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意报名散打班的消息在家乡小城剧烈传开。
电话几乎是在我缴费后的半小时内就打了进来。
母亲的声音不再是担忧,而是带着被冒犯的愤怒和难以置信的尖锐:“裴沁!你是不是疯了!你竟然真的给软软、给安意报了那种班!街坊邻居都知道了!我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我握着手机,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小意正在专心地给一朵小野花浇水。
我的声音平静,试图隔绝身后的风暴:“妈,小意喜欢,对她身体好,也能保护自己。我觉得这是好事。”
“好事?女孩子家家,舞枪弄棒是好事?”
母亲的声音拔高,带着哭腔,“你让她以后怎么见人?哪个正经人家会要这样的媳妇?”
“你这不是为她好,你是要毁了她!我不管,你马上就去给我退了!”
紧接着,是舅舅的电话,语气沉稳却带着权威:
“小沁,不是舅舅说你。女孩子要富养,这个富是修养,是气质,不是让她去学男人打架。”
“你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但也不能由着性子胡来。听你妈的话,去退了。别让家里人跟着操心。”
甚至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也发来消息,字里行间充斥着“为你好”的规劝和“不合规矩”的指责。
我将手机调成静音,扣在桌上。
这些声音,如同堡垒外零星的投石,虽然恼人,但无法撼动根基。真正的考验,在围墙之内,在小意每日生活的微型社会——幼儿园。
我调整呼吸,将烦扰压下。
每周两次,我雷打不动地送小意去“启航”训练。小小的身影穿上白色道服,系上腰带,像模像样地向教练行礼,然后融入嘿哈有声的队列。
我看到她在练习步伐时摔倒,膝盖磕红了一片,眼圈瞬间就红了,但抬头看到我鼓励的眼神,她瘪瘪嘴,没让眼泪掉下来,自己爬起,继续跟着教练的口令踢腿。那一刻,我心里酸涩与骄傲交织。
陈教练教学方法得当,不仅仅是机械的动作重复。
他会设置情景:“假设现在有小朋友要抢你手里的玩具,你背靠着墙,该怎么办?”
小意和其他孩子一开始会愣住,然后在他的引导下,学会用前臂格挡,同时大声呵斥:“不行!这是我的!” 声音从怯懦到逐渐响亮。
这种变化,让我欣慰。我投入的不仅仅是金钱。
然而,这刚刚萌芽的勇气,又遇到急雨骤降。
周一下午,我照例去向日葵班接小意。班主任张老师站在门口,脸上惯常的和蔼笑容有些勉强。
她接过接送卡,没有立刻叫小意出来,而是压低声音说:“安意妈妈,方便借一步说话吗?”
来了。
我心头一紧,面上不动声色,跟着她走到活动室远离孩子们的角落。
“安意妈妈,”张老师搓了搓手,显得有些为难,“今天下午……发生了一点小摩擦。安意和班里的陆星衍小朋友,因为一个奥特曼玩具争抢起来。”
我静静听着,不置一词。
“安意以前挺乖的,可这次……陆星衍想拿玩具,她不仅不给,还……还用力推了陆星衍一把,声音很大地喊‘你走开!’。”
张老师皱着眉头,语气里带着不赞同地开口:
“陆星衍那孩子你也知道,平时是调皮点,但这次直接被安意推得坐地上了,愣是没哭,估计是吓着了。周围小朋友都看着呢,影响……实在不太好。”
她顿了顿,观察了一下我的脸色,才继续用那种推心置腹的语气说:“安意妈妈,我听说……您最近给安意报了个散打班?”
“是的。”我坦然承认。
“唉,我就说嘛。”
张老师露出一副“找到根源”的表情,“孩子多运动是好事,但得分什么运动。女孩子家,学点舞蹈、钢琴,培养气质多好。”
“这种对抗性的运动,容易让孩子滋生暴力倾向,性格变得争强好胜,不像个女孩子样子了。”
“咱们安意本来文文静静的,现在这样……我真是担心她以后跟同伴相处会出问题。女孩子嘛,终究还是要温柔一点,宽容一点,将来……”
“张老师。”我出声打断她,声音不大,却让周围的空气微微一滞。
我看着她,眼神里已经没有半分温度:“在您评价我的女儿‘不像女孩子样子’之前,我想先确认几个基本事实。第一,那个奥特曼玩具,一开始在谁手里?”
张老师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先追问这个细节,含糊道:“好像是……安意先拿着的。但是孩子们之间交换玩具玩很正常……”
“不是交换,”我纠正她,“根据您的描述,是陆星衍‘想拿’,而安意‘不给’,并且发生了‘抢’的行为。”
“所以,是陆星衍在未经安意同意的情况下,试图夺取属于安意正在玩的玩具,对吗?”
我的用词精准而尖锐——“夺取”。
张老师的脸色有些发白,勉强道:“话不能这么说……就是小孩子之间抢抢……”
“‘抢’这个行为本身,就是错误的开端。”
我毫不退让,目光锐利地盯着她,“在陆星衍先动手‘抢’的前提下,安意为了保护自己的物品,采取了推开对方和大声呵斥的行为。”
“我认为,这是一种非常清晰的、正当的自我保护反应。难道您认为,她应该默默忍受玩具被抢,或者只会哭泣着找老师,才是‘像女孩子样子’吗?”
活动室一角瞬间安静下来。
不远处整理玩具的配班老师放慢了动作,几个还没被接走的孩子也好奇地望过来。
张老师的脸涨红了,语气带上了羞恼:“安意妈妈!你怎么能这么曲解我的意思?”
“推人就是不对的!我们可以教育孩子用语言沟通,或者告诉老师!暴力不能解决问题!”
“在侵犯发生的瞬间,最直接有效的制止就是来自被侵犯者本身的反抗!这不是暴力,这是自卫!”
我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您强调的‘告诉老师’,是在事后寻求公正的途径,但它无法弥补侵犯发生时造成的伤害,更无法培养孩子第一时间捍卫自身权利的勇气!”
“安意今天的行为,恰恰说明她开始具备这种珍贵的勇气,我认为这值得肯定和鼓励,而不是被您用‘不像女孩子’、‘有暴力倾向’这样的标签来批评和打压!”
我向前微微倾身,一字一句地说道:“张老师,您作为启蒙老师,一言一行都可能影响孩子一生的观念”
“我最无法接受的是您反复强调的‘女孩子就该温柔宽容’、‘否则将来会如何如何’这种陈腐的性别刻板印象”
“我的女儿,首先是一个独立的人,然后才是女孩。她有权活泼,有权勇敢,有权在受到侵犯时大声说‘不’并用力反抗!”
“她的价值不在于是否符合某种‘文静温柔’的模板,而在于她能否成长为一个自尊、自爱、自立的人!”
“请您不要再将这种狭隘的性别观灌输给我的女儿,以及其他孩子!”
这一番话,如同连珠炮,打得张老师措手不及。
她张着嘴,脸色由红转白,手指微微颤抖,显然从未被家长如此当面、直接地挑战过权威,更是被“陈腐的性别刻板印象”这样尖锐的指责刺中了痛处。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她气急败坏,声音都变了调,五官开始扭曲变得可恨。
“我教书二十年从来都是为了孩子好!你这种歪理邪说才会害了安意!我要向园长反映!你你这种家长…”
“很好。”我冷冷地打断她,“我也会就您今天在处理孩子冲突时,未能公正指出陆星衍抢夺行为有错在先,反而单方面批评自卫的安意,并且多次使用带有严重性别歧视的言论评价我的女儿一事,正式向园长和园方提出书面投诉!我相信园方会对此事有一个公正的判断!”
说完,我不再看她青红交错的脸色,转身,大步走向一直紧张地站在滑梯旁、小脸发白望着这边的小意。
在周围家长和老师各异的目光中,我蹲下身,张开双臂,将女儿紧紧搂进怀里。
我能感觉到她小小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我用力抱了抱她,然后站起身,牵起她的手,面向众人,清晰而坚定地说:“安意,你今天保护自己的玩具,做得非常对。妈妈为你感到骄傲。”
然后,我挺直脊背,无视身后的一切窃窃私语和复杂目光,牵着女儿,一步一步,沉稳地离开了幼儿园。
回到家,安抚好受惊的小意,陪她吃完晚饭、讲完故事入睡后。我坐在书桌前,打开了电脑。
愤怒已经平息,只剩下冷静的决心。
我并没有立刻撰写给园长的邮件。
而是先登录了市教育局和区教育局的官方网站,仔细查看了家长投诉的流程和渠道。
然后,我新建了一个文档,措辞严谨,逻辑清晰地开始书写:
“关于幼儿园向日葵班班主任张老师教育方式不当的投诉信”
正文部分,我客观陈述了今天下午事件的时间、地点、涉及幼儿,并详细描述了张老师与我沟通的全过程,尤其是她多次提及的“女孩子就该温柔宽容、否则影响将来”等原话。
我指出,这种言论是典型的性别刻板印象,与现行教育方针中倡导的性别平等理念相悖,不仅错误地批评了幼儿合理的自我保护行为,更可能对所有聆听的幼儿产生深远的负面引导。
我进一步阐明,在该起事件中,张老师未能公正指出陆星衍小朋友抢夺玩具行为的错误性,反而将批评焦点集中在自卫的裴安意身上。
这种处理方式有失公允,可能助长强势一方的气焰,打击弱势一方自我保护的正气。
最后,我郑重提出要求:希望园方介入调查,对张老师进行严肃的批评教育,必要时进行相关培训,确保其教育理念符合现代教育要求,并向本人反馈处理结果。
检查无误后,我将邮件分别发送给了园长邮箱和幼儿园的官方投诉邮箱。
点击发送的那一刻,我知道,已经没有回头路。
几乎就在我发送投诉信的同时,手机“叮咚”作响。向日葵班的家长群里。
张老师发布了一条@全体成员的通知:
“各位家长好!近期发现班级个别小朋友在外参加某些激烈运动后,在与同伴交往中,容易出现攻击性行为,缺乏友爱谦让的精神。”
“幼儿期是性格养成的关键期,请家长们务必关注引导,家园共育,共同培养孩子善良、宽容、友好的良好品格,避免暴力倾向。谢谢配合!”
这条指桑骂槐、含沙射影的消息,如冷水进油锅群里静默了片刻,随即,几位平时与张老师互动频繁的家长立刻跳出来响应:
“收到,谢谢张老师提醒!一定注意引导!”
“张老师费心了,现在有些教育理念真是让人看不懂。”
“就是,女孩子还是文静点好,打打杀杀像什么样子。”
我看着屏幕上这些应和,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这是张老师反击的第一步,利用家长群体施加压力,正愁着没实质性截图呢,下次举报就用老师带头家长鼓励冷暴力幼儿。
果然,几分钟后,一条私信跳了出来。是陆星衍的妈妈。她的微信头像是一个奢侈品的logo特写。
“裴安意妈妈,在吗?今天我家星衍回来很不开心,说在幼儿园被裴安意打了!”
“我知道小孩子打打闹闹正常,但我们星衍是男孩子,平时虽然皮了点,但也不能随便让女孩子打吧?”
“听说安意在学散打?女孩子学这种东西,脾气是容易变暴躁,你可得好好管管了!这次就算了,希望以后别再发生这种事了!”
这条颠倒黑白、充满偏见的消息,让我怒极反笑。
我回复道:
“陆星衍妈妈,您好。据我了解,今天事件的起因是陆星衍小朋友动手抢夺裴安意正在玩的玩具。裴安意是在物品被抢的情况下进行的自卫。”
“关于此事的具体经过和责任认定,我已就张老师处理不公之事向园方正式投诉,园方会调取监控核实处理。我始终坚持的教育原则是:不主动欺负人,但被欺负时必须勇敢保护自己。”
“如果您对事实有异议,建议明天我们一同前往幼儿园,在园方主持下查看监控录像,厘清是非曲直。”
消息发过去,如同石沉大海,那边再无声响。
我放下手机,走到窗边。夜色深沉,远处城市的灯火如同繁星。
我知道,投诉信、家长群的暗流、私下的质问,几条线都已点燃。
我与张老师,乃至其背后所代表的那种陈旧教育观念的战争,已经正式打响。这仅仅是堡垒的第一道裂痕,未来的风雨只会更猛烈。
我回头看向床上熟睡的小意,替她掖好被角,轻轻抚平她在睡梦中仍微蹙的眉头。
堡垒之外,风雨已至。
而我,必须成为最坚固的那道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