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北市公安医院精神科那扇厚重的隔音门在身后合拢时,东方玄宴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咚,咚,沉稳而有力,敲打在陌生的环境里。
与她预想中需要费力融入的情形截然不同,她的到来,竟像一颗早已被预告的星辰,安然坠入了一片准备就绪的港湾。
“东方老师,您来了!”
“东方老师,我去年听过您那场《关于精神病性反社会人格与犯罪心理锚点》的学术报告,实在太精彩了!那个关于‘创伤记忆如何通过躯体症状进行非语言表达’的论点,让我茅塞顿开!”
“东方老师,欢迎您……”
“东方老师……”
热情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温柔地包裹。
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上洋溢着真诚的笑意和毫不掩饰的钦佩。
东方玄宴微微怔住,她已是医学博士,但年龄确实未满三十。
平日里被哥哥东方玄曜宠得无法无天,潜意识里总还觉得自己是个需要被照顾的小姑娘,从未真切地意识到,自己在专业领域内,竟已积累了这样的知名度。
这些赞誉,像温暖的潮水,拍打着她习惯性构筑的内心壁垒。
她有些不自在地拢了拢身上那件略显宽大的白大褂,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的铠甲。
面对围拢过来的同事,她显露出专业领域内的沉静与谦逊。她向前一步,深深地弯下腰,鞠了一躬。
抬起头时,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腼腆的微笑:
“大家好,非常感谢大家的认可和欢迎。我非常珍惜能有机会和大家成为同事,未来还请多多指教。大家不必如此客气,直接叫我东方,或者玄宴,甚至……宴宴都可以。”
她顿了顿,声音清越。
“谢谢大家。”
“宴宴!”
几乎是话音刚落,一声带着笑意的、格外清晰的“宴宴”便响了起来。
东方玄宴循声望去,只见一位年约五十、气质干练温和的女医生正分开人群,笑着朝她走来。
她眼角的细纹里盛满了亲和力,但那双看过来的眼睛却清澈而敏锐,带着岁月沉淀下的洞察。
“宴宴,我是张媛媛,是咱们精神科的主任。”
她自然地伸出手,轻轻握了握东方玄宴有些冰凉的手指。
“见到你真人,比照片上更显年轻有为。走,别在这儿被他们围着看了,先去我办公室,我们聊聊你的工作安排。”
张媛媛主任的办公室宽敞而整洁,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和书香混合的气息。
两面墙的巨大书柜里塞满了专业书籍和档案盒,彰显着主人深厚的学术底蕴。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光洁的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
“坐,别拘束。”
张媛媛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自己则在主位坐下,从抽屉里取出一份薄薄的、却标注着“机密”字样的文件夹。
“玄宴,你的情况比较特殊,所以工作安排也会相应调整,希望你能理解。”
张媛媛开门见山,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
“你的主要任务,并非常规的门诊或病房管理。”
她将文件夹推向东方玄宴:
“第一,每周一和周四,会有专车接送你到市局,听从‘失语少年’专案组的直接调度,参与案情分析和侧写工作。你的所有分析和建议,都将作为侦破的重要参考。”
东方玄宴点了点头,这一点在她接受借调时已有预期。
“第二,”
张媛媛继续道:
“每周二和周五的上午十点半,在咱们医院的特定治疗室,由你全程主导对柳钊的心理治疗。治疗期间,除你指定的特护外,任何人不得打扰。治疗过程的所有原始记录,由你直接保管,定期向专案组做摘要汇报。”
“第三,每周三全天,你需要对科室全体医护人员进行犯罪心理学相关的培训。上午理论授课,下午案例实操。这块内容是我们目前的短板,你的到来,能极大提升团队的整体业务能力。”
“至于其他时间,主要处理院内相关的疑难病例会诊,以及一些需要你专业支持的个案。原则上,你不参与普通门诊轮值和夜班安排。”
张媛媛说到这里,笑了笑,指了指对面的办公桌:
“考虑到你工作的特殊性和保密要求,院里决定,就不单独为你设立办公室了。这张办公桌,以后就归你使用。”
东方玄宴这才注意到,在张媛媛宽大的办公桌对面,安静地放置着一张稍小一些、但同样整洁的办公桌。
她心下顿时了然,这既是方便沟通,某种程度上,也未尝不是一种无形的监护。
毕竟,她接触的是案件的核心机密。
她唇角弯了一下,带着点自嘲的意味。
果然是真借调,案子结了,她这个“外援”也就该“拔脚就走”了,连一点多余的痕迹都不会留下。
“我明白了,张主任。这样的安排很清晰,我会严格遵守。”
东方玄宴平静地接受。
工作迅速步入正轨。
然而,在这高效运转的表象之下,细腻如发的张媛媛主任,却开始在日常的共事中,察觉到一些非同寻常的细节。
她发现,东方玄宴似乎从不带自己的水杯。
整整一个星期,无论是在办公室伏案书写,还是在会议室激烈讨论,甚至是在讲台上连续授课两小时,她都从未见过这个年轻的女孩端起杯子喝过一口水。
出于关心,她忍不住询问:
“宴宴呀,我看你好像从不喝水?这可不行,要注意补充水分。”
东方玄宴从一份犯罪现场照片上抬起头,眼神清澈,回答得波澜不惊:
“张主任,人体的节律性是可以调节和优化的。”
张媛媛明了,但是对这节律性的成因依然保持着好奇。
更让她感到惊奇的是,她仔细观察过,东方玄宴无论是进行长达三小时的全天培训,还是参与数小时的案件研讨会,她竟然也从不需要去卫生间。
这已经完全超出了普通人身体机能的常规范畴。
带着更大的好奇,张媛媛再次找了个机会,委婉地提起了这个话题。
东方玄宴的回答依旧带着那种剥离了情感的、学术探讨般的冷静:“人体的习惯本质上属于生物性,是可以重塑和超越的。”
“超越……”
张媛媛在心里默默重复着这个词,看着东方玄宴平静无波的侧脸,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悄然升起。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自律,更像是一种……对自身□□近乎严苛的掌控。
于是,张媛媛开始下意识地寻找东方玄宴身上其他的“规律”。
她发现,东方玄宴的办公桌永远保持着一种近乎标本式的整洁。
桌面上,一支笔、一个笔记本、一台连接内网的电脑,再无他物。
抽屉里,除了配发的工作手册、印着公安医院抬头的信笺纸和几盒新的签字笔笔芯之外,完全是空的。
由于东方玄宴每日上下班都由固定的警车接送,她似乎也不需要背包。
所有与柳钊治疗相关的、可能涉及案件线索的信息和物品,仿佛都在那趟往返于医院与市局之间的行程中,被及时地处理、消化、转移了。
她不把任何可能带有个人印记或工作秘密的东西,带进或带出这个临时的“据点”。
这个世界上,真有活得如此简单、如此……剔透的女孩子吗?
张媛媛靠在椅背上,一个念头如同水底的暗礁,缓缓浮上张媛媛的心头:
其实,这个世界上,越简单纯粹的,往往越是神秘难测。
与此同时,在公安医院骨科病房与严密安保的双重庇护下,柳钊的精神状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松弛下来。
公安医院骨科的技术实力在燕北首屈一指,他的颈椎恢复的非常好。
每周二和周五的上午,在特护的陪伴下,他准时出现在精神科的治疗室里。
这里的布置比病房更加温馨,光线柔和,空气中弥漫着安神的淡香,墙上挂着抽象的风景画,角落里甚至摆放着一盆绿植。
“东方医生。”
柳钊的声音不再像最初那样滞涩沙哑,虽然依旧很轻,但吐字清晰流畅了许多。
“柳钊,你好呀。”
她能听出他声音里细微的进步,这证明他在这里,在她的面前,正在逐渐卸下心防。
“东方医生,”
柳钊抬起头,那双曾经只剩下惊恐和空白的大眼睛里,第一次主动流露出一种明确的、带着渴望的神情。
“我……我想去睡美人湖畔高尔夫别墅区,看看我爸爸的那栋别墅。”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出治疗之外的要求。东方玄宴心中微动,面上却没有任何迟疑,仿佛这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请求。
她立刻回答,声音平稳而令人安心:
“可以的。我会安排时间,等我的通知。”
柳钊点了点头,似乎对她的爽快答应感到一丝安慰。
他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轮椅的扶手,眼神飘向窗外,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某个遥远的场景。他的声音变得更低,带着梦呓般的飘忽:
“东方医生……我昨晚,梦到我妈妈了。”
东方玄宴的心跳悄然漏了一拍。她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看起来更加专注和放松。
“她……就在那扇玻璃后面,就是……就是之前贴着那个恐怖面孔的玻璃……”
柳钊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但这次似乎并非完全源于恐惧,还掺杂着一种急切的求证。
“她在向我招手,对着我笑……那张脸,不再是恐怖的面孔,是她在向我招手……”
一股冰冷刺骨的不祥预感,如同高压电流瞬间窜过东方玄宴的四肢百骸,让她隐藏在白大褂下的肌肤激起细密的战栗。
吴羽,柳钊的母亲,已经失踪快三个月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所有的线索到了睡美人湖畔的A03别墅,就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
直觉,那来源于无数案例淬炼和天赋异禀的直觉,正在她脑中尖锐地鸣响——她不是被隐匿在了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就是已经……被害了。
而那个绑架了她、或许也最终杀害了她的人,一定与睡美人湖畔高尔夫别墅区那栋A03的别墅。
她看着眼前重新陷入沉默,眼神却不再全然空茫的柳钊,仿佛看到了一扇通往黑暗真相的门,正在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推开一条缝隙。
生存的本能刻入骨髓,便成了旁人眼中的神秘。观察者看见冰山之姿,却不知深海之下的来路。案件推进时,也照见人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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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生存法则·未解之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