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瑾王府门前车驾肃立。
李重霄一身亲王常服,虽无往日军中杀伐气,却也挺拔轩昂。柳栖梧则是一身侍郎官袍,衬得人愈发清瘦文雅。两人一前一后登上马车,中间隔着的距离,足以再塞进一个人。
今日是入宫拜见的日子,自孝敏皇后逝世后,后位一直空悬,太后身体不好已经多年不见客,所以李重霄和柳栖悟只去养心殿拜了李琰。
李琰高踞御座,目光在两人身上缓缓扫过,带着审视。、
“起来吧。” 他声音温和,“都是一家人,不必拘礼。怀瑾,这几日在府中可还习惯?栖梧可还周到?”
李重霄站起身,脸上堆起一个笑容:“托父皇的福,挺好挺好!驸马……” 他瞥了一眼身旁垂手而立的柳栖梧,语气带着点不以为然,“……周到是周到,就是太讲究规矩了些,没趣儿。”
柳栖梧微微躬身:“臣惶恐,未能让殿下尽兴,是臣之过。”
李琰眼底掠过一丝满意,面上却佯怒道:“怀瑾,休得胡言!栖梧是朝廷栋梁,又是你夫婿,当敬重才是。”
李重霄撇了撇嘴,不以为然道:“知道了。”
李琰看着有些无奈:“新婚夫妻,彼此都多多体谅才能早日磨合好,今日你们陪父皇一起用午膳,我们多聊聊。”
“好啊。”
“谢陛下体恤。”
精致的御膳流水般呈上。
李琰状似随意地夹起一箸菜,闲聊般开口:“怀瑾啊,你既已卸了军职,安心在府休养,那靖北道行军大总管麾下的一应人事调度,也该有个章程了。你带他们多年,最是了解,可有什么想法?”
李重霄正对付着一块水晶蹄筋,闻言抬起头,腮帮子还鼓着,含混不清地说:“想法?父皇您可别提了!那帮杀才,打仗砍人是把好手,可论起管人管事,处理庶务,那真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让他们待在京里领份闲饷,早晚憋出毛病来惹事!”
他咽下食物,语气变得恳切:“儿臣之前就愁这事儿呢。如今儿臣也退下来了,正好,父皇不如把他们打发得远远的,戍边守城去!他们做个大头兵不至于出岔子,至于地方上的政务军务,父皇您派几个真正可靠,懂行的能臣去管着,就万无一失了!”
李琰点了点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接着问,“那谁来接任靖北道行军大总管,你可有想法?”
李重霄道:“儿臣觉得父皇以文驭武这步棋走得极好!安稳!至于具体选哪位文臣大才……” 他双手一摊,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儿臣是个粗人,跟那些文曲星们不熟,父皇您慧眼如炬,您看着办,选谁儿臣都举双手赞成!”
李琰心中快速盘算。李重霄这番话,句句都戳在他心坎上,可以说全是他的下一步打算。
这逆子如此识趣,是当真心灰意冷,还是……另有所图?
他审视着李重霄那副没心没肺只顾吃喝的样子,一时竟有些拿不准。
“哦?” 李琰放下银箸,带着几分打趣的笑意,“听你这话,是真打算在瑾王府里安心养老,做你的公主了?”
李重霄笑了笑,颇有些得意道:“父皇!您对我们内眷的消遣真是一无所知啊!”
他放下筷子,兴致勃勃地掰着手指数,“儿臣都打听好了!办花会,赏名园!打捶丸,赛马球!还有投壶雅集、双陆棋会!回头儿臣就广发帖子,邀上京中各府的诰命夫人、闺秀千金,多多走动,联络感情!也好跟她们好好学学这为妻之道、持家之法,争取早日做个贤惠的公主!”
“噗……” 侍立一旁的孙福差点没憋住笑,赶紧低下头。
李琰也被这番“宏图大志”噎得半晌说不出话。心中那点疑云倒是散了大半。
这逆子……怕是真疯了!一个身份敏感的前皇子、现男妻,跑去广邀各家女眷办花会?哪家贵妇敢接他的帖子?只怕最后能应约的,也就狄家那几个粗疏的武将女眷。
罢了,等把他那些旧部都打发干净,就剩个空架子,再让柳栖梧盯紧些,谅他也翻不出什么浪花。
“呵呵,” 李琰干笑两声,摆摆手,“随你,随你,只要你安分守己,莫要惹出事端便好。”
他彻底失了再问的兴趣。
宫中一行顺利渡过,等回到瑾王府,李重霄心里放松了不少,也不再装着一脸惫懒,跟柳栖悟一分开,他便去了书房。
昨夜那本《逆脉汇宗》带来的疑窦始终萦绕心头。
他推开书房门,目光径直投向书案——
空荡荡的桌面,昨夜被他随手放下的蓝皮旧书,已然不翼而飞!
李重霄心头猛地一沉。他立刻唤来陈大和昨夜当值的几名老兵。
“王爷,您走后,除了每日洒扫的粗使婆子按规矩进去清扫过一遍,再无人踏足书房。” 陈大仔细回想,肯定地说,“属下们一直守在附近,并未见任何可疑之人出入。王爷,可是丢了什么要紧物事?”
老兵们脸上也露出担忧。
李重霄压下翻腾的心绪,面上故作轻松地摆摆手:“没什么要紧的,就是本王随手记了点东西的册子,许是清扫时当废纸收走了,或是本王记岔了地方。无妨,都下去吧。”
他打发走众人,独自站在空旷的书房里,若有所思。
清扫?那本秘籍蓝皮古旧一眼看过去就知道不是废纸。
会是他吗?
夜色深沉,寝殿内烛火昏黄。李重霄靠在床头,心不在焉地翻着一卷杂书,耳朵却留意着门外的动静。
直到更鼓敲过二更,门外才传来柳栖梧熟悉的,极轻的脚步声。
柳栖梧推门进来,依旧是一身整齐的素色常服,面色在烛光下更显疲惫。他如常向李重霄微微颔首:“殿下安好。时辰不早,请早些歇息。”
说罢,便欲转身走向侧间暖阁。
“驸马留步。” 李重霄放下书卷,开口叫住了他。
柳栖梧脚步顿住,回身,平静地看向李重霄:“殿下还有吩咐?”
李重霄拍了拍床沿:“没什么吩咐,就是一时睡不着,想跟驸马聊聊。”
柳栖梧从善如流,走到距离床榻几步远的圆凳旁坐下:“殿下想聊什么?”
“聊聊今日父皇问的事,” 李重霄看着柳栖梧,“靖北道行军大总管的继任人选。吏部那边,想必已有草拟的名单了吧?驸马心中可有猜测?”
柳栖梧眼帘微垂:“此乃朝廷要职,最终定夺,全凭圣心。臣不敢妄加揣测。”
“少来这套,” 李重霄嗤笑一声,“吏部是干什么吃的?不都是你们先递条子,皇上再挑拣?还是说,驸马觉得这事儿不方便跟我这个‘内眷’说?”
柳栖梧沉默片刻,似乎权衡了一下,才抬眼看向李重霄,缓缓报出几个名字:“……兵部尚书张谦、礼部郎中王佑、工部员外郎刘秉忠、还有……光禄寺少卿贾道全。”
李重霄心头一跳!贾道全!正是原著里那个靠着溜须拍马上位,最终把靖朝边防祸害得一塌糊涂的酒囊饭袋!他果然在备选名单里。
“哦?” 李重霄拉长了语调,目光紧锁柳栖梧,“那驸马觉得……这几人里,谁更合适些?”
柳栖梧迎着他的目光,眼神深不见底:“殿下心中,可有属意之人?
李重霄内心天人交战。他拿不准柳栖梧的立场,更怕这是皇帝通过柳栖梧设下的试探。他内心深处有个微弱却固执的声音:柳栖梧不会这样。但这直觉如此飘渺,他不敢赌。
见李重霄不说话,柳栖悟又道:“或殿下有觉得极不合适之人?但说无妨。”
说谁?原著里皇帝既然选了贾道全,万一是早就内定好的,他说不说有什么用,指不定说出来,皇帝看他不喜欢贾道全,更要力保了。
可让贾道全这祸害上位了,对那些可能会调去边防的原主旧部也是个巨大的隐患啊。
他咬了咬牙,决定赌一把,把贾道全和另一个官员的名字混在一起说了出来:“贾道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可惜心思全在钻营上,让他得了实权,怕更是谄上骄下,汲汲营营。王佑早年做过行军监事,本事有几分,但过于圆滑,风吹两边倒,遇大事恐难当机立断。”
但王佑的本事是实打实的,原著里最后外族兵临城下,在朝上大半官员倡议着割地赔款的时候,这个一贯的墙头草,却是铁打的主战派。
李重霄紧盯着柳栖梧的表情,慢慢道:“这两个人,有一个是我觉得适合继任的,有一个是我绝对不希望他继任的,驸马自行分辨,等结果出来,就知道我们有没有默契了。”
贾道全这个草包有几分斤两,柳栖梧坐在吏部侍郎的位置上不可能不知道。如果皇帝选人只想求一个忠字,他这个立场不明的驸马,会试着推一把王佑吗?
柳栖梧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只微微颔首:“殿下的看法,臣记下了。”没有任何评价,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
李重霄一拳打在棉花上,有些气闷。他眼珠一转,忽然换上一副促狭的笑容:“说起来,文臣掌武职也是常事。驸马你文武双全,深藏不露,吏部怎么没把你柳侍郎也放进名单里?你们柳家那‘七损诀’……” 他故意拖长了音调,目光灼灼,“练成了可是能焚天煮海吧?”
柳栖梧淡淡道:“殿下说笑了。臣既已与殿下成亲,柳家便当避嫌。”
李重霄不死心的追问:“你说的那个七损决到底是不是真的?”
柳栖悟反问道:“那殿下昔日靖国第一高手的赫赫威名,又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李重霄脸上的笑容僵住,柳栖梧的问题精准地刺向他最深的秘密。
他看着柳栖梧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黑眸,张了张嘴,那些惯常的胡言乱语却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我困了。” 李重霄猛地别开脸,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驸马也早些歇息吧。”
柳栖梧站起身,动作从容不迫。他没有追问,只是对着李重霄的背影,留下一句话:“方才那个问题,殿下若想好了答案,随时可以来找臣交换。臣言出必践。”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走向侧间暖阁,轻轻合上了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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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