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起来再没有停的时候,小太监手里的青绸伞挡了雪却挡不了风,吹得脸上象刀割一样。
慈宁宫正殿前丹墀上的雪早已扫得干干净净,露出下面汉白玉的底色来。
宫女小心地扶着我拾阶而上,殿门口,掌宫太监早已迎了出来,不顾地上湿滑,就要下跪:“给娘娘请安。”
这是太后面前的老人儿了,我笑着虚抬了抬手,止住他:“王公公免礼了。”
那王奎仍是跪了一跪,这才起身亲自上来搀扶,怕前摆上的湿气挨着了我,他的身子躬得很低。
“天气突变,不知道母后身体可还安康?”
“这……”王奎沉吟了一下,又满脸堆下笑来,“娘娘孝心感天动地,太后娘娘的病自然就好得快了。”说着挑起殿门上五福捧寿的红缎棉门帘来,一股沉闷已久的药气混着湿热扑面而来。
我微微皱了皱眉,王奎连忙解释:“知道娘娘闻不得杂味,这殿里已经提前通过风了。”
早有小宫女递过描金食篮来,我顺手接了:“以后不可如此,万一风扑了母后,那反倒是我的罪过了。”
“这……是奴才考虑不周了。”王奎陪着笑。
我迈步进了正殿,殿里昏黑一片,只有凤榻边九微灯上摇曳着几星火苗,依稀能看见重重帷幄上的金银线散发的微光。
我半跪在榻前,低声唤:“母后。”无人应声。
王奎轻轻地揭开厚重的锦账,回道:“禀太后娘娘,贵妃娘娘给您请安了。”
凤榻软枕上一丛精心梳理的黑发动了动,昭圣太后慢慢地转过头来。她眯着眼睛,费力地抬起头向我脸上认了一认,半晌才靠回枕上,叹息一样地说道:“是贵妃啊!”
自她病后,我时时侍奉汤药,她每次都要认我一认,我心里明白她等的不是我。
“媳妇昨天不适,回去的早,不知道母后夜里可睡得安稳?所以今天特特地早些来给母后请安。”
她眼睛失神地看着隐在黑暗中的账顶:“没想到,到最后还就数你的孝心虔,比……强多了。”又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我还能活几年。”
我拉住了她的手,衷心道:“母后就是媳妇儿在这宫里的靠山,可万万不敢说这样的话,您一定会福寿安康。”
她也有些动容,摸着我的发髻,慈爱地看着我:”还是你最恭顺,最合本宫心意,不妄我当年一番心血。”
提起当年的事来,我至今心有余悸,扶着床榻,双膝跪下,轻轻地说道:“谢母后当年回护之恩,儿媳末齿难忘。”
“起来!我提这事儿不是让你又谢我一次,只是觉得自己有眼光,看人准,心里得意罢了。”
我见她笑得舒心,不由得也笑了:“您不知道,媳妇儿能被您看中,也得意的不行呢!”
她听了越发地高兴,大概她近来一时糊涂,一时清醒,难得有这样的快乐时光吧,脸上泛起了柔光,依稀能看见当年那个风华绝代的晋王妃的影子。
“你是越来越妥当了,可惜当年……你现在应该是皇后了。”
我笑了笑:“您知道我不为这个的。”
我知道她一直对我恨铁不成钢,果然她叹了口气:“你呀,你呀,你这个性子怎么还和在我宫里的时候一样,这么多年都没变……”
我是个什么性子,她却没说,因为她一口气上不来,猛烈地咳嗽了起来,我连忙给她拍背。
我耐心地拍了许久,她慢慢平复,重抬起头来,却突然变了脸色,重重地推了我一把:“你!你!滚出去!来人,把她给我拖出去,杖,杖毕!”
她喊得声嘶力竭,光洁的脸上突然满是皱纹,我被推得跌在地上,贴身宫女大惊失色,奔上前来扶我。
还好,我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自觉无碍,向宫女摆了摆手,只顾着上前安慰太后:“母后这是怎么了?”
王奎吓了一跳,直到见我无恙,才上前道:“娘娘,这是贵妃娘娘,不是……喧和公主。”
太后昏花涣散的眼睛慢慢有了焦距,颓然地垂下手来:“是贵妃啊!”
我也听说她近来总是喜怒无常,直到今天亲自碰到,还是被吓了一跳,忍不住去看王奎:“喧和?公主?”
王奎意识到自己失言,大概是一时遮掩不来,匆匆行了个礼就退下了。
我又把目光转向了太后,她明白自己失态了,似乎也有些歉然,突然就和我说起了那个素未谋面的公主:“她要是还活着,应该……就长你这样儿。”
我黯然,只是以手抚着隆起的肚子,方才那番惊吓,胎动得厉害。
太后的脸重又隐进黑暗里去,过了一会儿,她似是使尽了全力,挣扎着要坐起来,我连忙上前搀扶。
她却艰难地从枕边取出一个黄色的锦盒来,要递给我。
“这个,是……”话未说完,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连忙扶她坐定:“母后别伤了神,媳妇煮的银耳羹是清肺的,待媳妇服侍您用了。”
我说着,便揭开小几上的食盒,取出第二层的粉彩小盖盅。
我一贯的鲁钝终于惹她不耐烦了,她急于让我弄清楚这锦盒的非比寻常:“不,你不知道,这是先帝留给我的遗诏,你拿着,将来……”
我却只顾着担心她的身体,小心地舀了一金勺银耳羹喂她,又仔细为她擦去口边溢出来的残羹。
“你拿着,将来如果他们要……”
我看着她,目光温柔恭敬。
“将……来……来……”她喘着粗气,手向脖子里抓过去,声音渐渐嘶哑。
我的目光越来越温柔,如水一样落在她脸上,她却突然抬头看向我,脸上惊恐急怒几乎变形,两只手向我直抓了过来。
我稍稍侧了侧身,躲过了她的扑抓,她猛然反应过来,回手去抓那锦盒,却扑了个空。
我整了整自己袍裾上的折痕,轻声安慰她:“别怕,不会死的,只不过是哑药。”说着慢慢地站起身来,将那锦盒拢在手里,恭敬地行了个礼:“媳妇告辞,媳妇祝太后……寿比南山。”
我看着她,终于在她濒临崩溃的目光里,轻轻地吐出两个字:“皇婶!”
然后看着她在绝望中一点一点,轰然崩塌,证明她这会儿是清醒的。多好!
我长出一口气,转过身来,宫女将门帘挑开,我一把推开了殿门,冷冽的风伴着天光倾泻而入。我向外走,身后的所有一步一步灰败了下去,我边走边大声吩咐:“封宫,水粮减半!”
出了殿门,以王奎为首的慈宁宫人在雪水里跪倒了一片,不停地磕头,丹墀上撞起片片血花。
我的声音没有丝毫的怜悯:“所有人,不许踏出宫门一步。”
……
暖轿抬着我穿宫而过,我靠在锦枕上,在黑暗里细细地摸着那盒上明黄色的锦缎,上面龙蟠螭护。这是先帝留给太后的,最后一道屏障。
宫女扶我入了殿,我屏退了所有人,只是慢慢端详那只盒子,不知道这道遗诏上,我的父皇,是将怎样的心意,留给了苏银湖——那个曾经的晋王妃,也就是他的弟媳。他又会怎么处置我?这个废后所出的公主,他唯一的嫡公主,也是还留在这世上的,他唯一的骨血。
我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深,一抬手,那只锦盒跌落在面前的景泰蓝大火盆里,我亲眼看着它一点一点地烧起来,终至成为焦炭。
这一切,都始于乾元五年元月初十的那场大雪。
那雪阴惨惨整下了一日。
我无聊得紧,拥被卧在窗前看雪,这四合院落撑起的一方天井里飘洒下来的雪,我已看了几十场,实在是没什么新意,但不看雪又好象没什么别的事可做。
对面檐下有一对雀儿,闭着眼挤在一起取暖,我将身上的棉被裹紧了些,却听着院门外有开锁的声音,然后那宫门吱呀一声开了。
天还没黑呢,这么早就把午饭送来了?我从窗纸的破洞里看出去,守门的小太监倒撅着屁股进来了。
这到是个稀罕事儿,我的眼睛久已不见院外的物事了,所以一时到被那进来的人身上的凤袍晃了眼,那金色的凤翼虽然是在阴云之下,也刺得我两眼生疼。
被关在暗室里一月,突然看到这样耀目的颜色,我的眼泪流了下来。
室门“哗”一被推开,我听见有人咳嗽,忍不住将脸伏在被子里偷偷地笑了。
有迈进来的脚步声,然后就悄无声息,大概是在找我吧。
果然,就听着脚步进前来的声音,我抬起头,那脚步声停在数武之外。
“你怎么哭了?”
我嫣然一笑:“被娘娘的凤仪晃着眼啦。”
她听了,面无表情:“近前来。”
我卧着没动,看管的太监使了个眼色,便有两人上前来,将我直曳下卧榻,拖行上前,单薄衣衫下的皮肤经不住粗砖上的挫磨,留下两道血印。
我被扔在冷地上,姿态别扭僵硬。
她也发现了,皱了皱眉:”你这是怎么了?”
我低着头,没有声音,自有人躬身回话:“回娘娘,遵娘娘懿旨,喧和公主粗鲁无状,杖二十,禁足一月。”
“噢。”她淡淡地应了一声,听声音是想起来了。
她弯下腰来,伸手扶起我的下巴,向我脸上看来,我垂了眼眸,不知她在我脸上看见了什么,突然反手就给了我一掌。
我被打得伏在地上,一时咳得喘不过气来。
“本宫心怀善念,只要你给我磕个头,求我一声,我就……放你出了这鬼地方。”
我擦了擦嘴角的血:“娘娘果然心善,只是喧和不知是该称呼您皇婶,还是……母后?名不正,言不顺的,这个求字儿,就不必了吧。”
她的脸上勃然变色,右手上扬,我闭上了眼睛,那预料之中的巴掌却并没有来,只听她恨恨说道:“你总改不了这个脾气,牙尖嘴利的。”
我也叹道:“是啊是啊,以前还有人夸我心思烂漫呢,我也真是,竟然听不出您是在腹诽我蠢。您说是不是,皇婶?”
这声“皇婶”大概又刺激到她了,听得出她气息不稳:“我就不明白了,你无依无靠,到底是凭着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触怒我?而我,又为什么不杀了你?”
我的眼睛熠熠生辉:“杀了我!”
她看我半晌,妩媚地笑了:“你想得美!”
我颓然地低下头来,突然听到钟声,宏亮悠远,这是钟楼的钟声,一声接一声,是闻丧!
我猛地抬头看苏银湖,声音发抖:“太后,太后殡天了吗?”
“你怕了?”她凉凉地问。
王奎陪笑道:“太后娘娘可是最挂心公主的人。”
我强撑着支起身来,抓住描金绣凤的裙裾,逼视着苏银湖,嘶声道:“是不是?你告诉我!”
苏银湖惊叫一声,厌恶地退后一步,甩开我的手,她身边的王奎哧笑了:“咱们太后娘娘,在慈宁宫里安泰着呢!”
我的惊惧越深,目光从苏银湖的脸上移不开,不放过她任何一个微小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