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地,枯草低伏。
京郊乱葬岗上,一口薄木棺材被随意弃在刚挖好的土坑旁,板材粗劣,连漆都未上一道。
卫云舒跪在坑边,粗麻孝衣被风吹起,露出底下单薄的素色襦裙。她挺直脊背,目光死死盯着那口棺材,眼底干涩得发疼,却流不出一滴泪。
"动作快些!官府还在缉拿要犯,没工夫在这儿磨蹭!"差役手中的鞭子"啪"地抽在棺木上,溅起几点木屑。
三日前,她还是太常寺少卿卫明远的掌上明珠,是京城有名的才女。而今,父亲在诏狱中"自尽",家产抄没,兄长流放三千里,女眷尽数充入教坊司。
若不是那日恰在外祖家...
"父亲..."她无声翕动嘴唇,"您一生清正,最后却连口像样的棺材都没有..."
差役的催促声又起,伴随着铁锹铲土的声响。
黄土一捧捧落在棺盖上,发出沉闷的回响。她看着父亲最后的容身之处渐渐被泥土掩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丝。
“姑娘,节哀顺变,快些让老爷入土为安吧。”身旁,从小照顾她的老仆福伯哑声劝道,自己却老泪纵横。
卫云舒轻轻点头,伸手抚摸着粗糙的棺木。父亲一生清正,怎会卷入科举舞弊案?她比谁都清楚,父亲在礼部任职期间,最重科场规矩,断不可能与此事有牵连。
“福伯,你走吧,回乡下老家去。”卫云舒从怀中掏出一个绣花钱袋,塞进老仆手中,“这些盘缠够你用到家了。”
“姑娘!您呢?您不跟老奴一起走?”
卫云舒抬起眼,望向京城方向,眸中闪过一丝决绝:“我要回去。”
"可那是龙潭虎穴啊!"福伯急得直跺脚,"他们既然能陷害老爷,又怎么会放过您?"
“正因如此,我才必须回去。”卫云舒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父亲的冤屈,卫家的清白,不能就这么算了。”
福伯还要再劝,却被卫云舒制止:“我心意已决,福伯不必再劝。今日一别,望您保重。”
送走福伯,卫云舒独自立在坟前,残阳将她的身影拖得老长,与那座新坟紧紧相依。
暮色渐浓,远山衔着最后一抹余晖。她缓缓蹲下身,抓起一把坟前土,黄土从指缝间簌簌而落。
"父亲,"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您常说,读书人要明心见性。可这世道,清正之人不得善终,奸佞之辈却高坐明堂。"
指尖深深陷入泥土,她眼底泛起血色:"女儿不信,这天下就没有说理的地方。"
最后一缕天光隐入西山,四野陷入沉沉的黑暗。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更显得这荒郊野岭死寂得可怕。
她忽然站起身,拍去手上尘土,动作决绝。
转身的刹那,夜风掀起她素白的衣袂,猎猎作响。不是向南,不是向北,而是朝着那条通往京城的官道。
每一步都踏得极稳,像是要将这血海深仇刻进骨子里。
"从今往后,世上再没有卫家大小姐。"她望着远处京城的轮廓,唇边凝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夜色浓得化不开,官道两旁的枯枝在风中摇曳,像极了张牙舞爪的鬼影。她却走得义无反顾,单薄的身影很快没入沉沉的黑暗,唯有那双眸子亮得惊人,像是淬了火的寒星。
这条路,注定布满荆棘。但既然选择了,就再没有回头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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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金陵秦淮河畔,丝竹声声,歌舞不绝。
“顾大家,周尚书家的宴会,点名要您去弹一曲《阳春白雪》呢。”乐坊的小丫鬟小心翼翼地通报,眼中满是敬畏。
被唤作“顾大家”的女子背对着门,正在调试琴弦。闻言,她指尖轻拨,流出一串清越的音符。
“回了吧,就说我染了风寒,不宜献艺。”她声音清冷,如玉珠落盘。
小丫鬟面露难色:“可是...周尚书是咱们乐坊的常客,这样推辞,恐怕...”
“正因是常客,才更懂得规矩。”女子转过身来,露出一张清丽绝俗的脸。正是改头换面的卫云舒,如今她是江南乐伎顾清弦——一个凭空出现却迅速声名鹊起的琴艺大家。
小丫鬟被她的目光所慑,不敢多言,低头退了出去。
房门轻轻合上,卫云舒走到窗边,望着秦淮河上星星点点的灯火。她从京郊一路南下,在父亲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故交帮助下,顶替了一位病故乐伎的身份,在这金陵最大的乐坊“醉仙楼”落脚。
这不是长久之计,却是最好的藏身之所。乐坊往来皆是达官显贵,消息灵通,正是探查情报的绝佳之地。
“顾姑娘好大的架子,连周尚书的面子都不给?”一个慵懒的男声突然从身后传来。
卫云舒心中一惊,猛地转身。只见内室的珠帘后,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身影。那人斜倚在门框上,手中把玩着一枚玉扳指,姿态闲适得像是在自家后院。
“阁下是何人?为何擅闯女子闺房?”卫云舒强自镇定,右手已悄悄摸向案上的金簪。
那人低笑一声,从阴影中缓步走出。烛光摇曳间,但见他约莫二十七八年纪,身着月白暗纹锦袍,腰束玉带,面容俊朗非凡。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凤眸,眼尾微挑,看似漫不经心,眼底却藏着洞察分明的锐利。
"在下姓萧,行七。"他自顾自在桌前坐下,执起茶壶的动作行云流水,仿佛这里是他的府邸,"听闻顾大家的琴音能引百鸟来朝,连宫里的乐师都自愧弗如,特来请教。"
萧——国姓。行七——
卫云舒心头猛地一沉。莫非是那位传闻中流连秦楼楚馆、不理朝政的七皇子萧景澈?可眼前这人通身的气度,分明与传闻中的纨绔子弟判若两人。
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面上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萧公子谬赞。只是夜深人静,男女有别,恐有不妥。公子若想听琴,明日可至前厅,清弦定当尽心献艺。"
她话音未落,萧景澈忽然倾身向前,指尖轻轻掠过琴案上尚未收起的琴谱。这个动作太过突然,惊得卫云舒下意识后退半步,袖中的金簪险些脱手。
"顾大家何必见外?"他抬眸看她,烛光在那双深邃的眸子里跳跃,"既然能在琴音中暗藏玄机,又何必在意这些虚礼?"
萧景澈把玩着茶杯,目光落在她尚未收回的右手上:“顾大家不必紧张,我不过是想请教几个关于音律的问题。”
他指尖轻叩桌面,烛光在眼底明明灭灭:"比如,为何一首寻常的《梅花三弄》,经顾大家妙手点拨,竟能奏出摩斯密码的节奏?"
话音未落,卫云舒只觉得浑身血液霎时冻结。
摩斯密码——这是父亲当年出使西洋带回的秘术,整个大晏朝知晓此术的不超过五人。她冒险在琴音中暗藏玄机,原是想试探朝中哪些人与父亲之死有关,却不料竟被这人一语道破!
"公子说笑了。"她垂眸掩去眼底惊涛,袖中指尖深深掐入掌心,"清弦不过是个乐伎,哪里懂得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萧景澈轻笑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张泛黄的纸笺。但见那纸上用工笔小楷密密麻麻标注着琴谱,每个音符旁都缀着奇怪的符号,正是她当日即兴改编的《梅花三弄》。
"这个节奏,"他修长的手指轻点其中一行,"三短一长再接两长一短,翻译过来正是''科场''二字。顾大家还要说这是巧合么?"
卫云舒盯着那张纸,只觉得心跳如擂鼓。她终究还是太年轻,太小看这京城里的魑魅魍魉,太小看这位看似闲散的七皇子了。
烛花啪地爆开,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她缓缓抬起眼帘,目光如淬冰的刀刃:
"公子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不如直言——究竟意欲何为?"
萧景澈神色一肃,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影子:"卫小姐,我为你父亲一案而来。"
"铮——"
卫云舒猛地后退,撞得琴案剧烈摇晃,七弦琴发出刺耳的悲鸣。这三个字像淬毒的利箭,直刺心口。
"公子...认错人了。"她声音发颤,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萧景澈从怀中取出一方鸡血石印章。那印章通体嫣红,在烛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底部"明心见性"四个篆字清晰可见——正是父亲片刻不离身的私印。
"见印如见人。"他声音低沉,"这是卫大人当年的嘱托。"
卫云舒怔怔地望着那方熟悉的印章,眼前瞬间模糊。多少个深夜,父亲在书房批阅公文时,这方印章就静静搁在案头;多少次,她顽皮地蘸了朱砂,在废纸上盖出鲜红的印记...
"你怎么会..."她哽咽难言,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
"我曾是卫大人暗中教导三年的学生。"萧景澈目光沉痛,"科场案发时,我正在江南巡查,待我日夜兼程赶回,终究...迟了一步。"
卫云舒死死攥着衣袖,指节泛白:"那我父亲...当真...当真是自尽?"
萧景澈沉默良久,烛火在他深邃的眸中跳动:"诏狱里的白绫,未必就是真相。"他声音压得极低,"科场舞弊不过是个幌子,真正要命的,是边境军需贪腐案。卫大人...怕是撞破了不该看的秘密。"
最后一道防线轰然倒塌。卫云舒扶着琴案,单薄的身躯止不住地颤抖。这些时日强撑的坚强,在这一刻尽数化作滚烫的泪,一滴一滴落在积着薄尘的琴弦上,溅起细微的哀音。
萧景澈将茶盏轻轻推到她面前,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彼此的神情:"卫小姐,令尊的冤屈,我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但如今京城已是龙潭虎穴,你此刻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他指尖轻点桌面,发出规律的叩响:"不如暂且留在金陵,以乐伎身份周旋于权贵之间。醉仙楼往来皆是朝中要员,或许能探得蛛丝马迹。"
卫云舒拭去泪痕,抬起眼眸时已是一片清明:"殿下的意思,是要清弦做您的耳目?"
"不。"萧景澈斩钉截铁地否定,目光如炬,"是合作。我助你查案复仇,你助我..."他略微停顿,字字千钧,"整顿朝纲。"
四目相对的刹那,卫云舒在他眼中看到了熟悉的火焰——那是在父亲书房夜话时,在那些未竟的策论中见过的,隐藏在闲散表象下的抱负与锋芒。
"为何选我?"她轻声问。
"因为你是卫明远的女儿。"萧景澈唇角微扬,烛光在他眼中流转,"虎父无犬女。况且..."他的目光掠过那架七弦琴,琴弦在光影间泛着幽微的光,"能想到用宫商角徵羽传递密信的女子,又岂是池中之物?"
卫云舒垂眸凝视着晃动的茶汤,水中倒映着摇曳的烛火,也映照出她眼底的决然。良久,她缓缓抬起眼帘:
"好。"
一个字,轻如落羽,重若千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