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想成为你,所以偷走了你的记忆,舍弃了我的过往。
头好痛,脑袋像石头一样重,不断闪现的画面在一点点变远,越来越模糊。一些漂浮着的文字,不断膨胀,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到挤得我的脑袋没有了空隙,溺水般就快要呼吸不过来。
猛然惊醒,我睁开眼睛。原来是梦,我长长舒了口气。
手撑着从床上坐起,头还隐隐作痛,我伸手摸了摸,发现头上被缠上了厚厚的绷带。闻到房间里有淡淡的药香,环顾四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一间明亮的房间,墙上挂了几副简单的山水画,床边挂着薄绿色纱帐,正前方摆着一套梨木桌椅。圆桌上小巧的青瓷花瓶里还插了几枝白色山茶花。地上摆着一鼎铜炉,里面烧红的炭火不时发出噼啪的声音。
掀开被子准备下床,突如其来的寒气让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床头凳上正好整齐叠放着几件衣物,便随手拿了件外套披上。两步走到桌子旁,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下后稍稍从噩梦中回过神来。我企图回想起些什么,阵痛袭来,怎么努力都想不起来任何东西。
“姑娘你醒了吗?我进来啦。”男子的声音如初冬照在山间清泉的一道和煦阳光,打断了我的思绪。
又敲了几下门,我不知作何反应,踌躇片刻准备去开门。
还未等我靠近门,嘎吱一声门被推开。
我抬头,只见他身着一身青衫白袄,长长的头发用一只竹簪束起一半,光从他身上透过,勾勒出修长的身形,如翠竹般挺拔。白玉般的脸上每个五官都恰到好处。
“姑娘你醒啦。”男子开口道。
“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低头小心翼翼地问。
“这里是玉衡山,我叫江怀宁。昨天我们……”边说边端着手中煎好的药走到了桌边。
“师兄!”不等他说完,我脱口而出。
他将药放在了桌上,笑了笑道:“你和月儿差不多年纪,叫我师兄也是可以的。不知姑娘从哪里来?我们这里很少有外人来的。”小心地把药壶里的药汤倒入碗里。
“我不知道,原来我不是你的师妹……江如月吗?”我疑惑地摇摇头。
“你认识月儿?也是,她整天到处跑,交友甚多,这次下山也不知道哪天才能回。”
他担忧地看着我:“昨天在山门口发现你晕倒在路边,头上还流着血。你的头受了伤,看来记忆也受到了些影响。”
“不过没关系,喝完药好好休养几天应该就没事了。”说完笑着把盛好的药汤递给了我。
我接过药碗,看着这碗黑乎乎散发着浓浓气味的液体皱了皱眉。
他又拿出几颗饴糖放在旁边:“是苦了些,喝完药吃两颗饴糖压压苦味。”
我看着这些饴糖发呆,因为我好像知道,这些饴糖是师兄专门去信州镇上的福元斋买来的,因为是“我”最爱吃的。
回过神来,我端起碗将药汤一饮而尽,抓起一颗饴糖塞入口中。
真的好甜。
“多谢师兄…不…江公子”我低着头,不知所措地把手抬起来放在桌上又放下。
师兄看我将药喝完,欣慰地点了点头,收起碗和药壶:“姑娘不必拘束,就叫我师兄好了。这两天我正好要下山,沿途也帮你打听打听你的身世。你就暂且先安心待在这里养伤,我会让玉隐师弟过来帮忙照顾你。玉隐这孩子虽是顽皮了些,但还算是靠谱,你有什么需要尽管跟他提。师傅闭关,师姐忙着处理玉衡山的事情。要是月儿没下山,让她陪着你应该更方便些……你先好好休息,我一有消息会传信给师弟的。”说完带着东西走出了房间。
“嗯,多谢师兄。”我小声地回答着。
抬头已不见师兄的身影。我站起来,走出房间。见师兄已经朝着另一个房间去了,那里应该就是厨房。
“我的房间离厨房最近,所以师兄每次做什么好吃的,我总是第一个知道。为什么师兄做的每一道菜,每一个糕点都那么好吃!他上辈子应该是天上的厨神吧!”我望着师兄离去的方向,小声念着从我脑子里蹦出来的文字。
记忆真是奇怪的东西,就算是亲身经历过的事情,在回忆时,自己也会变成故事的旁观者。所以我早已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这些记忆的旁观者还是亲历。
2
“喂,你可别想着打我宁师兄的主意啊!”转头看到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双手叉着腰。
“你是?小师弟?”
“喂喂,我可没有你这位师姐,你可不要乱叫!”他走近几步距离打量着我。
“那…我叫你…玉隐…江玉隐”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眼神里多了几分疑惑。
“我不仅知道你叫江玉隐,师傅的名字叫江北禅,师姐的名字叫江慈文,师兄的名字叫江怀宁,还有‘我’叫江如月。”一股脑说完才意识到不小心又把自己当作了江如月。
“你说什么,你说你是我的月儿师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少年夸张地捂着肚子大笑。
“拜托拜托,我月儿师姐可是天上仙女般的模样!”
“你瞧瞧你,一副无精打采病恹恹的样子,是女鬼还差不多!”依然不停笑着。
我失望地低下头:“是呀,不可能的对吧。”
见我这样,他停住了笑声:“喂…对不起…我刚刚说得是重了些,虽然你是比不上我师姐,但是女鬼也是很漂亮的嘛。”
看他手足无措的样子我故作神秘道:“可能,我就是女鬼吧。”
“要不然我怎么知道这么多关于你的月儿师姐的事情。”
“月儿师姐…告诉你的呗!”声音里已经带了一丝不确定。
“是吗,那像是有人小的时候因为看鬼故事晚上被吓得尿裤子,她也会告诉外人吗?”
“师傅气得把书扔了,某人又偷偷捡回来把书藏在了师兄的房间对吧。”
……
“喂…你…不要胡说啊…你…不会真是女鬼吧!”少年一脸惊恐地望着我,开始往后退。
“还有……”
不等我说完,他已跑到几米开外,嘴里还大喊着:“师姐…师姐…救命啊…有鬼啊…真的有鬼啊…”
我望着他的背影无奈摇摇头。
接连几天,少年每天都按时送来药和饭菜。只是一句话也不说,放下东西就跑。
看来是被吓我得不轻,我有些愧疚。
于是专门想去找他解释,虽然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才好。
不过他每次一见到我,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师兄也一直没有传信回来,虽然我头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还是没有找回丁点记忆。
“姑娘,可以帮我一下忙吗?”
师姐抱着一捆稻草从房前经过,我连忙跟上去,接过她手中的东西。
“不好意思,一来就让你帮忙干活。”
“我才应该不好意思,在这里白吃白喝这么多天,能帮上忙就太好了。”
“怀宁不在,玉隐又不知道跑哪去了。快要下雪了,我得赶紧将花房这些花草收拾好。”
沿着一条小路,来到一个精巧的棚子,里面种满了各种花草。
将手中的稻草和工具放下,师姐教我将整理好的稻草铺在花圃周围。
“玉隐跟我说来了一位…嗯…奇怪的姑娘。”师姐开口道。
“对不起,我不是存心要吓他的。”
“这不怪你,小师弟从小就喜欢看什么神呀鬼呀的故事,准是他先说了些什么奇怪的话。偏偏自己胆子又小,看完后又被吓得睡不着觉。”
“不过,你真的知道很多月儿的事吗?”
“嗯,很奇怪。每次听到一个名字,或者看到某个东西,脑子里总会冒出一些描述这些事情的文字来。对这里的一切,感觉既陌生,又很熟悉。”
“但是我知道,我不是她。”我低下头,虽然我希望是。
“月儿没来之前,怀宁八岁的时候就经历了丧亲之痛,师傅带回来时,他不哭不闹,每天只是静静地坐在那,一句话也不说。”师姐突然开口说道。
“直到有一天,师傅把月儿带了回来。月儿一会儿上山不小心把这磕到了,一会儿爬树不小心把那磕到了,还喜欢天天追着怀宁嚷着要吃这个要吃那个。”
“月儿看起来总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其实她是心思最细腻的人,明明自己也备受双亲离逝和蛊毒折磨的煎熬。”
“从此怀宁在月儿的‘纠缠’下慢慢地从失亲的悲痛中走了出来,积极地练武,积极地去各处学习医术,积极地研究月儿喜欢吃的糕点饭菜。”
“他们两个人就这样相互依偎着走过这么多年。”
“所以,我真的不敢去想。没有了月儿,怀宁要怎么活下去。”说完师姐望着远方若有所思。
我知道他们的感情很深,却不知有如此渊源。
“听师兄说,月儿姑娘下山一阵子,也许就快回来了吧,等她回来了大概就知道怎么回事了,说不定我记忆里的这些东西就是她告诉我的呢。”
师姐不答。
突然她俯下身直勾勾盯着我的眼睛:“说不定,你真是师妹借尸还魂而来。”
“师姐,你在说什么。”看着她的眼睛我有些不安。
傍晚时分,终于将花房的,我坐在窗边,看着远方阴沉的云,思考着这几天经历的事情,师姐的话中似乎另有隐情。
3
忽然看见一道黑影从房顶掠过往竹林方向去了,我跑出房间想追上他,“飞鸟先生总是神出鬼没……”
我的心狂跳,总觉得只要跟上他,就能知道所有的真相。等我跑到竹林的时候,已经没有了他的身影。
是萤火虫?这个季节怎么会有萤火虫?我循着萤火虫的方向走去。像是一个墓碑,大概是新立的,坟上是新翻的土,周围萦绕着诡异的萤火虫。
我拿出火折子一个个查看墓碑上的字:
江
如
月
之
墓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吓得后退几步,火折子掉落在地上。
我蹲下身子试图将火折子捡起来再确认一遍,看见墓碑前摆放着几只草编的飞燕。
头又痛了起来,我想起来了,我当然不是江如月。
“姑娘,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外面?”身后响起师兄的声音,他提着一盏灯笼慢慢靠近。
还不等我收拾好情绪,准备带师兄离开。
转身看见身后的师兄一动不动,几只萤火虫萦绕在师兄身边,萤光慢慢变得暗淡。
好安静,我只听见心脏在我的胸腔跳动的声音。
良久,我试探地朝他问道:“师兄?”
“杜若微姑娘,你到底是什么人?”师兄冷冷问道。
在灯笼微弱的余光中,我看到师兄脸上已经全是泪痕。
“我…我是…我是无忧谷的人。”我支支吾吾地解释道。
“无忧谷?给我师妹下蛊的人?”他的语气毫无波动。
“不,我不是!请你相信我,我绝对没有伤害过任何人!”
“我只是给她送酒的…不!是药!桃花雪,那就是解蛊的药!”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只要服用最后一次就好了,就只要最后一次就好了…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请你相信我…真的…我真的是来救她的…”我拼命地想要解释清楚。
“无忧谷的人也会救人吗?”依旧冰冷。
“是有人拜托我的。”我拿起墓碑旁边的一只草编飞燕:“是他!”
“至于你丢失了的部分记忆是因为食忆虫。”我指着萦绕在师兄旁边的“萤火虫”。
师兄并不看我,无力地往外走去。
“师兄!”我站起身来,大声念道:
“ 正月十五日,唯愿师兄福禄欢喜,长生无极。”
“七月初五日,唯愿师兄岁岁无虞,长安常乐。”
“七月初七日,唯愿师兄春祺夏安,秋绶冬禧。”
……
如月的每篇笔记,最后一句都是在为师兄祈福。
师兄身形顿了顿,没有说话,只是继续往外走去。
不知何时师姐和师弟已经来到了身后。看师兄走远,师姐赶忙追了出去,师弟看了看我,转头也跟了上去。
好安静,世界好像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那日,我本是上山给如月送桃花雪,一进山门就看到奄奄一息的如月和心如死灰企图殉情的师兄。
情急之下我放出了食忆虫,师兄因为食忆虫的缘故晕倒后,我正准备前去查看如月的尸体,想弄清楚死因,却被人从后面偷袭晕倒。
醒来后,师兄忘记了如月已死的事实。
我因为脑部受伤,暂时失去了记忆。
可能出于深深的羡慕,我将看过的如月笔记上的内容当作了自己的记忆。
不知在这里待了多久,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在了我的脸上,我下意识抬头看,下雪了。雪花绵绵地往下飘,我伸出手接住,不过一瞬的时间雪花已经在我的掌心融化。
世间美好和迷人的事物,不过一片薄雾,一阵飞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