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沿着石阶缓缓而下,回到了嘈杂的寺庙中,灰白色的烟雾缭绕,鼻尖又充斥着浓郁的檀香味。
绕过那颗巨大的柳树,唐知言抬起头,看着枝条上绑着的一条条红绸,突然想起在小屋前的桃树上,绑着的破旧红布,那户人家应该来过寺庙。
往南面的殿宇走去,门是开着的,里面很热闹,屋子里摆着一个又一个的柜子,上面放着数不清的书籍和箱子。
唐知言抓住抱着经文经过的小和尚,直接开口问道,“小师父,你知道净慈师父在哪吗?”
“你们找净慈师父啊?”小和尚小心护住怀里的经文,指了指被人围起来的角落,单只手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又连忙跑走了。
唐知言顺着视线看去,起码有十几个人挤成一团,走过去还能听见他们对净慈师父的吹捧。
“你们也是来求平安的吗?”前面排着队的百姓感受到光线一暗,回头看了一眼,立刻热情的说着,“今天真幸运啊,能遇到净慈师父。”
一旁的女子听到这边的谈论声,立刻过来附和道,“是啊是啊,净慈师父心善,平常都在外面行医布施,没想到能遇见。”
唐知言刻意皱起了眉头,担忧地说着,“我夫人受了伤,想要过来医治一下。”
“什么?”身着布衣的女子连忙招呼着,“受伤可不行,快来我这边,你们先见净慈师父。”
围着木桌前恭维的人们都听见了这声惊呼,纷纷起身谦让了起来,把受伤的两人推到了最前方。
唐知言坐到桌前,看着面前身着灰色僧袍,拨弄着念珠的俊秀和尚,不动声色的蹙了蹙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太多,总有一种熟悉感。
他装作一副忧心的模样说着,“内人的手腕有一段刀伤,希望净慈师父能帮忙看看。”
“这是贫僧该做的。”净慈双手并拢置于胸前,行了个合十礼,又仰起头对着周边围着的一群百姓说道,“我要先给这位夫人看伤,劳烦各位施主先去屋外等候。”
说完,又喊了旁边候着的一位小童,让他帮忙把药箱拿来。
等到室内全部都清场,净慈才开口,“请夫人将手腕放到桌前。”
闫栖迟控制着伤口的大小,把手腕搭在台面的腕枕上,沾满血迹的布料被拆开,能看见一寸多的刀口深深地刻在皮肉上,苍白的肤色显得伤极为可怖。
净慈屈指按住手腕内侧,压住想继续涌出的血液,另一只手拿起小童递过来的草药水,直接倒了上去清洗伤口。
等伤口不再出血,就用干净的绢布把伤口附近擦干,从箱中取出药粉敷了上去,最后用纱布裹好打了个结,整个动作行云流水。
他又从一边拿起毛笔,边把脉边写着药方。
“好了,伤口看着严重,但没伤着要害。这几日不要碰水,记得按时换药。”
一旁的小童接过净慈递给他的单子,跑到墙边放着的中药橱,拿着铜秤取药材去了。
处理伤口的时候,唐知言紧盯着闫栖迟的表情,看着对方的声色没什么变化,这才放心下来,这才开口道谢,“麻烦师父了。”
理好药箱的净慈谦虚地应着,“客气了,不过,公子也看一下吧。”
唐知言顿了一下,自然地看了过去,“我没什么大碍。”
“我观公子面色苍白,想必是生来体虚,失了气血。”净慈失笑地说着,“讳疾忌医可不行,我帮公子诊个脉吧。”
唐知言看着对方放在桌面上的手,犹豫了一会,把手腕伸了过去。
“火气有点旺啊,怎么也伤了气血呢。”和尚奇怪的摇了摇头,起身走向远处的小童,亲自挑选,又多加了几味。
随后两个方方正正的药包被放到他们跟前。
唐知言压低眉眼提起麻绳,客套地感谢了一下对方的善心后,就连忙告别,“天色不早,我们就先走了。”
“药童,你去送送施主。”净慈把一旁站着的小孩唤了过来。
童子点了点头,站在前头领路,将两人送到门外,嘴里还嘱咐着药材熬煮的方法。
“到了,小童就不多送了,施主们路上小心。”他行了一礼,目送两人远去。
木门吱呀一声,把所有猜忌都关了进去,寺庙门外的人群已经不见了,黄昏都变得灰沉,夜色浮了上来,风吹过两人的衣袖。
唐知言看着手里的药包还有蜡烛,“先回去吧。”
白雾的怪物没什么意见,手腕的伤对他来说没什么大不了,也是在对方面前装可怜的用处。
跨出门槛离开了金色佛陀的地盘,手里的麻绳自己晃动了一下,走在无人的巷子里唐知言才开口道,“这个药别吃了,我怀疑那个僧人有问题。”
他又低头看着对方手腕上包扎的绷带,“他上药的时候有不舒服吗?回去让闫家的大夫也看一眼吧。”
“没事,不用。”闫栖迟轻轻摇了摇头,药这种东西对他无用,还不如待在青年身边愈合的快。
暮色里,两人终于穿过漆黑的巷子,来到了灯火通明的若河街,唐知言带着闫栖迟转身,汇入了热闹的人流。
灯笼在头顶摇晃着引路,地上的青石板被磨的发亮,两人捧着蜡烛在街上走着,路过的人群全都停下了脚步,目光死死盯着那跳动的烛火。
喧闹的街市逐渐变得宁静,焰火燃烧地更加激烈了,众人围来上来,却停在几米之外。
唐知言往前踏步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可没法以一敌众,犹豫着是否放弃处理手里的东西,先赶紧回闫宅。
他往前走了半步,看着围着的人群纷纷避开了暖黄色的火光,和殿宇里的情况一样。
蜡烛的长度还有一半多,可手里的药包在轻轻晃着,唐知言很确信自己没碰它,站立的状态也不可能导致它这么持续晃动,里面有东西,不能把这个带回去。
果断的回头对闫栖迟示意了一下,唐知言朝着虹桥的方向走过去了,正巧这里有个毁尸灭迹的好东西,直接拆开不一定能成功解决,那就整个毁掉。
围着的人们越发多了起来,他们望着烛火的眼睛里都装着贪婪。
两人没说话,只是举着烛火往前方走着,连眼神都没在两侧停留,手中的药包好像察觉到了危险在疯狂跳动着。
脚下的步伐逐渐加速,岔路口离虹桥并不远,规则暂时没有被触发,要再快点。
唐知言低头瞟了一眼还有一半的蜡烛,明明在寺庙的时候,燃烧的速度也没有这么快,余光扫过那些没有影子的鬼怪,原来是它们。
得尽快离开这,那些混进人群里的鬼会加快燃烧的速度。
紧赶慢赶,唐知言终于看见了虹桥,直接奔向河边,把手里的东西往水里一扔。
当那串包着的药材落入水里时,并没有像之前实验的绳子一样被猛地拽下去,它疯狂地跳动着,水面被带起一圈圈的纹路。
里面的东西在挣扎着,把外表的牛皮纸都捅破了,泡烂的纸屑散开,里面的药材飘散在水面上被一点点吞到了下去,那怪物的真面目也就漏了出来。
那是一截血红色的,蜷曲着的植物根茎?
这熟悉的外貌,让唐知言想到第一天晚上碰见的怪物,从那口井里冒出的无穷无尽的藤蔓。
“滋滋”的声音响起,那截植物根茎再也无法跳动了,它被拽到水下,整个脉络被侵蚀地断裂,从裂口处渗出浑浊的汁液,混在河水里,散发出毛骨悚然的气息。
把眼前的景象记住,没再耗费时间,危险暂时解除,唐知言连忙拽着闫栖迟往回走,融化的蜡油滴在手背上,烫出了细小的水泡。
幸亏那些居民没有再跟上来了,两人跨入漆黑的巷口,回头看向挤在灯火下的人们,那些狂热的视线透着疯魔,人们层层叠叠的堆积在路口,可却被黑暗阻拦着,再也不能深入一步。
稍微松了一口气,有地域限制范围就再好不过了,手中的蜡烛减缓了燃烧的趋势,唐知言看着剩下的四分之一,略微放下了心,看来不用今晚就支付代价了。
他想着闫家宅院里灯火通明的样子,这个代价应该不强制本人支付,不然那个消耗量,宅子里有多少人也不够死的,或者是他们有什么规避代价的方法吗?
两人踩着青石板,空旷的道路上只剩下脚步声回荡着,身体的疲惫感越发严重了,唐知言下意识晃了晃头,却被闫栖迟握住了手腕。
“怎么了?”跟在身后的白雾怪物体贴的扶了过来,他发现精神体的晃动,连忙先一步稳住对方想要苏醒的迹象。
“没事。”唐知言摇了摇头,眩晕的感觉好了点。
跟在身旁的闫栖迟定定地看着他,对方对精神类的控制已经开始有免疫性了,计划需要改变一下了。
眼前重叠的黑影消失了,唐知言继续往前走着,却发现不远处的大门前站着一排人,头又开始痛了起来,麻烦一个接着一个的来,没办法,只好认命地演起了少爷。
沿着青灰色的院墙,他端着脸色,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着,余光的两侧,丫鬟和守卫们手挑着赤红的灯笼,沉默地靠墙站着,像两列沉默的影子嵌在墙里。
在门口等待了许久的闫夫人,看见消失半天的乖儿子终于回来了,脸上的表情转怒为安。
她连忙吩咐一旁的丫鬟把披风递过来,自己接过手,披到了儿子身上,小心翼翼的说着,“冷不冷啊?”
闫栖迟冲着夫人行了一礼,“夫人好。”
夫人这会才把眼睛瞧过去,狠狠瞪了一眼“让你照顾我家知儿,是让你这么照顾的吗?”
唐知言轻轻抬起手,按住闫夫人想要继续教训的心思,顶着冰凉的触感说道,“娘这么晚在外面是准备干什么吗?”
“哪是干什么啊?”她叹了口气,拿起手里的帕子擦过唐知言额头上的脏污,“这不是担心你吗?跑去干什么了,身上这么脏。”
“去了趟若河寺。”唐知言抬起手腕,将手里的蜡烛举了举。
她轻捂住唇,遮住嘴里的惊呼,“怎么跑去若河寺了?”
唐知言心中暗暗不妙,这么明显的火光装作才注意到的样子,只好硬着头皮演下去,“想着能为家里忙上点忙。”
闫夫人听到这话眼眶都湿润了起来,伸手拂过眼角的泪光,感叹着,“知儿终于长大了,懂得为家族着想了。”
说完,便从儿子手里拿过蜡烛,仔细瞧了瞧,“这是个成色好的。”
唐知言感受着手腕传来的巨大力道,暗暗垂下了眼眸盯着眼前的怪物,“儿子,只是想尽份孝心。”
“孝心好啊,孝心好啊。”闫夫人把蜡烛递给一旁的侍女,牵起唐知言的手拍了拍,“老爷也能放心了。”
“天色也晚了,娘快回去休息吧。”他感受着从手上传来的刺骨寒意,默默提醒着,“还要留着精神筹备喜事呢。”
“对,对,喜事,喜事。”夫人念叨着,依依不舍地把目光从儿子脸上移走,眼球生硬地转动,看向一旁站着的仆役,“好了,别在这杵着了,都进去吧!”
朱红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
闫夫人抓着唐知言的手,带着人跨过门槛,嘴里还念叨着些体恤话,栖迟则低着头老老实实地跟在身后,秉持着自己的人设。
主人们都进去后,那些嵌入墙中的阴影,仿佛活了过来,红色的灯笼摇晃着,一个接一个被吞没到了言家的大门里。
夜晚的幽光下,唐知言被严夫人带着走在庭院中,听了一肚子没营养的话,等走到熟悉的宅院门口,步伐才缓了下来。
“你们俩呢,正是如蜜的时候,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闫夫人瞟了一眼栖迟,又转过头跟唐知言说着,“马上就要结婚了,这两天就别往外跑了。”
“儿子晓得。”唐知言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把手从冰块里抽出来。
“该说的都说完了。”她怀念地看着面前的这张脸,“好了,去休息吧,我这一把年纪了,就不跟你们比了。”
守卫把门拉开。
“晚安,娘。”
跟面前的夫人道别后,他才带着栖迟跨了进去,径直穿过院落,手腕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身后冰冷的视线。
闫夫人依旧在那里伫立着,唐知言控制着自己的表情,等两人全部回到屋内,才缓缓地将合拢。
视线被阻隔,他轻轻呼出一口气,不管她发现了什么,只要仪式没有完成,那么暂时就是安全的。
此刻,门外捧着蜡烛的丫鬟看着站了许久的老夫人。
“夫人?需要处理掉吗?”
闫夫人被这句话惊醒,看着那赤红的蜡烛,神色温柔地拂过那火苗,“没事,不用处理,我看这愿望挺好的。”
“明天晚上就把仪式办了吧,免得夜长梦多。”她将帕子扔到了地上,“真可惜,要不是祭祀的关键时刻,我还挺乐意让他当我儿子的。”
“啊?那不是少爷吗?”一旁的丫鬟惊讶的问出了声。
“本来就是……都喊我一声娘亲,是不是亲生的,又有什么必要呢?”她轻笑一声,脸色又沉了下来,“那群该死的和尚。”
“那就让那人冒充闫家少爷?”
“不不不,这可不是冒充。”她棕色的瞳孔里划过一丝血光,“只要他俩把昏礼一办,仪式一完成,就算不是闫家的人,也成闫家的少爷了。”
“还是要把他当少爷看待吗?”
闫夫人拿手指点了点旁边晕头转向的丫鬟,“嫣儿,你可是我看好的下一个苗子,可要换一个脑子了。”
“好的,夫人。”
她轻轻舔了舔唇,这次一定很美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