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痣要取你心头血》 第1章 缘起 雪下起来再没有停的时候,小太监手里的青绸伞挡了雪却挡不了风,吹得脸上象刀割一样。 慈宁宫正殿前丹墀上的雪早已扫得干干净净,露出下面汉白玉的底色来。 宫女小心地扶着我拾阶而上,殿门口,掌宫太监早已迎了出来,不顾地上湿滑,就要下跪:“给娘娘请安。” 这是太后面前的老人儿了,我笑着虚抬了抬手,止住他:“王公公免礼了。” 那王奎仍是跪了一跪,这才起身亲自上来搀扶,怕前摆上的湿气挨着了我,他的身子躬得很低。 “天气突变,不知道母后身体可还安康?” “这……”王奎沉吟了一下,又满脸堆下笑来,“娘娘孝心感天动地,太后娘娘的病自然就好得快了。”说着挑起殿门上五福捧寿的红缎棉门帘来,一股沉闷已久的药气混着湿热扑面而来。 我微微皱了皱眉,王奎连忙解释:“知道娘娘闻不得杂味,这殿里已经提前通过风了。” 早有小宫女递过描金食篮来,我顺手接了:“以后不可如此,万一风扑了母后,那反倒是我的罪过了。” “这……是奴才考虑不周了。”王奎陪着笑。 我迈步进了正殿,殿里昏黑一片,只有凤榻边九微灯上摇曳着几星火苗,依稀能看见重重帷幄上的金银线散发的微光。 我半跪在榻前,低声唤:“母后。”无人应声。 王奎轻轻地揭开厚重的锦账,回道:“禀太后娘娘,贵妃娘娘给您请安了。” 凤榻软枕上一丛精心梳理的黑发动了动,昭圣太后慢慢地转过头来。她眯着眼睛,费力地抬起头向我脸上认了一认,半晌才靠回枕上,叹息一样地说道:“是贵妃啊!” 自她病后,我时时侍奉汤药,她每次都要认我一认,我心里明白她等的不是我。 “媳妇昨天不适,回去的早,不知道母后夜里可睡得安稳?所以今天特特地早些来给母后请安。” 她眼睛失神地看着隐在黑暗中的账顶:“没想到,到最后还就数你的孝心虔,比……强多了。”又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我还能活几年。” 我拉住了她的手,衷心道:“母后就是媳妇儿在这宫里的靠山,可万万不敢说这样的话,您一定会福寿安康。” 她也有些动容,摸着我的发髻,慈爱地看着我:”还是你最恭顺,最合本宫心意,不妄我当年一番心血。” 提起当年的事来,我至今心有余悸,扶着床榻,双膝跪下,轻轻地说道:“谢母后当年回护之恩,儿媳末齿难忘。” “起来!我提这事儿不是让你又谢我一次,只是觉得自己有眼光,看人准,心里得意罢了。” 我见她笑得舒心,不由得也笑了:“您不知道,媳妇儿能被您看中,也得意的不行呢!” 她听了越发地高兴,大概她近来一时糊涂,一时清醒,难得有这样的快乐时光吧,脸上泛起了柔光,依稀能看见当年那个风华绝代的晋王妃的影子。 “你是越来越妥当了,可惜当年……你现在应该是皇后了。” 我笑了笑:“您知道我不为这个的。” 我知道她一直对我恨铁不成钢,果然她叹了口气:“你呀,你呀,你这个性子怎么还和在我宫里的时候一样,这么多年都没变……” 我是个什么性子,她却没说,因为她一口气上不来,猛烈地咳嗽了起来,我连忙给她拍背。 我耐心地拍了许久,她慢慢平复,重抬起头来,却突然变了脸色,重重地推了我一把:“你!你!滚出去!来人,把她给我拖出去,杖,杖毕!” 她喊得声嘶力竭,光洁的脸上突然满是皱纹,我被推得跌在地上,贴身宫女大惊失色,奔上前来扶我。 还好,我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自觉无碍,向宫女摆了摆手,只顾着上前安慰太后:“母后这是怎么了?” 王奎吓了一跳,直到见我无恙,才上前道:“娘娘,这是贵妃娘娘,不是……喧和公主。” 太后昏花涣散的眼睛慢慢有了焦距,颓然地垂下手来:“是贵妃啊!” 我也听说她近来总是喜怒无常,直到今天亲自碰到,还是被吓了一跳,忍不住去看王奎:“喧和?公主?” 王奎意识到自己失言,大概是一时遮掩不来,匆匆行了个礼就退下了。 我又把目光转向了太后,她明白自己失态了,似乎也有些歉然,突然就和我说起了那个素未谋面的公主:“她要是还活着,应该……就长你这样儿。” 我黯然,只是以手抚着隆起的肚子,方才那番惊吓,胎动得厉害。 太后的脸重又隐进黑暗里去,过了一会儿,她似是使尽了全力,挣扎着要坐起来,我连忙上前搀扶。 她却艰难地从枕边取出一个黄色的锦盒来,要递给我。 “这个,是……”话未说完,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连忙扶她坐定:“母后别伤了神,媳妇煮的银耳羹是清肺的,待媳妇服侍您用了。” 我说着,便揭开小几上的食盒,取出第二层的粉彩小盖盅。 我一贯的鲁钝终于惹她不耐烦了,她急于让我弄清楚这锦盒的非比寻常:“不,你不知道,这是先帝留给我的遗诏,你拿着,将来……” 我却只顾着担心她的身体,小心地舀了一金勺银耳羹喂她,又仔细为她擦去口边溢出来的残羹。 “你拿着,将来如果他们要……” 我看着她,目光温柔恭敬。 “将……来……来……”她喘着粗气,手向脖子里抓过去,声音渐渐嘶哑。 我的目光越来越温柔,如水一样落在她脸上,她却突然抬头看向我,脸上惊恐急怒几乎变形,两只手向我直抓了过来。 我稍稍侧了侧身,躲过了她的扑抓,她猛然反应过来,回手去抓那锦盒,却扑了个空。 我整了整自己袍裾上的折痕,轻声安慰她:“别怕,不会死的,只不过是哑药。”说着慢慢地站起身来,将那锦盒拢在手里,恭敬地行了个礼:“媳妇告辞,媳妇祝太后……寿比南山。” 我看着她,终于在她濒临崩溃的目光里,轻轻地吐出两个字:“皇婶!” 然后看着她在绝望中一点一点,轰然崩塌,证明她这会儿是清醒的。多好! 我长出一口气,转过身来,宫女将门帘挑开,我一把推开了殿门,冷冽的风伴着天光倾泻而入。我向外走,身后的所有一步一步灰败了下去,我边走边大声吩咐:“封宫,水粮减半!” 出了殿门,以王奎为首的慈宁宫人在雪水里跪倒了一片,不停地磕头,丹墀上撞起片片血花。 我的声音没有丝毫的怜悯:“所有人,不许踏出宫门一步。” …… 暖轿抬着我穿宫而过,我靠在锦枕上,在黑暗里细细地摸着那盒上明黄色的锦缎,上面龙蟠螭护。这是先帝留给太后的,最后一道屏障。 宫女扶我入了殿,我屏退了所有人,只是慢慢端详那只盒子,不知道这道遗诏上,我的父皇,是将怎样的心意,留给了苏银湖——那个曾经的晋王妃,也就是他的弟媳。他又会怎么处置我?这个废后所出的公主,他唯一的嫡公主,也是还留在这世上的,他唯一的骨血。 我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深,一抬手,那只锦盒跌落在面前的景泰蓝大火盆里,我亲眼看着它一点一点地烧起来,终至成为焦炭。 这一切,都始于乾元五年元月初十的那场大雪。 那雪阴惨惨整下了一日。 我无聊得紧,拥被卧在窗前看雪,这四合院落撑起的一方天井里飘洒下来的雪,我已看了几十场,实在是没什么新意,但不看雪又好象没什么别的事可做。 对面檐下有一对雀儿,闭着眼挤在一起取暖,我将身上的棉被裹紧了些,却听着院门外有开锁的声音,然后那宫门吱呀一声开了。 天还没黑呢,这么早就把午饭送来了?我从窗纸的破洞里看出去,守门的小太监倒撅着屁股进来了。 这到是个稀罕事儿,我的眼睛久已不见院外的物事了,所以一时到被那进来的人身上的凤袍晃了眼,那金色的凤翼虽然是在阴云之下,也刺得我两眼生疼。 被关在暗室里一月,突然看到这样耀目的颜色,我的眼泪流了下来。 室门“哗”一被推开,我听见有人咳嗽,忍不住将脸伏在被子里偷偷地笑了。 有迈进来的脚步声,然后就悄无声息,大概是在找我吧。 果然,就听着脚步进前来的声音,我抬起头,那脚步声停在数武之外。 “你怎么哭了?” 我嫣然一笑:“被娘娘的凤仪晃着眼啦。” 她听了,面无表情:“近前来。” 我卧着没动,看管的太监使了个眼色,便有两人上前来,将我直曳下卧榻,拖行上前,单薄衣衫下的皮肤经不住粗砖上的挫磨,留下两道血印。 我被扔在冷地上,姿态别扭僵硬。 她也发现了,皱了皱眉:”你这是怎么了?” 我低着头,没有声音,自有人躬身回话:“回娘娘,遵娘娘懿旨,喧和公主粗鲁无状,杖二十,禁足一月。” “噢。”她淡淡地应了一声,听声音是想起来了。 她弯下腰来,伸手扶起我的下巴,向我脸上看来,我垂了眼眸,不知她在我脸上看见了什么,突然反手就给了我一掌。 我被打得伏在地上,一时咳得喘不过气来。 “本宫心怀善念,只要你给我磕个头,求我一声,我就……放你出了这鬼地方。” 我擦了擦嘴角的血:“娘娘果然心善,只是喧和不知是该称呼您皇婶,还是……母后?名不正,言不顺的,这个求字儿,就不必了吧。” 她的脸上勃然变色,右手上扬,我闭上了眼睛,那预料之中的巴掌却并没有来,只听她恨恨说道:“你总改不了这个脾气,牙尖嘴利的。” 我也叹道:“是啊是啊,以前还有人夸我心思烂漫呢,我也真是,竟然听不出您是在腹诽我蠢。您说是不是,皇婶?” 这声“皇婶”大概又刺激到她了,听得出她气息不稳:“我就不明白了,你无依无靠,到底是凭着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触怒我?而我,又为什么不杀了你?” 我的眼睛熠熠生辉:“杀了我!” 她看我半晌,妩媚地笑了:“你想得美!” 我颓然地低下头来,突然听到钟声,宏亮悠远,这是钟楼的钟声,一声接一声,是闻丧! 我猛地抬头看苏银湖,声音发抖:“太后,太后殡天了吗?” “你怕了?”她凉凉地问。 王奎陪笑道:“太后娘娘可是最挂心公主的人。” 我强撑着支起身来,抓住描金绣凤的裙裾,逼视着苏银湖,嘶声道:“是不是?你告诉我!” 苏银湖惊叫一声,厌恶地退后一步,甩开我的手,她身边的王奎哧笑了:“咱们太后娘娘,在慈宁宫里安泰着呢!” 我的惊惧越深,目光从苏银湖的脸上移不开,不放过她任何一个微小的表情。 第2章 第 2 章 苏银湖坦然地回视我:“大行皇帝龙驭殡天了,公主准备成服吧。” 我心里一震,父皇崩了,可是我从来没听说过他生病,也许是宫人故意瞒我。 “打猎的时候从马上掉下来了,时间很短。” 他临终没有召见我,我吸了吸鼻子,不奇怪,他从来没有在意过我,这一点到没什么可怀疑的。 “打猎?这个天气?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况他是一国之君!”我的声音都不象自己的了。 “只有这个天气狐狸的皮毛才是最好的,他想用亲手打的狐狸给我做件披风。呶,这件就是,怎么样?。”她甚至微微转动了一下身体,好让我欣赏。 苏银湖的身上果然披着件玄色披风,辉煌耀目,前所未见。 我盯着那披风,它值得一国之君的一条命呢,用天下换的,果然好看。 大概是我的眼神太过露骨,她皱了皱眉问道:“你又作什么怪?” 我的疑惑越来越深,那个人为了她废后、囚子、罔顾人伦、和朝臣冷战、得罪天下,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依仗和退路,她怎么能对他的死如此的无动于衷,轻描淡写。 看着她美好无匹的脸庞,我不相信她曾哭过。 “他死了?” “……”她挑了挑眉,连一字都欠奉。 “他死了!” “对。”她不解地看着我,她在不解我为什么不解地看着她。 我听清梦了她的话,却实在把发生的事情和她的表现统一不了。 大概我脸上的表情太过白痴,她弯下腰来,拍了拍我的脸:“真是个傻孩子!” 我呆愣愣地看着她转身而去,这件事儿,我得好好想想。 不久,就有宫女来服侍我梳洗,当那久违的热水没过我腿上的新鲜的棒疮时,我忍不住呻吟出声。 服侍我的人装着看不见,也听不见我的痛苦,她们只是忙忙地将我浑身洗涮干净,象涮着一条被刮了鳞的活鱼。 我咬破了嘴唇,等着她们将我从水里捞出来,才想起来舔了舔胳膊上残留的水珠,咸的。 我不相信苏银湖能细致到连洗澡水加盐都要交待,这是哪一个忠心的奴才,这么关照我? 我挨个儿打量着她们的脸,打算用找人的方式来消遣掉这无聊的时光,房门一开,有人来进来了。 “皇后娘娘请喧和公主至长春宫见驾。” 啧啧,听听,连“请”字儿都用上了,这是好戏要开锣了么? 我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回话,一边庆幸自己虽然身居冷宫多年,幸亏礼仪上那些文词儿还没有荒废:“喧和知道了,请宫使先行一步,喧和即刻便至。” 来传话的姑姑看来是准备了应对我的顽劣的,估计想了一肚子的词儿等着教训我呢 ,没想到等了个空,有劲儿没处使,脸上有些迷茫。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又不是爱扫兴的人,这么多人陪着我演戏,我哪能不领情!何况我入戏向来很快。 只是我说完后退一步,却“哎哟”一声差点儿摔倒。 传话姑姑变了脸色,她应该才看到我脸上的红印,苏银湖的指甲在我脸上留下了四道血印。 “怎么回事?”她喝问服侍我的宫女。 那四个临时指派来的宫女吓了一跳,趁着她们跪下磕头没功夫回话的功夫,我自己解释了一下:“棒疮发作,不良于行,只怕不能去见皇后娘娘了。” “棒疮?”姑姑上前来看了我的腿,新结的痂被热水泡得红肿发亮,不用手扣,就掉得血淋淋的。 “速取金创药来!”她命令完小太监,转身发落那四个宫女,“蠢东西,差点儿坏了娘娘大事,都去院里跪着。” 内库的金创药确实好用,估计加了不少麻沸散,皇后娘娘的粉也好用,几下子就能把脸上的血印子遮住了。只是我的肌肤本来就白,又长远不见天光,白得越发阴沉,如今上了宫粉,别说血印子,连血色都没有了。 等换过了素服,挽了发,长春宫已经又来催过一遍了。 这锣鼓点儿还真赶趟,看来今天晚上我不只是道具,说不定还能捞个角儿,可不能让苏银湖失望。 果然等我迈步进皇后娘娘的长春宫,四五个外命妇恭敬地站起身来行礼。 “臣妇曹国夫人李氏,见过喧华公主。” “臣妇礼部尚书之妻王氏见过喧和公主。” “臣妇……” 我久已没见过外人了,她们又都穿着素服,虽然嘴上说着,我也记不住谁是谁家的,就笼统地点了点头:“免礼吧,坐。” 她们坐下来,看我的目光掩饰不住地好奇,也是,要不是有人通报,她们大概连进来的是谁都不知道。 我说完奔着正中间的苏银湖就去了:“喧和见过娘娘。”脸上的忧伤和恭顺都恰到好处,苏银湖大概是不习惯,竟愣了一愣,反应过来赶忙点手儿算是接住了我的戏。 比起我来,她的演技更是老辣浑厚,就势拉着我的手,用手帕擦了擦眼泪,还未张口,便有些哽咽。 我连忙劝解:“娘娘保重。” 她这才收了泪:“你父皇……我怕你伤心过度,又不熟悉仪程,祭奠之时出纰漏,特意挑选了两个积年的姑姑陪你,从旁指点着。一会儿你就把人带过去,早晚也好请教。” 我看着那两个体格高大,虎背熊腰的姑姑,牵了牵嘴角以示领情:“谢娘娘,娘娘真是思虑周全,我正为这个发愁呢。娘娘也要保重凤体,千万千万,要想着还有喧和,娘娘若是再病了,喧和就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边说着,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苏银湖张开的嘴都快合不上了,我顺势坐在她身边,攀了她的臂,娘娘长娘娘短,撒娇撒痴要东要西,把那几个外命妇看得,羡慕不已。 开玩笑,特意召了外命妇,不就是要表演个母慈子孝么,那台词儿都在嘴边儿上挤着向外蹦,连脑子都不用过。 我正琢磨着,得抢在这群命妇之前告辞,这要是没有看戏的,她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就听着宫女通报:“晋王殿下来给皇后娘娘请安了。” 我那个便宜哥子来了。 宫女挑起门帘,就见从外面进来个高身量的年轻人,他似乎没想到这里会有这么多人,愣了一下。 命妇们连忙行礼,托他的福,我又把这些人认了一遍。 高淳佑很和气:“本王就藩多年,京里的人事都生疏了,一下子都不认得了,大家坐吧。” 有人很上道:“晋王殿下身份尊贵,又日理万机,如今回来,慢慢的就好了。” 我肚子里冷笑,我这哥子岂止是“尊贵”!他是大行皇帝嫡嫡亲的侄子加继子,抵得上一个半亲儿子呢!四舍五入,就比如苏银湖当初给大行皇帝生了对儿双胞胎。 命妇们说是:“不打扰娘娘和殿下们说话了。”走了个干净。 我坐着没动,也没见礼,几年没见,我到有兴致分辨这个高淳佑瑾长得到底是象我皇叔多一些,还是象苏银湖多一些,反正,他不象大行皇帝。 苏银湖见了儿子,那笑是发自内心的:“从哪里来?” “从礼部来。”高淳佑说着,看了看我,“是喧和吗?长这么高了,病好了?。” 苏银湖突然想起我来了:“不早了。”又看了看那两个姑姑,“公主年轻,你们要多上心,好生护送公主回寿康宫去吧。” 我知道她有要紧话要和儿子说,便行了礼:“那喧和告辞了,谢娘娘赏赐的糕点。” 苏银湖脑子还没转过弯儿来呢,方才去“请”我的那个姑姑已经提了个食篮来,递给随行的宫女拿着。 一出了宫门,我就把那个食篮要过来自已拿着了,不开玩笑,我都饿一天了。 去寿康宫的路,久已生疏了,她们到还记得我原先是住在西配殿的。 临时指派来的小宫女在里面打扫,没人记得我也要吃饭。我坐在抱厦下的长凳栏杆上,就着西北风吃点心,狼吞虎咽,噎得我直掉眼泪。 第3章 太后 第二日天没亮,我就被叫起来了,梳洗更衣,连夜赶制的新素服也送过来了,安放在螺钿的漆盒里,上面盖着一层素色的棉纸,贵重又雅素。 在冷宫的时候我可没起这么早过,只能强忍着困意,神情木然地任宫女们摆布,被人送到仁智殿的时候还昏昏沉沉的。 只觉得满眼都是白色的,白色的帷幕、白色的招魂幡,殿外搭建的灵棚上面装饰了无数的盘长节,也是白色的,就连殿门外的铜狮子,也给挂了上白色的彩球。 穿过一排一排的内外命妇,我被带到了最前面,苏银湖回头看我一眼,我在白色的棉垫上跪下。 钟鼓大作,有人在唱礼:“举哀。” 立时哭声振天动地,我也不能幸免,实际上,尤其是我。 我边哭边想着我小时候的父皇,悲从心来,这样可以哭得更有感情一些。 其实我完全用不着酝酿一个人几岁没娘,十几岁没爹,再怎么着,也会伤心的。 我看着大行皇帝的梓宫,我已有两年多没见他了,再见却隔着这么个盒子,以后永远也见不着了。 伤心这个事儿,只要开个头,后面的就容易多了。我终于是越哭越惨,嚎啕大哭。周围人都被我感染,声音一个赛一个的嚎啕,也不知道是谁爹死了。 我哭得几乎昏厥过去,旁边的人怎么安抚也没用,也不知道我那时是怎么想的,竟然一下子爬起来,冲着那金丝楠的梓宫就去了:“父皇,喧和陪你一起去了。” 两个身强力壮的姑姑拉都拉不住,我一头碰在了大行皇帝的梓宫角儿上。 后面的事儿我就不知道了,等我睁开眼的时候,看见的是高淳佑的脸。 真是他!虽然那晚只随便瞟了两眼,但这个人就是化成灰我都认得。 只见他一身斩衰,怎么,已经成服了么?我到底是睡了几天? 我边想着,目光落在他身上,只是那粗麻布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怎么就那么顺眼呢,我趁机多看了两眼。 “喧和要节哀,以后……以后日子会好起来的。”他停了一停又说道:“我知道你伤心,但这样的事儿……不要再发生了,大家,大家都吓了一跳。礼部上了联名折子,连母后都受了牵连。” 他是真孝顺我看出来了,估计是亲娘受了大臣们的气,他跑来提点我了。于是我一边肚子里冷笑,一边忍不住八卦:“皇后娘娘与此事毫无关系,怎么会被牵连?” “裴尚书大怒,说本朝就是有殉葬,人……人死绝了,也轮不到公主,公主此番抛家弃国,置皇后于何地?置太后于何地?这都是皇后疏于教导的原故。” 我挑了挑眉,我只不过想闹出些动静来,这些年来我动辄得咎,不是在禁足,就是在禁足的路上,每次有大场面需要我出席,我就很识趣地病了。外人大概都不记得大魏朝还有我这么个公主在。性子既粗鲁不文,身体又病弱不堪,照这样发展下去,将来的哪一天,说不定就悄无声息地死在这深宫里了。 所以我露个脸提醒他们一下,宫里还有我这个小苦瓜在,没想到礼部一下子抓住了主要矛盾,来了这么一出。谁这么聪明?就扯到皇后“疏于教导”上去了。 这是好事儿呢还是好事儿呢? “还有,其他的事,你不必担心,一切有皇兄在呢,必会护你周全。”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不知道我都已经混得饭都吃不上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可是听他这样一说,我到是要担心担心了。 这也没个头绪!好在,苏银湖是一会儿都舍不得让我废脑子,宫女通报皇后来了。我松了口气,用不着想了,那个“担心”自己找上门儿来了。 我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装死。 她的脚步声停在了我的床前:“我知道你醒着,我是特地来通知你这天大的喜讯的。” “……?” “华霜国可汗要求娶大魏公主,我觉得你挺合适。” 和亲!这好事儿能轮到我?苏银湖怎么会放心撒手,哪怕是去个狼窝里当王妃,在她眼里,也是我享福了。 我的眼睛猛地睁开了,她的脸上带着胜利者的微笑。 “宗室里的郡主、县主们选一个封个公主去就是了,不必非得我。”我又闭上了眼睛。 “是喔,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呢?你看你看,咱们就光想着公主和亲,大魏朝如今只有一位公主,她不去谁去?怎么没想到还能抬宗室之女呢?”苏银湖的话里满是懊恼。 我闭着眼睛,都能看见她脸上的笑。 “你到是提醒我了,我现在就召见华霜使臣,怎么着也得想个法子,让他们只认你一个才行。” “你,苏银湖!你不要欺人太甚!” 我这一声直呼其名分明怒到了极致,已经是大大的大不敬了,我等着苏银湖勃然大怒,把我打个半死,再关起来。 可是她却不以为逆,抬手止住了要上来喝止我的嬷嬷,反倒满意极了,一边欣赏着我的怒不可遏,一边挥了挥手,“传召华霜使臣即刻进宫。”她身后的太监立刻领命而去。 我从床上直跳起来,目眦尽裂:“太后!我要见太后!” “太后?当然,除了废后,估计这宫里就剩下她老人家还记挂着你了。没准儿,她还真能不顾社稷安危,压我一头呢。” “你,你一直不敢让我见太后,你到底在心虚些什么?” “公主说什么呢?”苏银湖懒懒地瞥了我一眼,轻飘飘地说,“隔断天家骨肉,我可不敢!” 隔断天家骨肉!隔断天家骨肉! 我的手控制不住地抖,我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压制自己上,我怕我会发疯,扑上去撕了她。 苏银湖越发地娇慵了:“可太后没说过要见你呀!” “这不可能!”我冲口而出。 “也罢,我今天就成全了你,” 苏银湖说着站起身来,“来呀,给公主更衣,送她过去。”她顿了顿,“我去见使臣了。” 一进慈宁宫的宫门,我便迫不急待地跑了起来。 “皇祖母!皇祖母!”我边跑边喊,甚至不等宫人通报,便直接闯进了正殿。 转过我儿时常在上面抠石头的玉石屏风,我终于见到了太后。 只见她坐在靠窗的暖炕上,正乐呵呵摆弄着什么,听到声音,她转过头来张望。 炕前的掌事嬷嬷连忙提醒:“娘娘,喧和公主来给您请安来了。” “噢,是喧和呀,快快快,外面冷,快来炕上坐。” 我扑到了她怀里,眼泪掉了下来:“皇祖母!我想死你了,你怎么,怎么不让人来看看我?” “哎呀,我的喧和,怎么哭了?”她慈爱地给我擦着眼泪,“让皇祖母看看,是谁惹我的宝贝孙女儿了,皇祖母让人去打她。” “我,我……我想你。”我的眼泪鼻涕全都摸在了她的衣服上。 她看见了我头上的纱布,一下子着急地不行:“是先生罚你背书啦?啊,没事儿,先生罚你,下次好好背书就是。不哭了,你不是最喜欢冷陶凉面,皇祖母这就让她们去给你做。” 我渐渐觉出不对来,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她,她和五年前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只是脸上的皱纹多了些,头发也全变银白了。 冷陶凉面?可是外面现在天寒地冻,哪里去找新鲜的槐树嫩叶? 一旁的嬷嬷满口答应:“奴婢这就去做。”一边给我使眼色。 “要不,就是你父皇又打你啦,没事儿,等他下次来请安,皇祖母也打他,给我们喧和出气。” 我毛骨悚然,眼睛定在她的脸上不能移开,良久良久,才问:“她这样多久了?” “好几年了,”嬷嬷用手帕擦着眼角,“从,从废……从您……去世的时候就渐渐不对了,太医说,会越来越严重的。”又说:“公主今日来得巧,太后也高兴,还能认人。” “现在……”我重重地吸了一口气:“连人都不认识了么?” 嬷嬷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这两年来,就认出了您一个。” 我默默地坐下,这才看清,她手里摆弄的,是一幅七巧板,小时候她经常用这个来哄我开心。我拿起一块,才发现这幅略大一些,不是给我用的那幅。 “耳朵呢?这兔子的耳朵呢?”她着急地嚷嚷着,突然看见我手里拿的那块板,急着就要来拿,“我的,这是我的。” 我麻木地将那块木板递给了她,看着她哆哆嗦嗦的费了半天,进才将兔子的耳朵拼上了。那这一整只兔子,她到底拼了多长时间? “怎么样!我厉害吧?”她象小孩子一样拍着手,语气和小姑娘一模一样,“快夸夸我。” “皇祖母……真厉害,”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真乖!” “公主,晋王殿下……” 我一抬头,就看见高淳佑站在屏风旁,长身玉立,静静地看着我,他的目光似悲悯,似哀伤,总之,是我不太看得懂的情绪。 在我的注视里,他走了近来,恭恭敬敬地见了个礼,温声道:“孙儿给皇祖母请安。” 这声音却打扰了太后,只见她眼睛紧盯着七巧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安,安。” 嬷嬷连忙教她:“跪安,娘娘说跪安。”手里拿着一块糕点。 太后高兴地接了过去,学着说:“跪安!你们都跪安。” 高淳明显还有话要说,到此也止住了,他身后跟着的人递给嬷嬷一只食篮,特意嘱咐道:“这是晋王殿下孝敬太后娘娘的糕点,按着晋州的法子做的。” 他看了看我:“一起走吧。” 我又看了看太后:“皇祖母,孙儿改日再来看您。” 这一次,太后连“跪安”也不说了,只急着看新来的糕点。嬷嬷哽咽着说:“谢谢公主来看太后,公主也……也要保重,常来!” 我点了点头,跟着晋王出来。 第4章 赫连射月 连下了几天的雪已经晴了,太阳出来了,屋檐上的滴水一滴一滴溅在地上,砸出一个深深的雪窝。 “祖母她……上了年纪,你不要太伤心……” “我不伤心。”我转过身去直视他。 他安慰的话被堵在嘴里,一时说不出来,脸都涨红了。 “真的,这有什么可伤心的?她这样,总好过清清醒醒的,看着自己儿媳死,老来丧子,现在又是最喜欢的孙女儿去和亲。” 他变了脸色,我眼看着他额角的青筋直蹦,心里是无比的畅快。 他大概忍得很辛苦,半天才说:“和亲的事,我不会同意!你别担心。” 我都要笑了,那可是你亲妈一手促成的,她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你不同意,你算哪根葱?你要真那么厉害,这么多年也不会还是晋王了,不还是承的你亲爹的爵吗?你咋不是太子呢? 我的眼睛和笑声都冒着冷气,他的目光便黯淡了下去,我突然有点儿茫然,我没说出去的话,他全懂了,看上去到象是个知己呢,可惜他是苏银湖的儿子。 我冷笑一声,自顾自回了宫。 但是夜里我却止不住地流泪,怎么能不伤心呢,她现在最应该是儿孙满堂,共享天伦的时候,却孤零零一个人住在这深宫里,连个看望的人都没有。 我有时候想,苏银湖这么多年不让我见她,也算是做了件好事儿,我被禁足的那些日子,只是怨她,怨她不来救我,怨她有了孙子就不要孙女儿了。 怨念也算是一种支撑吧,总好过,知道她痴了,这般的绝望。 苏银湖难得这么好心,想出这么个法子,无意间到是成全了我。 我拥着被子沉沉睡去,滴漏的水声,一滴一滴,象慈宁宫檐下的雪水,永夜正长。 我的眼睛突然睁开,一下子坐了起来,苏银湖哪里有这么好心?她只会变着法儿的折磨我,但她好象无意间说过一句话,那句话,那句话,才是她不让我见太后的根本原因! 我的头又疼起来了,这样动脑子的事儿,为什么要找上门来让我连个觉也睡不安稳。 转天就有人来宣皇后懿旨,着喧和公主在紫云阁接见华霜使臣。 这可是个可喜可贺的大事儿,连皇后宫里都派出风仪宫女来指导我的服饰装容。 可惜大丧期间,丧服没得选,只用了套白玉的簪子挽住头发,风仪端详了半晌,也只敢加了朵简单的珠花。 粉也是淡淡的一层,所有人终于松了一口气,我面色莹润,有粉没粉没多大区别,只是素面见使臣,未免失礼。 但那粉遮得了丑,却遮不了伤,额角上那个磕出的伤口连疤都没结好,这可不比上次指甲划的印子。试了好几款抹额,风仪好不为难,最后只好用了根宽一些的白绸孝带盖住了,在旁边松松地挽了个结。 这个结一挽上,就听风仪“咦”了一声,止不住将我上下打量,又说:“殿下照照镜子吧。” 我哪里有那心思?被折腾了半天早就不耐烦了,站起便走。 紫云阁,我小时候常来玩的,在……在大行皇帝接见外国使臣的时候。所以我深知只要坐在宝座上,装个样就可以了,有必要说话的时候,礼部派来的女官会提醒我的。 华霜使臣被引导进来,我好奇地打量他,只见他昂昂然穿着一身玄色的素面锦袍,并没有他们贵人的袍子上通常那种昂贵的皮毛的珠串,到是有心了。 “华霜使臣云中万户焉木支,参见大魏公主殿下。” 我抬了抬手:“贵使免礼。” 他抬起头来,我不禁有些诧异,只见面前的人高鼻深目,确实是个异族王子,可是他的举止言行分明是中原人,既不野也不蛮。 大概是我盯得他时间太长了,他笑了笑:“外臣曾久居西京,告竣于国子监。” 我的好奇心来了:“贵使原来还是太学生,怪不得气韵风度,与别不同。” 那焉木支却深深地下拜:“外臣要先向公主殿下告罪。” 我挑了挑眉:“贵使平身,初次见面何出此言?” “国丧未除,公主刚刚失去了父亲,这个时候求亲,未免太不近人情,还请公主见谅。” 他的态度无比诚恳,我心里冷笑,你还知道啊?事儿是你们做了,话是你说了,你让我怎么说,说没关系吗? “贵使原来知道啊!我还以为华霜礼俗一向如此不拘呢!”一旁侍立的女官动了一下:“公主。” 我眼观鼻鼻观心,坐正了些。 焉木支噎了一下,估计是没想到我这么没涵养。 女官又转过头去提醒赫连射月:“两国相交,贵使当雅量相待。” 赫连被刺了一句,也没法和我计较,只得咳嗽了两声,很狡猾地立刻进行下一个步骤。 “我此来,是受可汗之托,将可汗画像呈献给殿下。” 说着,他的随从便捧出一卷画轴,女官上前接过,依礼打开。 我盯着打开的画卷,面无表情,眼睛连眨都没眨,突然抬头直视焉木支。 他本来应该是盯着我看,一下子没防备,眼神有些狼狈。 画卷上的这个男人,虽然经过了画师的一番粉饰,却掩盖不住老态龙钟的事实。 “数年未见,可汗……风采依旧啊!” 焉木支咳嗽得更厉害了,他不知道,十年前,我就见过可汗本尊了。那个时候他六十刚出头吧,长年骑马,又酒色过度,身上有一股怪味儿,身后跟着滴里搭拉一串儿五颜六色大大小小的孩子。现在画儿里的他只是消瘦了许多而已,料来不但老态龙钟,而且鸡皮鹤发。 不过,我觉得这对我来说是个好事儿,如果我真嫁过去的话。 大概是我脸上一点儿失落都没有,让他挺失望,他象是突然想起来:“对了,先前皇后娘娘曾经说起公主关于宗室之女的话,我已请示过可汗,公主完全不必为此担心。以华霜现在的国力,可汗怎么会娶区区一个宗室之女,我们当然应该求取尊贵的大魏皇后所出嫡公主。新的国书应该很快就到。” 我愣了一下,手握得紧紧的,指甲将手掌掐出深深的印子来,他既然这么得意,那我得再给他长个精神。 “可汗有画象来,我的画象,有没有送给可汗?”我问一旁的女官。 “这……” “有还是没有?” 女官只好承认:“还不曾,如果公主有意,臣妾这就……” 我打断了她的话:“我有意!”说着看向焉木支,“礼尚往来嘛,对不对?” 焉木支不知道我打的什么主意,迟疑地答了一声:“……是!” “那,臣妾这就安排画师,择吉给殿下绘像。” 我摆了摆手:“不必那么麻烦,今日此时就是良辰吉日,取纸墨画笔过来。” 不一时,文房四宝捧到面前,我选了支湘竹管紫毫叶筋笔握在手里,对焉木支说道:“别人画的怎么能合我心意,我现在就亲手绘像一幅,劳烦贵使转呈你们可汗。” 有宫人从怀里摸出随身铜镜奉上,我瞄了几眼,从容落笔,不过片刻,画了个妙人儿出来。 我鼻子虽然挺,但却肉多,嘴唇略厚,眼睛太大,眉毛略粗,脸又偏圆,相士说,这是个有福气的长象。 我自己看了喜欢,点点手儿,叫焉木支上前一同欣赏。 赫连射月脸皮扯了扯,看来是要笑,可惜忍住了,重又摆回那个一本正经的样子,果然,就听他夸我:“殿下的手笔还真是……惊天地泣鬼神。” 我自知长得不美,这会儿又有意,所以落笔时加了渲染,这画中人的五官的确是我,谁也不能说不是,但分开了看,实在是……一言难尽。 我得意挑眉,都落在他眼里。 “……不过,如此匆匆,实在是难描殿下凤仪之万一……何况这画儿未完。”他话音一转:“请准外臣续貂。” 我正要出言阻止,他已经拿起了我放下的笔,随手点染,不过寥寥几笔,旁边的女官便已经低低惊呼出声,目光在纸和我之间不断来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