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雪后初霁。
檐角的冰凌子滴着化雪的水珠,敲在青石板上,清脆又寥落。
林浮云对镜梳妆,镜中人眉眼低垂,唇色淡薄。陈长风立在门边,也已换好了进宫的衣服。东厂总督的袍子虽也显赫,穿在他身上,却因着他那微微含胸低眉的姿态,硬生生将那几分权势压成了谨慎卑微。
“夫人,可收拾妥当了?”
他声音温和,带着点恰到好处的询问,林浮云指尖掠过一支素银簪子,轻轻插入发间,这才起身,步履轻缓地走到他身边,微微颔首:“劳夫君久等。”
她将手搭上他递过来的手臂,触手依旧温热,只是昨日那徒手握刃的力道与迅疾,已悄然隐匿,此刻只剩下小心,扶着她这个同样柔弱的妻子。
马车轱辘碾过汴京尚未清扫干净的积雪,吱呀作响。车厢内,两人并肩而坐,一时无话。只有熏笼里银炭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和着车外渐次喧嚣的市井人声。
林浮云垂眸看着自己交叠在膝上的手,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
进宫是谢恩,更是踏入龙潭虎穴。太子昨日未能得手,今日宫中,必不会让他们好过。
但宫中必然有线索。
父亲官职被撤,林家陷入众怒绝,虽然皇帝愚昧荒唐,但林家至少忠心报国,绝无他心,单凭赫赫战功,皇帝就做不出什么。
只能是有人背后作梗。
陈长风亦是沉默,只偶尔抬眼,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掠过身侧的女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皇宫渐近,朱红宫墙巍峨,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乾元殿外,内侍通传后,二人低眉顺眼地踏入殿中。
皇帝年岁虽不甚老,眉眼间却已带了被酒色掏空的浑浊与倦怠。太子赫然立在其侧,一身杏黄常服,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如淬了冰的针,落在陈长风身上。
“微臣叩谢陛下天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陈长风拉着林浮云,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姿态放得极低,额头几乎要触到冰冷的地砖。
皇帝随意摆了摆手,声音带着些懒散:“此地也非大殿之上,起来吧。陈卿家昨日大喜,今日便来谢恩,倒是有心了。”
他目光在林浮云身上顿了顿,似是想起她罪臣之女的身份,又很快移开,并无多少兴趣。
“为陛下分忧,是微臣本分。蒙陛下赐婚,臣与内子感激不尽,唯有尽心竭力,以报天恩。”
陈长风答得恭敬,太子这时却轻笑一声,踱步上前:“陈总督真是谦逊。只是……孤听闻,昨日府上似乎不太平?竟有宵小之徒敢在总督大喜之日行凶,真是胆大包天!陈总督受惊了罢?”
他语带关切,眼神却锐利如刀,紧紧盯着陈长风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陈长风微微一鞠:“回太子殿下,确是有几名不知死活的毛贼,想来是听闻微臣府上办喜事……幸得护卫得力,未能惊扰圣听,劳殿下挂心,臣万死。”
他这番说辞,将一场精心策划的刺杀轻描淡写成了毛贼偷盗,既全了皇家颜面,也将自己摘得干净,依旧是那副上不得台面、遇事只知退缩的懦弱模样。
太子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此事是他暗中所为,却也不好再追问,转而将目光投向一直安静立在陈长风身侧的林浮云。
“林氏。” 太子声音微扬,“你父亲之事,虽令人扼腕,但皇恩浩荡,既已嫁与陈卿,便当谨守妇道,安分守己,莫要再思虑过往,徒惹是非。”
他声音盖过皇帝,正立在侧,话中的敲打与警告也毫不掩饰。
林浮云肩头轻轻一颤,像是被这话刺到了一般,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盈满了水光,泫然欲泣。她似乎想开口说什么,嘴唇哆嗦着,手却“不小心”碰到了旁边小几上宫娥刚奉上的一盏热茶。
“哐当——”
茶盏落地,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四溅,有几滴溅到了林浮云的裙摆上,她“啊”地一声低呼,像是受惊的兔子,慌忙后退一步,脚下却又是一绊,眼看就要摔倒。
陈长风适时地在暗中伸手揽住她的腰,将林浮云稳住,一面连声向皇帝和太子告罪:“陛下恕罪,殿下恕罪!内子胆小,昨日受惊未愈,今日又得见天颜,心中惶恐,这才失仪……臣管教无方,请陛下、殿下责罚!”
林浮云伏在陈长风怀中,肩膀微微耸动,细弱的啜泣声断断续续,一派我见犹怜。
狗太子。
说好的合作,就好好刁难自己的便宜丈夫啊!
皇帝皱了皱眉,显然对这哭哭啼啼的场面有些不耐,挥挥手:“罢了罢了,既是无心之失,退下吧。陈卿家,好生安抚你夫人。”
太子看着那相拥的两人,一个懦弱无能,一个胆小如鼠,眼中掠过一丝轻蔑与厌烦。
这陈长风,依旧是那个不堪大用的阉奴,而他找来的林氏,也不过是个空有皮囊的废物。
“既如此,陈总督便带夫人去偏殿整理一下吧。” 太子语气淡漠地下了逐客令。
“谢陛下,谢殿下恩典。” 陈长风千恩万谢,半扶半抱着“惊魂未定”的林浮云,退出了乾元殿。
一出殿门,远离了那令人窒息的视线,林浮云便轻轻从陈长风怀中挣脱,脸上的泪痕未干,眼神却已恢复了清明,甚至带着一丝冷冽:“妾身去更衣。”
陈长风看着她迅速消失在廊庑转角的身影,那双总是低垂的桃花眼里,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笑意。
林浮云当然并非真的要去更衣。
父亲兄长皆知皇帝昏庸无能,父亲坚持辅佐,她的两个哥哥却带着尚且年幼的妹妹,加入了一个名号极大的江湖之派。
既已知结局,兄长们四处逢源,早就给她留了后路。
她依着记忆中幼时入宫的路线,假作辨认方向,脚步虚浮地走向宫中较为偏僻的漱玉轩附近。那里有一处荒废多年的小园子,假山叠石,林木幽深,是她入宫前,通过□□络留下的特殊暗号约定的接应地点。
寒风穿过枯枝,发出呜咽之声。林浮云拢了拢衣袖,站在一株老梅树下,目光警惕地扫过四周。
片刻,一个穿着低等宫女服饰、低着头匆匆行走的身影靠近,在与她擦肩而过的瞬间,一枚小小的、卷成细管的纸卷,无声无息地滑入了林浮云早已摊开的掌心。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那宫女脚步未停,仿佛只是路过。
林浮云握紧纸卷,指尖感受到那粗糙的质感,心脏微微收紧。她不动声色地转身,向偏殿方向走去。
回到暂歇的偏殿耳房,陈长风尚未回来。林浮云迅速展开纸卷,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却让她瞳孔骤缩!
回到暂歇的偏殿耳房,陈长风尚未回来。林浮云迅速展开纸卷,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却让她瞳孔骤缩!
「太子门人,林府侍卫副统领,赵前景。灭门夜其巡值时,曾亲见太子近卫统领自后门潜入。今日午时三刻,西市口问斩。」
竟然是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因伤从父亲亲卫队退下的老兵。
太子的手竟然早已伸进了林府内部,而如今,怕是要兔死狗烹,清理门户了。
那他为什么又要找到自己,嫁与陈长风?
她脑中恍然有几道复杂至极的乱线,却是怎么也理不顺。
要是哥哥都在就好了,她并不如兄长二人聪明,也还总不冷静。
午时三刻……林浮云抬眼望向窗外的日头,心猛地沉下。此刻已近巳时,从这里赶到西市口,时间已是万分紧迫。
更何况,刑场守卫森严,太子既决心灭口,必然布下天罗地网,单凭她一人之力,想要劫法场救人,无异于痴人说梦。
怎么办?
冷汗浸湿了她的内衫。线索近在眼前,却又要眼睁睁看着它断掉吗?
她目光急扫,落在耳房角落多宝架上摆放着的一个前朝青玉花瓶上。花瓶釉色温润,造型古朴,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划过脑海。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心神不宁地在房中踱步,衣袖“无意间”拂过那多宝架——
“啪嚓——!”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彻耳房,那珍贵的青玉花瓶摔在地上,顿时四分五裂。
几乎是同时,房门被推开,陈长风走了进来。他看着地上的碎片,眉头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却没有立刻说话。
林浮云立刻换上惊慌失措的表情,眼圈一红,语无伦次:“夫、夫君……妾身……妾身不是故意的。方才想到昨日刺客,又想到父亲,心中害怕,一时失手……” 她说着,身子微微发抖,像是随时会晕厥过去。
陈长风没有去看那碎片,目光却落在林浮云脸上,那双深邃的桃花眼仿佛能穿透她所有的伪装.
半晌,他终于抬起眼皮,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不过一个瓶子,碎了便碎了。” 他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窗外,那是西市口的方向。
“夫人方才受惊,可是想出去散散心?”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微妙,“听说……今日西市口有热闹可看。”
林浮云的心猛地一跳,抬眸对上他的视线。
陈长风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点,继续道,声音压得更低,却清晰无比:“巧了,东厂……正好也要去提个人。”
这话如同惊雷,在她心中炸响!
陈长风绝对知道了。
他不是在阻止,不是在质问,而是在告诉她——他有正当理由去刑场,并且,可以带上她。
这不是试探,这几乎已经是……明示的合作邀请。
林浮云定定地看着他,此刻的他,脸上早已没了在皇帝太子面前的唯诺,也没有了昨日徒手接刃时的凌厉,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和一种……仿佛等待她落子的从容。
她瞬间敛去了所有伪装出的惊慌与柔弱,眼神变得锐利而清明,同样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问:“夫君此言何意?”
陈长风轻笑一声,站起身:“意思就是,夫人若想看热闹,为夫,可以陪你一同前往。”
前往西市口的马车,比来时更加沉默,却也更加暗流涌动。
车厢宽敞,陈长风与林浮云相对而坐。他闭目养神,仿佛真的只是陪夫人去看一场无关紧要的热闹。林浮云却无法平静,指尖在袖中反复摩挲着那枚小小的纸卷,目光透过摇晃的车帘缝隙,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离午时三刻越来越近。
就在马车转过一个街角,西市口那高高搭起的刑台和黑压压的人群已隐约可见时,陈长风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看向林浮云,目光沉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马车微微颠簸了一下,两人的身体随之轻轻晃动。
就在这晃动的瞬间,林浮云感觉到,一只温热而干燥的手,在宽大的袖袍遮掩下,精准地找到了她紧握成拳、微微冰凉的手。
他的手指,带着常年习武留下的薄茧,轻轻勾住了她的手指。
那动作并不轻佻,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固人心的力量。
林浮云身体一僵,却没有立刻挣脱。
他倾身过来,靠得极近,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廓,声音低沉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平静,问:
“夫人,这场戏……”
“……你想怎么唱?”
袖袍之下,他的手指微微收紧,将那冰冷的指尖,完全包裹进自己的掌心。
仿佛一个无声的盟约,在这一刻,于奔赴刑场的马车中,于这暗流汹涌的袖底,悄然缔结。
林浮云抬眸,迎上他近在咫尺的、深不见底的目光。她心中所有的计算、所有的犹疑,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一个暂时可以依附的支点。
狂风骤雨将至,而他们,已是同舟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