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雪,整季春》 第1章 新序 夏末的阳光透过香樟树的缝隙,在柏油路上洒下细碎的光斑。空气里还残留着暑气的余温,却又被偶尔拂过的微风掺进几丝清凉。 苏瑾站在女生宿舍楼下,看着江南清从车里拿出最后一个行李箱。女孩穿着简单的白色卫衣和浅蓝色牛仔裤,身形清瘦,动作间带着些许生疏的拘谨。她们的父亲和母亲上个月刚刚组建新的家庭,而今天,江南清作为哲学系新生入学,恰好就在苏瑾任教的这所大学。 “都拿齐了?”苏瑾走上前,声音温和。她今天穿了一件浅杏色的真丝衬衫,配着米白色的阔腿长裤,整个人散发着一种知性而从容的气质。 “嗯。”江南清应了一声,视线低垂,落在自己的鞋尖上。 苏瑾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自然地接过江南清手中一个看起来比较重的背包,“走吧,我先送你去宿舍安顿,然后带你去报道,下午你们专业有新生班会。” 江南清似乎想拒绝,但苏瑾已经转身走在前面,她只好默默跟上,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苏瑾随风微微飘动的衬衫衣角和那头柔顺垂至腰际的长发上。这个“新”姐姐,身上总有一种让她安心的、好闻的淡雅香气。 去宿舍的路上,两人话不多。江南清本就是话少的性子,苏瑾也并不刻意找话题,只是偶尔会指一下路过的建筑,简单地介绍:“这边是图书馆,那边红顶的房子是艺术学院,他们那边养了几只不怕人的猫,以后你可以去看看。” 听到猫,江南清的眼睛几不可见地亮了一下,虽然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苏瑾捕捉到了那细微的变化,唇角弯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宿舍是四人间,上床下桌,她们到得早,其他室友还没来。苏瑾看着江南清沉默地、却井井有条地整理着行李,动作利落,带着一种与她清冷外表相符的独立。只是那微微抿着的唇和偶尔因为找不到东西而流露出的片刻茫然,透露出几分这个年纪特有的、她自己或许都未察觉的稚气。 苏瑾靠在书桌边,安静地看着,没有贸然插手,只会适时的递些东西。她知道这个妹妹内心敏感,过分的热情反而会让她不知所措。 整理完床铺,江南清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苏瑾从手袋里拿出纸巾,递了过去,“擦擦汗,我们休息一下就去报道。” “谢谢。”江南清接过,声音很轻。 报道流程很顺利,有苏瑾这个“内部人员”引导,省去了不少排错队和寻找的麻烦。江南清始终安静地跟在苏瑾身后半步的距离,像一只警惕又依赖的小动物。苏瑾偶尔回头看她,她会立刻移开视线,假装在看旁边的风景。 下午的新生班会安排在人文楼的一间小教室。苏瑾把江南清送到教室门口,“进去吧,我就在外面等你。” 江南清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没想到她会等自己。 “怎么?”苏瑾微笑,“怕我走了?答应过妈妈要照顾好你的。” 江南清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转身进了教室。只是在她转身的刹那,苏瑾似乎看到她耳根泛起了一抹极淡的红晕。 班会时间不长,苏瑾靠在走廊尽头的窗边,看着楼下草坪上几只慵懒晒太阳的猫,思绪有些飘远。对于这个突然多出来的妹妹,她并不反感。父母重组家庭时,她已经成年并在外工作多年,对这个妹妹的印象,仅限于几次家庭聚餐时,那个总是安静坐在角落、眼神清澈却带着疏离的女孩。如今近距离接触,才发现她那份清冷之下,藏着些笨拙的、惹人怜爱的东西。 教室门打开,新生们陆续走了出来。江南清落在最后,走到苏瑾面前。 “结束了?”苏瑾站直身体。 “嗯。” “感觉怎么样?辅导员和同学还好相处吗?” “还行。”江南清的回答依旧简短。 “那走吧,带你去尝尝我们学校南区食堂的糖醋排骨,味道很不错。”苏瑾很自然地提议,没有问“你想吃什么”,而是直接给出了一个温暖的选择。 去食堂的路上,经过一片桂花林,虽然还未到盛放期,但已有隐隐的甜香浮动在空气里。江南清的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了些,微微侧头嗅了嗅。 “喜欢桂花香?”苏瑾问。 江南清点了点头。 “再过半个月,这里香气会更浓。到时候桂花开了,可以收集一些,我做桂花糕给你吃。”苏瑾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江南清倏地抬头看向苏瑾,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不易察觉的期待,随即又迅速低下头,掩饰性地应了一声:“……好。”姐姐,会做点心? 她的反应让苏瑾心情愈发愉悦。这个妹妹,果然很有趣。 食堂里人声鼎沸,充满了新生活的喧嚣与活力。苏瑾让江南清找位置坐下,自己熟练地去几个窗口打来了饭菜,除了招牌的糖醋排骨,还有清炒时蔬、番茄炒蛋和两小碗冬瓜排骨汤,荤素搭配,色泽诱人。 “尝尝看。”苏瑾将筷子递给江南清。 江南清夹起一块排骨,小心地咬了一口,酸甜的酱汁包裹着酥软的肉,味道确实很好。她安静地吃着,速度却不慢。 “味道还好?”苏瑾问。 “嗯。”江南清点头,犹豫了一下,又小声补充了一句,“好吃。” 苏瑾笑了,将自己碗里的排骨也夹了一块放到江南清碗里,“喜欢就多吃点,你太瘦了。” 江南清看着碗里多出来的排骨,筷子顿了一下,耳根那抹熟悉的红晕又悄悄爬了上来,却没有拒绝,只是低低地说了声:“谢谢姐姐。” 这是今天她第一次主动叫“姐姐”。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苏瑾微微一怔,随即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像漾开的春水。她发现,听这个清冷的妹妹叫姐姐,感觉意外的不错。 吃完饭,夕阳已将天边染成温暖的橘红色。苏瑾送江南清回宿舍。 “这是我的电话和微信,你存一下。”苏瑾拿出手机,和江南清互相加了联系方式,“在学校遇到任何事,或者需要什么,都可以找我。我住在教工宿舍区,离你不远。” “好。”江南清认真地在手机里存好“苏瑾”的名字。 “那……我回去了?你早点休息,明天开学典礼别迟到。”苏瑾站在宿舍楼前的台阶下,柔声叮嘱。 “嗯嗯。”江南清站在台阶上,看着苏瑾。晚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疏离的眼眸。此刻,那眼眸里映着夕阳的暖光,似乎比平时柔软了许多。 苏瑾朝她挥挥手,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她下意识地回头,发现那个穿着白色卫衣的身影还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她。见她回头,江南清似乎有些慌乱,立刻转身快步走进了宿舍楼。 那有点仓皇的背影,带着被撞破心思的微窘,落在苏瑾眼里,让她忍不住轻笑出声。她忽然觉得,未来在这所大学里的日子,因为有了这个“妹妹”,或许会多出许多意想不到的趣味。 回到教工宿舍,苏瑾洗完澡,擦着半干的头发走到窗边。夜色已经降临,远处学生宿舍区的灯火星星点点。她拿起手机,看到微信上有一个新的好友申请,头像是一只蜷缩着睡觉的白色小猫,微信名很简单——“J.N.Q.”。 是南清。 苏瑾点了通过,想了想,发过去一条信息:“到宿舍了?” 过了一会儿,那边回复过来一个字:“嗯。” 紧接着,又一条信息跳了出来:“姐姐到了吗?” 看着这条带着生涩关怀的信息,苏瑾仿佛能看到屏幕那头,女孩微微紧张抿着唇的样子。她回复:“到了,刚洗完澡。你早点休息。” “好。姐姐也早点休息。”这次回复得稍微快了一点。 苏瑾没有再回,放下手机,目光望向窗外无月的夜空。今天是农历的七月廿几,月亮只是一弯极细的钩子,几乎看不见。她想起很久以前不知在哪里看到的一种说法,说在某些特殊的年份,农历会出现十三个满月,多出来的那个月亮,被称为“蓝月”……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不知道的是,在另一扇窗后,江南清正抱着膝盖坐在床上,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她清秀的脸。她点开苏瑾的朋友圈,里面内容不多,偶尔是一些风景照、几行读书笔记,或者转发学术会议的通知。江南清一条条慢慢往下翻,眼神专注而认真,仿佛要通过这些零星的信息,拼凑出那个如今已成为她姐姐的女人的全部生活。 窗外,一颗星星在夜空中微微闪烁。 第2章 清晖 军训如期而至,空气里弥漫着塑胶跑道被炙烤后的微焦气味,以及年轻身体散发出的、无法抑制的蓬勃热气。 她们宿舍四人,很快便熟悉起来。连眠是个水乡滋养出的南方姑娘,说话吴侬软语,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在烈日下没几分钟就双颊绯红,像熟透的桃子。柳鸢则来自北方,身量高挑,眉宇间自带一股爽利,军姿站得最是标准,颇有几分英气。而隋知晓,那个被柳鸢戏称为“谁知晓”的东北女孩,性格活络,是宿舍的开心果,总能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几颗润喉糖或者小零食,在休息间隙分给大家。 “江南清,你这皮肤是怎么长的?晒了半天还这么白净?”隋知晓一边用手扇着风,一边凑近江南清,啧啧称奇。 江南清正拧开矿泉水瓶盖,闻言动作顿了顿,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她不擅长应对这种直白的热情。 连眠细声细气地帮腔:“是呀,清清好像都不怎么出汗。” 江南清抿唇,仔细看了看连眠,“你也很白,也没有怎么出汗。” 连眠被她看的,下意识脸红。 柳鸢灌下一大口,在一旁笑:“得,你俩在这商业互吹呢?一个江南水乡养出来的,一个自带冰山属性的,我们这种凡夫俗子可比不了。” 江南清被她们说得有些窘,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其实并非不觉得热,只是习惯了忍耐和不出声。汗水沿着脊柱滑落,带来细微的痒意,迷彩服布料粗糙,摩擦着皮肤,这一切都让她感到一种陌生的、集体生活的躁动。偶尔,在站军姿站到意识有些模糊时,她会不受控制地想起苏瑾。想起她穿着真丝衬衫、站在树荫下从容微笑的样子,那份与此刻的汗流浃背截然不同的清凉与优雅。 这天下午,训练强度格外大。阳光毒辣,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江南清感到一阵阵头晕,视线里的景物开始微微旋转。她用力抿着唇,试图靠意志力撑过去。 就在这时,她恍惚间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训练场边缘的树荫下。浅杏色的衣衫,优雅的身形,像一道清凉的幻影。是苏瑾?她怎么会来? 心神这一涣散,加上体力不支,江南清只觉得腿一软,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 “报告!有人晕倒了!”是柳鸢反应最快,声音洪亮地喊道。 教官立刻走了过来。几乎是同时,树荫下的那个身影也快步走了过来,带着一阵淡雅的香风。 “我是她姐姐,苏瑾,学校的老师。”苏瑾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急切,她蹲下身,查看江南清的情况,“南清?” 江南清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只是短暂的眩晕和脱力。她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贴上了自己的额头,又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那触感温柔而熟悉,让她莫名地想靠近。她艰难地睁开眼,对上苏瑾写满担忧的眸子。 “姐姐……”她声音微弱,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依赖。 “中暑了。教官,我送她去医务室。”苏瑾抬头对教官说,语气礼貌却坚决。 教官点头同意。苏瑾便搀扶着江南清站起来,半抱半扶地将她带离了训练场。身后传来隋知晓压低的声音:“哇,江南清的姐姐是老师啊?好漂亮,好温柔……” 柳鸢也感叹:“姐妹俩都这么好看,气质还不一样。” 连眠则小声祈祷:“希望清清没事。” 这些议论,江南清都模糊地听到了,脸颊不由得有些发烫,不知是因为中暑,还是因为被苏瑾这样护着离开。 去医务室的路上,苏瑾几乎承担了她大部分重量。江南清能闻到她身上那股好闻的、清冽的香气,混合着淡淡的洗衣液味道,极大地缓解了她的不适。她偷偷侧过脸,看到苏瑾线条优美的下颌线和微微抿起的唇,心里泛起一丝微妙的涟漪。 校医检查后,确认是轻度中暑,需要休息,补充水分和电解质。苏瑾忙前忙后,拿药、倒水,又用湿毛巾轻轻擦拭江南清的额头和脖颈。 江南清靠在病床上,看着苏瑾为自己忙碌的身影,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胀胀的,又有点酸涩。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挤出三个字:“麻烦你了。” 苏瑾动作一顿,抬眼看向她,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眸里此刻带着些许无奈:“说什么傻话。感觉好点了吗?” “嗯。”江南清认真的点点头。 苏瑾将兑好的电解质水递给她,看着她小口小口地喝下去,才柔声道:“身体不舒服要提前说,不要硬撑。军训而已,没必要拼命。” 江南清捧着水杯,指尖感受着杯壁的凉意,低低地应了一声:“知道了。”她小口啜饮着微咸的电解质水,心里却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窘迫。 第一天军训就晕倒,还是在苏瑾面前……这让她觉得自己像个累赘。 医务室的消毒水气味淡淡萦绕在鼻尖,混合着苏瑾身上那股令人安心的淡香。她偷偷抬眼,看向坐在床边的苏瑾。对方正低头看着手机,侧脸线条柔和,神情专注,似乎只是在处理一件寻常小事。 可越是这样的平静,越让江南清感到一种无声的挫败。自己是不是太没用了?连这点苦都吃不了。她想起训练场上其他同学,包括看起来柔弱的连眠,都还在坚持。只有她,像个易碎的瓷娃娃,被特殊关照地带离了队伍。 “在想什么?”苏瑾不知何时收起了手机,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温和的探询。 江南清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视线,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声音更低了:“没什么。” 她顿了顿,指尖蜷缩起来,最终还是没能忍住那份自我怀疑,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是不是……太弱了?” 这句话问出口,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和懊恼。她讨厌这种需要被额外照顾的感觉,尤其是在苏瑾面前。她希望自己至少看起来是独立的、不惹麻烦的。 苏瑾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这孩子的别扭心思。她没有立刻反驳,而是沉吟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像温润的水流:“不是弱。” 江南清抬起头,有些意外地看向她。 “是身体还没适应这种突然的高强度消耗。”苏瑾的语气很平和,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冷静,“这和意志力无关,是生理反应。就像有些人天生对花粉敏感,有些人坐车会晕,不是他们不想克服,是身体发出了信号。” 她伸手,轻轻将女孩颊边一缕被汗水濡湿的碎发别到耳后,指尖的温度一触即离,却留下奇异的安抚力量。 “听懂了吗?”苏瑾看着她,眼神清澈而包容,“这不是你的错。重要的是,听到身体的信号,然后学会怎么应对它。” 江南清望着苏瑾的眼睛,那里没有责备,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基于理解的平静叙述。那种因为拖累别人而产生的羞耻感奇异地被这番话抚平了一些。她不是被当作弱者同情,而是被当作一个需要学习如何与自身身体相处的个体来对待。 她轻轻点了点头,这次的声音虽然依旧轻,却少了几分郁结:“嗯。” 苏瑾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晚上想吃什么?食堂的粥应该还不错,或者我煮点清淡的面条?” 江南清握紧了手中的杯子,杯壁的凉意似乎正慢慢渗入掌心,驱散了最后一丝烦躁。她看着苏瑾,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眸里,第一次在面对苏瑾时,清晰地映出了对方的倒影。 “都可以。”她小声说,顿了顿,又补充道,“听姐姐的。” 这声“听姐姐的”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自然,带着一种雏鸟般的依赖。苏瑾眼底的笑意加深,像是被微风拂过的湖面,漾开柔和的波纹。 “那去我那里吧,教工宿舍离这儿近,煮面也方便些。”苏瑾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空杯子,站起身,“能自己走吗?还是再休息一会儿?” “可以走。”江南清立刻回答,似乎急于证明自己并没有那么脆弱。她掀开薄毯,双脚落地时虽然仍有些虚软,但比刚才已经好了太多。 苏瑾没有伸手搀扶,只是放慢了脚步,与她并肩走出医务室。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渲染成温暖的橘粉色,暑气稍稍消退,晚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拂着两人的发丝。 去往教工宿舍的路上,她们经过一片小小的荷花池,晚开的几支荷花在暮色中亭亭玉立,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荷叶清香。苏瑾偶尔会指给江南清看路边一些不常见的植物,随口讲解两句,语气平和,像在分享一件很平常的事。江南清大多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但紧绷的肩线在不知不觉中放松了下来。 苏瑾的宿舍在一楼,带一个小小的阳台。房间布置得简洁而温馨,原木色的书架占满了一面墙,上面整齐地排列着各类书籍。靠窗的书桌上放着笔记本电脑和几叠资料,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书卷气和一种类似雪松的宁静香氛。 “随便坐,沙发上、椅子上都可以。”苏瑾将钥匙放在玄关的托盘里,弯腰从鞋柜里拿出一双崭新的、印着小猫图案的棉质拖鞋,放在江南清脚边,“穿这个,会舒服点。” 江南清换上拖鞋,柔软的触感包裹住双脚,轻轻翘脚并拢。她有些拘谨地在单人沙发上坐下,目光悄悄打量着这个充满苏瑾个人气息的空间。阳台上的几盆绿植生机勃勃,其中一盆是叶片肥厚的薄荷。 苏瑾进了厨房,系上一条浅蓝色的围裙,开始烧水、准备食材。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日常的娴静。江南清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听着厨房里传来的轻微响动,一种陌生的、属于“家”的安宁感缓缓包裹住她。这与在新生宿舍里感受到的热闹喧嚣不同,是一种更沉静、更让人心安的暖意。 没过多久,两碗热气腾腾的汤面就端上了小餐桌。清亮的汤底,细白的龙须面,上面卧着一个嫩嫩的荷包蛋,几根翠绿的青菜,还细心地点缀了几丝金黄的蛋皮和一小撮切得细细的紫菜,香气扑鼻。 “尝尝看,小心烫。”苏瑾递过筷子。 “谢谢姐姐。” 江南清吹了吹气,小心地吃了一口。面条软滑,汤头清淡却鲜美,温暖的感觉从食道一路蔓延到胃里,也仿佛熨帖了她那颗因离家和不适而有些惶然的心。 “好吃。”她抬起头,看向苏瑾,很认真地评价道。 苏瑾坐在她对面,自己也拿起筷子,闻言笑了笑:“那就好。慢慢吃,锅里还有。” 窗外,夜色彻底降临,远处教学楼灯火通明。送江南清回宿舍的路上,早已训练结束的新生们三五成群,说说笑笑地从她们身边经过,充满了青春的喧闹。 “明天要是还不舒服,就请假休息半天,别逞强。”苏瑾叮嘱道。声音融在晚风里,格外温柔。 “嗯。”江南清点头。这一次,她没有再升起那种“不能示弱”的别扭情绪,而是真正将这份关心听了进去。她悄悄抬眼,看着苏瑾被路灯勾勒出的柔和侧影,忽然觉得这条回宿舍的路,似乎比来时短了许多。 路过一片公告栏,上面贴满了各色社团招新的海报,色彩斑斓,极力吸引着新生的目光。隋知晓白天还兴奋地拉着她们讨论要加入哪个社团。 “对社团有兴趣吗?”苏瑾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随口问道,“大学里适当参加一两个社团挺好的,能认识不少志同道合的朋友。” 江南清的视线掠过那些热闹的图案和标语,轻轻摇了摇头:“还没想好。”她天性喜静,对于需要大量社交的活动本能地有些退缩。 “不急,慢慢看。”苏瑾并不勉强,只是温和地说,“文史哲这边的几个读书会氛围还不错,偶尔会请一些老师来做分享,你要是感兴趣,到时候我可以把信息发给你。” 这是一个恰到好处的建议,既提供了方向,又充分尊重了她的喜好,给了她足够的空间。江南清心里微动,低声应道:“好。” 她们继续往前走,快到宿舍楼下时,看到连眠和柳鸢正站在门口,似乎在等人。看到她们,连眠眼睛一亮,轻轻拽了拽柳鸢的袖子。 “清清,你回来啦?没事了吧?”连眠细声细气地问,脸上带着真诚的关切。 苏瑾在一旁心里微动,清清,已经这么熟络了吗,但是想到女孩的性子,大概是不擅长拒绝,所以就任她们称呼了吧。 柳鸢也爽朗地笑道:“是啊,我们还担心你呢。‘谁知晓’去小卖部了,说要给你带点补给品。” 被室友这样等着、关心着,江南清有些无措,但心底却悄然滑过一道暖流。她不太习惯应对这种直白的善意,只能略显生硬地回答:“没事了,谢谢你们。” 苏瑾站在一旁,看着江南清微微泛红的耳尖和那副想掩饰感动却又不擅长的模样,眼底漾开一丝了然的笑意。她对连眠和柳鸢温和地点点头:“谢谢你们关心南清。时间不早了,你们快上去休息吧。” “好的,老师再见!”两个女孩乖巧地应道。 江南清在踏上宿舍楼前的台阶时,再次停下脚步,转过身。这一次,她没有躲避苏瑾的目光。 “姐姐,”她的声音在夜晚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我上去了。” “好,晚安。”苏瑾微笑着朝她挥挥手。 江南清点了点头,这才转身,和等待她的室友们一起走进了灯火通明的门厅。 苏瑾站在原地,直到那个穿着迷彩服的清瘦身影完全消失在视野里,才缓缓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月光如水,洒在静谧的校园小径上。她想起江南清那双映着灯光的、比平时柔软许多的眼睛,想起她最后那句清晰的“姐姐”,心里那片柔软的角落仿佛被羽毛轻轻拂过。 第3章 余温 军训的日子在汗水和阳光中一天天过去,江南清逐渐适应了规律的作息和高强度的训练。她没再中暑,但皮肤终究是晒黑了一些,原本过于白皙的肤色透出了些许健康的蜜色。她依旧话不多,但与室友连眠、柳鸢和隋知晓之间,那种初识的拘谨正在日常的陪伴和偶尔的夜谈中慢慢消融。 这天下训比往常稍早,夕阳还未完全沉入地平线。江南清和室友们随着人流往宿舍区走,隋知晓正手舞足蹈地模仿教官的口头禅,逗得连眠抿嘴直笑,柳鸢则在一旁犀利点评。 走到宿舍楼岔路口,江南清的脚步微微一顿,目光下意识地投向通往教工宿舍区的那条林荫路。自从那晚在苏瑾那里吃过面后,她们之间似乎多了一条无形的丝线,不紧绷,却总能在某些时刻感受到它的牵引。苏瑾偶尔会发来信息,问询她适应得如何,或者分享一些校园里有趣的角落照片,言语自然,从不过分热络,却总能让她感觉到自己被记挂着。 “欸,清清,看什么呢?”隋知晓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除了郁郁葱葱的树木,什么也没看到。 “没什么。”江南清收回视线,语气平淡,“走吧。” 心底却有一丝极淡的怅然掠过,像投入湖面的小石子,漾开一圈涟漪便迅速消失无踪。她知道苏瑾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那份突如其来的、属于姐妹间的温柔照拂,或许只是特殊情境下的偶然。 ☆☆☆ 与此同时,离学生宿舍区不远的一家安静的校园咖啡馆里,苏瑾正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拿铁。她对面的女人,穿着一件颇具设计感的条纹衬衫,短发利落,妆容精致,正饶有兴致地搅动着杯子里的冰块。 她叫商静仪,化学系的副教授,苏瑾多年的好友,今年三十三岁,性格是出了名的爽利通透。商静仪目光在苏瑾脸上转了一圈,带着探究,“说说吧,最近忙什么呢?感觉你气色……嗯,有点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还不是老样子。”苏瑾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少来,”商静仪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我可听说了啊,历史系那位以温婉从容著称的苏教授,前几天在军训训练场上,众目睽睽之下,亲自把一位中暑晕倒的哲学系新生给抱去医务室了?有这回事吧?” 苏瑾动作一顿,抬眼看向商静仪,有些无奈:“你的消息倒是灵通。不是抱,是扶过去的。”她顿了顿,补充道,“那是我妹妹。” “所以说,你家那个‘天上掉下来的’林妹妹,这就安顿好了?”商静仪挑眉,语气里带着熟稔的调侃。她早知道苏瑾家庭重组的事,也对那位突然多出来的、恰好还考入了本校的“妹妹”充满好奇。 苏瑾笑了笑,端起咖啡抿了一口,窗外的夕阳给她周身镀上一层暖融融的光晕。“什么林妹妹,别瞎说。她叫江南清,哲学系的新生。” “江南清……名字倒是挺有味道,人呢?好不好相处?没给你这位大名鼎鼎的历史系苏教授添麻烦吧?”商静仪连珠炮似的发问。 “添麻烦倒没有。”苏瑾放下杯子,目光落在窗外摇曳的树影上,语气平和,“就是性子有点静,不太爱说话。” “静?有多静?比你还静?”商静仪显然不信。苏瑾虽然气质温婉,但绝非内向寡言之人,只是在学术场合和陌生人面前比较收敛。 苏瑾想起江南清那双总是低垂着、偶尔抬起时带着些许茫然和清冷的眼眸,还有那简短得几乎吝啬的回答,唇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不太一样。我是懒得说,她是……不太会说,或者不想说。”她斟酌着用词,“军训第一天就中暑晕倒了。” “啊?没事吧?”商静仪收敛了玩笑神色。 “没事,在医务室休息了一会儿就好了。”苏瑾顿了顿,眼前浮现出江南清在病床上捧着杯子、低声问“我是不是太弱了”的样子,补充道,“就是……有点爱逞强,又容易不好意思。” 商静仪敏锐地捕捉到好友语气里那丝不同寻常的柔和,以及提到那个女孩时,她眼中一闪而过的、近乎怜爱的情绪。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哟,听这口气,我们苏老师这是……被戳中萌点了?” 苏瑾失笑,轻轻瞪了她一眼:“胡说八道什么。” “我可没胡说。”商静仪靠回椅背,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认识你这么多年,还没见你对哪个‘麻烦精’这么上心过。又是去医务室陪护,又是煮面给人吃——别否认,你厨房朋友圈晒的那两碗面,一看就不是你一个人吃的量。怎么,这当姐姐还当出瘾来了?” 苏瑾没有立刻反驳。她想起江南清吃面时那认真说“好吃”的样子,想起她递过防晒喷雾时别扭的神情,想起她在路灯下回头,清晰地说“姐姐,我上去了”的模样。这些片段很琐碎,却像一颗颗小小的珠子,被无形的线串了起来。 “谈不上上心,”苏瑾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客观疏离,多了些不易察觉的温度,“只是觉得……她一个人刚来这里,又是我名义上的妹妹,照顾一下也是应该的。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她有时候那种明明在意,又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跟自己较劲的样子,”苏瑾抬起眼,看向商静仪,笑容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兴味,“挺可爱的。” “可爱?!”商静仪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词,从苏瑾嘴里说出来尤其惊悚,“苏瑾女士,你完了。你这种万年理性派,一旦觉得一个人‘可爱’,那就是沦陷的开始。看来我这素未谋面的小学妹,段位不低啊。” 苏瑾知道好友是在故意夸大其词,无奈地摇头:“越说越离谱了。只是觉得和她相处,不累。” “得,你说不累就不累吧。”商静仪见好就收,转而问道,“那她对你呢?黏人吗?” 黏人?苏瑾回想了一下。江南清非但不黏人,甚至有些过于独立和保持距离。除了那次中暑后的依赖,大多数时候,她更像一只警惕的、观察着周围环境的小动物,小心翼翼地不越雷池半步。 “不黏。”苏瑾回答,“她好像……不太习惯接受别人的好意,也不太会主动索取什么。” “啧,听着像个敏感又倔强的小家伙。”商静仪点评道,随即又笑起来,“不过也好,要是来个真黏人的,天天跟在你后面‘姐姐、姐姐’地叫,估计你头都大了。这种保持距离的,反而合你胃口。” 这话倒是说到了点子上。苏瑾欣赏独立和保有自我空间的个体。江南清那种不过分打扰、却又在细节处流露出依赖的姿态,确实让她感到舒适,甚至生出了一点想要慢慢引导、看着她放松下来的耐心。 “也许吧。”苏瑾不置可否,将杯中剩余的咖啡饮尽。 窗外,天色已暗,路灯渐次亮起。咖啡馆里流淌着轻柔的音乐,邻座学生的低语和敲击键盘的声音混合在一起,构成校园夜晚特有的背景音。 商静仪看着苏瑾平静的侧脸,知道这个话题该告一段落了。她了解苏瑾,能让苏瑾用“可爱”和“不累”来形容的人不多,能让她在提及时不自觉流露出柔和神色的人更少。那个叫江南清的女孩,显然已经在苏瑾规整平静的生活里,投下了一颗分量不轻的石子。 “行了,不说你的宝贝妹妹了。”商静仪换了个话题,“下周那个跨学科论坛,你的发言稿准备得怎么样了?” 两人的对话转向了工作,但“江南清”这个名字,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虽然涟漪渐渐平息,那份扰动却已悄然沉入了水底。 苏瑾一边和商静仪讨论着学术问题,一边却分神想道:这个时间,那孩子应该已经洗完澡,和室友在一起了吧?不知道她有没有好好吃晚饭。明天就是军训最后一天,结束后,她的大学生活,才算真正开始了。 一种模糊的、带着些许期待的思绪,如同窗外悄然升起的月华,清冷,却温柔地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