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4年,六月,新海大学。
任时鸢作为优秀毕业学生代表站在学校礼堂的舞台中央。
钢蓝色的学士服上窄下宽,灰色衣领上用白色的线绣着他的名字和学号。
他的声线温润且有力,最简单平淡的字句,从他嘴里说出总是会让人心生欢喜。
而任卓川就坐在他斜后方。
城中村悲剧发生后,苏满望和苏满霖兄弟俩的名字出现在了任氏所要救济的儿童名册中。
收拾母亲的遗物时,苏满望意外发现了好几本日记,每一页上面大块小块地贴着有关任氏家族的一切消息。
他安静坐在房间的角落,一本一本读着。
从报纸杂志上的日期判断出每本笔记的记录的先后顺序。
起初,这仿佛是一本新手妈妈的孕期日记,字字句句充满了对新生命的好奇。
直到另一种字迹的介入,他认得那是姨母的行笔方式。
她用红色的笔,一笔一划一字一句,仿佛一把把尖刀将苏满望的血肉活生生剃下再黏合到一起。
一手遮天的海州的任氏现任家主任卓川竟然是他的父亲。
任卓川正对着镜头,他的颧骨很高,一双眼睛细长,亮闪闪的。
尽管当时已近六十岁的年纪,两鬓却无半根白发,身材也依旧保持修长。
苏满望怔怔看着报纸上的黑白照片,伸出手摸了摸任卓川的眼睛。
起先是指腹轻轻摩挲,不知不觉换为指甲加快速度,刺耳的声音不断响起。
忽然刺啦一声,他扣下了任卓川的眼睛。
那天,他将几本日记看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直到眼前的字迹渐渐模糊,抬头全然一片黑色。
夜晚降临了。
福利院的开院仪式上,他毫无征兆地冲到任卓川面前,面对数百媒体的相机大声问道:“爸爸,你还记得苏愿吗?”
十三岁的苏满望长得实在像十三岁的任卓川。
周瑾雪感觉周围的时间空间仿佛扭曲变形,她无法自由控制呼吸,救命稻草般抓着任卓川的手,急迫地寻找他的眼睛,想要从中获得一丝丝力气支撑端庄的体态。
“卓川?”
“先送夫人回去。”
得到的却是一句无关痛痒的回应。
没等记者们反应过来,想要拍下私生子的正脸,一群保镖不知从何处窜出来,夺下他们的相机并且强制扣留,没收了所有通讯设备。
一片混乱后,那个孩子以及所有出席仪式的任家人都消失不见。
彼时,苏满霖作为“城中村事件”的幸存者,躺在由任氏赞助的医院里。
等他脱离生命危险转入普通病房时,床前的患者名字从苏满霖改为了任时钰。
车里,任卓川叫苏满望同乘。
四人座的轿车内,父子二人一起坐在后座。
“叫什么?”
任卓川声音极其平淡,除了略微带有一点沙哑之外,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
“苏满望。”
任时鸢怕让“父亲”生厌,佝着背,一动不动。
额前的刘海留出一大块豁口,是上车前有人拿匕首割了去的。
肿了的一双眼睛,一看便是狠狠哭过。
“你妈叫苏愿。”
说起这个名字,任卓川才稍有变化,嘴角绷直,目光沉了下来。
“是。”
而后,再无交流。
一天后,亲子鉴定结果出来,他与弟弟拥有了住进老宅的资格,并且改了名字,可依旧没有资格入族谱。
发言结束。
整个礼堂都沉浸在阵阵如潮水般的掌声之中。
大学四年,任时鸢可谓新海大学的风云人物。
不单单是因为他优越的外形和傲人的成绩,更重要的是他波诡云谲的身世。
新生入学时,无父母家人在旁。
“任”姓,不住校,司机接送。
任时鸢是任卓川私生子的传闻因此而来。
“城中村福利院认亲”的头条杂志,可谓海州人人手一份。
虽然当时任卓川采取了必要手段,封锁消息。
但是任卓川商业上的风格一向阴辣,树敌颇多。
消息这东西,如同风般无孔不入。
总有人愿意付出什么。
不过,无人得知这个私生子的名字,样貌。
事实上也不需要知道,单是一句话占满整个新闻头条版面,便足够掀起风云。
上流家族中有私生子者数不胜数,并不稀奇。
其中世家家族又是不同,他们极重名声、名誉。
任卓川最擅长操纵舆论以达到某种目的,很多时候,“名誉”是一种利器。
多年来,任卓川时常营销他和周瑾雪的爱情故事,连任十几界海州形象大使。
形象大使,虚名而已。
与其说他是为了任氏集团,不如说是为了他自己。
形象大使,拥有一次代表海州人民向政府请愿的机会。
同时也是任卓川帮助周意哲成功当选海州州长的一个小小的交换条件。
李家垮台后,任氏急需尽快寻找能够政治方面的盟友。
周意哲是周瑾雪的大哥。
人人都以为是因为周瑾雪的关系,周家才能得到一步升天的机会,就连周瑾雪也是这样认为的。
所以她才对任卓川结婚时的誓言深信不疑。
李家的悲剧是周意哲和任卓川共同谋划的结果。
一个是家族中与世无争的儿子,一个是政坛里最无关紧要的人物。
哪里会有人怀疑,他们的姻亲关系存在阴谋算计。
周瑾雪至始至终,幌子一个。
如果不是任时鸢,周瑾雪能想明白这个道理,估计要再花上八年的时间。
失去母亲的孩子,是尤其脆弱的、“营养不良”的。
在任卓川面前,任时鸢向来是卑微的、渴求父爱的、想要得到父亲认可的儿子的姿态。
长久的伪装,使他一度真的付出真情,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能够感受到父爱的轮廓。
毕业典礼结束后,任卓川的司机明岫等在礼堂外,“先生邀您同乘。”
“现在?”
任时鸢无措地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学士服,“明叔,能让我回宿舍换件衣服吗?”
“您是要先生等?”
“不是!不是!”
任时鸢耳朵都急红了,连忙脱下学士服,内里只余一件白色短袖,“请明叔带路。”
一路无话。
任时鸢一路跟着任卓川来到书房。
“毕业之后有什么打算。”
依旧是冷淡的、不辨情绪的声音。
但是今日“父亲”主动派人来询问,对于任时鸢来说早已超出了受宠若惊的状态。
“听父亲的。”
出声回答时又不自觉低下声音,几乎是小心翼翼。
任卓川对任时鸢的回答不太满意,手上处理文件的速度放慢,抬头上下打量道:“那个投资公司呢?”
“父亲愿意让我创业!”
任时鸢眼珠微微一转,迅速倒吸一口气,故意猛地抬头,对上任卓川的眼睛。
然而久违的父子情深戏码没有按照预想的上演。
任时鸢和任卓川的交谈被周瑾雪打断了。
她的外表远比她的年龄要年轻。
皮肤白皙甚至红润,身上穿着一件象牙白的旗袍,长发挽起,在头顶用金簪盘成一个髻,露出秀气的颈。
“母亲。”
任时鸢侧身让出中间的位置,问好道。
“你先出去吧,我与你父亲有话说。”
周瑾雪声线轻软,看向任时鸢的眼神却是无悲无喜。
言必,没等任卓川说什么,坐在对面的椅子上。
任卓川的书房在地下一层,门框上呈现一圈紫檀雕螭龙纹样,正对着它的是一扇小窗。
稀疏的光线投射下来,为得是照顾靠墙的一盆绿植,名为“粉黛叶”。
宽大的叶子直直地够着任时鸢的膝盖,居高临下地站在它一侧。
任时鸢站得笔直。
周瑾雪的眼里自己的丈夫是一个极其温柔的人,洁身自好的人,和其他世家弟子不一样。
虽然她对任卓川没有爱情,但是在长期的相处中也产生了一些超越爱情的羁绊。
当任时鸢冲出来喊任卓川父亲的那一刻,她的大脑是空白的。
她用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来消化这件事情。
任卓川对她根本没有一句解释,只是说那是一场意外。
周瑾雪这个“母亲”做得可谓完美无缺。
她从未因为任时鸢和任时钰两人私生子的身份而有任何苛待,反而尽力为他二人在任卓川面前周旋。
任时钰出院后,周瑾雪还特意为他们两个人举办了一个小型的庆祝派对。
一是为了庆祝任时钰身体恢复健康,二是为了庆祝两人改了名姓,住进了老宅。
那是一场家宴。
“我知道你母亲。”
任安绣笑了笑,走到任时鸢的旁边,筷子上夹着一块三文鱼,未蘸取料汁,粉红色的肉在灯光下与其他类别的菜品大不相同。
她态度轻蔑,动动手指,鱼肉掉进了任时鸢的汤碗中。
溅起的汤汁毫不客气,他和任安绣的衣服都脏了。
“哎呀,好脏!”
任安绣尖叫一声,把筷子撂下,后退几步,耸了耸肩,“父亲母亲。女儿衣服脏了,就不陪父亲母亲吃饭了。”
说完,走到胡彦河身边,“走吧,老公。”
胡彦河看向任卓川,发现他在默许任安绣对任时鸢的无礼,于是顺着任安绣离开了餐厅。
任安锦放下筷子,一旁的佣人立马上前递上手帕,她擦了擦嘴角,举手投足婉约端庄。
“鸢儿弟弟无事吧。” ,投来的目光关切温暖,“需不需要,也去换件衣服?”
“……”
任时鸢藏在桌下的双手紧握,他坐立难安,思绪混乱。
在决定要回到任家的那一刻,任时鸢已经打算放弃很多东西,包括他自己。
可是他不过是一个半大孩子,即使生来有千般变化的面孔,也无法游刃有余地掩饰和伪装。
索性真性情些,真假参半,最难分辨。
他先是低声抽泣着,泛红的眼眶渐渐蓄满了泪水,缓缓抬起头,看了一眼任时钰,而后环视在场的所有人。
“任先生,我想带着我弟弟回家。”
任时鸢的眼泪搭配着想要回家的想法,任安锦始料未及,但是细想算是情理之中。
“回什么家啊!这不就是你的家!”
任安锦连忙安慰道。
正当她想要再做些说些什么时,任卓川开口道:“吃饭。”
佣人上前,将任时鸢的汤碗换了,盛了一碗新的。
任时鸢小声说了,“谢谢。”
惊得端碗的佣人愣了足足两秒。
饭后,任时鸢和任时钰被明岫请到了另一个书房。
坐在主位上的是周瑾雪。
“这是为你找好的学校,明天就去上学吧。”
周瑾雪示意明岫打开桌子上的纸盒,里面装得是学校的校服。
上衣的胸口处,绣着学校的校徽,是海州最负有盛名的国际学校。
凡是这所学校的学生,中考后会自动升学到国外的本校读高中。
任时鸢不能走。
“我一定要留在海州。”
任时鸢心中暗下决心,面上却感恩周瑾雪的温柔体贴,“谢谢母亲。”,双手捧着箱子,退回任时钰身边。
“你就上私塾吧。”
周瑾雪对着任时钰说道:“你身体不好,见不得外面的人和事。已经给你请好私塾老师。从明天开始你学习上的事情全靠你明叔了。你的身体也会有专门的医生为你调理。”
“谢谢母亲,谢谢明叔。”
任时鸢替弟弟回答。
任时钰未开口说半句话,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周瑾雪。
他长得最像苏愿,尽管病容满面,却依然让人怜惜。
无论是家宴上任安锦的挑衅,还是周瑾雪原定将任时鸢送出国的计划,都是任卓川的默许。
他最擅长的便是默许一切的发生,然后傲然地看着谁才是赢家。
任时鸢的表现出乎了他的意料。
中考结束后,任时鸢依旧留在海州。
因为这件事,周瑾雪第一次发了怒,争吵着要离婚。
一方面,她根本无法忍受深爱的丈夫在外有私生子的事情。
另一方面,她为自己的卑鄙感到羞耻。
她原本的修养在嫉妒面前,荡然无存。
这不是真正的她,她恐惧自己这样的变化。
她清楚地明白离婚的事情不过是痴心妄想。
只要她还叫周瑾雪,那她这辈子都逃离不了。
为此,她想到了一个办法:远离。
七年的时间,她几乎游遍世界每一个国家。
偶尔会因为要配合任卓川出席家族聚会,临时回来住几天。
“母亲。”
任时鸢见周瑾雪出来,立刻问好。
“你今天毕业,这个算是我送你的毕业礼物吧。”
周瑾雪将手上一串老山檀取了下来。
“多谢母亲。”
任时鸢双手恭敬捧着接过,戴上,“母亲这次要留几日。父亲很是想念您。”
周瑾雪听到这话,眉头微皱,眼神中又是多了几分可怜,好似任时鸢是个无怨无悔甘愿为渣男奉献一切的“愚蠢的女人”。
“有机会,搬出去住吧。”
说完,转身进了电梯上楼去了。
“下周去贸海报道。”
“父亲,那我的公司……”
任卓川不置一言。
沉默的过程仿佛时间都变慢了。
想到一直以来“父亲”对自己的忽视!
想到无论自己在学业上多么努力!
想到自己的未来可能永远都无法获得“父亲”一丝一毫的注意!
一瞬间,各种复杂情绪像一块巨大的网,任卓川变成了一只狰狞的蜘蛛,正一点一点蚕食掉猎物的尸体——任时鸢的精神。
“父亲,您是不是从未真正当我是您的孩子。”
任时鸢一步一步走到任卓川面前,“父亲,可是您为了重新取了名字啊!我的父亲,我现在是任时鸢啊!”
任卓川选择无视任时鸢的失态,他觉得事情变得有意思起来。
一直摇尾乞怜的狗,祈求的不是三餐饭食,而是关爱。
“父亲!”
两个字,耗尽了任时鸢的力气,此刻他身心俱疲。
请给大风筝颁发一个最佳男主角,演技太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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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过去过去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