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权弈江山》 第1章 罪女 朔风卷地,枯草低伏。 京郊乱葬岗上,一口薄木棺材被随意弃在刚挖好的土坑旁,板材粗劣,连漆都未上一道。 卫云舒跪在坑边,粗麻孝衣被风吹起,露出底下单薄的素色襦裙。她挺直脊背,目光死死盯着那口棺材,眼底干涩得发疼,却流不出一滴泪。 "动作快些!官府还在缉拿要犯,没工夫在这儿磨蹭!"差役手中的鞭子"啪"地抽在棺木上,溅起几点木屑。 三日前,她还是太常寺少卿卫明远的掌上明珠,是京城有名的才女。而今,父亲在诏狱中"自尽",家产抄没,兄长流放三千里,女眷尽数充入教坊司。 若不是那日恰在外祖家... "父亲..."她无声翕动嘴唇,"您一生清正,最后却连口像样的棺材都没有..." 差役的催促声又起,伴随着铁锹铲土的声响。 黄土一捧捧落在棺盖上,发出沉闷的回响。她看着父亲最后的容身之处渐渐被泥土掩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丝。 “姑娘,节哀顺变,快些让老爷入土为安吧。”身旁,从小照顾她的老仆福伯哑声劝道,自己却老泪纵横。 卫云舒轻轻点头,伸手抚摸着粗糙的棺木。父亲一生清正,怎会卷入科举舞弊案?她比谁都清楚,父亲在礼部任职期间,最重科场规矩,断不可能与此事有牵连。 “福伯,你走吧,回乡下老家去。”卫云舒从怀中掏出一个绣花钱袋,塞进老仆手中,“这些盘缠够你用到家了。” “姑娘!您呢?您不跟老奴一起走?” 卫云舒抬起眼,望向京城方向,眸中闪过一丝决绝:“我要回去。” "可那是龙潭虎穴啊!"福伯急得直跺脚,"他们既然能陷害老爷,又怎么会放过您?" “正因如此,我才必须回去。”卫云舒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父亲的冤屈,卫家的清白,不能就这么算了。” 福伯还要再劝,却被卫云舒制止:“我心意已决,福伯不必再劝。今日一别,望您保重。” 送走福伯,卫云舒独自立在坟前,残阳将她的身影拖得老长,与那座新坟紧紧相依。 暮色渐浓,远山衔着最后一抹余晖。她缓缓蹲下身,抓起一把坟前土,黄土从指缝间簌簌而落。 "父亲,"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您常说,读书人要明心见性。可这世道,清正之人不得善终,奸佞之辈却高坐明堂。" 指尖深深陷入泥土,她眼底泛起血色:"女儿不信,这天下就没有说理的地方。" 最后一缕天光隐入西山,四野陷入沉沉的黑暗。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更显得这荒郊野岭死寂得可怕。 她忽然站起身,拍去手上尘土,动作决绝。 转身的刹那,夜风掀起她素白的衣袂,猎猎作响。不是向南,不是向北,而是朝着那条通往京城的官道。 每一步都踏得极稳,像是要将这血海深仇刻进骨子里。 "从今往后,世上再没有卫家大小姐。"她望着远处京城的轮廓,唇边凝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夜色浓得化不开,官道两旁的枯枝在风中摇曳,像极了张牙舞爪的鬼影。她却走得义无反顾,单薄的身影很快没入沉沉的黑暗,唯有那双眸子亮得惊人,像是淬了火的寒星。 这条路,注定布满荆棘。但既然选择了,就再没有回头的余地。 - - - - 半月后,金陵秦淮河畔,丝竹声声,歌舞不绝。 “顾大家,周尚书家的宴会,点名要您去弹一曲《阳春白雪》呢。”乐坊的小丫鬟小心翼翼地通报,眼中满是敬畏。 被唤作“顾大家”的女子背对着门,正在调试琴弦。闻言,她指尖轻拨,流出一串清越的音符。 “回了吧,就说我染了风寒,不宜献艺。”她声音清冷,如玉珠落盘。 小丫鬟面露难色:“可是...周尚书是咱们乐坊的常客,这样推辞,恐怕...” “正因是常客,才更懂得规矩。”女子转过身来,露出一张清丽绝俗的脸。正是改头换面的卫云舒,如今她是江南乐伎顾清弦——一个凭空出现却迅速声名鹊起的琴艺大家。 小丫鬟被她的目光所慑,不敢多言,低头退了出去。 房门轻轻合上,卫云舒走到窗边,望着秦淮河上星星点点的灯火。她从京郊一路南下,在父亲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故交帮助下,顶替了一位病故乐伎的身份,在这金陵最大的乐坊“醉仙楼”落脚。 这不是长久之计,却是最好的藏身之所。乐坊往来皆是达官显贵,消息灵通,正是探查情报的绝佳之地。 “顾姑娘好大的架子,连周尚书的面子都不给?”一个慵懒的男声突然从身后传来。 卫云舒心中一惊,猛地转身。只见内室的珠帘后,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身影。那人斜倚在门框上,手中把玩着一枚玉扳指,姿态闲适得像是在自家后院。 “阁下是何人?为何擅闯女子闺房?”卫云舒强自镇定,右手已悄悄摸向案上的金簪。 那人低笑一声,从阴影中缓步走出。烛光摇曳间,但见他约莫二十七八年纪,身着月白暗纹锦袍,腰束玉带,面容俊朗非凡。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凤眸,眼尾微挑,看似漫不经心,眼底却藏着洞察分明的锐利。 "在下姓萧,行七。"他自顾自在桌前坐下,执起茶壶的动作行云流水,仿佛这里是他的府邸,"听闻顾大家的琴音能引百鸟来朝,连宫里的乐师都自愧弗如,特来请教。" 萧——国姓。行七—— 卫云舒心头猛地一沉。莫非是那位传闻中流连秦楼楚馆、不理朝政的七皇子萧景澈?可眼前这人通身的气度,分明与传闻中的纨绔子弟判若两人。 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面上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萧公子谬赞。只是夜深人静,男女有别,恐有不妥。公子若想听琴,明日可至前厅,清弦定当尽心献艺。" 她话音未落,萧景澈忽然倾身向前,指尖轻轻掠过琴案上尚未收起的琴谱。这个动作太过突然,惊得卫云舒下意识后退半步,袖中的金簪险些脱手。 "顾大家何必见外?"他抬眸看她,烛光在那双深邃的眸子里跳跃,"既然能在琴音中暗藏玄机,又何必在意这些虚礼?" 萧景澈把玩着茶杯,目光落在她尚未收回的右手上:“顾大家不必紧张,我不过是想请教几个关于音律的问题。” 他指尖轻叩桌面,烛光在眼底明明灭灭:"比如,为何一首寻常的《梅花三弄》,经顾大家妙手点拨,竟能奏出摩斯密码的节奏?" 话音未落,卫云舒只觉得浑身血液霎时冻结。 摩斯密码——这是父亲当年出使西洋带回的秘术,整个大晏朝知晓此术的不超过五人。她冒险在琴音中暗藏玄机,原是想试探朝中哪些人与父亲之死有关,却不料竟被这人一语道破! "公子说笑了。"她垂眸掩去眼底惊涛,袖中指尖深深掐入掌心,"清弦不过是个乐伎,哪里懂得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萧景澈轻笑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张泛黄的纸笺。但见那纸上用工笔小楷密密麻麻标注着琴谱,每个音符旁都缀着奇怪的符号,正是她当日即兴改编的《梅花三弄》。 "这个节奏,"他修长的手指轻点其中一行,"三短一长再接两长一短,翻译过来正是''科场''二字。顾大家还要说这是巧合么?" 卫云舒盯着那张纸,只觉得心跳如擂鼓。她终究还是太年轻,太小看这京城里的魑魅魍魉,太小看这位看似闲散的七皇子了。 烛花啪地爆开,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她缓缓抬起眼帘,目光如淬冰的刀刃: "公子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不如直言——究竟意欲何为?" 萧景澈神色一肃,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影子:"卫小姐,我为你父亲一案而来。" "铮——" 卫云舒猛地后退,撞得琴案剧烈摇晃,七弦琴发出刺耳的悲鸣。这三个字像淬毒的利箭,直刺心口。 "公子...认错人了。"她声音发颤,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萧景澈从怀中取出一方鸡血石印章。那印章通体嫣红,在烛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底部"明心见性"四个篆字清晰可见——正是父亲片刻不离身的私印。 "见印如见人。"他声音低沉,"这是卫大人当年的嘱托。" 卫云舒怔怔地望着那方熟悉的印章,眼前瞬间模糊。多少个深夜,父亲在书房批阅公文时,这方印章就静静搁在案头;多少次,她顽皮地蘸了朱砂,在废纸上盖出鲜红的印记... "你怎么会..."她哽咽难言,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 "我曾是卫大人暗中教导三年的学生。"萧景澈目光沉痛,"科场案发时,我正在江南巡查,待我日夜兼程赶回,终究...迟了一步。" 卫云舒死死攥着衣袖,指节泛白:"那我父亲...当真...当真是自尽?" 萧景澈沉默良久,烛火在他深邃的眸中跳动:"诏狱里的白绫,未必就是真相。"他声音压得极低,"科场舞弊不过是个幌子,真正要命的,是边境军需贪腐案。卫大人...怕是撞破了不该看的秘密。" 最后一道防线轰然倒塌。卫云舒扶着琴案,单薄的身躯止不住地颤抖。这些时日强撑的坚强,在这一刻尽数化作滚烫的泪,一滴一滴落在积着薄尘的琴弦上,溅起细微的哀音。 萧景澈将茶盏轻轻推到她面前,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彼此的神情:"卫小姐,令尊的冤屈,我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但如今京城已是龙潭虎穴,你此刻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他指尖轻点桌面,发出规律的叩响:"不如暂且留在金陵,以乐伎身份周旋于权贵之间。醉仙楼往来皆是朝中要员,或许能探得蛛丝马迹。" 卫云舒拭去泪痕,抬起眼眸时已是一片清明:"殿下的意思,是要清弦做您的耳目?" "不。"萧景澈斩钉截铁地否定,目光如炬,"是合作。我助你查案复仇,你助我..."他略微停顿,字字千钧,"整顿朝纲。" 四目相对的刹那,卫云舒在他眼中看到了熟悉的火焰——那是在父亲书房夜话时,在那些未竟的策论中见过的,隐藏在闲散表象下的抱负与锋芒。 "为何选我?"她轻声问。 "因为你是卫明远的女儿。"萧景澈唇角微扬,烛光在他眼中流转,"虎父无犬女。况且..."他的目光掠过那架七弦琴,琴弦在光影间泛着幽微的光,"能想到用宫商角徵羽传递密信的女子,又岂是池中之物?" 卫云舒垂眸凝视着晃动的茶汤,水中倒映着摇曳的烛火,也映照出她眼底的决然。良久,她缓缓抬起眼帘: "好。" 一个字,轻如落羽,重若千钧。 第2章 初见端倪 三月后,京城司乐坊 初雪方霁,司乐坊的琉璃瓦上还覆着薄薄一层白。暖阁里地龙烧得正旺,熏得满室春意融融,唯有窗棂上凝结的冰花,提醒着此刻仍是数九寒天。 卫云舒端坐在梨花木琴案前,指尖从七弦琴上流水般抚过。她今日穿着司乐坊统一的月白宫装,发间只簪一支素银步摇,在一众珠翠环绕的女乐官中显得格外清雅。 "停。" 苏月见的声音不高,却让整个暖阁瞬间安静下来。她缓步走到卫云舒身边,沉香木手串随着她的动作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清平调》讲究的是盛唐气象,要的是''云想衣裳花想容''的雍容华贵。"苏月见俯身,冰凉的手指轻轻按住卫云舒的手腕,"你这一折,太过婉转了。" 卫云舒——如今的顾清弦——微微垂首:"谢苏女史指点。" "明日太后在慈宁宫设宴,特意点了你独奏《月下独酌》。"苏月见直起身,声音清晰地传遍整个暖阁,"这是天大的恩宠,莫要辜负了。" 刹那间,数十道目光齐刷刷落在卫云舒身上。有羡慕,有嫉妒,更有几道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毕竟一个来自江南的乐伎,入坊不过月余就得如此青眼,实在惹人猜疑。 待到排练结束,众女三三两两散去,苏月见才状似不经意地走到卫云舒身边,借着整理琴谱的姿势低语: "明日宴上,兵部尚书李崇会在席。他近来与突厥使者过从甚密,你留心看着,他都与哪些人私下接触。" 卫云舒执壶的手微微一顿。李崇——那个在父亲最后一封奏折中被直指贪墨军饷的名字。 "清弦明白。"她垂眸斟茶,热气氤氲了神色。 苏月见接过茶盏,指尖在杯沿轻轻摩挲:"在司乐坊还习惯?" "承蒙苏姐姐照拂,一切都好。" "是吗?"苏月见轻笑,目光掠过窗外覆雪的松枝,"司乐坊看似只是个弹琴唱曲的地方,实则..."她忽然顿住,转而道,"你是个聪明人,该知道在这深宫里,什么该看,什么该听,什么该永远烂在肚子里。" 卫云舒恭敬行礼:"清弦愚钝,只知尽心侍奉琴艺。" "很好。"苏月见颔首,沉香木手串发出清脆的声响,"记住,在这里,多看多听少说,方能长久。" 暮色渐沉时,卫云舒回到自己的小院。推开菱花窗,寒意扑面而来,让她打了个寒颤。远处宫灯次第亮起,像一条金色的河流,蜿蜒在朱墙碧瓦间。 她凝望着皇城的方向,指尖无意识地在窗棂上轻叩。苏月见今日这番话,分明是在提点,也是在试探。这位看似清冷的司乐女史,背后究竟站着哪方势力? 夜色渐浓,她在案前铺开纸笔,将近日所得细细记下。墨迹在宣纸上洇开,像极了这深宫里盘根错节的秘密。 夜幕初临,司乐坊小院 烛影摇红,卫云舒正将一枚沉香投入博山炉,青烟袅袅升起,在她素白的指尖缠绕。忽然,后窗传来三声轻响,两长一短,恰似寒鸦啼夜。 她推开窗棂,一道黑影如燕掠入,带着凛冽的寒气。萧景澈今日穿着寻常侍卫服饰,玄色劲装勾勒出挺拔身形,发梢还沾着未化的雪粒。 "殿下何事亲自前来?"卫云舒掩上窗,声音压得极低。铜镜中映出他凝重的面色,让她心头一紧。 萧景澈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信纸边缘已微微卷曲:"刚得的消息,突厥使者明日会出席慈宁宫宴,点名要听《塞上曲》。" 《塞上曲》三字如冰针刺入耳膜。卫云舒记得分明,去年重阳,父亲就是在书房弹奏此曲后,写下那封弹劾李崇的奏折。诏狱传来死讯那日,狱卒也说大人临终前还在轻哼此调。 "他们...为何偏偏是这首?"她指尖冰凉。 "突厥人此举绝非偶然。"萧景澈眸光深沉,"我怀疑他们手中握有我们不知道的线索。明日宴上,恐怕是冲着你来的。" 窗外风声呜咽,吹得窗纸簌簌作响。卫云舒凝视着跳动的烛火,忽然轻笑:"既然如此,反倒是个试探虚实的好机会。" "不可!"萧景澈猛地扣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吃痛,"你可知慈宁宫如今有多少双眼睛盯着?" 卫云舒垂眸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声音轻如落雪:"自从决定回京那日起,云舒早将生死置之度外。若能借此查明父亲冤案,纵是刀山火海又何妨?" 萧景澈凝视着她眼中灼灼光华,恍惚间又看见那个在御书房据理力争的身影。他缓缓松手,从怀中取出一枚银镯。镯身雕着缠枝莲纹,花心处暗藏机括,在烛光下泛着幽蓝光泽。 "西域进贡的暗器,唤作''锁魂''。"他将银镯戴在她腕上,指尖不经意擦过她冰凉的肌肤,"三根毒针见血封喉,但切记,非万不得已不可动用。" 卫云舒抚过镯上精致的莲花,忽然抬眸:"殿下这般相助,当真只为还先父教导之恩?" 萧景澈正欲转身,闻言顿住。窗外雪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良久才道:"卫小姐以为呢?" 他推开窗,夜风卷着雪花扑入,吹得案上琴谱哗哗作响。临行前他回头望来,眸中情绪翻涌如云:"明日不论发生什么,活着回来。" 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茫茫雪夜中。 卫云舒轻抚腕间银镯,忽然触到内侧刻着的小字。就着烛光细看,竟是"明月"二字——正是父亲那方私印上的刻字。 窗外更鼓声远远传来,她缓缓握紧银镯。冰冷的金属硌在掌心,却莫名让人心安。 - - - - - 慈宁宫内灯火璀璨,金丝楠木梁柱间萦绕着龙涎香的芬芳。卫云舒端坐在殿中央的芙蓉簟上,素手轻抚琴弦。一曲《月下独酌》从指尖流淌而出,清越的琴音如月华泻地,竟让满殿喧哗渐渐沉寂。 她今日特意选了月白云纹襦裙,发间只簪一朵新摘的白玉兰。在这满殿珠翠环绕的宫眷中,反倒显得格外清丽脱俗。 当最后一个音符在殿梁间消散,满座寂静得能听见烛花爆开的轻响。 "妙极!"太后抚掌赞叹,眼角笑纹深深,"哀家听过无数琴师演奏,顾大家这一曲,当真称得上''此曲只应天有天上有''。" 卫云舒盈盈拜倒:"太后谬赞。" "看赏!"太后心情大悦,"顾大家可还有拿手曲目?再奏一曲与诸位助兴。" 卫云舒抬眸时,正对上突厥使者阿史那摩诃探究的目光。那位身着貂裘的突厥贵族摩挲着酒杯,眼神锐利如鹰。 她心念电转,轻声道:"清弦近日偶得灵感,谱就一曲《风入松》,愿献与太后及诸位贵客。" 太后面露惊喜:"可是前朝失传的名曲?" "正是。"卫云舒垂首应答,余光瞥见兵部尚书李崇执杯的手微微一顿。 太后欣然准奏。 卫云舒重新抚上琴弦,指尖在七弦间游走。这一次的琴音与方才截然不同,时而如松涛阵阵,时而如狂风过隙。在某个转调处,她刻意加重了指法,奏出一段特殊的节奏。 殿角传来玉珠落盘的清脆声响——是萧景澈在把玩手中的玉扳指。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表示他已听懂琴音中暗藏的讯息。 而对面席上,李崇的眉头越皱越紧,手中的酒杯已然放下。 卫云舒指尖流转,琴音倏然开阔。如长风穿林,松涛阵阵;又如飞瀑击石,铿锵有力。她巧妙地将父亲在狱中哼唱的特定节奏编织其中,每一个重音都暗合着记忆中的节拍。 琴音流转间,她敏锐地注意到李崇执杯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而突厥使者阿史那摩诃则微微前倾身子,眼底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精光。 就是这个!父亲在生命最后时刻反复哼唱的旋律,果然暗藏玄机! "妙!妙极!" 最后一个音符尚未消散,阿史那摩诃已击节赞叹。他举杯起身,目光灼灼地望向卫云舒:"顾大家此曲,让本使想起一位故人——贵国已故的太常寺少卿卫明远卫大人。" "哐当——" 不知是谁失手打翻了酒盏。满殿灯火似乎都暗了一瞬。 李崇强笑着起身:"使者醉了。卫明远科举舞弊,罪证确凿,乃是朝廷钦犯,不值一提。" "是吗?"阿史那摩诃晃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液,唇边噙着意味深长的笑,"可本使分明记得,卫大人临终前曾托人给我们可汗送过一封信。信中提及的某些...军需往来,倒是与李大人颇有关联呢。" 话音未落,满座哗然。 卫云舒垂眸静立,指尖轻轻抚过腕间的银镯。 父亲与突厥可汗通信?绝无可能!这分明是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信中都说了些什么?" 萧景澈慵懒的嗓音打破了凝滞的气氛。他斜倚在席位间把玩着酒杯,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可卫云舒分明看见他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突厥使者阿史那摩诃转头看向萧景澈,眼底掠过一丝玩味:"七殿下感兴趣?不过是些曲谱心得。只是那谱子上的节奏..."他故意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卫云舒,"与方才顾大家所奏的《风入松》,倒有**分相似。" 刹那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卫云舒身上。她感到李崇阴冷的视线如毒蛇般缠绕而来,太后的笑容也淡了几分。 "使者说笑了。"李崇起身举杯,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顾大家与卫明远素不相识,不过是琴曲相通罢了。来,本官敬使者一杯。" 阿史那摩诃却不接茬,锐利的目光直刺卫云舒:"那顾大家能否说说,方才那段''松间鹤唳''的指法,是师从何人?" 卫云舒心念电转。这指法分明是父亲独创的"鹤鸣九皋",世间会此技法者不出三人。她稳住呼吸,浅浅一笑:"回使者,这指法是清弦在江南时,观白鹤振翅有所感悟,自创而得。" "自创?"阿史那摩诃抚掌大笑,"好一个自创!若非亲眼所见,本使都要信了。除非..." 他故意拖长语调,殿内静得能听见烛泪滴落的声音。 卫云舒不动声色地将手缩回袖中,指尖轻轻扣住了银镯上的机括。 第3章 维护 "除非..."突厥使者阿史那摩诃的目光如鹰隼般锁定卫云舒,"顾大家与卫明远,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系?" 殿内烛火噼啪作响,卫云舒感到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她强迫自己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指尖却在袖中微微发颤:"使者说笑了。清弦久居江南,与卫大人素未谋面,何来关系之说?" 她忽然抬眸,目光清亮如剑:"倒是使者对卫大人的事如数家珍,莫非真如外界所言,卫大人之死...与突厥有关?" 这一反问石破天惊,阿史那摩诃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放肆!"李崇霍然起身,面色铁青,"太后寿宴,岂容你在此胡言乱语!" "好了。"太后淡淡开口,目光在卫云舒身上停留片刻,"顾大家今日辛苦了,先回去歇着吧。" 卫云舒恭敬行礼,转身时感受到数道目光如芒在背。李崇阴冷的注视,突厥使者探究的眼神,还有...萧景澈深不见底的目光。 刚走出慈宁宫,一名小太监匆匆追来:"顾大家留步,七殿下有请。" 卫云舒心知有异,却还是跟着小太监转入宫道。行至半途,她忽然停步:"这不是去重华宫的路。" 小太监回头,脸上露出诡异的笑:"顾大家好眼力,可惜...晚了!" 假山后倏然闪出数道黑影,为首之人蒙面执刀,声音嘶哑:"姑娘,请吧。" 卫云舒悄然扣住腕间银镯,步步后退:"你们是谁的人?" "姑娘不必知道。"蒙面人逼近,刀锋在月光下泛着寒光,"只要乖乖跟我们走..." "住手!" 一声清喝破空而来。众人抬头,只见宫墙之上,萧景澈负手而立。月华如水,照得他一身玄衣猎猎生风,宛若谪仙。 "在本王宫里拿人,"他轻飘飘跃下,挡在卫云舒身前,"问过本王的意思了吗?" 萧景澈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威严。 蒙面首领冷笑:“七殿下还是少管闲事为妙。” 萧景澈纵身跃下,轻飘飘落在卫云舒身前,将她护在身后:“若我非要管呢?” "那就得罪了!"蒙面首领一声令下,数道黑影如鬼魅般扑来。 刀光剑影间,萧景澈身形如游龙惊鸿,玄色衣袖翻飞处,已有两名刺客闷声倒地。卫云舒趁机按下银镯机括,一枚细如牛毛的银针破空而出,正中从侧翼袭来的刺客咽喉。 "好身手。"蒙面首领冷笑一声,突然暴起发难。他双掌如钩,直取萧景澈心脉,招式狠辣竟是大内禁术。 萧景澈旋身避过,反手格挡间衣袖被凌厉掌风撕裂。二人缠斗的身影在月光下快得只剩残影,拳脚相击时发出的闷响令人心惊。 卫云舒紧握银镯,这才惊觉萧景澈的武功深不可测。这般修为,绝不可能是个终日流连酒肆的闲散皇子。 "禁军巡夜!何人在此喧哗?" 远处忽然传来呼喝声与整齐的脚步声。蒙面首领虚晃一招,纵身后撤:"撤!" 转眼间,刺客们便消失在重重宫阙的阴影中。 萧景澈拂去衣袖上的尘土,转身仔细端详卫云舒:"可曾受伤?" 卫云舒摇头,望着他撕裂的衣袖欲言又止。 "是李崇的人。"萧景澈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你今日在殿上那番话,已经触到了他们的痛处。" 卫云舒垂下眼帘,将满腹疑窦尽数掩藏。这位七殿下,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得多。 卫云舒蹙眉:"就因为我弹了与父亲相似的曲子?" "不止如此。"萧景澈目光如炬,"你在太后面前展露才华,又引起突厥使者注意,已经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 他忽然压低声音,气息拂过她耳畔:"更重要的是,你无意中触动了他们最敏感的神经。" "殿下是说..." "《风入松》里那段''松间鹤唳''。"萧景澈眸光深沉,"你从何处学来?" 卫云舒如实相告:"幼时父亲所授,说是祖传琴谱。直到今日才知..."她声音微颤,"这其中另有玄机。" 萧景澈若有所思:"看来卫大人是用这种方式,留下了重要线索。" 远处侍卫的脚步声渐近,他自然地握住她的手腕:"此地不宜久留。" 二人隐入宫墙阴影,在夜色中穿行。卫云舒忽然止步:"殿下今日为何恰好出现?" 月光透过枝桠,在他肩头洒下细碎光影。萧景澈脚步微顿,侧颜在明暗交错间显得格外深邃: "自你踏入司乐坊那日起,就有人在暗处护你周全。" 他转身凝视着她,眸中情绪翻涌:"得知你被可疑之人引开,我岂能坐视不理?" 这个答案出乎意料,让卫云舒一时怔住。原来这些时日的安稳,并非侥幸。 卫云舒望着萧景澈在月光下棱角分明的侧脸,心头泛起难以名状的涟漪。 回到司乐坊时,苏月见正立在院中的梧桐树下,宫灯在她清冷的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见到卫云舒归来,她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放松下来。 "总算回来了。"苏月见快步上前,目光敏锐地落在她衣袖的暗红血迹上,"你受伤了?" "不是我的血。"卫云舒轻声答道。 苏月见神色骤寒:"今日慈宁宫的事我已经听说了。你太冒失了,竟敢在太后面前弹奏《风入松》!" 卫云舒垂首:"清弦知错。" "知错?"苏月见冷笑,"你可知这一曲,险些让你步上卫大人的后尘!" 萧景澈适时开口:"苏女史息怒。今日之事,反倒印证了我们的猜测。" 苏月见转向他:"殿下何意?" "那首曲子。"萧景澈目光如炬,"卫大人定是在曲谱中留下了关键证据。否则李崇的人不会如此迫不及待地要灭口。" 苏月见沉吟片刻,脸色稍霁:"殿下言之有理。但如此一来,清弦的处境就更危险了。" "我会加派人手..." "不必。"卫云舒突然打断,"他们越是紧张,越说明我们找对了方向。当务之急是破解父亲留下的密码,找到确凿证据。" 萧景澈与苏月见交换了一个赞许的眼神。 "说得对。"萧景澈从怀中取出一本泛黄的琴谱,"这是从卫府旧宅暗格里找到的,是你父亲亲笔所书。" 卫云舒接过琴谱,指尖轻颤。熟悉的墨香扑面而来,仿佛又看见父亲在灯下批注琴谱的身影。 苏月见轻叹一声:"事到如今,有些事也该告诉你了。"她目光复杂,"司乐坊表面掌管礼乐,实则是皇室的情报中枢。我引你入京,既是受七殿下所托,也是看中你的才华。" "清弦明白。"卫云舒平静应答。 "从明日起,我会教你司乐坊的密语和传递情报之法。"苏月见正色道,"但你要想清楚,一旦踏入此门,就再无悔路可走。" 萧景澈接话道:"科场案背后牵扯的是兵部、吏部,甚至皇室宗亲的利益网络。我们要面对的,是足以动摇国本的巨贪大恶。" 卫云舒仰头望向夜空。浓云蔽月,唯有几颗孤星在云隙间顽强闪烁。 "父亲常教导,为官者当明心见性,守正不阿。"她声音轻柔却坚定,"如今他含冤而死,我若贪生怕死,畏缩不前,岂不愧为卫家女儿?" 她转向二人,郑重一揖:"今后之路,无论多么艰险,清弦愿与二位同心协力,查明真相,肃清朝纲,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夜风骤起,卷起她素白的衣袂,宛若一只即将破茧的蝶。 而此时,不远处的宫墙上,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掠过,朝着兵部尚书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月光如水银般倾泻,在司乐坊后院的青石板上流淌。送走萧景澈后,卫云舒随着苏月见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一处僻静的厢房。 "坐。"苏月见指向窗边的紫檀木圈椅,自己则走到书架前,指尖轻轻抚过一排青瓷花瓶。在触到第三个花瓶时,她手腕微转,只听"咔哒"一声轻响,书架悄然滑开,露出后面一间暗室。 卫云舒安静地坐下,目光平静地望着这一切。烛光在暗室深处摇曳,映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卷宗和奇特的器具。 "既然你已决定要走这条路,有些东西该让你知道了。"苏月见从暗室中取出一本牛皮封面的册子,书页边缘已经泛黄,"这是司乐坊历代相传的密语谱,记载着如何用音律传递消息。" 卫云舒接过册子,指尖触到粗糙的封皮。翻开第一页,只见上面绘着精致的乐符图谱,每个音符旁都用朱笔标注着特殊的含义。 "宫商角徵羽,不仅代表音调,更可指代方位、时间、人物。"苏月见的指尖轻点图谱,"比如宫音重拍接羽音轻拍,意为''急报'';角音连续三次顿挫,意为''危险''。" 卫云舒凝神细看,忽然指着一处特殊标记:"那这个——徵音拖长转商音急促,是何意?" 苏月见目光骤然锐利:"那是最高级别的警示,意为''身份暴露,速离''。"她合上册子,声音低沉,"记住这个记号,若有一日听到这样的琴音,不要回头,不要犹豫,立即离开。" 烛火噼啪作响,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变形,仿佛正在上演一出无声的皮影戏,演绎着看不见的刀光剑影。 "你今日在慈宁宫的表现,虽有些冒险,但确实证实了我的判断。"苏月见话锋一转,指尖轻轻摩挲着茶杯边缘,"你比你父亲更懂得变通。" 卫云舒抬眸:"苏姐姐认识我父亲?" 苏月见从怀中取出一枚羊脂玉佩,玉佩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上面刻着的"明月"二字清晰可见。"岂止认识。"她轻声说,"当年我奉命潜入前朝余孽组织,身份险些暴露时,是你父亲冒险传递消息,助我脱险。" 卫云舒怔怔地望着那枚玉佩。她记得很清楚,这是父亲最珍视的佩玉,从不离身。 "父亲从未提起过..."她声音微颤。 "因为他也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苏月见将玉佩小心收好,"那日他只在城南的破庙里救了个落难的乐师。直到后来我调入司乐坊,他才知晓我是朝廷的人。"她的目光变得悠远,"但我们心照不宣,从未相认。" 卫云舒凝视着苏月见,忽然明白了什么:"所以您引我入京,不仅仅是因为七殿下的请托?" 苏月见颔首:"卫大人于我有救命之恩,如今他蒙冤而死,我岂能坐视不管?只是..."她轻叹一声,"我身在司乐坊,诸多眼睛盯着,不便亲自调查。而你,既有为你父亲洗刷冤屈的动机,又有司乐坊的身份作掩护,是最合适的人选。" "那七殿下..." "七殿下是可信之人。"苏月见语气肯定,"他虽表面闲散,实则心系社稷。这些年来,他暗中搜集了不少朝中大臣贪赃枉法的证据,只待时机成熟,一举肃清。" 卫云舒若有所思:"所以父亲留下的琴谱密码,很可能与这些证据有关?" "不错。"苏月见指着卫云舒手中的密语谱,"你要尽快掌握这套密语。我怀疑你父亲留下的线索,用的就是类似的传递方式。"她的指尖轻轻点着册子上一个特殊的符号,"特别是这个''明月''记号,我总觉得与你父亲那枚玉佩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