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间内,灯火摇曳。
合赤温执起酒壶,琥珀色的液体注入两只青玉杯,动作从容,仿佛方才的剑拔弩张只是幻影。
“原来柳大人是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他端起酒杯,脸上挂着豪爽的笑意,“劳殿下如此惦念,小王倒有些受宠若惊了。”他率先饮尽。
柳栖梧亦举杯示意,姿态优雅的浅啜了一口:“太子殿下知大王子心系使团行程,忧心忡忡,提前入京探访,亦是人之常情。只是……”他放下酒杯,目光平静地迎上合赤温,“京畿重地,耳目众多。大王子身份尊贵,提前抵京却未依礼觐见陛下,反而流连于市井戏楼,此事若被有心人做文章,传入陛下耳中,恐有损大王子的清誉,更易引发不必要的猜疑。殿下遣下官前来,正是提醒大王子,明日一早,还是依礼入宫面圣方为上策。殿下亦盼此次铁勒使团来访,能结两国邦交之好,共谋边陲安宁。”
合赤温哈哈一笑,面上满是赞同:“太子殿下思虑周全,小王感激不尽!明日一早定当入宫拜见靖国陛下!太子殿下仁厚明理,实乃靖国之福啊!”
他顺势说了几句场面话,称赞李重津年轻有为,有明君之风,期待日后能与太子殿下多多亲近云云。
两人又闲谈几句,气氛融洽。楼下戏台的喧嚣渐渐平息,终场锣鼓敲响。柳栖梧起身告辞:“时辰不早,下官不便久留。太子殿下的一点心意,还请大王子笑纳。”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的锦盒打开,里面是一枚雕工极其繁复,镶嵌着鸽血红宝石的金丝缠枝佩饰,价值不菲,彰显着东宫的重视。
合赤温目光扫过那华贵的佩饰,脸上笑意不变,视线却落在柳栖梧腰间那个不起眼的玄色香囊上。带着几分玩味:“太子殿下的心意,本王自当珍藏。不过比起这金玉之物,本王倒更中意柳大人腰间这枚香囊。样式别致,针脚……嗯,颇有古拙之风。不知柳大人能否割爱?”
柳栖梧指尖不着痕迹地拂过香囊上那个狂放的“滚”字,神色淡漠:“此乃我家殿下亲手所绣,情意所寄,下官珍之重之,不敢转赠。”
“哦?瑾王殿下?”合赤温故作恍然,随即抚掌大笑,笑声在寂静下来的雅间里显得有些突兀,“说起瑾王殿下,柳大人有所不知,你在我们草原各部,可是个大名人呐!”
柳栖梧道:“下官微末之人,能让诸位耳闻,想来是沾了我家殿下的赫赫威名。”
“正是!正是!”合赤温笑声更响,“我们那里,谁不知道当年打得我们抱头鼠窜的靖国第一高手李重霄,如今竟……嫁了人!”他身体微微前倾,“好些部族的老家伙,比如被你们殿下在狼牙谷揍得丢盔弃甲的秃鹫部老族长,还有被踹了王庭的狄王……都捶胸顿足地说,早知瑾王殿下有这心思,他们当年就该备上九十九匹骏马、九十九头肥羊,把殿下早早娶回去!成了一家人,哪还用得着动刀动枪,死那么多儿郎?哈哈哈!”他身后的巴图和格根也配合地发出几声粗嘎的哄笑。
柳栖梧静静地听完,没有一丝怒意爬上眉梢。他只是微微抬眼,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平静无波地看向合赤温:“大王子说笑了。手下败将,也只剩下狺狺狂吠的本事了。至于想做我家殿下的‘拓跋野’?”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巴图和格根,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草原上想摇尾乞怜的野狗太多,殿下……怕是用不过来。”
“你!”巴图只觉那不咸不淡的一眼,像个响亮的巴掌,他瞬间暴怒,用铁勒语怒吼一声“不知死活的稻米佬!”,如同发狂的棕熊,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风声,猛地抓向柳栖梧的手腕,想将他狠狠掼在桌上!
柳栖梧没有后退,反而迎着巴图的手腕闪电般探出!五指如铁钩,精准无比地扣住巴图腕上麻筋!同时身体一矮一旋,借力打力,一个干净利落的擒拿反关节!巴图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传来,整条手臂被瞬间扭到背后,巨大的身躯不由自主地被带着向前猛扑!
“砰——哗啦!”
巴图的脑袋狠狠撞在坚硬的紫檀木桌面上!力道之大,震得桌上的杯盘碗盏一阵乱跳!那盏燃着的青铜烛台被撞翻,滚烫的蜡油如同熔岩般泼溅出来!
“啊——!”巴图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滚烫的蜡油大半泼在了他因剧痛而本能抬起的左臂和半边脸颊上,尤其是左眼附近,瞬间烫起一片骇人的水泡!剧烈的灼痛让他几乎昏厥。
柳栖梧的手背也被溅上几点滚烫的蜡油,皮肤瞬间泛红,但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一手如同铁钳般死死压住因剧痛而疯狂挣扎的巴图,另一只手已抄起那摔落的青铜烛台,烛台顶端尖锐如矛!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那青铜烛台锐利的尖端,如同切豆腐般,深深嵌入巴图眼前寸许的紫檀木桌面!冰冷的金属尖端,几乎贴着他那只未被蜡油烫到的,因恐惧而瞪得溜圆的右眼!几根断裂的睫毛甚至被切断,飘落在冰冷的金属上。
巴图的惨叫声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他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停滞了,唯一能动的右眼死死盯着那近在咫尺,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青铜尖刺,巨大的恐惧瞬间淹没了所有痛楚。
“巴图!”格根惊骇欲绝,下意识就要拔刀!
“驸马?!”门外也同时传来一声焦急而粗哑的低喝,带着破锣般的嗓音,是瑾王府的老卒张瘸子!显然里面的动静惊动了他们。
一直冷眼旁观的合赤温,此刻脸色也彻底阴沉下来,他猛地站起身:“柳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柳栖梧先是对着门外扬声,语气平稳无波:“我无事,稍后便出。”
门外传来张瘸子压抑的回应:“是。”
他这才缓缓抬眼,看向脸色铁青的合赤温。那只压着巴图的手依旧稳如磐石,另一只手则握住了深深嵌入桌面的烛台柄。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森然:
“大王子,我们靖朝有句古训:主辱臣死。瑾王殿下,既是我的君,也是我的妻子。无论何时何地,谁敢对他有半分不敬,”他握着烛台柄的手微微用力,那冰冷的尖端在巴图惊恐的瞳孔中又逼近了一分,“就休怪柳栖悟,不懂礼数。”
无形的杀气弥漫开来。合赤温对上柳栖梧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有种无比清晰的直觉——如果自己此刻不给出明确的回应,眼前这个看似清雅文弱的侍郎,会毫不犹豫地将这烛台刺进巴图的脑袋!
“……好!”合赤温喉结滚动了一下,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脸色僵硬地点了点头,“柳大人……护主心切,小王明白了。”
柳栖梧这才松开压着巴图的手,同时手腕一拧,将那深深嵌入桌面的青铜烛台“锵”地一声拔了出来,随手丢在狼藉的桌面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步履从容地走向门口。
巴图瘫软在地,捂着眼睛和手臂,发出痛苦的呻吟。
“巴图是我们铁勒排得上号的勇士,”合赤温盯着柳栖梧的背影,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和一丝忌惮,“想不到柳大人一介文官,竟有如此利落的身手。”
柳栖梧的脚步在门口微微一顿,没有回头,只淡淡抛下一句:“瑾王殿下也常说下官看着弱不禁风,怕日后遇上不能好好讲话的人吃亏,便随意教了两招擒拿手防身。今日一试,倒还顺手。”
话音未落,他已推门而出,身影消失在门外。
鸿运楼后门连接着一条僻静幽深的小巷,柳栖梧的轿子安静地停在那里。
独眼的老卒张瘸子见他出来,连忙上前一步,那只完好的独眼锐利地在他身上扫视一圈,哑着嗓子低声问:“驸马爷,没事吧?”他闻到驸马身上淡淡的蜡油味和血腥气。
柳栖梧神色如常,只微微颔首:“无事,回府。”
张瘸子见他衣衫整齐,除了手背几点红痕,并无明显伤痕,心下稍安。
今晚驸马爷突然跟王爷借了他和另一个老兄弟来鸿运楼,王爷啥也没问,只交代了一句“把人囫囵个儿带回来就行”。
刚才雅间里那声杀猪似的惨叫和杯盘碎裂的动静,可把他们这两个战场上下来的老家伙都惊了一下。不过驸马爷全须全尾出来了,其他的不归他们管。
他退开一步,示意轿夫起轿。
瑾王府主院寝殿内,烛火通明,暖意融融。
李重霄正斜倚在宽大的拔步床头,背后垫着好几个软枕,把自己安置得舒舒服服。他手里捧着一本蓝皮旧书,封皮上写着三个古朴的篆字——《缠龙手诀》。
他看得颇为投入,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手指无意识地在锦被上比划着,连柳栖梧走近都未察觉。
柳栖悟放轻脚步,目光落在烛光下的李重霄身上。
这张脸眉骨英挺,鼻梁高直,下颌线条清晰有力,是上辈子在铜镜和水盆倒影里看过无数次,属于“李重霄”的俊朗轮廓。只是此刻眉宇间没有前世惯有的冷厉与沉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慵懒的平和与专注。
暖黄的烛光柔和了他略显锋锐的棱角,整个人陷在柔软的锦被和靠枕里,像一只找到舒适窝点的,放松警惕的大猫。
柳栖悟心中掠过一丝奇异的感觉。
上辈子戎马倥偬,极少有揽镜自照的闲暇,偶尔几次拿着铜镜,也是为了查看背后的箭疮愈合得如何。后来流放边关,拖着残躯苟延残喘,更是不愿,也不敢再看镜中那张枯槁如鬼的脸。所以每次看到眼前这个顶着“李重霄”皮囊的灵魂,露出这样松弛自在的模样,都让他感到陌生又新奇。
李重霄似乎看到了关键处,眉头紧锁,伸出一只手对着虚空比划了一个擒拿的招式,动作幅度大了些,“咚”一声,手背结结实实磕在了床柱的雕花棱角上。
“嘶……”他痛得倒抽冷气,连忙甩手。
柳栖悟忍不住低笑出声。
李重霄这才抬眼看到他,揉着手背:“回来了?鸿运楼那边热闹吗?”
“嗯,”柳栖悟走近床边,目光扫过他手中的《缠龙手诀》,“见王爷如此苦学,不敢打扰。如何?这金丝缠腕一式,可参透了?”
李重霄撇撇嘴,把书往旁边一扔:“哪有这么容易。”
原主是武学奇才,看一遍就能融会贯通,他对着图解琢磨半天,脑子里懂了,手上却总不是那么回事。
柳栖悟俯身,自然而然地将他丢开的书拿起,放到一旁小几上。他瞥了一眼书页,随口念道:“敌腕若至,如藤缠树,顺其势而逆其筋,锁其关而断其力……”话音未落,他右手已如灵蛇般探出,直抓李重霄刚才磕痛的手腕!
李重霄几乎是本能反应,手腕一翻,五指成爪,试图格挡反扣——正是刚才比划的金丝缠腕起手式!
柳栖悟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动作却更快!他手腕如同没有骨头般轻轻一绕,避开李重霄的格挡,五指如钩,闪电般扣住李重霄的手腕内侧麻筋,同时左掌在他手肘关节处轻轻一托一按!
“哎!”李重霄只觉半边手臂瞬间酸麻无力,整个人被一股巧劲带着向前一倾,手腕已被柳栖悟反关节锁住,按在了柔软的锦被上!动作干净利落,正是《缠龙手诀》中破解金丝缠腕的精髓。
“慢了半拍,”柳栖悟松开钳制,点评道,“感应到了,但手上动作跟不上。要再快一点,心到手到。”
李重霄闷闷地收回手臂,没说话,揉了揉被扣住的地方。
柳栖悟见他神色,以为真弄痛了他,连忙俯身,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怎么了?哪里痛?”他确信自己根本没用力。
李重霄突然抬头,看着他如临大敌的样子,嘿嘿一笑:“苦肉计!怎么样,像不像?”
柳栖悟一怔,随即无奈地摇头:“这招对别人可没用。”
他心中却掠过合赤温那张充满恶意的脸,以及巴图那双贪婪凶暴的眼睛。总有这些想趁火打劫,落井下石之人。如果让眼前这个空有蛮力却招式生疏的李重霄遇上……后果不堪设想。
李重霄浑不在意,摆摆手:“我也不想跟别人打……”话说到一半,他目光扫过柳栖悟垂在身侧的手,猛地顿住。
“诶?”他一把拉住柳栖悟的手腕,将他的手拉到烛光下,“你的手怎么了?”只见柳栖悟骨节分明的手背上,几点红肿的水泡赫然在目,显然是新烫的。
“小伤而已,无妨。”柳栖悟语气平淡的抽回手。
“蜡油烫的?”李重霄眉头一皱,瞪了他一眼,“什么无妨!陈大!去拿烫伤膏来!”他扬声朝外吩咐。
很快,陈大将一盒清凉的膏药送了进来,还贴心地端来一盆温水。
寝殿里还散落着李重霄前段时间折腾针线留下的物件。他拿起一根细长的银针,在烛火上仔细烧过,示意柳栖悟把手放在矮几上铺着的干净软布上。
“会有点痛,忍着点。”李重霄语气难得认真起来。他先用温水浸湿的软布小心擦去柳栖悟手背上残留的蜡痕,然后屏息凝神,用烧过的针尖,极其精准快速地将那几个水泡一一挑破,放出里面的积液。动作虽算不上多娴熟,却异常专注小心。最后,他才挖出清凉的药膏,均匀细致地涂抹在烫伤处。
柳栖悟安静地看着烛光下为他忙碌的李重霄。跳跃的火焰在那张俊朗专注的脸上投下温暖的光影,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映出小片阴影。指尖传来药膏的清凉和对方指腹温热的触感。
他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刚才在鸿运楼,拼着以伤换伤,甚至硬挨几拳,他有十足的把握能用那根青铜烛台刺穿合赤温和巴图的喉咙。虽然事后处理尸体,应付铁勒和靖朝会很棘手,但如果还有下次……
他看着李重霄小心翼翼为他涂抹药膏的侧脸,那个充满血腥的念头悄然消散了。
如果还有下次,还是杀掉他们好了。他想。
只是,下次要选个更干净利落,不沾上蜡油,也不会让眼前这人皱眉的法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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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 2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