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连好几天的大雨仍然无休无止,淡黄色的线团花被践踏在水坑里。
天已经暗下来。
我没有伞。
人走楼空的教学楼针落可闻。
我站在走廊等雨。
洗得发白的校服腰侧被刻意剪破,被风穿透,有些凉。
我从包里翻出一盒糖,拆了包装,金属盒表面的漆还很新。
打开盖子,擦伤的手指试了两次才抹开。
身上的疼痛躁动很快就被嘴里的糖安抚下去。
很甜。
甜得鼻子酸。
眼睛也开始疼。
森森雨幕中,一抹白色影影绰绰。
黑伞隔绝雨水,浅蓝色的校服袖口被浸湿一角,苍白的脚趾在裤脚下趟过泥水,走到我身边。
好奇怪。
我放慢呼吸。
在满目昏暗的背景中,他像影子一样毫无违和地融入其中。当天光照在那张过分苍白的脸时,那双泥潭似的眸也轻轻掠过水里的线团花。
他收起伞,凌乱的发丝垂到耳廓,遮住眼尾一点红痣。
有种莫名的感觉告诉我。
如果就这么离开的话,这将是我第一次,也会是最后一次见到这个人。
鬼使神差地,我摇了摇手里的糖盒:“吃糖吗?”
清脆的响声无言打破这片本该彼此恪守的寂静。
他像是很久才反应过来,动作缓慢地转向我,视线下移,漆黑的眼睛无神而冷漠。
不像活人。
我被他的眼神刺得心脏一滞,握紧手指。
为什么要说话。
又被讨厌了。
总是这样……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接过糖盒,皮肤下的血管清晰。
他缄口不言地转身离开。
带着我的糖。
但留下一把伞。
2.
我打着伞走到校门口时,保安室已经被锁上。
两扇大铁门矗立在眼前,阻断了所有刚刚冒头的喜悦嫩芽。
被雨水冲刷得有部分晕染开的告示皱巴巴地贴在窗户上。
“寄给学生的一封信”
亲爱的同学们:
你们好!欢迎来到我们的大家庭。为了你们的安全着想,请遵守以下规则。
第一,放学后不要留校。本校目前暂无住宿计划,请各位师生在放学后立即离开学校,不要停留。
第二,如果发现班里多人或者少人,请及时告诉老师。
第三,不要一个人留在天台。如果见到有人坐在天台上,请无视并低头离开。
第四,不要相信……
字迹到这往下全是晕染开的墨水。
我之前没有见过这张纸。
现在不是新生季,所以是给所有学生看的,而且上面的规则也让人匪夷所思。
3.
校门已经锁上,除非用工具,否则无法强行打开。
这是我第一次放学后留在学校。
其实是否回去对我而言都没有差别。
我已经没有家了。
父母去外地打工,我八岁时就被寄养在舅舅家。
除了那间狭窄的储物室,我无处容身。
舅舅恨我。
我一来就赶走了他所有好运,害他酗酒后摔断了一条腿,害他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赌场得意,害他失手打死了妻子。
我是舅舅的敌人。
4.
我回到教学楼,提着淌水的伞,在冗长的走廊拖过一条长长的水渍。
在并不怎么样的世界里,只留下一串即将消失的痕迹。
我疲惫地蜷缩在楼梯口,斑驳潮湿的腻子墙挡住了外面灌进来的冷风。
我抓住衣服上的那个破洞。
有点冷。
外面的天空已经完全变黑。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外面的雨越下越大,观赏树被打得沙沙作响。
我入睡得很快。
梦里的场景还是在楼梯口。
只不过,我听到身后传来轻微的开门声,原来空空如也的墙上多了一扇古朴的门。
我好奇地敲几下,虚掩着的门却开了。
室内放着一张舒适的大床,地板铺着柔软的毯子,桌子上烧了壶热水,腾腾热气在屋里弥漫,暖烘烘的。
只是在梦里,应该没关系吧。
我躺在地上,不敢动那张床。
地毯柔软地贴着我的脸颊,很温暖,就像外婆在世时让我枕在她的腿上。
我醒来时天空还是黑,但雨已经停了。
走廊的地板干了很多。
昨晚做的梦还很清晰,家一样的地方。
真好。
希望我今天晚上还能梦到那里。
5.
快要上课的时候,发小偷偷摸摸地塞了一个面包给我,他压着眉头催道:“你快吃!”
我心领神会地道谢后,三下五除二拆了塑封袋,在课桌下狼吞虎咽。
“真有这么饿吗?跟狗见了骨头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几辈子没吃过饭呢,哈哈哈哈哈哈……”
我动作一僵,戴着细边眼镜的男生带着身后的朋友一起笑了起来。
发小也跟着干笑几声。
我垂下头。
他还要发作,门口传来老师的制止声:“都几岁?预备铃响了就自己坐好,还要我来教你们吗?”
眼镜这才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回去了。
我松了一口气。
发小小声说:“抱歉。”
我摇摇头:“没关系。”
他安慰道:“他就是这样的,这人就是这样。等毕业就好了,到时候他就没办法拿你怎么样。”
我点点头,说:“我知道。”
他这才放心地转回去,拿出课本。
6.
因为连续一周的雨,学校里很多地方都被水淹没了,排水系统老化,老师带着学生疏通下水道口。
我们班负责的是最偏僻的一栋楼,男生要上天台疏通水管口把积累的水排完,女生在下面疏通下水道口。
领完工具,我提着桶走在最后面。
一道视线落在身上。
我不适地抬头看。
有个影子在天台上一晃而过。
想起昨天在保安室的窗户看到的“规则”。
我连忙低下头,快步跟上前面的队伍。
7.
天台上,用工具疏通管口后,大家盛水往下倒,尽快排完水。
我卷起裤腿,倒了几十次水后,额头出了点汗,用衣摆擦了一下才发现,腰侧的破洞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补好了。
昨天明明还是烂的,怎么今天就好了?
身上突然传来刺骨凉意,我猛抽一口气,后背已经湿了。
眼镜还维持着泼水的动作,故意笑道:“看你很热的样子,怎么样,凉不凉快?”
我没说话,死死地看着他。
“再看就把你眼睛挖出来信不信?”眼镜面色不善地走过来揪住我的领口。
我被勒得喘不过气来,下意识地推了他一把。
此时天台的水已经下降到一半,他这一摔刚好屁股以下全湿了。
我强装镇定地瞪着他,实际心虚不已:“是你自己要碰我的——”
眼镜不可置信,反应过来后恼羞成怒地扑上来打我。
“**的,竟然敢推我?!”
我恐惧地胡乱挥舞手臂,但身体常年营养不良,根本打不过。
很快,他扯着我的头发把我按进水里,恶狠狠地说:“不是饿吗,你喝啊,喝了我就饶你一次。”
我挣扎着拍打水面,口鼻被强行抵在地板上,呛了好几口水。
他前脚放开我,老师后脚就赶了过来:“听同学说,你在欺负人?”
眼镜面不改色地笑着说:“怎么可能?我这么听话,小姑,你都是知道的吧。”
老师哼了一声,又看向我:“那他怎么回事?”
眼镜天衣无缝地笑道:“就是开个玩笑,你看,我自己也湿了。你说是吧,同学。”
我刚要开口,耳边听到他压低声音威胁道:“敢告状你就死定了。”
我抿着唇,红着眼睛点了点头。
眼镜笑道:“看吧,我就说吧。”
老师这才道:“别多事,不然我就告诉你妈。”
她没看出来我的异样。
或者说已经看出来了,但她不想管。
“知道了,小姑。”
老师走后,眼镜嗤笑着拍拍我的脸:“竟然还有人敢帮你,你也不喜欢被我欺负吧,让他替你怎么样。”
他知道发小跟我关系不错。
我咬牙摇了摇头。
天台上其他人都装作没看见,水排完后都离开了。
“呵,天生的贱命。”
眼镜自觉没趣地踹我一脚,也兴致缺缺地走了。
我撑着墙站起来呕吐不已,双腿打颤。
但吐半天也只吐出一点水,胃搅在一起的滋味十分难受。
8.
回到平时的居所时我浑身发热。
空酒瓶几乎要占领屋子里所有空地,洗手池堆满盘子和碗,食物残渣的腐烂臭味引来不少蚊虫。
舅舅在赌场,一般半夜才回。
我头重脚轻地扶着门走进储物室,换掉身上的衣服。
杂物中摆了一张朽烂的床,我靠着床头休息,眼皮却越来越烫。
四四方方的窗户高高地镶嵌在墙上,一抬头就能看到外面的景象。
枯黄而无机质的光渐渐微弱,在地平线下沉没。
我闭上眼睛,不知不觉就昏睡过去。
中途被门外的声音吵醒,温柔地拖长调子的诱哄。
舅舅在我门前踱步,如同一只哄骗羔羊的狼。
又到月末,该叫我父母打钱过来了。
看着床边妥善保管的黑伞,我擦掉粘腻的身上的汗。
已经好受了一些。
9.
我困倦地趴在课桌上,脑子像一团浆糊。
发小和往常一样带面包给我。
他随口问:“你昨天没睡好?”
我嗯一声。
他试着探了探我的额头,脸色铁青道:“你发烧了!怪不得这么困。去拿药了吗,医生怎么说?”
我有气无力地说:“没事,睡会就好。”
发小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今天安静得过头。
眼镜没有带一群人来嘲讽我。
好奇怪。
因为眼镜的带头孤立,除了靠墙的单人单桌,我是最后一排里唯一没同桌的。
我混混沌沌地斜着头,面对旁边的空位置。
一只苍白的手拿着书正好翻页。
宽大的校服不甚合身地套在身上,领口敞开的脖颈看上去羸弱而易折。
我后知后觉发现,身边不知何时坐了个人。
抬眼撞进书后那双漆黑冷漠的眼睛。
他只扫视我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他出现在这里也是。
眼镜和我隔着一组,此时他转头看过来,脸上挂着意味不明的表情。
前桌大气不敢出地挺直腰板,今天也罕见地没有来找我的不痛快。
我静静地盯着他看了很久。
直到下课,眼镜找老师说什么,她向我的方向皱了皱眉。
再看身边的位置时,已经空了。
什么时候走的,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
恰好发小气喘吁吁地从外面跑回来,将一小片药丢到我桌子上:
“我去校医室帮你买了点退烧药。”
10.
放学后,我抱着那把黑伞站在教学楼下。
早上就应该把伞还回去的。
如果没有生病的话。
干燥的线团花皱成一团,挤在泥巴坑里,已经结块。
日头西斜,光线将校园困进一片昏黄沼泽。
等了很久,我的腿开始发麻。
“哟,你怎么还在这里啊?”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我浑身打了个哆嗦。
眼镜带着两个朋友从走廊尽头朝这边走来。
他压抑着笑声,却还是盖不住语气里的捉弄:“等谁呢?不会是上次那个告状的婊子吧。”
他们每靠近一步,我的心跳就越重一分。
我没说话,拔腿就跑。
11.
隔着破旧的隔板,外面响起男孩担忧的声音。
“哥,这样会不会太过分了?”
眼镜的声音随后响起。
他嗤笑一声道:“你要是心疼他,不如你进去顶替他试试。”
男孩连连拒绝:“别别别,哥,我说着玩的。”
衣服被扔在小便池里,我浑身上下只剩一条底裤地蜷缩在隔间角落。
因为挣扎中咬了眼镜,我的身上全是踢打的淤青,眼角也肿了。
我意识模糊地伸手勾住地上已经被撕烂的伞,温热的泪水划过伤口,脸上一疼。
另个男生问:“快到点了,我们走?”
脚步声靠近,眼镜怪笑道:“我怎么觉得,还是做的还不够。”
隔间被拉动,我条件反射地往后缩,惊惧地盯着门。
把手被压下的瞬间,厕所的灯突然坏了。
眼前立刻一片漆黑。
不知道谁恐惧地说:“他来了——”
“快看住那小子!”
外面三人如临大敌,有人眼疾手快想要扒开隔间。
下一秒,门重重夹住刚伸进来的手指,惨叫在几步远的地方炸开,令人头皮发麻。
“啊啊啊——我的手!!”
“门、门怎么关上了……”
“来不及了,快跑!”
黑暗中,一件外套兜头罩下来,嘴里的惊呼声被一只手硬生生按回肚子里。
狭窄的空间里,他垂眸,唇边竖起食指,示意保持安静。
那双黑色的瞳孔宛若两只吃人的漩涡。
来不及想他是怎么进来的,细长的手指放大,掌心轻轻抚上我的双眼。
眼前一黑,我顿时不省人事。
12.
黄昏渐渐暗了,一只鸟歪歪曲曲地撞到楼面掉落下来。
我站在之前抽水的的那栋楼下。
四周景象压抑扭曲,就连建筑装修也是十几年前流行的款式。
我怎么到这里来了?
身体不适地后撤几步。
紧接着,一个黑影措不及防地在我眼前砸下来。
“砰——”
血液汩汩地从他的脑袋涌出,转眼沾湿宽大的校服,几秒钟的功夫就形成了一片血泊。
凌乱的头发掩住两只半眯的眼睛,看到我时还动了一下。
无数负面情绪透过那双垂下来的双眼传递给我。
愤怒。
不甘。
怨恨。
还有,复仇。
13.
一阵晕眩过后,我从梦中惊醒。
有人摇了摇我的肩膀:“好点没,喝口水?”
发小端着水坐在床边,担忧地看着我。
身上已经换上干净的衣服,我回想起梦中那张咒怨的脸,和雨中、檐下那张白得不似活人的脸重合。
喝完水,我的嗓子还是沙哑:“为什么……我会在你家?”
闻言,发小目光游离,神情不自然地说:“还能怎么为什么——我返回去拿东西的时候看到你晕倒在校门口,所以就把你带回来了。”
他在撒谎。
我捧着水杯,没有揭穿。
“你信我么?”
发小愣了一下,点头道:“我信。”
我抿唇,认真地说:“这个世界上,或许真有一些无法解释的东西。”
他沉默地看着脚下的地板。
“帮我查个人吧。”
14.
根据我对梦中的描述,发小很快就将搜索范围锁定在我们学校很久之前的一个校园怪谈上。
据说,当时有一个被霸凌的男生因为承受不住精神和□□上的双重折磨而跳楼自尽。
自那以后,校园中常常出现各种各样诡异的事情。
但校方封锁了消息,只有当年在这里读过书的学长学姐知道。
“他啊,孤僻得很!别说班里了,全校都没有人肯靠近他的。”
“那就是个怪胎,凡是靠近他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的!你听我的,千万不要和他走那么近……”
“只是一个没妈的野种,连家都没有,要不是大家善良,捐点钱给他上学,现在指不定在哪里捡垃圾吃呢?哈哈哈哈哈,说错了,现在也在捡垃圾吃吧!”
……
在众多恶意的揣测和抹黑中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他。
我好像有些明白他那时候为什么要帮我。
或许,他在我身上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又或许,我们是一个世界的人。
15.
“砰——”
巨大的黑影从天而降,垂直砸在我面前。
地上很快就被血液浸染,绽开一朵绚烂的红花。
正是昨天欺凌我的人之一。
身边的发小脸色骤然发白。
我毫无波澜地抬头看向天台,一个黑影在上面久久矗立,直到我看过去才消失不见。
这是惩罚。
违反规则的惩罚。
没有按时离开学校的惩罚。
我知道的不多,可能还有其他规则。
唯一的困惑就是,我的存在似乎能游走于这些规则之中。
但手上毕竟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只能暂时持保留意见。
接下来的日子,学校照常上课,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死亡案件似的。
我的生活没有发生多大的改变。
唯一的变化就是,上课的时候身边多了个人。
每次经过教学楼,看看天台上挥之不去的黑影。
眼镜几人自从见血后就收敛了不少,至少没有再明张目胆地来触我的霉头。
16.
才放晴了两天的雨又毫无征兆地卷土重来。
眼镜抓着我的领子拖到外面,粗暴地拽进地上的泥坑里。
溅起来的泥水甩到我的脸上,衣服泥泞脏乱贴身,头发很快就被雨水打湿贴在脸上。
他撑着伞走到我面前蹲下来,朝后面招了招手,那男生讥笑地将我的书包拉开,将书本和文具一股脑倒进水坑里。
“你以为有那个怪谈在,我不敢动你了吗?”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眼睛。
下一刻,我不要命地扑倒他——
水花四起,透明的雨伞浮在水面。
拳头不要命地砸在肉和骨头上,眼镜用力抓住我的手腕,另一个男生见势不妙,立刻跑过来援救。
攻守易位,他掐着我的脖子怒极反笑道:“要不是你还有点用处,我一定现在就杀了你!”
我在泥水中忍住疼痛,勾起唇角一字一句:“……我也是。”
他脸色黑沉,身边的小弟不合时宜地提醒道:“哥,快到点了,我们该走了——”
有之前的违反规则的前车之鉴,眼镜不情不愿地松开我,捡起地上的伞转身离去。
我没有立刻起来,过了一会儿才去捡地上已经泡得皱缩的书本和湿漉漉的书包。
我挂着书包走到走廊,看着淅淅沥沥的雨幕,有些迷茫。
“滴答,滴答,滴答……”
水滴落在地上的声音在耳边逐渐清晰。
我循声望去。
不远处,熟悉的身影挣脱尽头的黑暗,迎面走来。
只是他身后落下一路的粘稠液体,比起说是雨,更像是血。
好奇怪。
我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可当我看清他的脸、他的身体时,他的校服干爽整洁,那些细微的滴水声也已经消失不见。
眨眼间,他来到跟前。
我的头发还淌着水,衣服像个没关紧的水龙头似的流个没完。
对视的瞬间,身体好像被定在原地,无法挪动分毫。
来索命了吗?
我闭上眼。
等待半晌,他迟迟没有动静,似乎在犹豫什么。
料想的疼痛没有到来,我正要掀开眼皮,动作却倏然顿住。
冰冷的气息贴近,唇瓣传来微凉的触感。
我呆滞地撑开一条眼缝,正好对上那双半眯的眼睛。
鬼使神差地,我抬起还有一些湿意的手指撩开他的鬓发,露出一道隽秀的眉毛。
他低头,加深这个吻。
17.
走廊外昏天暗地,淡黄色的线团花在雨中纠缠堕落。
走廊内,两个少年和着雨声相吻。
18.
我坐在床边,不可思议地打量着这间只在梦中出现过一次的屋子。
湿透的裤子挂在架子上,我穿着他的衣服假装很忙地盯着脚边的毯子,仿佛要将那里盯出洞才罢休。
他坐在桌子旁边,借着桌上的灯光,一针一线地缝补好我上衣被扯出来的窟窿。
小屋的氛围莫名融洽。
想起之前有次,我的上衣腰侧也破过洞,但是天亮之后那个洞就没了。
一时之间,有太多问题想要问他,却又不知道从何问起。
他几次三番地帮我是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关于所谓规则,他又知道多少?
还有……为什么要吻我。
胸腔中好似堵着口闷气,不上不下,令我难受至极:“学、学长。”
他没动。
我吞咽一下:“……你,你是人还是鬼啊?”
他沉默地缝完衣服绞断线条,将衣服拿到架子前,挂在裤子旁边。
我尴尬地摸了摸头。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废话,我真想质问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两只苍白的脚闯入视野,紧接着一枚钥匙送到我眼前。
沿着这只修长瘦弱的手臂往上,领口露出小片好看的锁骨,白皙的脖颈……
他低垂着眉眼,无需诉诸任何语言就能明白意思。
小屋的钥匙,分我一个。
我惴惴不安地拒绝道:“学长,随便把家里的钥匙送给陌生人不太好,您还是收回……”
话还没说完,喉结突然被几根手指覆上,凉意措不及防地在那掠起战栗。
我果断闭嘴,收下钥匙。
头发已经擦干,外面的天色越来越暗。
同床共枕,闭上眼睛,脑子里浮现的都是在走廊时的吻。
柔软的唇,绝妙的气息。
我红了脸,赶忙睁开眼睛,余光小心翼翼地瞥向身边的人。
他已经睡着,呼吸平稳均匀。
光是看这个样子,任谁也不会想到他早就不是活人了。
——而是维系规则的怪谈。
奇怪的是,我并不感到意外。
好像本来就知道这里的一切似的。
恐怕只是接受度太过良好而产生的错觉。
我把脑子里的画面全都抛到九霄云外,极力进入睡眠。
一夜无梦。
19.
学校放一天假,我把房子打扫了一遍,收拾垃圾,然后到别人家里做短工挣钱,晚上九点才回去。
还没进门,那双破旧的皮鞋摆在门口。
有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我本能想要转身逃走。
伺守在门边的黑影动作更快,硬生生拽住我的后领拖进门里。
我抓着那只勒得我喘不过气的手,蹬腿挣扎。
可惜身体太废柴,在绝对的体型压制下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舅舅酡红的脸映入眼帘,他先是好声好气地问:“你今天出去打工了吧,赚了多少钱呀?”
酗酒的醉鬼是最没有道理的。
我乖乖说:“一百。”
他脸上划过不满,但还是堆着笑脸说:“小孩子家家的,拿着钱也没用,不如让舅舅帮你放好。”
说着,他就要掏我的口袋。
趁他不注意,我一把将他推翻在地,迅速爬起来打开门。
“咔哒,咔哒。”
连续按压把手,把手都没有动静。
他什么时候锁门了?!
巨大的恐慌笼罩心头,身后的黑影也追了上来。
男人一脚把我踹翻在地,啐一口:“真是欠收拾,连小崽子都敢骑在老子头上!”
凌厉的腿风落在身上,疼痛瞬间蔓延四肢百骸。
舅舅得意洋洋地将那张红钞揣进自己兜里,穿上皮鞋准备离开,余光扫过我,又返回来。
我下意识地抱住脑袋,他用鞋尖拍了拍我的脸,嘲笑道:“听话不就能少吃点苦头了吗?舅舅都是为你好,舅舅不会怪你的。”
我没说话,直到关门声响起,生理性盐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强忍着不适,我翻出之前准备的伤药,上完药后便躺在床上休息。
狭窄漆黑的房间一眼就能看到尽头。
仿佛我无用的人生。
20.
发小和以前不同了,他不再偷偷给我送面包,也不会悄悄和我交谈,甚至避如蛇蝎。
一瞬间,我们之间的距离犹隔天堑。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但他总该有自己的道理。
我没有擅自去问。
没有眼镜的干扰,我终于短暂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
这样的情况持续到一周后。
放学时分,大家陆陆续续收拾东西从前后门离开。
发小坐在位置上整理书包,磨磨蹭蹭。
等教室里没剩几个人的时候,他终于起身离开,经过我的旁边时似乎看了我一眼。
那是个怎样的眼神?
我不懂。
为了弄明白他这段时间为什么对我这么冷淡,我悄悄跟在他身后一段距离,试图找到答案。
夕阳西下,晴空万里,长风抚树。
明天应该是个艳阳天。
我站在远远的线团花树下,静静地看着发小在手机上反复输入又删除。
一个张扬的人影带着两个人朝他走去。
发小脸上划过一抹厌恶,但还是低下头。
眼镜勾住他的肩膀,哥俩好地带着他往一个方向离开。
心中的不安在此刻隐隐有破壳而出的迹象。
我立刻跟上去。
几个人绕过三个路口,进入小树林里和剩下两个男的会合。
看着眼前的场景,我青筋暴起,浑身血液凝固。
发小被按在地上,有人急不可耐地扒光他的衣服,如狼似虎地在他身上发作。
眼镜喜闻乐见地举着摄像头在旁边拍摄。
屈辱的喘息声和□□的笑骂声在空中弥漫,无孔不入。
救他啊!
快冲上去救他啊!!
你还在这里做什么?你还是人吗?!!
脑海里,意识在歇斯底里,生理性恐惧却让我僵在原地。
捂住耳朵,眼睛流出泪水。
可憎的、无用的泪水。
胆小鬼——
我是一个该死的胆小鬼。
他迷离的眼睛失去神采,机械地呻吟,透过草丛的缝隙对上我的眼睛。
求救?
痛苦?
绝望?
我忽然懂得他在教室看我的眼神。
他也懂得。
我们始终救不了任何人。
他让我放下过去。
好好活。
21.
那天之后,发小请了很久的假,再也没有来过学校。
我给他发信息,但对面一直没有回应。
接连失眠两个晚上,睁眼闭眼都是他挣扎的表情。
痛苦和煎熬两种情愫在身体里横冲直撞。
无尽的自责中,那个被压在地上侮辱的人似乎变成了我。
我看到那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缩藏在草丛后面,眼神慌乱,嘴里一直在重复对不起,然后像只丧家之犬似的跌跌撞撞地落荒而逃。
夜半惊醒,我收到一条定时发来的短信。
只有十几个字。
“我给你留了点钱,在我的笔盒里。
对不起。”
是匿名短信。
我鲤鱼打挺地跳下床,三步并作两步冲出门外,直奔发小家。
救护车前脚刚走。
我急切地拉住路人,气喘吁吁:“请、请问这里发生了什么?”
她不好意思地回答:“我刚来也不太清楚,好像是有人割腕自杀了。刚抬出来的时候,屋子里满地都是血……”
大脑轰然宕机。
22.
一周后,他再也没有从医院里出来。
23.
不久,我的邮箱收到一个匿名邮件。
[他的滋味很好,呵呵。]
眼镜挑衅的嘴脸浮现在眼前。
我攥紧心脏的位置,怒不可遏。
24.
好一段时间,我的意志昏昏沉沉的,梦境和现实颠颠倒倒,有时候甚至会将现实当做梦境。
无数次午夜梦回,我感受到身上的异样,有人扒开我的衣服。
这一次,我没有忍受。
当我清醒过来时,身下的舅舅已经倒在血泊中。
我的手里还握着一把流血的水果刀。
我杀人了。
沉寂许久的大脑缓缓转动,然后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25.
凌晨两点十五,我将舅舅的尸体塞进麻袋里,用大量胶布捆住塑形。
花费不少时间。
凌晨两点四十七,我在后院挖坑,那里也有舅妈的尸体。
我拖着舅舅塞进坑里,有点重。
凌晨三点三十一,我成功将他埋葬。邻居之前送过一些草种,全都被我抛洒在他的土上,浇水。
凌晨四点零一,清理完房子里的痕迹,我披上校服外套,出了门。
凌晨四点二十六分,我走到学校。
26.
写到这里,我在备忘录落下最后一个句号。
校门边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黑影,似乎已经等候多时。
我走到他面前。
隔着一副冰冷的铁门,天光还未破晓。
戚戚黑暗中,互相凝视彼此的眼睛。
接近天明的风有些冷,我面无表情地说:
“学长,我杀人了。”
他垂眸看着我,一言不发。
手指穿过铁门的缝隙,轻轻触碰我的脸颊。
我不明所以。
他收回手时,指腹染上了一抹红色。
风静静地,静静地在我脸上吹着。
我的声音被吹得有些不稳,语气却前所未有的认真:“我要让他们全都付出代价。”
27.
规则内不能杀人,但违反规则的人除外。
利用这条铁律,我和学长里应外合陆陆续续处理了不少人。
填平最后一铲土,耳鸣在我的脑子里乱蹿,愈演愈烈。
学长在后面扶住我,脸色不太好看。
耳道有液体流过,我随手擦了擦,手背迅速染上大红。
这就是恶意利用规则的代价吗。
——丧失听觉。
天空深沉,寥阔而远大,他背着我一步步走在夜幕之下。
我靠着他的肩膀,耳朵汩汩不断流出血,顺着下颌滴下来。
他的头发随风飞扬,后颈却起了一层薄汗。
我微微仰起头。
看不到天上的星星,能听到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微弱。
警报似的耳鸣中,我的声音带着揶揄的意味:“学长,你到底是人还是鬼。”
他没有反应。
我也是很久之后才发现,他的听觉有问题,大多数时候都是靠读唇语理解我的意思。
我自顾自地说:“你应该也清楚,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对着一个类似鬼的怪谈交代后事,对方还不知道,想想就觉得有点好笑。
我忍笑忍得发抖。
他疑惑地往后瞥一眼,没有停下。
侧脸贴着他的脖颈,我笑着说:
“等我死后,把我的尸体埋在线团花树下。
拜托你了。”
下次走廊等雨,我带伞来见你。
28.
这段时间身边的人接连出事,眼镜也很清楚。
我不可能放过他。
在小屋写字条的时候,手机收到一封匿名邮件:“想要拿到那个视频么,后天下午,天桥下不见不散。”
手里握住的笔被猛然攥紧,我死死盯着那个界面。
记录所有罪恶的视频。
那个已经毁掉了发小的视频。
手里忽然松了劲,笔啪嗒一声掉到地上。
后天。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
算了。
还是出意外吧。
29.
约定的时间如约而至,我只身前往约定地点。
枯黄的草地延伸不到尽头,远处传来汽车的鸣笛声,穿过座座高楼。
眼镜姗姗来迟,插兜踱步走来。
他扬了扬下巴,丝毫没有处于下风的意识:“那个怪谈竟然没有一起来么?”
听力已经下降到一个前所未有的程度,我只能勉强听清他的声音,冷冷地注视着他,直奔主题:“视频呢。”
他视若罔闻地大笑起来:“你已经发现了吧,这里的规则。”
我依稀通过他的口型判断出,他在说有关“规则”的事。
眼镜淡定自若道:“也没有什么。只要你放过我,我就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怎么样?包括那个怪谈。”
不怎么样。
我抓住他的领子,动作狠辣地扑了上去。
眼前天旋地转,他被压制在地。
眼镜掉在地上却无暇顾及,他偏过头闷笑得浑身发抖。
我抬起拳头在他脸上十足十地砸了几下,他始终没有还手。
“你是我计划中的变数。”眼镜吐出一口血沫,神色还算从容。
“为了让你变成第二个怪谈,我想方设法地激怒你,用尽一切手段。在这个存活率为零的副本里,只有杀死怪谈才能触发结算条件,既然原副本怪谈杀不死,那就重新养一个怪谈好了。
只是我没有想到,副本进行到现在已经只剩下我一个人,竟然还没有通关。”
他说话颠三倒四,我皱着眉骂道:“神经病。”
“哈哈哈哈哈……”
眼镜不可遏制地笑了,他接着说:“被副本选中,明明你也是和我一样的人,难道你就不好奇吗?为什么你会不受规则的约束……嗬嗬呵呵你已经不是活人了啊,你是怪物!是恶心的怪谈啊!哈哈哈哈哈——”
我眼皮突突地跳,掐住他的脖子。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洋洋得意地欣赏着我阴沉下来的脸色,彻底放弃了挣扎:“明明是个校园怪谈的副本,我们却能离开地图之外的地方。”
他转头看向天际,提醒道:“一个副本不能存在两个怪谈,否则副本会自动杀死任一一个,维持副本稳定。你猜,你和他谁会先被处死呢。哈哈哈哈哈哈……”
我一知半解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但什么都没有。
上当了!
眉头猛地一跳,我下意识翻身躲到一侧。
下一秒,锋利的剪刀擦着我的耳朵划过脸颊,留下一道细长的伤痕,耳尖的疼痛顿时传上大脑。
眼镜再也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面无表情地攥紧刀子:“在这个弱肉强食的规则里,我不杀人,人必杀我。我只是想活命,有错吗!”
我抹了一把脸上温热的血液,目光幽冷地看着他:“靠伤害无辜堆砌的贱命,也配活着?”
他瞬间如鲠在喉。
我朝他一步步走近。
如同当初一步步跨出那扇封闭的铁门。
眼镜见败局已定,连忙跪倒在地,狼狈不堪地哭着哀求我放他一马。
我的动作没有停下。
在距离不到两步的地方,眼镜抽出刀子暴起,脸色狰狞地冲了过来:“那就一起去死吧!”
杀的人多了,血溅出来的时候,连眼睛都忘记了要眨眼。
眼镜满口鲜血地躺在地上,口中喃喃自语:“我可没有撒谎,这个副本就要坍塌了……”
我的眼皮还在突突狂跳。
看着地上意识涣散,已经是强弩之末的眼镜,我转身狂奔回学校。
我的眼睛开始刺痛,好像有一千根针在刺。
痛!
好痛啊!!
为什么会这么痛——
我痛得几乎要发疯,脸色扭曲地捂住眼镜,温热的液体源源不断地从我的指缝溜走,鼻腔一热,铁锈味在口腔弥漫。
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加快脚步。
30.
大片浓烟从学校里翻滚而出,明亮的火光如同黑夜里的蛇,所过之处无一不被紧密缠住。
我寻找水源,却绝望地发现所有水电都断了。
蓄水池还剩下少数即将抽干的水,我浸湿外套,捂住口鼻冲进火里。
火源蔓延的速度很快,我只觉得浑身热烘烘的,钻进楼梯口的小屋时,外套上的水珠几乎全都被蒸发了。
“学长!”
我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只是凭着记忆瞎喊。
眼眶的血已经干涸,和鼻血一起吸附在脸上,莫名很痒。
我想起衣服里的钥匙,立刻取出来开门。
伴随着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木门打开缝隙。
推开门,蓝色的火光在屋里翻涌,却没有引燃任何实物,如同一阵风。
校服洒在地上,他毫无生气地伏在眼前。
“学长——!”
心脏前所未有地疯狂跳动着。
我拉着他的胳膊想要扶他离开这里。
“咳咳咳……”
他推开我,一双眼睛在蓝色的火光中美得惊人,流露出的情愫却那么不近人情。
单单透过那双眸,我就知道他想说什么。
他想赶我走。
脸上划过两行血泪,我的眼睛再次开始作痛。
他怔怔地看着我,一点点爬过来。
我这才发现,他的腿已经被蓝色的火焰腐蚀,膝盖以下只剩残破的裤子,森白的骨头若隐若现。
我也愣住了。
无法呼吸地伸手触碰那两截空了的裤管。
他的手掌轻轻接住我下巴滑落的血珠。
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如果眼镜说的都是对的。
那么我们两个必须牺牲一个。
这是不容改变的副本规则。
31.
去TM的副本规则!
32.
我不顾一切地抓着他的手。
拉不动。
回过头,地上蓝色的火焰仿佛生根的藤蔓缠住他的身体,像是要将他拖进地狱。
他神色淡淡地盯着我。
嘴角扬起浅浅的笑。
好像一辈子都看不够。
不!!!
一辈子怎么够!
血痕胡乱抹在脸上,我用力抱住他的身体,试图阻止那些火焰蔓延的速度,哭得不能自已。
没有用。
一点用都没有。
他惨白的脸上,漆黑的眼睛下方染着青灰,显得格外疲惫。
苍白的手指搭在我的嘴唇上,似乎想要知道我在说什么。
火焰已经吞噬到腰际。
我丢下所有脸面,涕泗横流毫无尊严地求他跟我走。
我的眼睛被血液充斥,已经无法正常视物。
那只微凉的手垂下后,我再也找不到他了。
幽蓝色的火焰穿透我的身体,无法伤害我分毫。
眼前铺天盖地的黑暗中,我在地上摸索。
一个清脆的声音从手边传来。
我浑身颤抖地捡起那个物件。
冰冰凉凉的,貌似是个金属盒子。
里面还装了沉甸甸的东西。
耳边骤然响起一个冰冷的电子音:
“恭喜新玩家成功通过校园怪谈副本。欢迎来到
——游戏深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