军训如期而至,空气里弥漫着塑胶跑道被炙烤后的微焦气味,以及年轻身体散发出的、无法抑制的蓬勃热气。
她们宿舍四人,很快便熟悉起来。连眠是个水乡滋养出的南方姑娘,说话吴侬软语,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在烈日下没几分钟就双颊绯红,像熟透的桃子。柳鸢则来自北方,身量高挑,眉宇间自带一股爽利,军姿站得最是标准,颇有几分英气。而隋知晓,那个被柳鸢戏称为“谁知晓”的东北女孩,性格活络,是宿舍的开心果,总能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几颗润喉糖或者小零食,在休息间隙分给大家。
“江南清,你这皮肤是怎么长的?晒了半天还这么白净?”隋知晓一边用手扇着风,一边凑近江南清,啧啧称奇。
江南清正拧开矿泉水瓶盖,闻言动作顿了顿,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她不擅长应对这种直白的热情。
连眠细声细气地帮腔:“是呀,清清好像都不怎么出汗。”
江南清抿唇,仔细看了看连眠,“你也很白,也没有怎么出汗。”
连眠被她看的,下意识脸红。
柳鸢灌下一大口,在一旁笑:“得,你俩在这商业互吹呢?一个江南水乡养出来的,一个自带冰山属性的,我们这种凡夫俗子可比不了。”
江南清被她们说得有些窘,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其实并非不觉得热,只是习惯了忍耐和不出声。汗水沿着脊柱滑落,带来细微的痒意,迷彩服布料粗糙,摩擦着皮肤,这一切都让她感到一种陌生的、集体生活的躁动。偶尔,在站军姿站到意识有些模糊时,她会不受控制地想起苏瑾。想起她穿着真丝衬衫、站在树荫下从容微笑的样子,那份与此刻的汗流浃背截然不同的清凉与优雅。
这天下午,训练强度格外大。阳光毒辣,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江南清感到一阵阵头晕,视线里的景物开始微微旋转。她用力抿着唇,试图靠意志力撑过去。
就在这时,她恍惚间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训练场边缘的树荫下。浅杏色的衣衫,优雅的身形,像一道清凉的幻影。是苏瑾?她怎么会来?
心神这一涣散,加上体力不支,江南清只觉得腿一软,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
“报告!有人晕倒了!”是柳鸢反应最快,声音洪亮地喊道。
教官立刻走了过来。几乎是同时,树荫下的那个身影也快步走了过来,带着一阵淡雅的香风。
“我是她姐姐,苏瑾,学校的老师。”苏瑾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急切,她蹲下身,查看江南清的情况,“南清?”
江南清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只是短暂的眩晕和脱力。她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贴上了自己的额头,又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那触感温柔而熟悉,让她莫名地想靠近。她艰难地睁开眼,对上苏瑾写满担忧的眸子。
“姐姐……”她声音微弱,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依赖。
“中暑了。教官,我送她去医务室。”苏瑾抬头对教官说,语气礼貌却坚决。
教官点头同意。苏瑾便搀扶着江南清站起来,半抱半扶地将她带离了训练场。身后传来隋知晓压低的声音:“哇,江南清的姐姐是老师啊?好漂亮,好温柔……”
柳鸢也感叹:“姐妹俩都这么好看,气质还不一样。”
连眠则小声祈祷:“希望清清没事。”
这些议论,江南清都模糊地听到了,脸颊不由得有些发烫,不知是因为中暑,还是因为被苏瑾这样护着离开。
去医务室的路上,苏瑾几乎承担了她大部分重量。江南清能闻到她身上那股好闻的、清冽的香气,混合着淡淡的洗衣液味道,极大地缓解了她的不适。她偷偷侧过脸,看到苏瑾线条优美的下颌线和微微抿起的唇,心里泛起一丝微妙的涟漪。
校医检查后,确认是轻度中暑,需要休息,补充水分和电解质。苏瑾忙前忙后,拿药、倒水,又用湿毛巾轻轻擦拭江南清的额头和脖颈。
江南清靠在病床上,看着苏瑾为自己忙碌的身影,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胀胀的,又有点酸涩。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挤出三个字:“麻烦你了。”
苏瑾动作一顿,抬眼看向她,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眸里此刻带着些许无奈:“说什么傻话。感觉好点了吗?”
“嗯。”江南清认真的点点头。
苏瑾将兑好的电解质水递给她,看着她小口小口地喝下去,才柔声道:“身体不舒服要提前说,不要硬撑。军训而已,没必要拼命。”
江南清捧着水杯,指尖感受着杯壁的凉意,低低地应了一声:“知道了。”她小口啜饮着微咸的电解质水,心里却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窘迫。
第一天军训就晕倒,还是在苏瑾面前……这让她觉得自己像个累赘。
医务室的消毒水气味淡淡萦绕在鼻尖,混合着苏瑾身上那股令人安心的淡香。她偷偷抬眼,看向坐在床边的苏瑾。对方正低头看着手机,侧脸线条柔和,神情专注,似乎只是在处理一件寻常小事。
可越是这样的平静,越让江南清感到一种无声的挫败。自己是不是太没用了?连这点苦都吃不了。她想起训练场上其他同学,包括看起来柔弱的连眠,都还在坚持。只有她,像个易碎的瓷娃娃,被特殊关照地带离了队伍。
“在想什么?”苏瑾不知何时收起了手机,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温和的探询。
江南清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视线,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声音更低了:“没什么。”
她顿了顿,指尖蜷缩起来,最终还是没能忍住那份自我怀疑,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是不是……太弱了?”
这句话问出口,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和懊恼。她讨厌这种需要被额外照顾的感觉,尤其是在苏瑾面前。她希望自己至少看起来是独立的、不惹麻烦的。
苏瑾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这孩子的别扭心思。她没有立刻反驳,而是沉吟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像温润的水流:“不是弱。”
江南清抬起头,有些意外地看向她。
“是身体还没适应这种突然的高强度消耗。”苏瑾的语气很平和,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冷静,“这和意志力无关,是生理反应。就像有些人天生对花粉敏感,有些人坐车会晕,不是他们不想克服,是身体发出了信号。”
她伸手,轻轻将女孩颊边一缕被汗水濡湿的碎发别到耳后,指尖的温度一触即离,却留下奇异的安抚力量。
“听懂了吗?”苏瑾看着她,眼神清澈而包容,“这不是你的错。重要的是,听到身体的信号,然后学会怎么应对它。”
江南清望着苏瑾的眼睛,那里没有责备,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基于理解的平静叙述。那种因为拖累别人而产生的羞耻感奇异地被这番话抚平了一些。她不是被当作弱者同情,而是被当作一个需要学习如何与自身身体相处的个体来对待。
她轻轻点了点头,这次的声音虽然依旧轻,却少了几分郁结:“嗯。”
苏瑾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晚上想吃什么?食堂的粥应该还不错,或者我煮点清淡的面条?”
江南清握紧了手中的杯子,杯壁的凉意似乎正慢慢渗入掌心,驱散了最后一丝烦躁。她看着苏瑾,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眸里,第一次在面对苏瑾时,清晰地映出了对方的倒影。
“都可以。”她小声说,顿了顿,又补充道,“听姐姐的。”
这声“听姐姐的”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自然,带着一种雏鸟般的依赖。苏瑾眼底的笑意加深,像是被微风拂过的湖面,漾开柔和的波纹。
“那去我那里吧,教工宿舍离这儿近,煮面也方便些。”苏瑾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空杯子,站起身,“能自己走吗?还是再休息一会儿?”
“可以走。”江南清立刻回答,似乎急于证明自己并没有那么脆弱。她掀开薄毯,双脚落地时虽然仍有些虚软,但比刚才已经好了太多。
苏瑾没有伸手搀扶,只是放慢了脚步,与她并肩走出医务室。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渲染成温暖的橘粉色,暑气稍稍消退,晚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拂着两人的发丝。
去往教工宿舍的路上,她们经过一片小小的荷花池,晚开的几支荷花在暮色中亭亭玉立,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荷叶清香。苏瑾偶尔会指给江南清看路边一些不常见的植物,随口讲解两句,语气平和,像在分享一件很平常的事。江南清大多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但紧绷的肩线在不知不觉中放松了下来。
苏瑾的宿舍在一楼,带一个小小的阳台。房间布置得简洁而温馨,原木色的书架占满了一面墙,上面整齐地排列着各类书籍。靠窗的书桌上放着笔记本电脑和几叠资料,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书卷气和一种类似雪松的宁静香氛。
“随便坐,沙发上、椅子上都可以。”苏瑾将钥匙放在玄关的托盘里,弯腰从鞋柜里拿出一双崭新的、印着小猫图案的棉质拖鞋,放在江南清脚边,“穿这个,会舒服点。”
江南清换上拖鞋,柔软的触感包裹住双脚,轻轻翘脚并拢。她有些拘谨地在单人沙发上坐下,目光悄悄打量着这个充满苏瑾个人气息的空间。阳台上的几盆绿植生机勃勃,其中一盆是叶片肥厚的薄荷。
苏瑾进了厨房,系上一条浅蓝色的围裙,开始烧水、准备食材。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日常的娴静。江南清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听着厨房里传来的轻微响动,一种陌生的、属于“家”的安宁感缓缓包裹住她。这与在新生宿舍里感受到的热闹喧嚣不同,是一种更沉静、更让人心安的暖意。
没过多久,两碗热气腾腾的汤面就端上了小餐桌。清亮的汤底,细白的龙须面,上面卧着一个嫩嫩的荷包蛋,几根翠绿的青菜,还细心地点缀了几丝金黄的蛋皮和一小撮切得细细的紫菜,香气扑鼻。
“尝尝看,小心烫。”苏瑾递过筷子。
“谢谢姐姐。”
江南清吹了吹气,小心地吃了一口。面条软滑,汤头清淡却鲜美,温暖的感觉从食道一路蔓延到胃里,也仿佛熨帖了她那颗因离家和不适而有些惶然的心。
“好吃。”她抬起头,看向苏瑾,很认真地评价道。
苏瑾坐在她对面,自己也拿起筷子,闻言笑了笑:“那就好。慢慢吃,锅里还有。”
窗外,夜色彻底降临,远处教学楼灯火通明。送江南清回宿舍的路上,早已训练结束的新生们三五成群,说说笑笑地从她们身边经过,充满了青春的喧闹。
“明天要是还不舒服,就请假休息半天,别逞强。”苏瑾叮嘱道。声音融在晚风里,格外温柔。
“嗯。”江南清点头。这一次,她没有再升起那种“不能示弱”的别扭情绪,而是真正将这份关心听了进去。她悄悄抬眼,看着苏瑾被路灯勾勒出的柔和侧影,忽然觉得这条回宿舍的路,似乎比来时短了许多。
路过一片公告栏,上面贴满了各色社团招新的海报,色彩斑斓,极力吸引着新生的目光。隋知晓白天还兴奋地拉着她们讨论要加入哪个社团。
“对社团有兴趣吗?”苏瑾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随口问道,“大学里适当参加一两个社团挺好的,能认识不少志同道合的朋友。”
江南清的视线掠过那些热闹的图案和标语,轻轻摇了摇头:“还没想好。”她天性喜静,对于需要大量社交的活动本能地有些退缩。
“不急,慢慢看。”苏瑾并不勉强,只是温和地说,“文史哲这边的几个读书会氛围还不错,偶尔会请一些老师来做分享,你要是感兴趣,到时候我可以把信息发给你。”
这是一个恰到好处的建议,既提供了方向,又充分尊重了她的喜好,给了她足够的空间。江南清心里微动,低声应道:“好。”
她们继续往前走,快到宿舍楼下时,看到连眠和柳鸢正站在门口,似乎在等人。看到她们,连眠眼睛一亮,轻轻拽了拽柳鸢的袖子。
“清清,你回来啦?没事了吧?”连眠细声细气地问,脸上带着真诚的关切。
苏瑾在一旁心里微动,清清,已经这么熟络了吗,但是想到女孩的性子,大概是不擅长拒绝,所以就任她们称呼了吧。
柳鸢也爽朗地笑道:“是啊,我们还担心你呢。‘谁知晓’去小卖部了,说要给你带点补给品。”
被室友这样等着、关心着,江南清有些无措,但心底却悄然滑过一道暖流。她不太习惯应对这种直白的善意,只能略显生硬地回答:“没事了,谢谢你们。”
苏瑾站在一旁,看着江南清微微泛红的耳尖和那副想掩饰感动却又不擅长的模样,眼底漾开一丝了然的笑意。她对连眠和柳鸢温和地点点头:“谢谢你们关心南清。时间不早了,你们快上去休息吧。”
“好的,老师再见!”两个女孩乖巧地应道。
江南清在踏上宿舍楼前的台阶时,再次停下脚步,转过身。这一次,她没有躲避苏瑾的目光。
“姐姐,”她的声音在夜晚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我上去了。”
“好,晚安。”苏瑾微笑着朝她挥挥手。
江南清点了点头,这才转身,和等待她的室友们一起走进了灯火通明的门厅。
苏瑾站在原地,直到那个穿着迷彩服的清瘦身影完全消失在视野里,才缓缓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月光如水,洒在静谧的校园小径上。她想起江南清那双映着灯光的、比平时柔软许多的眼睛,想起她最后那句清晰的“姐姐”,心里那片柔软的角落仿佛被羽毛轻轻拂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