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任时鸢作为贸海的直接负责人被警方传唤的消息不胫而走。
一时之间众说纷纭,各种猜测层出不穷。
不少人认为任时鸢被警方带走与前一天的贸海大厦发生的坠楼事件有关。
深冬的气息愈发浓郁,去警局的路上,天空逐渐被一块巨大的灰色幕布盖住,厚重且压抑。
警局里有一颗高大粗壮的松柏,据说是几百年前有一位官员种在此处的。
任时鸢下车就闻到了它在空气中蔓延开的清苦味。
罗尘看着任时鸢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心中不由生出警觉。
张有福的举报材料仅能表明贸海资本存在偷税漏税的嫌疑,但并无直接证据。
之所以紧急申请调查令使任时鸢来接受讯问,是因为张有福的死亡将这个案件转化成了刑事案件的范畴,警方必须这么做来先安抚舆论的发酵。
眼下,任时鸢入了警察局,第三方机构和检察院组成的联合小组,也已经取走了贸海资本的各类账本进行核查。
倘若有一丁点问题,任时鸢便难逃牢狱之灾。
商人大多重利,更何况任时鸢身为任家的子孙。
两年前刚有一个贪赃枉法、政商勾结的任卓川,现在又出了一个任时鸢。
不了解内情的人会觉得,他俩不愧是父子,但是知情人就应该知道,任时鸢和任卓川是不太一样的一种人。
法律不允许的,任时鸢不会做得太过分。
而任卓川手里有政治权柄,只要没有直接证据,且有巨大利益可图,无论法律是否允许,他都绝对不会放过。
所以如果这两个事件证实了任时鸢的犯罪事实,那么任家在海州人的信誉值会直线下降,哪会再管你是什么任家的还是李家的。
如果任时鸢和贸海都清清白白,那么任家往后在海州的地位,将会达到难以想象的高度。
毕竟,比起一贯完美的人,大众往往更愿意相信“浪子回头”的人。
审讯室内,灰白的墙面反射了房顶的灯光,钢铁制成的座椅被包裹住了一层浅浅的白光,仿佛一切都是冰冷肃立的。
任时鸢的眉骨很高,两个椭圆形的阴影正好包裹保护住了他的眼睛。
由于证据尚不充足,任时鸢并非以嫌疑人的身份坐在罗尘对面,而是作为一般证人被传唤而来。
按照相关规定与程序,何云满必定会在场陪同。罗尘神色冷峻,示意陈有青开口发问:“说说你公司的财务审批流程。”
任时鸢靠在椅背上,不紧不慢地说得:“公司有规范流程,每个项目的负责人都必须对各自的项目和该项目的税务负责,财务整理好账目报表,交给财务总监审核。审核完成后,项目负责人签字,然后再由我最终签字确认,之后申报纳税。”
陈有青立刻追问,“那你对公司账目的细节都清楚吗?每一个项目都会亲自审核吗?有人举报你偷税漏税,说有不少项目的账目存在问题,你怎么解释?”
“任时鸢先生不是犯罪嫌疑人,请警察同志注意问询语气。”
不等任时鸢说些什么,何云满高亮的嗓音霎时间在审讯室内回荡,目光炯炯地直视着陈有青,“任总,您不必回答。”
对上何云满的目光,陈有青生了怯,心下羞愧自己竟然怕了一个女人。
罗尘见陈有青情绪有变,立马插话:“任总,我记得半年前咱们州与珊瑚岛之间的跨海大桥项目,是由贸海资本投资建设的吧?”
“是。”
任时鸢稳稳对上罗尘的眼睛,没有一丝慌乱。
“有人举报,说在制作投标文件时,你们公司故意虚报成本,中标后通过虚假发票的手段套取差价,从而达到少缴企业所得税的目的。”
“罗队长,我再次重申,任时鸢先生不是犯罪嫌疑人。你们没有任何的直接证据证明任时鸢先生存在你们口中所说的犯罪事实。”
何云满眉头紧缩,眼神中隐隐透露不悦,嗓音优势险些将罗尘的气势掐灭。
这场问讯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却毫无收获。
每当触及核心问题,何云满便会立刻打断提问,同时告知任时鸢,他有权保持沉默。
按照规定,若警方在四十八小时内无法拿出有效证据,就必须将任时鸢释放。
出了审讯室,陈有青满心愤懑,实在气不过,啐骂一声:“把自己当土皇帝了!”
“注意你的情绪。”
罗尘重重地拍了下陈有青的肩膀。
“知道了,罗队。”
陈有青深吸一口气,高声应道。
罗尘一边说着,一边掏出手机,“定个餐,我请客。吃完饭你通知大家开会。我先去趟廖赋那儿。”
说着,他便给陈有青转了一千块钱,“记得也给审讯室里那两人订上。”
“收到,罗队。”
陈有青迅速调整状态,转身就去安排了。
王国正眼睁睁看着任时鸢被警察带走,尽管再难以接受,也只能接受已经发生了的事实。
整一个上午,他都在努力地压抑着内心的焦急和不安,尤其在吴瑰面前,更是丝毫不敢流露。
他心疼任时鸢,也心疼吴瑰,好好的两个孩子,怎么就尽是要遭受磋磨。
他清楚任时鸢的打算,只是出于长辈的本能,一心想要去疼爱这两个可怜的孩子。
于是到了午饭时间,他花了不少心思,做了满满一桌子的菜,随后上楼喊吴瑰吃饭。
吴瑰安静地躺在任时鸢书房的躺椅上,手边握着一本薄薄的外国文学,青蓝色的封面上,白色的三个字《局外人》。
他眼神涣散着,思绪飘来飘去,根本不在手里的书中。
吴瑰没有开始读这本书,因为发现这本书的同时,他也发现了任时鸢的药。
很隐秘的地方,任时鸢很会藏东西。
前夜,他们两人互通了一些心事。
任时鸢和吴瑰说,不必担心接下来发生的任何事,因为一切都在他掌控中。
等这件事结束后,他俩就可以好好地举行婚礼了。
吴瑰想说自己被任安锦和任安绣利用的事,但是任时鸢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
双臂轻轻地拥着他,落下温热地亲吻,细密又带着痒意。
所以任时鸢被警察带走时,吴瑰并不忧心。
他知道他的阿鸢很厉害,也相信他的阿鸢。
为了不让王叔和暗中监视他们的人察觉出异常,吴瑰自觉躲到了书房里。
“小吴,吃饭了。都是你爱吃的。”
王国正来到书房门前,抬手,指关节在门上轻轻叩响,动作很轻,嗓音温和,带着几分慈爱,又藏着不易察觉的疲惫。
过了好一会儿,书房里传来吴瑰的声音,“王叔先吃吧。我等会儿再吃。我不太饿。”
他的喉咙好似哽住一般,只得扯着嗓子去喊。
吴瑰反锁了书房的门,王国正打不开。
他怕吴瑰伤心过度伤了身体,有些急了,冲着门缝使劲地劝说道:“不能不吃饭呢。小吴,你先开开门,咱们吃了饭。时鸢那边肯定没事,咱放平心态。”
吴瑰也想起来,可是他动不了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动不了了。
他的手脚似有千斤重,滚烫的血液骤降了温度,汗水不断地从额头渗出,浸湿了额前的头发。
吴瑰喘着气,双眼空洞地望向虚空,与任时鸢过往的所有如同洪水,淹没了他,又如同朝阳,照亮了他。
吴瑰拼命抓起放在桌角的药瓶,往嘴里到了几颗。
咬碎了,吞了下去,药是苦涩的。
“不被爱只是不走运,而不会爱是种不幸。”
十八岁之前的吴瑰不被爱,却也努力学习着他人爱人的方式去爱着妹妹,爱着这个世界上他唯一仅剩的家人。
妈妈的手掌留着一层薄薄的茧,打在脸上火辣辣地疼。
身上的裙子,有妹妹的味道,而他只是一个偷窃者,偷窃着妈妈的爱。
吴瑰一直都不明白,妈妈为什么不爱他。即使他已经长大,看了各种各样的书,也没有找到答案。
但是,父亲爱他。
他应该庆幸的,这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父亲爱他,教他学会男子气概,教他学会身为一个男人应该要做得和不应该要做的。
父亲的爱,像是一个定制的塑料壳子。
塑料壳子是有厚度的,也是透明的。
父亲就在外面看着他,他不敢脱下来,只能别别扭扭地套着。
书本上的文字告诉他,青年要有自己的思想,要会反抗和追寻自我。
吴瑰信了。
他偷偷在塑料壳子外面穿了一条白色蕾丝的裙子。
踏入那家酒吧,遇到了一个人,一个危险的如同火又如同冰的人。
任时鸢的歌声很特别,不过他醉了。
没有听得彻底,疯狂的吻袭来,叫他不得不清醒过来。
塑料的燃点在200℃-400℃,那个吻之后,吴瑰的塑料壳子就被溶掉了一个口子。
冷却以后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样子了,任时鸢已经在他的身上留下了痕迹。
苦涩的药从那个口子留进了吴瑰的身体。
吴瑰心想,药劲儿真大,不愧是任时鸢吃得药。
王国正依旧在门外语重心长地继续劝说着。
忽然,门开了。
吴瑰打开了门,脸色煞白煞白的,嘴唇被他自己咬得充了血。
“王叔,您应该去上脱口秀。”
吴瑰嘴角上扬,扯出一抹笑意。
“那是啥玩意儿?”
见吴瑰这副模样出来了,王国正不敢有什么其他多余的举动,以打哈哈的方式笑着回应着。
“锻炼口才的。”
吴瑰踉踉跄跄地扶着墙壁,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腿麻了,王叔。您扶我一把吧。”
“好嘞。”
王国正搀扶住吴瑰,一步一步地朝着电梯走去,“咱坐电梯去。”
说着,还拍了拍吴瑰的手背,像是在给他力量。
“王叔,你做了什么好吃的?”
“今早农场还那边送来了新鲜的羊肉,我包成包子了。”
王国正侧过头,看着吴瑰,眼中满是关切。
“好久没吃包子了,一定很好吃。”
“那是,我的手艺,没得说。”
“那是,王叔的手艺,天下第一。”
“天下第一有点夸张了。”
“不夸张,不夸张。”
两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时不时还发出笑声,像极了一家人。
罗尘看着手中的验尸报告,上面记录和分析的信息基本与他推测的一致。
廖赋从检验室出来,一边抬手解开身上的防护服,一边走向洗手台准备消毒。
罗尘起身,顺手拿起泡好的花茶,走到廖赋身边,递了过去。
廖赋接过,喝了一口,顿时觉得全身舒畅。
罗尘看着他,问:“死者指甲缝里的衣服纤维有结果了吗?”
廖赋手捧着茶杯,倚靠在桌边,“纤维很常见,是普通的棉质衣物。但是上面附着了几种只有在海水长期浸泡下才会有的微生物。”
“海边?”
“也许凶手是个渔民,打渔是主业,杀人是副业。”
廖赋不是玩笑,他心里有种强烈的直觉,认为张有福死于雇凶杀人。
罗尘也有同样的感觉。
廖赋从洗手台慢悠悠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拉开抽屉,拿出一盒鲜花饼,撕开包装,咬了一口,含糊地问,“查他的银行记录和社会关系了吗?”
罗尘耸了耸肩,“查了,没有任何问题,干净地不像话。他的妻子和孩子都在国外,日常的资金往来也没有异常。”
“通知他们回国了吗?”
“通知了,但是打不通,也联系不到。”罗尘揉了揉太阳穴,语气无奈。
“我看他面相,总觉得是一个贪财的。”廖赋吃完一块,又打算拿起一块,却被罗尘制止。
“一会儿吃饭。”
罗尘单方面没收了廖赋的一盒鲜花饼,而后坐到他对面,“别迷信。”
廖赋摆了摆手,继续喝起茶了,“我就和你讲讲。”
“确实,在贸海和任氏集团都有职位,银行记录却干净地像白纸。社会关系也透着诡异。”
罗尘像是抓住了什么破绽,眼里闪着亮光,“饭一会儿到,不许再吃零食了。我先去开会了。”
说完,他拿起验尸报告,快步走出了法医室。
开了几个小时的会,办公室的白板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罗尘认为这个案子的关键就在张有福身上,查出杀害他的凶手是目前最紧要的。
而任时鸢看似重要,实则就是一块无字的碑,分量大但无用。大片大片的雪花,悠悠荡荡、纷纷扬扬地从灰暗的又透着隐隐的粉色的天上倾倒下来。
海州已久未有这样的大雪了。
审讯室里没有窗户,虽然说不上是逼仄,但待得久了难免压抑。
再加上已是半夜三点,只要是人,他的精神和身体就会处于一个相对脆弱的时候。
罗尘精神得很,陈有青和队里的其他人都被他强制命令回家休息去了。
罗尘一手推开门,一手拿着两个冒着热气的纸杯,走到任时鸢对面坐下,将其中一杯递给了他,“提提神。”
另一杯则是给了何云满,“速溶的,凑合喝点。”
“多谢。”
任时鸢接过咖啡,轻抿了一口,“罗队长,外面下雪了吧。”
“下了,还挺大的。”
罗尘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上身微微前倾,天花板上的灯光将他的身影模糊成了一团黑影。
“真想看看呢。”
任时鸢似是在遗憾没有见到雪景,眼神却毫无波动。
“贸海的股票跌了。”
罗尘不接任时鸢的话茬,直接告诉了他这一不好的消息。
任时鸢还未开口,一旁的何云满开口建议他可以继续保持沉默,看向罗尘的眼神中满是谨慎。
“没事,我也正想了解了解。”
任时鸢对何云满摆了摆手,随后坦然迎上罗尘的视线,“跌了多少,罗队长方便告知吗?”
“百分之九点八三。”
“还行。”
任时鸢口中的“还行”等同于减少了将近100亿的市值。
罗尘保持着抱胸的姿势,手指不自觉地用力攥住自己的双臂,手背上的青筋微微凸起,骨节泛白。
他面对任时鸢亲飘飘的态度,此刻难掩心中的怒气,咬着牙,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任先生,这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魄力实在让人佩服啊。”
“根据以往的数据来说,确实还行。”
任时鸢顿了顿,调整了下坐姿,接着说道:“我父亲那次才是真的危险,我这个真的还行。”
任卓川出事,贸海的股票受影响,直接跌了百分之二十五。
连带着任氏集团的股价也出现了小幅度的波动。
而现下,贸海不过损失一百亿,任氏集团更是没有受到任何实质影响。
所以,任时鸢反应平淡,也就不足为奇了。
但在罗尘听来,简直是毛骨悚然。
任氏,数不清的以血缘为纽带,以利益作黏胶的“怪物”不断地为其供给,而它也将成熟下来的果实按照精确的比例反哺出去。
时间成为了它越来越强大的利器,当人们惊觉时,才发现自己与它早已共生纠缠,难解难分。
第二天下午,关键证据出现。
第三方机构与经侦部门查出了贸海资本账本里的问题。
任时鸢随即被从警察局转送至看守所。
查出问题在罗尘的意料之中,没查出问题才是真有问题。
他向吕局坦诚说了自己的猜测。
吕局深知这案子利害攸关,何况上级也没有叫停调查的指示,便让罗尘放手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