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个刚刚及笄的姑娘,能掀起什么浪花来?”
林浮云看着面前嗤笑的男人,倒也不置可否,也同样回以一个淡淡的笑。
“就算是罪臣之女,孤也有办法把你弄出去,只要你在那个太监身边呆着,你也不用担心,他就是个懦夫。”
男人身着华服,在这牢狱之间分外格格不入,他把玩着手中的钥匙,像是举着张卖命符,诱惑着牢狱之后地少女。
“万一被发现,你也早享了本不再属于你的荣华,死了都算是便宜。”
少女身上的囚服单薄难蔽,她禁不住瑟缩了下,将身靠在墙上。鬓边乱发垂落肩头,有些落寞地望向窗外的雪色。
兄长与母亲的血迹似乎还沾染在她手心,在此时竟然毫无征兆地,再次密密刺痛一片,成为她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良久,少女支起身来,脚上沉重的镣铐,随着动作将快要结痂的伤口再次磨破,发出“哗啦啦”地刺耳声响。
“那好,我明日便与陈长风成婚。”
林浮云双手伸去,男人戏谑地看她一眼,将钥匙丢去她脚边。
少女动作一滞,看着对方渐渐运去的身影,有些了然般将手垂下,喃喃。
“……谢太子殿下。”
飞絮扑帘,冻云垂野。
那纤枝驮着一天寒色,顷刻便不堪重负,微微将身压下,将那沉甸的素白还给了天地。
今日是东厂总督陈长风的大喜之日。
新娘已经在路上了,来客面上也不见有何欢喜之色,纷纷将目光投向正堂中央的那个身影。
人人谈之唾弃,民间痛骂其皇帝走狗太监的陈长风,就在昨日,面不改色地接下了皇帝的赐婚。
北风呼啸着穿过汴京上空,大开着的府门尽头,慢悠悠的走入一抹明艳的红。
喜轿走的相当不平,轿夫们摇晃的愈发变本加厉。轿帘卷起带进的阵阵寒风,吹打在新娘子单薄的红衣上。
林浮云轻颤了颤睫羽,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绣花鞋,慢慢漾起抹笑来。
她昨日还在狱中,今日出嫁至此,说好听点是东厂总督,却仍旧是逃不过太监的名号,自然挑的不是什么花好月圆之日,也不是来求取半生幸福。
喜轿重重颠簸了一瞬,大概是终于落地了。
下一刻,帘子被一只白净修长的手微微掀起,透过若隐若现的盖头,她面对着对方递过来的掌心,将手怯怯地放了上去。
对方的手掌温热有力,在这冰天雪地中,成为林浮云触摸到的第一丝暖意。
少女将眸子垂下,任由对方牵着,慢慢出了喜轿。
轿子虽已停下,离地面难免还有些距离,脚上的绣花鞋也不是照着她的尺寸做出来的,摇摇欲坠地。
看着轿前那块踏板,林浮云心中微动,将脚下微微一绊,惊呼一声,踉跄着就要侧身倒去。
“啊!”
陈长风立刻手中一紧,将她稳稳揽下。
她只觉撞上了个温暖有力的胸膛,头顶就落下声带着笑意的低语。
“夫人,当心脚下。”
她眼前的盖头随着动作被风扬起,堪堪瞥见一眼。面前人周身气质并非阴柔,也不是想象中让人恶寒的长相,只是一双脉脉深情的桃花眼,看不出真心似地瞧着怀中人。
挺年轻的。
非要说的话,甚至可以称得上小有姿色。
林浮云玩笑似地想着,将身支起,稳稳踩进了雪地里。
比起后宫莺燕,东厂显然是更好收集到情报的地方,面前的丈夫,自然也是辅佐自己报仇的工具。
她跨过高高的门槛,透着轻薄的盖头,将在场的众人都瞧了一遍。
这其中,就藏着灭她林家全门的罪魁祸首。
有人首先在人群中,笑意爽朗地走了出来。
“恭喜陈总督,祝二位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此话一出,来客的目光纷纷落在了林浮云身上。
话中尽是毫不掩饰的羞辱,这本就不是两情相悦,是皇帝赐下的一纸婚书,林浮云的父亲又是罪臣,前几日被仇人灭了满门,就留下林浮云这一个女儿。
况且,就算你陈长风官再大,大到九千岁的名号,太监能有什么后代。
若是这总督夫人真的有了,那也只能算是给汴京官员百姓,多添上一段茶余饭后的笑料罢了。
陈长风脸上见不到半分恼意,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将头埋地极低,丝毫没有新郎官的春风得意。
“多谢太子殿下。”
果真是懦夫。
林浮云将眉微微蹙了蹙,除了厌恶,那点不属于身边人的违和感还来不及被捕捉,就早已烟消云散。
太子有意无意般看了林浮云一眼,有些满意地后退至人前:“孤就不扰二位了,等礼成后再叙。”
厅堂内红烛高燃,却仍盖不住冷意,林浮云被人稳稳牵着,迈步而入。
正堂内的气氛微微有些怪,但今日成婚的主角都如此荒诞,二位新人身后还有高官太子,林浮云便将心思放平稳了些。
“一拜天地——”
司礼监的嗓音在肃杀的寒风中响起。
林浮云依言转身,朝着府门外那片冰天雪地盈盈下拜。
身侧的陈长风亦同步躬身,动作流畅,毫无滞涩。宽大的喜袍袖摆交叠的瞬间,她似乎能感受到身旁人平稳的呼吸,仿佛这真的只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婚礼。
真是鬼迷了心窍。
“二拜高堂——”
没有高堂,两人便朝着空置的太师椅象征性地拜了拜。堂下宾客的目光各异,还有太子那看似温和实则锐利的视线,皆如无形的针,密密地扎在她挺直的背脊上。
她的父亲曾满心欢喜地和母亲谈论着,要如何给她说一门顶好的亲事。
那时她尚且年幼,吵闹着说,要和爹娘兄长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林将军虽常年征战沙场,却也会在对着家人时收了煞气,只是笑盈盈看小女儿胡闹,又假装板起张脸来。
“瞎说什么话,哪有女孩家家一辈子都跟爹娘在一起的。”
如今她为复仇委身嫁与太监,爹娘知道,是要对她生气的吧。
她的确等不到生生世世了。
“夫妻对拜——”
最后一声唱礼落下,林浮云缓缓转身,面向陈长风。隔着朦胧的盖头,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挺拔的红色轮廓。她依礼弯下腰,颤颤巍巍的。
没有悔不当初,盖头下,是再也挂不住笑。
就在她俯身,他也躬身,两人头颅即将交错的那一刹那——
“嗖!”
一道极其轻微的、利物破空的声音穿透了喧嚣的北风。
紧接着,便是宾客中爆发出的一声凄厉尖叫。
“有刺客,保护太子!”
不知谁喊了一声,现场顿时糟乱一片。宾客们的惊呼、杯盘碎裂的声响,桌椅被撞倒的混乱,瞬间将方才那点虚伪的祥和撕得粉碎。
陈长风似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脚下踉跄,被惊慌的人潮有意无意地逼向角落。
不用想,这一定是太子做的好事。
林浮云也假装吓得跌跌撞撞,在盖头下时刻观察着陈长风。
他脸上恰到好处地浮现出苍白与无措,像一只受惊的鹿,被猎犬围堵,退无可退。林浮云冷眼旁观着,趁着人群的间隙,又转头看向太子。
未料,他也在此时转头看向林浮云和陈长风,露出一抹阴冷的笑意。
恐怕今天绝非初次,太子一直在试探陈长风。
眼看一名刺客突破混乱,手中淬毒的短剑如毒蛇出洞,直刺陈长风心口!
林浮云自幼习武,自然知道这一击的威力。
帮还是不帮?
太子既是试她,也是试陈长风,二人中不论谁拿出武器,抑或是做出闪躲,都会在太子眼中成为怀疑的对象。
但失去了陈长风,她就丢失了眼下最有利的棋子。
念头既定,她面上瞬间堆满惊惧,如同所有见到夫君遇险的柔弱新妇一般,发出一声凄婉的惊呼:“夫君——!”
她脚下慌乱地向前一扑,看似要用自己单薄的身体去为陈长风挡下这致命一击。宽大的喜袖之下,她的手指已悄然扣住一枚冰凉坚硬的事物,只待贴近瞬间,便可无声无息了结那刺客。
然而一道比她思绪、比她袖中暗器更快的剑光,倏然亮起!
这剑光来去极快,只有近在咫尺的林浮云堪堪看清。
那剑光并非来自他处,正是来自那个本该瑟瑟发抖、引颈就戮的“懦夫”陈长风怀中!
林浮云只觉一股沉稳的大力袭来,天旋地转间,已被陈长风牢牢接住,顺势带进怀中。他的手臂铁箍般环住她的肩背,将她整个护住,那姿态是全然保护的姿态。
与此同时,他另一只原本空着的手,竟快如闪电般探出,不偏不倚,徒手攥住了那柄已刺到胸前的锋利剑刃!
“噗——”
利刃割破皮肉的闷响过后,温热的液体,顺着陈长风掌心,一滴滴,溅落在林浮云雪白的颈窝,在她鲜红的嫁衣领口晕开点点刺目的暗红。
林浮云猝然抬眸,撞进一双近在咫尺的眼睛里。
陈长风依旧微微低着头,看着她。那双桃花眼中不见了方才在人前的唯诺与卑微,却也没有凌厉的杀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
人群挡住了他们和太子,一片混乱中,林浮云的盖头,已经在刚刚的慌乱中,不知飞去哪里了。
陈长风的唇角弯起温顺妥帖的弧度,仿佛掌心那深可见骨的伤口不存在一般。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安抚般的轻柔,气息拂过她的耳畔。
“吓着夫人了?”
鲜血还在顺着他的指缝滑落,敲在冰冷的地面,也敲在林浮云骤然收紧的心弦上。
这一刻,什么柔弱,什么算计,什么袖中暗器,都在他这徒手接白刃的震撼与这声温柔的询问中,凝固了。
陈长风出手了。
以这种绝对力量、绝对反差的方式。
他绝对不是太监,或者说,他绝对不是别人口中的那个唯唯诺诺,偷生怕死的陈长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