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宠》 第1章 婚 “你一个刚刚及笄的姑娘,能掀起什么浪花来?” 林浮云看着面前嗤笑的男人,倒也不置可否,也同样回以一个淡淡的笑。 “就算是罪臣之女,孤也有办法把你弄出去,只要你在那个太监身边呆着,你也不用担心,他就是个懦夫。” 男人身着华服,在这牢狱之间分外格格不入,他把玩着手中的钥匙,像是举着张卖命符,诱惑着牢狱之后地少女。 “万一被发现,你也早享了本不再属于你的荣华,死了都算是便宜。” 少女身上的囚服单薄难蔽,她禁不住瑟缩了下,将身靠在墙上。鬓边乱发垂落肩头,有些落寞地望向窗外的雪色。 兄长与母亲的血迹似乎还沾染在她手心,在此时竟然毫无征兆地,再次密密刺痛一片,成为她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良久,少女支起身来,脚上沉重的镣铐,随着动作将快要结痂的伤口再次磨破,发出“哗啦啦”地刺耳声响。 “那好,我明日便与陈长风成婚。” 林浮云双手伸去,男人戏谑地看她一眼,将钥匙丢去她脚边。 少女动作一滞,看着对方渐渐运去的身影,有些了然般将手垂下,喃喃。 “……谢太子殿下。” 飞絮扑帘,冻云垂野。 那纤枝驮着一天寒色,顷刻便不堪重负,微微将身压下,将那沉甸的素白还给了天地。 今日是东厂总督陈长风的大喜之日。 新娘已经在路上了,来客面上也不见有何欢喜之色,纷纷将目光投向正堂中央的那个身影。 人人谈之唾弃,民间痛骂其皇帝走狗太监的陈长风,就在昨日,面不改色地接下了皇帝的赐婚。 北风呼啸着穿过汴京上空,大开着的府门尽头,慢悠悠的走入一抹明艳的红。 喜轿走的相当不平,轿夫们摇晃的愈发变本加厉。轿帘卷起带进的阵阵寒风,吹打在新娘子单薄的红衣上。 林浮云轻颤了颤睫羽,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绣花鞋,慢慢漾起抹笑来。 她昨日还在狱中,今日出嫁至此,说好听点是东厂总督,却仍旧是逃不过太监的名号,自然挑的不是什么花好月圆之日,也不是来求取半生幸福。 喜轿重重颠簸了一瞬,大概是终于落地了。 下一刻,帘子被一只白净修长的手微微掀起,透过若隐若现的盖头,她面对着对方递过来的掌心,将手怯怯地放了上去。 对方的手掌温热有力,在这冰天雪地中,成为林浮云触摸到的第一丝暖意。 少女将眸子垂下,任由对方牵着,慢慢出了喜轿。 轿子虽已停下,离地面难免还有些距离,脚上的绣花鞋也不是照着她的尺寸做出来的,摇摇欲坠地。 看着轿前那块踏板,林浮云心中微动,将脚下微微一绊,惊呼一声,踉跄着就要侧身倒去。 “啊!” 陈长风立刻手中一紧,将她稳稳揽下。 她只觉撞上了个温暖有力的胸膛,头顶就落下声带着笑意的低语。 “夫人,当心脚下。” 她眼前的盖头随着动作被风扬起,堪堪瞥见一眼。面前人周身气质并非阴柔,也不是想象中让人恶寒的长相,只是一双脉脉深情的桃花眼,看不出真心似地瞧着怀中人。 挺年轻的。 非要说的话,甚至可以称得上小有姿色。 林浮云玩笑似地想着,将身支起,稳稳踩进了雪地里。 比起后宫莺燕,东厂显然是更好收集到情报的地方,面前的丈夫,自然也是辅佐自己报仇的工具。 她跨过高高的门槛,透着轻薄的盖头,将在场的众人都瞧了一遍。 这其中,就藏着灭她林家全门的罪魁祸首。 有人首先在人群中,笑意爽朗地走了出来。 “恭喜陈总督,祝二位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此话一出,来客的目光纷纷落在了林浮云身上。 话中尽是毫不掩饰的羞辱,这本就不是两情相悦,是皇帝赐下的一纸婚书,林浮云的父亲又是罪臣,前几日被仇人灭了满门,就留下林浮云这一个女儿。 况且,就算你陈长风官再大,大到九千岁的名号,太监能有什么后代。 若是这总督夫人真的有了,那也只能算是给汴京官员百姓,多添上一段茶余饭后的笑料罢了。 陈长风脸上见不到半分恼意,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将头埋地极低,丝毫没有新郎官的春风得意。 “多谢太子殿下。” 果真是懦夫。 林浮云将眉微微蹙了蹙,除了厌恶,那点不属于身边人的违和感还来不及被捕捉,就早已烟消云散。 太子有意无意般看了林浮云一眼,有些满意地后退至人前:“孤就不扰二位了,等礼成后再叙。” 厅堂内红烛高燃,却仍盖不住冷意,林浮云被人稳稳牵着,迈步而入。 正堂内的气氛微微有些怪,但今日成婚的主角都如此荒诞,二位新人身后还有高官太子,林浮云便将心思放平稳了些。 “一拜天地——” 司礼监的嗓音在肃杀的寒风中响起。 林浮云依言转身,朝着府门外那片冰天雪地盈盈下拜。 身侧的陈长风亦同步躬身,动作流畅,毫无滞涩。宽大的喜袍袖摆交叠的瞬间,她似乎能感受到身旁人平稳的呼吸,仿佛这真的只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婚礼。 真是鬼迷了心窍。 “二拜高堂——” 没有高堂,两人便朝着空置的太师椅象征性地拜了拜。堂下宾客的目光各异,还有太子那看似温和实则锐利的视线,皆如无形的针,密密地扎在她挺直的背脊上。 她的父亲曾满心欢喜地和母亲谈论着,要如何给她说一门顶好的亲事。 那时她尚且年幼,吵闹着说,要和爹娘兄长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林将军虽常年征战沙场,却也会在对着家人时收了煞气,只是笑盈盈看小女儿胡闹,又假装板起张脸来。 “瞎说什么话,哪有女孩家家一辈子都跟爹娘在一起的。” 如今她为复仇委身嫁与太监,爹娘知道,是要对她生气的吧。 她的确等不到生生世世了。 “夫妻对拜——” 最后一声唱礼落下,林浮云缓缓转身,面向陈长风。隔着朦胧的盖头,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挺拔的红色轮廓。她依礼弯下腰,颤颤巍巍的。 没有悔不当初,盖头下,是再也挂不住笑。 就在她俯身,他也躬身,两人头颅即将交错的那一刹那—— “嗖!” 一道极其轻微的、利物破空的声音穿透了喧嚣的北风。 紧接着,便是宾客中爆发出的一声凄厉尖叫。 “有刺客,保护太子!” 不知谁喊了一声,现场顿时糟乱一片。宾客们的惊呼、杯盘碎裂的声响,桌椅被撞倒的混乱,瞬间将方才那点虚伪的祥和撕得粉碎。 陈长风似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脚下踉跄,被惊慌的人潮有意无意地逼向角落。 不用想,这一定是太子做的好事。 林浮云也假装吓得跌跌撞撞,在盖头下时刻观察着陈长风。 他脸上恰到好处地浮现出苍白与无措,像一只受惊的鹿,被猎犬围堵,退无可退。林浮云冷眼旁观着,趁着人群的间隙,又转头看向太子。 未料,他也在此时转头看向林浮云和陈长风,露出一抹阴冷的笑意。 恐怕今天绝非初次,太子一直在试探陈长风。 眼看一名刺客突破混乱,手中淬毒的短剑如毒蛇出洞,直刺陈长风心口! 林浮云自幼习武,自然知道这一击的威力。 帮还是不帮? 太子既是试她,也是试陈长风,二人中不论谁拿出武器,抑或是做出闪躲,都会在太子眼中成为怀疑的对象。 但失去了陈长风,她就丢失了眼下最有利的棋子。 念头既定,她面上瞬间堆满惊惧,如同所有见到夫君遇险的柔弱新妇一般,发出一声凄婉的惊呼:“夫君——!” 她脚下慌乱地向前一扑,看似要用自己单薄的身体去为陈长风挡下这致命一击。宽大的喜袖之下,她的手指已悄然扣住一枚冰凉坚硬的事物,只待贴近瞬间,便可无声无息了结那刺客。 然而一道比她思绪、比她袖中暗器更快的剑光,倏然亮起! 这剑光来去极快,只有近在咫尺的林浮云堪堪看清。 那剑光并非来自他处,正是来自那个本该瑟瑟发抖、引颈就戮的“懦夫”陈长风怀中! 林浮云只觉一股沉稳的大力袭来,天旋地转间,已被陈长风牢牢接住,顺势带进怀中。他的手臂铁箍般环住她的肩背,将她整个护住,那姿态是全然保护的姿态。 与此同时,他另一只原本空着的手,竟快如闪电般探出,不偏不倚,徒手攥住了那柄已刺到胸前的锋利剑刃! “噗——” 利刃割破皮肉的闷响过后,温热的液体,顺着陈长风掌心,一滴滴,溅落在林浮云雪白的颈窝,在她鲜红的嫁衣领口晕开点点刺目的暗红。 林浮云猝然抬眸,撞进一双近在咫尺的眼睛里。 陈长风依旧微微低着头,看着她。那双桃花眼中不见了方才在人前的唯诺与卑微,却也没有凌厉的杀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 人群挡住了他们和太子,一片混乱中,林浮云的盖头,已经在刚刚的慌乱中,不知飞去哪里了。 陈长风的唇角弯起温顺妥帖的弧度,仿佛掌心那深可见骨的伤口不存在一般。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安抚般的轻柔,气息拂过她的耳畔。 “吓着夫人了?” 鲜血还在顺着他的指缝滑落,敲在冰冷的地面,也敲在林浮云骤然收紧的心弦上。 这一刻,什么柔弱,什么算计,什么袖中暗器,都在他这徒手接白刃的震撼与这声温柔的询问中,凝固了。 陈长风出手了。 以这种绝对力量、绝对反差的方式。 他绝对不是太监,或者说,他绝对不是别人口中的那个唯唯诺诺,偷生怕死的陈长风! 第2章 变 这些刺客都是死士,刺杀未成,不等护卫将其捉拿归案,纷纷嚼碎舌下毒丸自尽。 大喜之日被这等晦气事见了血气,徒留几具了无动静的尸体,场内一片狼藉,来客四散,陈长风也不恼,只是将众人都陪笑着都请了出去。 偌大的府邸仿佛一瞬间空寂下来,只剩下呼啸的北风和尚未散尽的血腥气。 待众客离去,他面上再无多少新婚遇刺的惊怒,也未见多少痛楚之色,只是眉眼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疲惫,仿佛方才那场生死搏杀,不过是盛宴上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 陈长风手上看似狰狞,实则不知有心还是无意,很巧合地避开了要害筋骨。 林浮云虽不是凤冠霞帔,珠翠环绕,但她生的极为娇俏可人,此刻又哭得梨花带雨,肩头微微耸动,一双纤纤玉手更是紧紧抱着陈长风那只受伤的右臂,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 晶莹的泪珠不断从她苍白的脸颊滚落,砸在陈长风的衣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等人都基本走光,还抱着对方那只手,尤自抹着眼泪。 府医早已提着药箱候在一旁,似是看惯了这伤势,只是没料到身边多出了个泪眼婆娑的姑娘,放下药箱,倒是犹豫了些许。 “大人,这……” 陈长风面色淡淡,将伤到的右手伸了去,空着的便轻拍了拍林浮云低垂的脑袋:“夫人。” 见着她肩颈处的暗红,陈长风叫了门口的两个侍卫:“带个机灵点的小丫鬟进府,年纪和夫人相仿即可。吩咐她,明日去城里最好的绸缎庄和银楼,多采买些时新的布匹首饰回来。” 后面掀盖头的程序,也在突如其来的闹剧中被搅乱了,加之这总督府内平日多是侍卫番子,陈长风自身也并不需要丫鬟近身伺候,竟是连个贴身服侍夫人的侍女都未曾备下。 这桩由皇上突然赐下的婚事,到底还是太过匆忙,许多细节都未能顾及。 她自己来的匆忙,虽没有嫁妆,好在也带了几件换洗衣服。 等简单沐浴完回房,陈长风已经坐在桌边,他也换了常服,受伤的右手裹着厚厚的纱布,脸色在烛火下显得有些苍白,但那双桃花眼依旧沉静。 “夫君,你的手……” 林浮云上前几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惧与感激,声音微颤,“都是妾身不好……” 她的目光落在桌上那碗刚刚煎好、犹自冒着袅袅白气的汤药上,连忙伸出纤细白皙的手,小心翼翼地将那温热的药碗捧起,柔顺地递到他的嘴边,眼巴巴地望着他:“快些把药喝了吧,也好让妾身……放宽了心。” 陈长风抬眼看了看她,目光在她捧着药碗,纤细白皙的手上停顿一瞬,随即接过,唇角弯起惯有的温顺弧度:“有劳夫人了,小伤而已,无碍。” 肌肤相触只瞬间,他仰头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仿佛碗中的不是药,而是什么上等的美酒,和林浮云印象中太监的形象大相径庭。 林浮云看他喉结滚动,心下微沉。她方才递药时,手背看似无意地触到对方指腹。 一层微微粗粝,厚厚地茧刮过时,伴随着刺痛来的,她心下瞬间一片雪亮。 这绝对不是一个普通太监该有的手,也不是普通内侍因杂役可能磨出的薄茧,而是成年累月、持之以恒地练习某种兵刃或拳脚功夫,才能磨练出的、一层层叠加、拼凑而成的厚茧。 因为林浮云的手上,曾经也有这样的证明。 “今日受了些惊吓,夫人早些歇息吧。”陈长风放下药碗,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安排:“你我二人虽已是夫妻不假,但是圣上赐婚,我这般……残缺之身,恐污了夫人清誉。” 林浮云心中猛地一松,也不再故意做作掉泪,面上适时地飞出两抹红晕,只乖顺地点点头,低垂着眼睫,声音细若蚊蚋:“……全凭夫君安排。” 两人各自怀揣着心事,都为这两床被子,缓缓地舒了口气。 夜渐深,红烛泪尽,新房内陷入一片黑暗。确认软榻上传来均匀绵长的呼吸声后,林浮云如同暗夜中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滑下床。 太子殿下说得没错,一个刚刚及笄,骤然被推上高位的新嫁娘,一个看似柔弱无助,只会垂泪的普通少女,的确可能掀不起什么风浪。 但她是林浮云,是林大将军手把手教出来的亲女儿,他如今在世唯一的血脉。 她迅速换上一身早已准备好的夜行衣,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锐利如星的眼眸。推开后窗,寒风灌入,她身形一缩,便如一片落叶般融入了沉沉的夜色中。 总督府邸守卫森严,巡逻的番子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林浮云将轻功施展到极致,身影在廊柱、假山、树影间几个起落,快得只剩下一道模糊的黑影。 她除了是太子临时的手下,却是抱着寻找灭门真凶的心思才嫁与陈长风,目的已经达成,皇上的赐婚不是儿戏,不是说收回就能收回的,既然目的已达成就必须留下,那么在这龙潭虎穴之中,首要任务,自然是办自己的事情。 林浮云早就打听过,陈总督重要的东西都放在书房,此夜是她初临此地,不宜打草惊蛇,摸清书房的大致布局和守卫情况便可。 书房是重地,门外竟无人看守。林浮云屏息凝神,指尖夹着一根细如牛毛的探针,在门缝窗棂处细细探查片刻,无声地撬开了窗栓,翻身而入。 书房内陈设果然简单,一桌一椅,几排书架,除此之外并无太多装饰。 然而,林浮云却能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异样气息,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暗中窥视。 她不敢大意,借着微弱的月光,开始小心地翻找书架、抽屉,寻找可能与林家灭门案、或是与陈长风真实身份相关的卷宗密件。 她对自己这个新婚丈夫的身份也挺好奇。 她不敢大意,借着从窗纸透入的、微弱的、清冷的月光,开始小心地翻找。 书架上的内容却多是些无关痛痒的政务汇报或边关寻常军情,桌面上除了一些文房四宝和普通印信,别无他物,她甚至摸索了几个看似隐蔽的暗格,里面却空空如也,干净得像是被人刚刚清理过。 这间书房,从踏入的那一刻起,就给林浮云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它像是一个被人精心布置好的、等待着访客的迷宫,所有的线索都似是而非,所有的路径都指向虚无。 “藏得挺深啊。” 林浮云在心底轻声骂了句,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不爽涌上心头。她不死心,蹲下身,纤长的手指沿着紫檀木书案底部的繁复雕花,一寸寸地仔细摸索过去。 终于,她的指尖触碰到一个极不起眼的、只有米粒大小的微小凸起。触感冰凉,带着金属的质地。 她的动作猛然一滞。 门外突然传来了极轻微的脚步声! 林浮云心头一凛,来不及细想,身体已本能地做出反应。她如同滑溜的游鱼,瞬间缩身,悄无声息地躲入了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之下。 “吱呀——” 书房门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脚步沉稳,不疾不徐。 林浮云蜷缩在狭小的空间里,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透过书案下方的缝隙,她能看到一双穿着黑色官靴的脚,以及那曳地的、绣着精致蟒纹的袍角。 这件衣服,只有一个人才有资格穿上。 是陈长风! 他怎么会来这里?他不是应该在新房睡着了吗? 她的血液几乎要凝固。那蟒纹在微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象征着来人的身份与权势。他在书案前停下了脚步,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 林浮云连睫毛都不敢颤动一下,全身肌肉紧绷,袖中的暗器再次滑入掌心,准备在万不得已时搏命一击。 实在不行,她就只能放弃这枚棋子,将整个书房搜查一遍,天亮前就做好逃亡的准备。 时间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然而,预想中的俯身探查并未到来。那蟒纹袍角的主人只是在书案前停留了片刻。不知是不是错觉,林浮云似乎听到了一声极轻极低的轻笑,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 随即,脚步声再次响起,竟是朝着门口去了。 “哐。” 下一秒,房门被轻轻带上,书房内重新恢复了死寂。 林浮云又在书案下蛰伏了许久,直到确认外面再无任何动静,才如同虚脱般,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冷汗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浸湿了夜行衣的后背。 她不敢久留,立刻按照原路,以比来时更加谨慎小心的速度,避开了所有守卫和机关,如同鬼魅般潜回了新房院落。 林浮云悄无声息地翻窗而入,月光如水般洒在房内的地上。 她迅速换下夜行衣,刚躺回尚有余温的床榻,拉好锦被—— 旁边软榻上,原本“熟睡”的陈长风,仿佛只是无意识地翻了个身,一条手臂却极其“自然”地横了过来,不偏不倚,正好搭在了她的腰间。 那手臂沉甸甸的,带着灼人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寝衣,清晰地传递过来。 林浮云瞬间僵直了身体,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大脑,又在下一秒冻结。她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屏住了。 黑暗中,她只能感觉到腰间那不容忽视的重量和热度,以及身后那人似乎依旧平稳悠长的呼吸。 他……是故意的,还是真的无意识? 这一夜,林浮云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直到窗棂透出微弱的晨光。 腰间的手臂始终没有挪开,那灼热的体温像烙印一样,烫得她心乱如麻。 他究竟是敌是友。 是深藏不露的猎人,还是别有所图的同谋? 而那些书房里看似重要、却又似是而非的卷宗,究竟是他随手放置的障眼法,还是一个……早为她准备好的、请君入瓮的陷阱? 无数的疑问在她脑中盘旋,找不到答案。 而窗外的天光,终究是毫不留情地、一点点地亮了起来。 第3章 戏 翌日清晨,雪后初霁。 檐角的冰凌子滴着化雪的水珠,敲在青石板上,清脆又寥落。 林浮云对镜梳妆,镜中人眉眼低垂,唇色淡薄。陈长风立在门边,也已换好了进宫的衣服。东厂总督的袍子虽也显赫,穿在他身上,却因着他那微微含胸低眉的姿态,硬生生将那几分权势压成了谨慎卑微。 “夫人,可收拾妥当了?” 他声音温和,带着点恰到好处的询问,林浮云指尖掠过一支素银簪子,轻轻插入发间,这才起身,步履轻缓地走到他身边,微微颔首:“劳夫君久等。” 她将手搭上他递过来的手臂,触手依旧温热,只是昨日那徒手握刃的力道与迅疾,已悄然隐匿,此刻只剩下小心,扶着她这个同样柔弱的妻子。 马车轱辘碾过汴京尚未清扫干净的积雪,吱呀作响。车厢内,两人并肩而坐,一时无话。只有熏笼里银炭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和着车外渐次喧嚣的市井人声。 林浮云垂眸看着自己交叠在膝上的手,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 进宫是谢恩,更是踏入龙潭虎穴。太子昨日未能得手,今日宫中,必不会让他们好过。 但宫中必然有线索。 父亲官职被撤,林家陷入众怒绝,虽然皇帝愚昧荒唐,但林家至少忠心报国,绝无他心,单凭赫赫战功,皇帝就做不出什么。 只能是有人背后作梗。 陈长风亦是沉默,只偶尔抬眼,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掠过身侧的女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皇宫渐近,朱红宫墙巍峨,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乾元殿外,内侍通传后,二人低眉顺眼地踏入殿中。 皇帝年岁虽不甚老,眉眼间却已带了被酒色掏空的浑浊与倦怠。太子赫然立在其侧,一身杏黄常服,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如淬了冰的针,落在陈长风身上。 “微臣叩谢陛下天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陈长风拉着林浮云,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姿态放得极低,额头几乎要触到冰冷的地砖。 皇帝随意摆了摆手,声音带着些懒散:“此地也非大殿之上,起来吧。陈卿家昨日大喜,今日便来谢恩,倒是有心了。” 他目光在林浮云身上顿了顿,似是想起她罪臣之女的身份,又很快移开,并无多少兴趣。 “为陛下分忧,是微臣本分。蒙陛下赐婚,臣与内子感激不尽,唯有尽心竭力,以报天恩。” 陈长风答得恭敬,太子这时却轻笑一声,踱步上前:“陈总督真是谦逊。只是……孤听闻,昨日府上似乎不太平?竟有宵小之徒敢在总督大喜之日行凶,真是胆大包天!陈总督受惊了罢?” 他语带关切,眼神却锐利如刀,紧紧盯着陈长风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陈长风微微一鞠:“回太子殿下,确是有几名不知死活的毛贼,想来是听闻微臣府上办喜事……幸得护卫得力,未能惊扰圣听,劳殿下挂心,臣万死。” 他这番说辞,将一场精心策划的刺杀轻描淡写成了毛贼偷盗,既全了皇家颜面,也将自己摘得干净,依旧是那副上不得台面、遇事只知退缩的懦弱模样。 太子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此事是他暗中所为,却也不好再追问,转而将目光投向一直安静立在陈长风身侧的林浮云。 “林氏。” 太子声音微扬,“你父亲之事,虽令人扼腕,但皇恩浩荡,既已嫁与陈卿,便当谨守妇道,安分守己,莫要再思虑过往,徒惹是非。” 他声音盖过皇帝,正立在侧,话中的敲打与警告也毫不掩饰。 林浮云肩头轻轻一颤,像是被这话刺到了一般,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盈满了水光,泫然欲泣。她似乎想开口说什么,嘴唇哆嗦着,手却“不小心”碰到了旁边小几上宫娥刚奉上的一盏热茶。 “哐当——” 茶盏落地,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四溅,有几滴溅到了林浮云的裙摆上,她“啊”地一声低呼,像是受惊的兔子,慌忙后退一步,脚下却又是一绊,眼看就要摔倒。 陈长风适时地在暗中伸手揽住她的腰,将林浮云稳住,一面连声向皇帝和太子告罪:“陛下恕罪,殿下恕罪!内子胆小,昨日受惊未愈,今日又得见天颜,心中惶恐,这才失仪……臣管教无方,请陛下、殿下责罚!” 林浮云伏在陈长风怀中,肩膀微微耸动,细弱的啜泣声断断续续,一派我见犹怜。 狗太子。 说好的合作,就好好刁难自己的便宜丈夫啊! 皇帝皱了皱眉,显然对这哭哭啼啼的场面有些不耐,挥挥手:“罢了罢了,既是无心之失,退下吧。陈卿家,好生安抚你夫人。” 太子看着那相拥的两人,一个懦弱无能,一个胆小如鼠,眼中掠过一丝轻蔑与厌烦。 这陈长风,依旧是那个不堪大用的阉奴,而他找来的林氏,也不过是个空有皮囊的废物。 “既如此,陈总督便带夫人去偏殿整理一下吧。” 太子语气淡漠地下了逐客令。 “谢陛下,谢殿下恩典。” 陈长风千恩万谢,半扶半抱着“惊魂未定”的林浮云,退出了乾元殿。 一出殿门,远离了那令人窒息的视线,林浮云便轻轻从陈长风怀中挣脱,脸上的泪痕未干,眼神却已恢复了清明,甚至带着一丝冷冽:“妾身去更衣。” 陈长风看着她迅速消失在廊庑转角的身影,那双总是低垂的桃花眼里,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笑意。 林浮云当然并非真的要去更衣。 父亲兄长皆知皇帝昏庸无能,父亲坚持辅佐,她的两个哥哥却带着尚且年幼的妹妹,加入了一个名号极大的江湖之派。 既已知结局,兄长们四处逢源,早就给她留了后路。 她依着记忆中幼时入宫的路线,假作辨认方向,脚步虚浮地走向宫中较为偏僻的漱玉轩附近。那里有一处荒废多年的小园子,假山叠石,林木幽深,是她入宫前,通过□□络留下的特殊暗号约定的接应地点。 寒风穿过枯枝,发出呜咽之声。林浮云拢了拢衣袖,站在一株老梅树下,目光警惕地扫过四周。 片刻,一个穿着低等宫女服饰、低着头匆匆行走的身影靠近,在与她擦肩而过的瞬间,一枚小小的、卷成细管的纸卷,无声无息地滑入了林浮云早已摊开的掌心。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那宫女脚步未停,仿佛只是路过。 林浮云握紧纸卷,指尖感受到那粗糙的质感,心脏微微收紧。她不动声色地转身,向偏殿方向走去。 回到暂歇的偏殿耳房,陈长风尚未回来。林浮云迅速展开纸卷,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却让她瞳孔骤缩! 回到暂歇的偏殿耳房,陈长风尚未回来。林浮云迅速展开纸卷,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却让她瞳孔骤缩! 「太子门人,林府侍卫副统领,赵前景。灭门夜其巡值时,曾亲见太子近卫统领自后门潜入。今日午时三刻,西市口问斩。」 竟然是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因伤从父亲亲卫队退下的老兵。 太子的手竟然早已伸进了林府内部,而如今,怕是要兔死狗烹,清理门户了。 那他为什么又要找到自己,嫁与陈长风? 她脑中恍然有几道复杂至极的乱线,却是怎么也理不顺。 要是哥哥都在就好了,她并不如兄长二人聪明,也还总不冷静。 午时三刻……林浮云抬眼望向窗外的日头,心猛地沉下。此刻已近巳时,从这里赶到西市口,时间已是万分紧迫。 更何况,刑场守卫森严,太子既决心灭口,必然布下天罗地网,单凭她一人之力,想要劫法场救人,无异于痴人说梦。 怎么办? 冷汗浸湿了她的内衫。线索近在眼前,却又要眼睁睁看着它断掉吗? 她目光急扫,落在耳房角落多宝架上摆放着的一个前朝青玉花瓶上。花瓶釉色温润,造型古朴,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划过脑海。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心神不宁地在房中踱步,衣袖“无意间”拂过那多宝架—— “啪嚓——!”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彻耳房,那珍贵的青玉花瓶摔在地上,顿时四分五裂。 几乎是同时,房门被推开,陈长风走了进来。他看着地上的碎片,眉头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却没有立刻说话。 林浮云立刻换上惊慌失措的表情,眼圈一红,语无伦次:“夫、夫君……妾身……妾身不是故意的。方才想到昨日刺客,又想到父亲,心中害怕,一时失手……” 她说着,身子微微发抖,像是随时会晕厥过去。 陈长风没有去看那碎片,目光却落在林浮云脸上,那双深邃的桃花眼仿佛能穿透她所有的伪装. 半晌,他终于抬起眼皮,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不过一个瓶子,碎了便碎了。” 他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窗外,那是西市口的方向。 “夫人方才受惊,可是想出去散散心?”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微妙,“听说……今日西市口有热闹可看。” 林浮云的心猛地一跳,抬眸对上他的视线。 陈长风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点,继续道,声音压得更低,却清晰无比:“巧了,东厂……正好也要去提个人。” 这话如同惊雷,在她心中炸响! 陈长风绝对知道了。 他不是在阻止,不是在质问,而是在告诉她——他有正当理由去刑场,并且,可以带上她。 这不是试探,这几乎已经是……明示的合作邀请。 林浮云定定地看着他,此刻的他,脸上早已没了在皇帝太子面前的唯诺,也没有了昨日徒手接刃时的凌厉,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和一种……仿佛等待她落子的从容。 她瞬间敛去了所有伪装出的惊慌与柔弱,眼神变得锐利而清明,同样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问:“夫君此言何意?” 陈长风轻笑一声,站起身:“意思就是,夫人若想看热闹,为夫,可以陪你一同前往。” 前往西市口的马车,比来时更加沉默,却也更加暗流涌动。 车厢宽敞,陈长风与林浮云相对而坐。他闭目养神,仿佛真的只是陪夫人去看一场无关紧要的热闹。林浮云却无法平静,指尖在袖中反复摩挲着那枚小小的纸卷,目光透过摇晃的车帘缝隙,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离午时三刻越来越近。 就在马车转过一个街角,西市口那高高搭起的刑台和黑压压的人群已隐约可见时,陈长风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看向林浮云,目光沉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马车微微颠簸了一下,两人的身体随之轻轻晃动。 就在这晃动的瞬间,林浮云感觉到,一只温热而干燥的手,在宽大的袖袍遮掩下,精准地找到了她紧握成拳、微微冰凉的手。 他的手指,带着常年习武留下的薄茧,轻轻勾住了她的手指。 那动作并不轻佻,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固人心的力量。 林浮云身体一僵,却没有立刻挣脱。 他倾身过来,靠得极近,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廓,声音低沉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平静,问: “夫人,这场戏……” “……你想怎么唱?” 袖袍之下,他的手指微微收紧,将那冰冷的指尖,完全包裹进自己的掌心。 仿佛一个无声的盟约,在这一刻,于奔赴刑场的马车中,于这暗流汹涌的袖底,悄然缔结。 林浮云抬眸,迎上他近在咫尺的、深不见底的目光。她心中所有的计算、所有的犹疑,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一个暂时可以依附的支点。 狂风骤雨将至,而他们,已是同舟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