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相处十年的好友出车祸意外离世后,我的身边无数次出现和他相似的人影。
医生说我病了。
我开始每天按时吃药,积极配合治疗。
身体因为日复一日的药物而形销骨立,脾气也越来越喜怒无常,面对家人逐渐冷漠的面孔,我选择搬到闲置在另一个城市的房子住。
尽管如此,那个人出现的次数也丝毫没有减少。
现在,他又回来了。
“林先生,您这段时间还是会出现见到某个人的幻觉吗。”
“嗯。”
“熟人吗?”
“……或许。”
医生手里的笔在病例单上唰唰写下一行看不懂的字体:“我们医院最近引入了一种新药,只要按时服用一段时间然后搭配催眠疗程就能完全康复,但价格昂贵……”
我点点头。
他微笑道:“如果可以的话,建议您多多尝试接触人群,提前适应社交生活会对病情有所帮助。”
“谢谢。”
“现在请躺上去,疗程即将开始。”
……
离开医院,我将掌心那一小罐价格不菲的药塞进口袋里,戴上连衣帽,沿着街道朝着回去的方向漫游。
【接下来为您播报一条气象预测,11月24日下午五点三十六分,台风布里斯在南海生成……气象台将持续追踪台风的实时信息。】
路过的杂货店正开着电视,店主百无聊赖地蹲在门口啃甘蔗,听天气预报。
连着几天的风都很冷,天空灰蒙蒙的。
这个时间段吃饭的人很少,游戏厅却还是人满为患。
当年陈昇还在的时候,我们最常去的地方也是游戏厅。
嘴唇呼出的白气在指缝消逝,我揣着手,抬腿跨过门槛。
兑换好游戏币,室内嘈杂的说话声从不远处飘来。
我站定听了几秒辨别方向,循声走去。
只见一群年纪最多初中的男生围着两台游戏机吱吱喳喳。
“赵明!你行不行啊,又要输啦!”
“这都第三把了,下把换我!”
“去去去!我都排两周了,这周该到我了!”
一个略低沉的声音打断道:“愿赌服输,先给钱。”
话音刚落,旁边那台游戏机忽然抬起一个戴着鸭舌帽的脑袋,在一众抽条的少年中仍然显得鹤立鸡群。
赵明爽快地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十块钱递给他:“知道了,知道了!等我爸下周给我发了零花钱再来找你pk!”
那人将口罩撩到下巴,懒懒地瞥过这群人,漆黑的眼珠挪到眼梢,直直对上我的目光。
陈……
我呼吸一滞,下意识就要扭头离开,但不久前医生的嘱咐还清晰可闻。
手指微微颤抖着从口袋里倒出两粒药仰头咽下,过了一会儿,体内的药物开始发挥作用,本该铺天盖地的躁动和情绪被压制在水面下。
这世界上真的会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么?
是巧合?
还是……
我不敢细想下去。那人接过钱,眼眸转向我:“你也想和我打?”
大概是长时间熬夜的缘故,他的皮肤没什么血色,一双下三白看谁都带着天生的狠劲,浓密的睫毛更衬得眉眼阴郁。
我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自己的喉头响起:“嗯。”
六七个初中男生纷纷看了过来,疑惑道:“这个是谁?”
“没见过,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没有听到动静。”
那个被叫作赵明的男生好奇地看了我一眼,继而回到朋友身边。
我端着游戏币走到空的游戏台前,这才知道,他们玩的原来是个战斗游戏。
通过几个固定的按键进行跳跃,移动,技能等人物行动来进行角色的一对一对决。
虽然按键变了,游戏规则和以前玩过的一些格斗游戏还是有些相似的,我按了几个按键找找手感。
男生提醒:“赢一局三块,三局十块。”
说完,他若有所思地顿住半秒,补充道:“不会玩也要给钱。”
2.
反应过来自己被看轻了,我沉默点头。
投完币,游戏开始。
我选的角色是一个红衣舞姬,男生选的则是一个肌肉壮硕的护卫。
第一局,我采取以退为进的战略和对方周旋,以便适应角色技能和游戏手感。到最后关头,护卫跳跃大招,我操作失误,血条清空。
“三块。”
“再来一局。”我头也没抬。
围观的初中生立刻玩笑地“咦~”了一声。
第二局,我选的还是红衣舞姬,男生选的是一个拿着串珠的和尚。
这次,我凭借角色自身娇小的优势,灵活近身对面,引出对手的技能,心里计算对方的技能冷却时间。
男生似乎猜到了我的想法,直接预判了我的走位,红衣舞姬被玉面和尚击落倒地。
“六块。”
“再来。”我面不改色。
第三局,我雷打不动地选了红衣舞姬,男生有些意外地看了我一眼,他这次选的是一个拿枪的女暗卫。
或许是厌倦了压倒性的局面,他枪枪致人死地,丝毫不给红衣舞姬躲避的机会。
才开始半分钟,我就已经掉了半管血。
围观的初中生们对视一眼,嬉笑道:“这不是快递三连胜嘛!”
“白送的十块钱啊,不要白不要。”
我抿了抿唇,目光沉沉地盯着游戏机界面。
女暗卫攻击力高,防御却很弱。
红衣舞姬攻击力虽不及女暗卫,但走位灵活,移动快速。
眼看我方血量只剩百分之五,只要再挨一颗枪子必输无疑,而对方还剩下百分之五十四的血量。
胜败已成定局。
女暗卫移动加技能,打算一口气结束战斗。
枪□□出数十发子弹,被堵在角落的红衣舞女避之不及。
男生意料之中地宣布:“十……”
下一秒,他倏然收了声,眉头微皱。
只见原来一动不动的红衣舞女忽然左右移动成残影,长袖飘飘,一抹红影从女暗卫头顶一跃而下。
输出中的女暗卫无法闪避,打出去的子弹自动落在那些残影身上,而真正的红衣舞女恰在此时伸出两条长袖从后面将女暗卫固定,技能绞杀。
眨眼间,game over的字样出现在屏幕上。
局势逆转。
刚才还在叫嚣的旁观者顿时目瞪口呆,老半天才反应过来:“……分身?舞女什么时候加了这个技能?”
男生倒没有料想中的不可置信,反而抿唇问:“这个bug你是怎么发现的。”
我拽拽连衣帽:“猜的。”
在前两场的过程中我就发现了这个bug,所以才会一直尝试走位和近身,伺机埋伏。
“你现在还欠我三块,或者,你想再来一轮?”他淡淡地问。
“你叫什么名字?”
我有种预感,他或许就是助我摆脱陈昇的幻象、早日脱离病情的关键。
恰在这时,旁边的初中生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抢答:
“他叫胡猛!”
“怎么可能,他明明叫梁海!”
“不不不,怎么我知道的和你们不一样,他明明是叶宁!”
“不对吧!我怎么记得是陈什么的……”
……
“真名十块,假名免费。”
趁嘈杂的争执还没有停下,男生压下帽檐,附耳问我:“你问的是哪个?”
我还反应不过来。
他对周围的争执声置若罔闻,用眼睛再次确认:“在此之前,我的游戏币可以报销吗?”
几乎是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的下一刻,手腕猛然被扣住。
我愕然抬头,却匆匆瞥到帽檐下那抹微微上翘的嘴角,手臂猛地传来的巨大拉力拽着我冲出人群。
正七嘴八舌的少年们还没回神,等想到要追上来时,我们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
3.
穿过大街小巷,我被他拉进一处寂静的老旧楼道。
我扶着膝盖,汗水从额头跳下来。
他背靠着墙,正在平息剧烈的呼吸。
长久的喘息声中,我打破了这短暂的沉默:“你很缺钱?”
为了一轮的十块钱陪着那群初中生打游戏,如果不是非常缺钱,那就是非常无聊了。
“游戏币三十二块,加上你欠的三块,一共三十五块。”
他问:“现金还是转账。”
我愣愣地摸了摸两边的口袋,除了手机,只听到一串硬币碰撞的声音,讪讪道:“我现在身上没有现金,转账吧。”
转完钱,我试探地再次开口:“你对这里的了解程度怎么样?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给你一天两千,日结,只要你带我去这里有意思的地方逛逛就行。”
他需要钱,我需要重新建立人际交往,各取所需当然皆大欢喜,但我也不想强人所难:“如果不愿意也没关系。”
话未落,他的表情已经有些阴沉:“我不是卖的。”
“?”
反应一会儿我才明白他的意思,他把我当成想要包养他的金主了。
我急得舌头打结想要解释:“不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我对这里不太熟悉,所以想找个人带我逛逛而已。”
他轻轻歪头,鸭舌帽被脑袋和墙壁挤压得微微上翘,此时胸膛的起伏已经平稳:“你不是本地人?”
我立即点头:“嗯!”
“……那,从什么时候开始?”
“都可以。”
得到想要的答案,我僵硬地露出一个笑。
“正式介绍一下,你好,我叫林陌。”
他不以为意:“胡海。”
一眼假。
“再加十块钱,真名。”我嘴角抽搐。
他调整帽檐,嘴角微微笑:“陈素。”
“陈素……”
我默念几遍,怀疑的种子深埋在心里:“那你认识一个叫陈昇的男生么?上是太阳日,下是升级的升。”
他一脸空白地问:“谁?”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试图捕捉到任何一丝闪过的异样情愫:“只是一个欠了我很多钱没还的人,你们长得很像。”
陈素微微皱眉:“需要我帮你找到他么?五十辛苦费就行。”
我摇摇头,暂时打消疑虑:“如果你真能找到他,就算是五万我也给得起,可他已经死了。”
闻言,尴尬的情绪在他脸上一闪而过。
4.
留下地址,次日,陈素准时出现我家门前。
贴着各种可爱卡通贴纸的小电瓶,和身形高挑、衣着休闲的男生格格不入。
两个强烈的反差让我差点眼前一黑。
他把一个贴满粉色贴纸的头盔递给我,自己单手戴上另一个:“上来。”
“……”
我接过头盔戴上,沉默坐上后座。
车子发动,我的出租屋转眼被甩在身后,再回头时,已经连残影都找不到了。
离开熟悉的路段,小电瓶开上桥路。
牵连的铁线将阴云密布的天空分成几块,汽车呼啸而过带起的风也从耳畔呼啸而过。
我闭上眼睛,感受头盔中这种隐秘的安心,却又害怕自己会不知不觉过分沉溺,熟练地从口袋的药盒里倒出两粒药塞进口中。
睁开眼睛,车子停了,眼前的地点赫然是一座商场大楼。
陈素放好车和头盔,带我走进楼里。
没想到这栋商场大楼虽然其貌不扬,里面却别有洞天,到处都有游戏装置。
走路的功夫,已经有三辆载着小朋友的电动火车从身边经过。
我眺望远去的火车车底,有些好奇其运行模式,直到依稀看见几个转动的轮子,这才收回目光。
身后的陈素眼神不明地看了我一眼:“走?”
我不解但顺从地应道:“哦。”
几分钟后,欢快的儿歌搅乱了我的心绪,前后的小朋友叽叽喳喳地说着话,他们旁边的家长则好奇地悄悄打量我们。
没想到陈素竟然喜欢这种游戏。
此时他一脸坦然地坐在我边上。
注意到我的视线,他转头:“嗯?”
我摇摇头,余光总是忍不住往地面瞥。
站着的时候不觉得,现在坐上来才发现这火车的车厢做得有些高过头了,就算系了安全带,还是会感到生理性不适。
下一秒,一只手伸过来。
他极其自然地解释:“免费防摔栏。”
话刚落,前面的车轮恰好碾过减速带,整条火车都剧烈地颠簸起来。
前后的小朋友突然躁动着,欢笑一声盖过一声,安全带的拉扯感使我下意识抓住他的手臂。
他四平八稳地任我抓着,手指收紧。
我的余光窃窃扫过他的下半张脸,然后在被他发现之前保持距离。
心中的怀疑有破土之势。
5.
火车游戏结束后,我心有余悸地目送工作人员把火车开走。
陈素从兜里掏出一个口罩戴上,眼睛转向我:“抓娃娃?”
我顺着他走的方向看去,是两台冷清的娃娃机,里面的玩偶都是同一个粉色系列的玉兔。
“试试。”陈素换玩游戏币回来。
十几分钟过去,周围不知何时吸引了不少人,有跃跃欲试的年轻情侣,有眼冒星星的小孩,有脸色很臭的中年男人——
等等,这个好像是老板。
两台娃娃机里的玩偶只剩下零星几个,而地上的粉色小山是我们这十几分钟的成果。
我下意识看向身边的陈素。
老板来了,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他戴着口罩,不知道从哪弄来两个麻袋,面对这么多人的审视仍泰然自若地捡起玩偶丢进袋子里。
我有些尴尬地戴上连衣帽,试图阻隔那些探究的目光,帮忙将玩偶一个个塞进麻袋。
“五五分。”陈素理所当然地抓起两个大包,从路人让开的小路走出去。
我胡乱点头,只希望快点离开这里。
走出几步,身后忽然传来老板的声音:“那两个帅哥,先别走!”
只见刚才那位一言不发的中年男人小跑追上来,笑容浮夸:“我们店里搞活动,凡是能累计抓到十个玩偶及以上的人都能获得一次抽奖的机会。”
“不用了。”
“有钱吗?”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我偏头看向他,他也浅浅地扫了我一眼。
老板笑容可掬:“有的有的!最高奖可以获得三百元的现金!”
于是,陈素的眼睛又转向我:“五五分?”
“……可以。”
展开手中的白色纸团,一行黑笔字出现在眼前:现场拍摄一张趣味照片。
我合上纸条,柜台后的老板回收纸条,祝贺道:“恭喜两位获得拍摄趣味照片的机会。请挑选自己喜欢的道具,过会儿会有专门的拍摄人员过来。”
陈素将两袋玩偶放在角落,麻烦老板帮忙看了一下。
台上的道具五花八门,有发夹,字牌,气球……我挑得眼花缭乱,随手拿了个箭头的指示牌。
陈素看起来也无所谓什么道具,选了个微笑眼镜。
这是一组很无聊的照片。
我们并排站在一起,没有多余的动作,就单纯只是站着。
拍摄人员好笑道:“你们可以多点互动。”
我这才竖起两根手指,比了个“耶”。
陈素不为所动地抱着手臂。
咔擦咔擦。
快门定格这瞬间。
走出商业大楼,我站在路口看着手里那张巴掌大小的照片,情绪莫名有些高涨起来,掏出药物服下后才逐渐平息。
“哔哔!”
小电瓶轻车熟路地停下,粉色贴纸的头盔再次闯进我的视野。
陈素合上自己的头盔玻璃,漆黑的眼睛在反光的玻璃下若隐若现。
6.
回到出租屋时天色差不多暗了。
陈素将头盔放好,车子即将发动,我鬼使神差地对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陈昇!”
他身形一顿,回过头时眼神幽幽。
我立即讪笑道:“抱歉,你们真的很像。”
像到什么程度呢?
陈昇也是抓娃娃的高手,他也很不喜欢拍照。
“再见,陈素。”
小电瓶这才继续行驶,很快就消失在夜幕中。
我拖着困倦的身体吃完药后倒头就睡。
天花板的腻子缺了几块,黑黝黝的印记让人联想到另一双漆黑的眼睛。
我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醒的,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晚上了。
眼睛干涩麻痹,关掉电视从床上坐起来,慢慢套上衣服。
吃完药,走到玄关换好鞋,我看着身后的屋子。
几秒后,门板被拉开的响声在黑暗中越来越轻,随着最后一道闷响归于平静。
便利店亮起白炽灯,我提着食物和饮用水排队结账。
狭窄的过道左边是紧挨着的冰箱,右边是高耸的货架,此时结账的人并不算很多。
随着时间过去,我后面又排了几个人。
提着购物篮的手冻得发白,我边换手,边往前踏出一步。
忽然,余光扫过冰箱上反光的玻璃,只见一个身形消瘦、面容苍白的青年从帽檐下垂着眼和我对视。
他的身后跟着一个略高的青年,目光发散地盯着冰箱底下,眼睑青黑,神情恹恹。
又来了,这如蚀骨之蛆般的妄想。
他蓦然转动眼睛。
我立即收回视线,状似无意地将帽子往下拉了拉,遮住靠近冰箱的半边脸。
结完账,我快速离开便利店,呼吸越来越急促,口袋里随身携带的半瓶药物此时却不知所踪,不安感越来越强烈。
连衣帽挡住三面的风,我弓着脊背独自走在街道上,灌进衣服的风有点冷,我的意识却愈发清醒。
天光暗沉,路灯白茫茫的光晕拉长地上来来往往的影子,一路上仿佛到处徘徊着相同的人影。
售货机前,饭店门前,公园门口,偶然擦肩而过的自行车……那张熟悉的脸好像全都转了过来。
假的,都是假的——
通通都是假的!!!
脚下的速度越来越快,左腿险些绊住路边的石墩。
我心乱如麻地冲回出租屋,扑到床边抓着桌上的药瓶倒出几粒胶囊,合着剩下的半瓶矿泉水囫囵吞咽。
幸好我有提前将药物分成两份,一份随身携带,一份放在家里以防万一的习惯。
“咳咳咳!呵呃……呵呃……呵……”
胸腔渐渐平息,我脱力地跌坐在地,连衣帽歪歪地挂在耳朵上,额头有液体滑落。
回过神,眼睛这才缓缓移向那两个被扔在玄关、印着便利店logo的塑料袋。
左腿的疼痛后知后觉。
还愈演愈烈。
7.
这段时间,我们几乎将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逛遍,爬山,电玩城,看电影……当疲于远行时,我们就会回到那家小小的游戏厅。
安静下来时,我的脑海里总是回想起和陈昇的过往。
我和陈昇不是同一个大学的,我们从幼儿园开始认识,尽管后来被高考分开,还是会经常找机会结伴出去玩。
他出车祸那天晚上刚从我家出去,我妈做饭的手艺很好,也很喜欢叫他到家里吃饭……
事发突然,肇事者酒驾闯红灯,车祸后逃逸。虽然凶手没过多久就被抓捕入狱,但陈昇也因为伤势过重而离开人世。
我从没讨厌过他。
原谅我是个胆小鬼。
陈素忽然问:“喝酒么,老板。”
“啊?”
桥路的风很大,我背靠着安全栏喝了一口可乐。
我不喜欢那个味道。
陈素的头发被风吹的乱飞,手里的易拉罐递到嘴边饮了一口,顿时不可置信道:“雪碧注水了?”
低头一看,是霆碧。
名字正确。
他只好咽下这个哑巴亏。
我看着机动车道上偶尔过去的几辆轿车,恰好手机发来一条短信,是天气预报的。
【……气象台25日21时25分发布台风蓝色预警:受台风影响,24小时内沿海有8级阵风……】
“这半年——”
他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轻,似乎带着点好奇:“你恨那个人么。”
意识到他在说谁,口中的可乐好像变苦了点,我捏紧可乐罐子:“能过就行。”
陈素侧头瞥了我一眼,不经意道:“明天你想去哪玩?”
“我们去游戏厅吧。”
他抬眼。
我笑了:“这次我一定能赚你十块钱。”
8.
转眼间,药盒里只剩两颗药,正如那个医生所说,这种药虽然贵,但药效也是十分迅猛。
我的幻觉,我的臆想好像完全痊愈了,我回到了从前那样正常的生活。
取出其中一粒药正要咽下去时,游戏厅门口恰好走出六七个少年,他们有说有笑地追逐打闹。
正是那时围在格斗游戏机旁边的那群初中生。
刚结束游戏,陈素毛遂自荐出去买水,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鉴于上次为免于解释的逃跑,他们短时间之内估计都不会忘记陈素骗了他们这事。
我浑身紧绷地盯着地板,暗自做好被认出来的准备。
一片影子从我身上略过,偶尔一两个视线投过来,也只是出于好奇,全然陌生的好奇。
好像从来没有见过我似的。
我目送他们走远,异样的感觉像湖面的涟漪在心里荡开。
吞下药物,陈素正好回来:“走吧。”
他开来小电瓶,我坐在后座:“我刚刚遇到之前和你打游戏的客户了。”
陈素挑着眉梢:“客户?”
我卡上头盔的带子:“就是那些初中生。”
他发动车子,随口问:“他们还记得你?”
想了想,我有点困惑:“不记得?”
“正常,他们也记不住我。”
“啊?”
我还没细问,他就先开口道:“老板,今晚去你家吃饭可以么,我家停电了。”
“嗯。”
9.
“喂!”
一辆自行车来不及刹车,径直朝我撞了上来。大脑来不及反应,车轮和我的距离急速缩减。
下一秒,一只手迅速环住我的腰部往后收紧,疾驰的风瞬间从眼前穿过,自行车化作一个小点消失在眼前。
陈素脸色难看地松开我:“你刚刚在想什么?下次呢?非要被撞死才长记性吗。”
他的语气咄咄逼人,我愣愣地注视着他,连尴尬都忘了。
心里有颗萌芽在这刹那茁壮成长,甚至有参天之势。
“……”
他移开目光,眉头松懈:“下次注意。”
说完,陈素先走一步。
我们刚从附近的菜市场回来,本来计划着买点菜做晚饭,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插曲。
我回过神,忙抬脚跟上:“抱歉。”
吃完晚饭,我留他看了会儿电视,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
新买的气泡水味道还行,电视闪烁的光时不时照在陈素身上,流畅的轮廓线条被银白色勾勒。
他斜倚着沙发,浅色的格子衫有股淡淡的荔枝气泡水的香气。
我不喜欢吃荔枝。
但陈昇喜欢。
高中走读的时候,我和他在这座房子住过一段时间,冰箱里还留着几罐他没来得及带走的荔枝气泡水。
此时其中一罐就在陈素手上。
保质期还有两天过期。
我佯装不在意地抿了一口手里的青桔汽水,舌尖被激涌的气泡麻痹,然后尝到青桔的淡香回甘。
陈素漫不经心地看着电视,我心不在焉地看着他。
大概是视线太强烈,他疑惑地扭头,漆黑的眸子被电视的光照的透亮,里面有沙发,有饮料,还有我的身影。
浓密的睫毛微微下垂,遮住了沙发和饮料。
我慢慢地捧着他的脸颊,带着满腔青桔气息一意孤行地闯入漫溢荔枝的领地。
他诧异地抓住我的手腕。
离开双唇后,我们喘着气看着彼此。
陈素抹了把唇,声音沙哑:“林陌,你……”
“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我的脑子前所未有的清醒:“陈昇。”
“……”
他沉默地从沙发上起来。
我用力拉住他的手臂,将他拽回沙发,咬牙切齿:“娃娃机,荔枝汽水,就连游戏都是你先带我玩的。
“我们一起生活了这么久,你还要把我当傻子骗到什么时候?”
陈昇靠着沙发不挣扎了,吸光的黑眸默默注视着我。
片刻后,微凉的指尖抚上我的脸庞,轻轻抹掉眼眶上垂落的湿热,他倏然笑了:“才多久没见啊,你哭什么?”
见他承认,我俯身重重地覆上他的唇,碾压辗转,几簇急促的喘息交缠。
“做得好,做得好啊……你是真TM绝情啊!”
半声不响地离开我,又不厌其烦地靠近我。
现在又回来干嘛?
回来招惹我干嘛!
我凶狠地扑倒他:“你永远都不明白,我——!”
话说出口又自觉顿住。
陈昇任我环着他的背,看不到表情:“可你忘了?陈昇……早就死了。”
心脏猛地抽痛,我收紧手臂。
他无奈地叹息,接着道:“为什么拆穿我,是陈素装的不够好吗?”
“……烂死了。”
“但他原本可以陪你到最后的。”
“那你呢?”
我红着眼圈问:“你算什么?”
“……”
陈昇安静下来,眼睛黑漆漆的地倒映着我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嘴唇微动:
“我是梦啊,林陌。”
10.
我从梦中惊醒,眼前还是熟悉的天花板,漆黑的卧室针落可闻。
床头的药盒已经空了。
我触碰着脸颊滚烫的泪痕,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我要去找人。
穿鞋,开门。
连外套都来不及披上,身体已经夺门而出。
【……台风布里斯预计将在今天下午16:35登陆,请广大市民朋友注意居家防护。】
要去哪?
不知道。
我漫无目的又不假思索地奔跑。
跑上延长的桥路,数不清的车辆从我身边经过,我好像看到从前那个穿着睡衣的陈昇站在桥边,打着哈欠问我:“林少爷,你知道三分钟前的我还躺在床上打游戏吗。”
经过嘈杂的商场大楼,我好像看到他揉着头发,赌气地嘀咕道:“有了我和娃娃竟然还要照片,你怎么这么贪心啊?”
“原来林少爷也会怕高吗?”
“林陌,你游戏好菜啊,幸好我可以教你。”
“林少爷,我的汽水呢?”
“林少爷,一轮十块打不打?”
“林陌……”
扑面的冷风像刀片割在肉上,我仰着头,让满面的泪水不那么碍事。
太狡猾了,陈昇。
竟然消失得这么彻底。
我迎着疾风,愿意赌上一切回到故事的最初。
回应是:台风登陆。
11.
“林先生,可以了。”
睁开眼睛,我发现自己正躺在医疗躺椅上,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医生收起秒表,祝贺道:“催眠疗程已经结束,多亏您按时吃药,催眠治疗的过程十分顺利。恭喜,您康复了。”
我揉了揉太阳穴,精神异常疲惫,缓了好久才离开躺椅,疑惑道:“请问,我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医生翻看着病例单,抬了抬眼镜:“您现在正处于恢复期,暂时想不起来很正常。您是由于车祸造成的后遗症,具体症状是在脑子里强插入一段臆想的记忆。不过只要作息规律,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就能恢复正常了。”
“那个药……”
“是致幻药物治疗。为了方便催眠过程中更好地找到您的幻觉本源是什么。”
离开医院,我茫然地走在回去的路上。
熟悉的电视音从杂货铺里传出来:“汤姆!你今天必须给我抓到那只老鼠……”
老板翘着脚坐在门口的凳子上剪指甲。
我莫名感觉这一幕有些熟悉,继续往前走。
不远处,一个小型的游戏厅映入眼帘。
我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依稀记得自己以前经常来这里。心里踌躇片刻,终于还是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只见一个纤瘦的少年坐在柜台后面,头也不抬地看着手机屏幕,眼睑下有些青黑,皮肤苍白。
我走到柜台前面,少年这才抬起头,漆黑的眼睛微微一愣。
“三块一局,十块一轮,就用你上次选的红衣舞姬和我打。”
他挑眉:“怎么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