趴在地上良久,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兰石生终于把桌腿卯了回去,她这破屋子漏雨漏风,靠着隔三差五修一修勉强支撑到了现在。
阿罪觉得有些奇怪,遂问:“既然鸣自山可以镇压怨气,为何不继续镇压,而是要放出来?”
兰石生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掌的灰,端起茶碗饮了一大口,“很明显,自然是压不住了,况且我这鸣自山又不是什么垃圾堆,既承了山神的名便不能辜负这份情谊,总还是要庇佑一下的吧?请你们来便是想找到解决这怨气的法子,仅靠我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
阿罪似懂非懂点了点头,她觉着有点儿道理,但又说不好这道理对在哪儿,偏在此刻门口的风铃哗啦啦响了一阵儿,几人皆转过头去瞧,打外头进来个身形魁梧之人,阿罪觉得很眼熟,再细看看竟是之前与她对打的虎山。
院子的门并没有开,虎山是从竹围栏外跳进院中的,至于为何风铃会响,那还要谢谢他那俩笨手笨脚的小弟,瘦小弟一个大跳便入了院,而那个胖的衣袍挂在围栏的竹刺上,半天下不来竟化作一头通体漆黑的长毛野猪,在围栏旁吱哇乱叫。
虎山先行几步,听见动静又回头看,见胖小弟受困只得叹了口气折返回去,先是给了一巴掌,然后才将胖小弟放了下来,可惜那竹围栏承受不住野猪的一通折腾,齐刷刷倒下去。
“真丢脸。”瘦小弟也跟着抱怨。
虎山兴冲冲唤了一声:“石生!”
兰石生被气得无话可说,紧捏着茶碗,屏息就这么看着虎山,那家伙一向笨手笨脚,并不比野猪妖强上多少,每次若不拆点东西浑身不舒坦,她气不过便总让他把拆坏的东西修好,一来二去竟拆得更心安理得了。
沉默中一只茶碗从草庐里飞出来,砸在虎山的脑门儿上,虎山见是兰石生扔的,一点儿也不生气,反而“嘿嘿嘿”傻笑了起来。
阿罪摸向身侧的红莲,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道红光飞快冲向虎山,“上次的账还没算清楚,真是冤家路窄。”
不过眨眼间虎山的面前便砍下一把刀,他来不及抽出大刀,只能用一双手夹住红莲接住阿罪的攻击,他正沾沾自喜,忽然惨叫一声,甩着双手在原地蹦了起来,“好烫!好烫!”摊开手一看双手被烫了好几个大水泡。
阿罪带着些许得意,用拇指搓了下鼻子,坏笑道:“怕了吧?!让你下山作恶!以后见你一次我便砍你一次!”
兰石生不知何时从草庐里走出来,望着虎山这般狼狈的模样面上多了丝笑意。
虎山无意间目光扫过兰石生,竟也傻了吧唧跟着笑,只是他这双手如今遭了殃,端在身前瞧着很是滑稽。
“阿罪!”何还的声音从草庐里传来,冷淡淡的,纵使这一方天地里有阳光也叫人暖不起来。
阿罪意犹未尽,提了提手里的红莲还想跟虎山过两招,可听见何还叫她,只得不情不愿将刀入鞘,举着拳头默默威胁。
“虎山!”兰石生站在台阶上冲虎山喊话,虎山便立正站好,“去林子里砍几根竹子把围栏修好,顺便再去菜地里摘些菜回来,今日来了客人,晚上吃什么就看你的了。”
虎山听了乖巧点头,这表情当真与他的外表不搭,不像是威风的虎,倒像是温驯的奶猫,他走到胖小弟化成的野猪身后,对准猪屁股狠狠踹了一脚,沉声道:“听见没,走了!”
“虎山其实不坏的。”兰石生打发走了虎山,这才又走进草庐。
阿罪听了差点儿被茶呛着,“他还不坏?我亲眼见着他下山大闹青阳大集,一百五十个铜板的草药,他只给人家八十个铜板,这还不算,吃人家的果子不给钱,还掀别人的摊子,他一个妖,总不至于缺那两个山果吧?”
兰石生叹了口气,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为什么你们人族总觉得妖就一定比人过得好?难道只因为妖可以感受灵气、使用灵力吗?还是说你们总把自己放在弱者的位置?习惯于将自己打扮成一副天地皆有亏于我的模样?”
石生蹙眉道:“虎山的娘曾在鸣自山修行,因迟迟无法开悟而误入歧途,最终失去理智堕入邪道,还差点在他幼时杀了他,后来他成了孤儿,他因为他娘伤害了不少妖灵而被排挤歧视,他那时还小不足以保护自己,只得背井离乡出去闯荡,幸而拜巫闾山的山灵虎仙为师,几年前才学成归来。”
她心中或许多有遗憾,不然也不会藏不住怅然若失的表情,“说起来我也算是他的杀母仇人。”
阿罪虽也起了怜悯心,可还是忘不了虎山在青阳大集上的所作所为,“那他也不应该欺负人。”
兰石生收起笑容说:“那妇人卖的果皆是酸果涩果,根本无法入口,而且她家根本没有生病的夫君,至于卖药郎的药本就不值几个钱,那药需在阳坡生长十年才有效,少一年便只是草不是药,人族肉眼根本无法分辨,若是卖给别人那才当真是害了人,可你们人族为了赚钱不惜将不足年数的草药挖出来,一年如此来年便更少了,此番种种恶因恶果,难道不该掀了他们的摊子吗?”
阿罪竟一时无话可接,喃喃问:“这些你都知道?”
兰石生点头,“别忘了,我是山神。”
傍晚时分兰石生端来菠菜汤饼,碗里还卧了颗鸡蛋,何还说他不饿,便把两碗都让给了阿罪,吃完了饭兰石生手握一把干草,又抓了些泥巴,将两者攒在一起捏出个形状,往空地上一扔便又多了一间草庐。
阿罪瞧着新奇便问她是如何做到的,兰石生说山神就是有这样的能力,只要是在鸣自山地界,一块石、一根草都逃不过她的法眼,她想如何便能如何,哪怕是把整座山举起来,对她而言都不是难事。
入夜,山中鸦雀无声,周遭一片漆黑,不仅是因为夜,也是因为怨气,唯有院当中的一小片天空能瞧见一盘圆月,似玉一般圆润光滑且冰冰凉凉,人总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可她觉得今天的也很圆,大抵她太久未曾静下心看月亮了吧?
何还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她身边,阿罪的脸腾一下红了,她还忘不掉浓雾里被怨气操控产生的幻象,总觉得何还一定会提那件事,沉默着等了半晌他都一言不发,只是同她一并望着天上的月。
“何元真,你也觉得我们人族很坏吗?”阿罪有些伤感,以前她的身边几乎只有人,大家没什么不同,师父师兄对她很是爱护,她自然而然觉得自己的想法都是对的,从来没人教过她该如何与妖相处,更不必说如今还多了个山神,神又是怎么样的呢?
她屈膝抱着双腿,将胳膊垫在下巴下面,望着银辉似一条白练从天上的洞口降下来,何还迟迟没有说话,她心想大概就是默认吧?“我觉得这样其实挺讽刺的,大家都说妖最难开灵智,故此虽活得久却多数混沌一生,人虽自以为早慧,却无法用肉眼分辨这世间的善恶,我们就像井底之蛙,亦如同现在我望着高高在上的月亮一样,我以为我看清了月亮,便笃定月亮就是长成这个样子,实际上却是只是我以为。”
她甚至一时迷茫了为何要做修士,有人说修行便是要得道,得道便是要成神成仙,师父告诉她修行在于修心,师兄则说修行是为了惩奸除恶,平天下不平之事,可她却觉得她在这条路上越走越偏,垂头道:“我现在觉得有些对不起虎山了,何元真,做修士真的有意义吗?”
月光洒在何还身上,将他衬得精雕玉琢,面上释出淡淡笑意,“你竟把那日在茶楼发生的事忘得如此之快,我还以为你已将这世间善恶各归其位,没想到却只是说来让我自残形愧的。”他说着撕下一片月光,在手里三两下折成一只月光纸鹤,散着皎洁绕着两人周身上下翻飞。
阿罪一下子被吸引住了,她伸出手,银鹤落在她的指尖,“真好看。”
“今日十五,东西给我。”何还望着阿罪疑惑的神情不得不开口解释:“青阳大集上买的发带。”
她迟疑着从怀里掏出装着发带的小盒子递给何还,还傻傻望着,不知他要那发带干什么?他自己不是也有一条吗?
何还倒是没见过如此愚钝的人族,看来所谓的人族早慧也不过尔尔,可他却又偏觉得阿罪与别人不一样,就像是黑白之中唯一鲜艳的一抹红,明知她不够好,却又坦然接受她的不足。
双手掰过阿罪的头,拆下她头上的发饰,凭空一抓便取来一只发梳,将头发重新梳好拢起再缠上那条坠着银珠的红莲发带,这是他第一次替女子梳头发,手法略显生疏,不过好在阿罪平日里梳的发髻很是简单。
他挥手成镜漂浮半空,阿罪对着镜子左右瞧了瞧,没有落下一缕头发,简直比她自己梳的还好,便不大乐意地说:“定是常帮人梳的。”
何还的笑容立马若轻烟般飘散,“我没有。”
阿罪不忿又带着点儿嫉妒道:“还说没有,人家元真元真叫着,只有亲近的人才会称字不称名!”
何还心下一乐,合着这小东西竟是吃了山神的醋,这般状况他倒是头一遭见,从怀里掏出那条青色发带,让阿罪帮他系上,阿罪不情不愿,嘴上能挂只酱油瓶,就这么给发带打了死结。
何还望着镜子里阿罪恶狠狠的表情只顾着笑,直到肩膀上挨了重重一下才抿起嘴忍住不乐,“她曾救过我,同你想的不是一回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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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