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下了几天的雪已经晴了,太阳出来了,屋檐上的滴水一滴一滴溅在地上,砸出一个深深的雪窝。
“祖母她……上了年纪,你不要太伤心……”
“我不伤心。”我转过身去直视他。
他安慰的话被堵在嘴里,一时说不出来,脸都涨红了。
“真的,这有什么可伤心的?她这样,总好过清清醒醒的,看着自己儿媳死,老来丧子,现在又是最喜欢的孙女儿去和亲。”
他变了脸色,我眼看着他额角的青筋直蹦,心里是无比的畅快。
他大概忍得很辛苦,半天才说:“和亲的事,我不会同意!你别担心。”
我都要笑了,那可是你亲妈一手促成的,她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你不同意,你算哪根葱?你要真那么厉害,这么多年也不会还是晋王了,不还是承的你亲爹的爵吗?你咋不是太子呢?
我的眼睛和笑声都冒着冷气,他的目光便黯淡了下去,我突然有点儿茫然,我没说出去的话,他全懂了,看上去到象是个知己呢,可惜他是苏银湖的儿子。
我冷笑一声,自顾自回了宫。
但是夜里我却止不住地流泪,怎么能不伤心呢,她现在最应该是儿孙满堂,共享天伦的时候,却孤零零一个人住在这深宫里,连个看望的人都没有。
我有时候想,苏银湖这么多年不让我见她,也算是做了件好事儿,我被禁足的那些日子,只是怨她,怨她不来救我,怨她有了孙子就不要孙女儿了。
怨念也算是一种支撑吧,总好过,知道她痴了,这般的绝望。
苏银湖难得这么好心,想出这么个法子,无意间到是成全了我。
我拥着被子沉沉睡去,滴漏的水声,一滴一滴,象慈宁宫檐下的雪水,永夜正长。
我的眼睛突然睁开,一下子坐了起来,苏银湖哪里有这么好心?她只会变着法儿的折磨我,但她好象无意间说过一句话,那句话,那句话,才是她不让我见太后的根本原因!
我的头又疼起来了,这样动脑子的事儿,为什么要找上门来让我连个觉也睡不安稳。
转天就有人来宣皇后懿旨,着喧和公主在紫云阁接见华霜使臣。
这可是个可喜可贺的大事儿,连皇后宫里都派出风仪宫女来指导我的服饰装容。
可惜大丧期间,丧服没得选,只用了套白玉的簪子挽住头发,风仪端详了半晌,也只敢加了朵简单的珠花。
粉也是淡淡的一层,所有人终于松了一口气,我面色莹润,有粉没粉没多大区别,只是素面见使臣,未免失礼。
但那粉遮得了丑,却遮不了伤,额角上那个磕出的伤口连疤都没结好,这可不比上次指甲划的印子。试了好几款抹额,风仪好不为难,最后只好用了根宽一些的白绸孝带盖住了,在旁边松松地挽了个结。
这个结一挽上,就听风仪“咦”了一声,止不住将我上下打量,又说:“殿下照照镜子吧。”
我哪里有那心思?被折腾了半天早就不耐烦了,站起便走。
紫云阁,我小时候常来玩的,在……在大行皇帝接见外国使臣的时候。所以我深知只要坐在宝座上,装个样就可以了,有必要说话的时候,礼部派来的女官会提醒我的。
华霜使臣被引导进来,我好奇地打量他,只见他昂昂然穿着一身玄色的素面锦袍,并没有他们贵人的袍子上通常那种昂贵的皮毛的珠串,到是有心了。
“华霜使臣云中万户焉木支,参见大魏公主殿下。”
我抬了抬手:“贵使免礼。”
他抬起头来,我不禁有些诧异,只见面前的人高鼻深目,确实是个异族王子,可是他的举止言行分明是中原人,既不野也不蛮。
大概是我盯得他时间太长了,他笑了笑:“外臣曾久居西京,告竣于国子监。”
我的好奇心来了:“贵使原来还是太学生,怪不得气韵风度,与别不同。”
那焉木支却深深地下拜:“外臣要先向公主殿下告罪。”
我挑了挑眉:“贵使平身,初次见面何出此言?”
“国丧未除,公主刚刚失去了父亲,这个时候求亲,未免太不近人情,还请公主见谅。”
他的态度无比诚恳,我心里冷笑,你还知道啊?事儿是你们做了,话是你说了,你让我怎么说,说没关系吗?
“贵使原来知道啊!我还以为华霜礼俗一向如此不拘呢!”一旁侍立的女官动了一下:“公主。”
我眼观鼻鼻观心,坐正了些。
焉木支噎了一下,估计是没想到我这么没涵养。
女官又转过头去提醒赫连射月:“两国相交,贵使当雅量相待。”
赫连被刺了一句,也没法和我计较,只得咳嗽了两声,很狡猾地立刻进行下一个步骤。
“我此来,是受可汗之托,将可汗画像呈献给殿下。”
说着,他的随从便捧出一卷画轴,女官上前接过,依礼打开。
我盯着打开的画卷,面无表情,眼睛连眨都没眨,突然抬头直视焉木支。
他本来应该是盯着我看,一下子没防备,眼神有些狼狈。
画卷上的这个男人,虽然经过了画师的一番粉饰,却掩盖不住老态龙钟的事实。
“数年未见,可汗……风采依旧啊!”
焉木支咳嗽得更厉害了,他不知道,十年前,我就见过可汗本尊了。那个时候他六十刚出头吧,长年骑马,又酒色过度,身上有一股怪味儿,身后跟着滴里搭拉一串儿五颜六色大大小小的孩子。现在画儿里的他只是消瘦了许多而已,料来不但老态龙钟,而且鸡皮鹤发。
不过,我觉得这对我来说是个好事儿,如果我真嫁过去的话。
大概是我脸上一点儿失落都没有,让他挺失望,他象是突然想起来:“对了,先前皇后娘娘曾经说起公主关于宗室之女的话,我已请示过可汗,公主完全不必为此担心。以华霜现在的国力,可汗怎么会娶区区一个宗室之女,我们当然应该求取尊贵的大魏皇后所出嫡公主。新的国书应该很快就到。”
我愣了一下,手握得紧紧的,指甲将手掌掐出深深的印子来,他既然这么得意,那我得再给他长个精神。
“可汗有画象来,我的画象,有没有送给可汗?”我问一旁的女官。
“这……”
“有还是没有?”
女官只好承认:“还不曾,如果公主有意,臣妾这就……”
我打断了她的话:“我有意!”说着看向焉木支,“礼尚往来嘛,对不对?”
焉木支不知道我打的什么主意,迟疑地答了一声:“……是!”
“那,臣妾这就安排画师,择吉给殿下绘像。”
我摆了摆手:“不必那么麻烦,今日此时就是良辰吉日,取纸墨画笔过来。”
不一时,文房四宝捧到面前,我选了支湘竹管紫毫叶筋笔握在手里,对焉木支说道:“别人画的怎么能合我心意,我现在就亲手绘像一幅,劳烦贵使转呈你们可汗。”
有宫人从怀里摸出随身铜镜奉上,我瞄了几眼,从容落笔,不过片刻,画了个妙人儿出来。
我鼻子虽然挺,但却肉多,嘴唇略厚,眼睛太大,眉毛略粗,脸又偏圆,相士说,这是个有福气的长象。
我自己看了喜欢,点点手儿,叫焉木支上前一同欣赏。
赫连射月脸皮扯了扯,看来是要笑,可惜忍住了,重又摆回那个一本正经的样子,果然,就听他夸我:“殿下的手笔还真是……惊天地泣鬼神。”
我自知长得不美,这会儿又有意,所以落笔时加了渲染,这画中人的五官的确是我,谁也不能说不是,但分开了看,实在是……一言难尽。
我得意挑眉,都落在他眼里。
“……不过,如此匆匆,实在是难描殿下凤仪之万一……何况这画儿未完。”他话音一转:“请准外臣续貂。”
我正要出言阻止,他已经拿起了我放下的笔,随手点染,不过寥寥几笔,旁边的女官便已经低低惊呼出声,目光在纸和我之间不断来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