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栖迟看懂了唐知言脸上的疑惑,他缓步走到了对方身旁,解释道,“因为你一直看着我。”
深呼一口气,唐知言斜靠在栏杆上,远方的迷雾涌动着,风吹过他的发丝,他收回视线,回首看着旁边的闫栖迟,“怎么说?”
“我醒来就呆在佛像里,他是我的躯壳,但我不能使用它,反而被囚禁在里面。”闫栖迟的手搭在虹桥的栏杆上,“然后,这尊佛像有了自己的意识。”
“按理来说,你能适应我,就不会惧怕它的蛊惑。”闫栖迟缓和的眉眼变得严肃,“然后,我和它仿佛成为了一体两面的存在,只不过我在内里,它在外界。”
自此,有个非常灵验的寺庙在闫家庄这件事,被当做趣谈传了出去。
来拜过的求学者考上了功名,为官者仕途顺遂,快要病死的人恢复了健康,求子的人得到了子嗣,它从不拒绝任何人的愿望,慕名而来的旅者络绎不绝。
“内里的我陷入沉睡,直到许愿的哀嚎声把我吵醒。”
他停顿了一下,面前的景色开始快速倒带。
夕阳被云遮住了一半,血色浸染了一半的天空,虹桥下的河水被染成粉色,数不清的尸体层层叠叠,放大的瞳孔里只有那金色佛陀。
“我发现,他们自己造出了一个神。”
一声惊雷响起,暴雨倾盆,连青石板上残留的暗红血迹都冲不干净,而佛陀始终伫立在那里。
此后的若河寺,不像一开始那么香火繁盛了,但依旧红火,它改变了实现愿望的代价,一具具尸体往里抬,一根根红烛往外拿。
时间开始流转,太阳重新升起。
唐知言站在虹桥上,感受着雨水从自己身上流走,来往的行人按下了快进键,一切丢都变得匆忙起来,大家好像回到了从前。
一个夜晚闪过,他看见两个人拖着一具男尸来到了虹桥前,一人挖坑一人埋尸,河岸旁就有了第一具尸体,随后就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眼前的景象快速的流动着,终于回到了“现在”。
“所以,他们是祈祷的另一批人。”
闫栖迟点了点头,“严格来说,佛陀活过来之后,我只能听见那些枉死之人的声音了。”
“为了姊,妹,女儿,和良知,他们赴死了却没成功。”他抬起头,看了一眼佛陀,“死了就被压在桥下,震慑那些恶鬼。”
唐知言回想那些被泥沙覆盖住的,不甘的瞳孔,问道,“现实里,还有无辜的人吗?”
回答他的只有一阵风,是穿透过脊背,刺骨冰凉的风。
两人沉默了许久。
在事情发酵前,闫栖迟是事端发生的工具,在事情结果后,所有人都是让雪球越滚越大的推手。现在,只要凭借这篇土地活着的人,无论做了多少善行,都掩盖不了那份罪了。
虽然居民们住不进闫宅,但又有谁逃得掉呢,这里的所有人实际上都姓闫啊。
一片云从远处飘来,挡住了阳光,天气变得阴沉起来。
闫栖迟将视线挪到身旁,他能轻松地感觉到,对方胸膛里的金色珠子在安然沉睡,他想摆脱佛陀,也想知道唐知言为什么把另一个他贴近心脏。
鎏金的眸子暗了下来,他并不自由,过去和未来也是一片混沌。
唐知言轻轻叹了一口气,沉默也是另一种答案,他把情绪从过去里拉出来,目光仔细扫过能看到的地方。
他的任务是参加婚礼,梳理线索只是其次,这一次的经历已经赚大了,现在要把优势最大化。
抬眼看向前方,仔细记着能看见的布局,西北区域被空白覆盖,但河流的走向可是看的清清楚楚,回忆里的两座桥都是完好的,他还在最下游看到了横跨河谷的一条黑线,可能是另一座桥。
现实中那个断桥过不去的话,他们可以从回忆里闫家的后面,也就是现实中那个金佛寺庙的后面绕过去。
闫栖迟抬头看着划过一半路程的太阳,默默地提醒对方,“明天一整天都会有人跟着我们,昏礼的相关事项也会提上来,我们只剩下半天的自由时间了。”
原本唐知言还嫌弃被困的时间太长,现在又觉得搜查的时间太短,现在不是贪心的时候了,后山和寺庙是两个相反的方向,只能二选一了。
后山的视野会比现在更高,那些被房子遮挡的小路也会看的更全面,但只比在虹桥上的精确了一些。
唐知言迈步走到边界,抬手脱掉自己的罩袍,拽着领口丢入空白的区域,再马上拽出来,一阵白烟翻涌,原本完整的外套缺了下摆和右边的袖口。
进去可能会被随机吞噬,硬闯是不可能了。
再去后山估计也得不到太多有关地图的线索,而根据周悬查的资料,正式副本里的后山是那个恶仙的出没地,应该是有新线索的。
他回头看向香火繁盛的金佛,李执野他们对这个寺庙的抗性很低。但现在,他的旁边是住在金佛里的芯子,而自己顶着闫家长子的身份,它的蛊惑也不管用了,一个相当安全的机会。
这边的才是优势局,首先把能拿到的分先拿下。
没再犹豫,唐知言开口跟闫栖迟说,“我们去若河寺。”
“好。”
他起身走下来虹桥,两人重新回到着若河街,顺着人流往寺庙的方向走去。
路上再次经过那家面馆,顺着声音,唐知言轻轻侧过头,往翻腾的热气看去,翠绿的葱花撒在柳叶宽的面上,看起来很香。
“要吃碗面吗?”店老板热情的吆喝着。
“不了。”唐知言感觉自己的胃已经被副本锻炼出来了,他一点也感觉不到饿。
身后跟着的白雾怪物就更不需要进食了,他本来也不靠这种食物提供能量,那些怨恨才是让他清醒的原因。
唐知言逆着那些手捧红烛的人走着,都不需要去分辨寺庙的方向,金色的佛陀越发地近了。
又瞟过一个路人,他回头问栖迟,“闫宅里摆的那些蜡烛,也是从寺庙里请的吗?”
闫栖迟应了一声,“是从寺庙拿的。”
“你知道这东西是拿什么做的吗?”唐知言回想着像血的蜡烛。
“具体的我也不知道,可能是用那些尸体做的。”闫栖迟大致推测着。
唐知言奇怪的看着他,“你居然不清楚吗?”
他摇了摇头,“自从它有了自我意识,就试图封闭我的视线,就算是在回忆里,我也没办法干涉它的领域。”
听完这话,唐知言的脚步顿了一下,停在了寺庙前,抬头看着被牌匾遮挡住的佛陀,它的手已经伸到回忆里了,没想到二选一的概率还让自己撞上了,原来这个才是最危险的啊。
瞟了一眼自己的技能,他算是认栽了,信不信现在转头去后山也能倒大霉,没有最凶只有更凶。
来都来了,唐知言转头看向旁边的白雾精怪,“你能进去吗?”
“可以,但我只能做闫栖迟会做的事情。”他点了点头,雾气随着他的动作浮动着。
没有眼镜的掩饰,唐知言眼里的锐利再也遮挡不住,他不是不敢拼的人,回过头,抬起腿跨过门槛。
若河佛,他现在要来拜拜了。
踏入寺庙,首先是一股浓郁的香火味扑面而来,门口穿着灰白色僧袍的小童正奔波着,给新进来的人们发着线香。
然后,视线里最显眼的,就是伫立在宽广庭院里,端坐在莲花台上的金色佛陀。它的眼睑半遮着,垂眸注视着络绎不绝的香客,巨大身躯和人类做着对比,就像大象和蚂蚁。
庭院中央,佛陀的前方摆着一个巨大的香炉,数不清的蚂蚁围在他的周边,嘴里念叨着什么,恭恭敬敬拜了三下,才把手里的香柱插了进去。
长短不一定的线香燃尽变成灰烬,把香炉撑的满溢,一点一点扑了出来,落到了地上,灰白色的烟雾缭绕着,从人群里飘出,汇聚成天空上灰白色的云。
唐知言低头看着塞进手中的三支香,和身旁的闫栖迟对视一眼,默契的往前走着,表现的和寻常香客一样。
围廊连接了围着中央庭院的三座屋舍,一侧还有颗粗壮的柳树,上面挂满了祈福的红绸,每当风经过这里,都会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
来往的嘈杂声里还混杂着念诵经文的声音,时不时有香客拦住抱着书籍或者打扫庭院的僧人问路,想要一同学习经文。
唐知言仔细分辨了一下声音,不是他听过的任何一种,估计是闫家人自己编的吧。
无论脚步怎么慢,还是走到了香炉前,他抬起头看着若河佛悲悯的表情,差点轻笑出声。
他压下翘起来的嘴角,垂下眼眸,代入进闫家少爷的身份走上前,将手里的线香抵在香炉中燃烧的火苗上,等那三支香都闪烁着星火,才往后退了一步,微微鞠躬,意思了三下,把手中的香火插入那堆灰烬里。
一瞬间,身旁的景色被按了暂停,唐知言的瞳孔下意识的转向了闫栖迟,然后,一阵灰白色的雾气席卷而来,把一切都吞没了。
空茫的世界里,就剩下唐知言和那巨大的金色佛陀。
“你的愿望是什么?”
“许愿吧,许愿吧,许愿吧。”
密密麻麻的声音回响在脑海里,唐知言捂住脑袋蹲下了身体,努力控制自己想要张口的**,可越抗拒听到的声音越多。
耳孔里好像有什么细密的东西在蠕动,眼眶渐渐变红,眼球里的红血丝开始蔓延,噗嗤一声,一股剧痛袭来,牙关死死的咬紧,他感觉到自己的耳膜被戳破了。
雾气翻涌的摩擦声消失了,但要求他许愿的声音没有停止,眼前被血色糊住,看来不许愿是不行了,脑袋胀痛的好像要裂开,唐知言刚想开口随便说一个。
心脏却突然狂跳起来,技能在提示他。
猛地咬住自己的舌头,发出一声闷吭,他缓了缓,艰难的深吸一口气,心跳声把折腾人的许愿声都压下去了些。
唐知言思考着,这个鬼东西要求自己许愿,但是又不能随便许愿,为什么?
他的愿望是有限制的……进入寺庙前,闫栖迟的话闪现在脑海里……是因为,身份。
唐知言是顶着闫家少爷的身份,被回忆世界承认的,所以在别人在的地方,他不能暴露自己是虚假的,他许的愿望也应该属于这个身份。
可他并不了解闫家少爷的想法,根本不知道对方会许什么愿望。
不,只要不被戳破就行,他抬起头,染成赤红双眼盯着金色佛陀,这个鬼东西也不可能关心人类的想法,他许的愿望只要符合闫家获利者的身份就行。
唐知言的嘴角扯起,漏出了一个疯狂的笑,一滴血珠从眼角划过脸颊滴进灰色的雾气之中。
“我许愿!由我带领闫家走向下一个繁荣!”
脑海中吵闹的声音瞬间消失,四周漂浮的雾气都陷入了停滞,金色的佛陀眼珠微微转动,朝着下方,看着那只染血的蚂蚁。
可惜,唐知言只能看见一片血色。
良久的沉寂之后,靡靡之音响起。
“吾会实现你的愿望。”
一声脆响,四周像玻璃一样碎裂开,唐知言从幻境里回到现实,眼前不再是一片血红了,听觉也恢复了过来。
他感受着自己正常跳动着的心脏,起码第一关是过去了。
“少爷!”
唐知言被一声喊的一抖,“怎么了?”
闫栖迟连忙靠过来,把人拉到一边,拿出手帕往对方的脸上擦。
唐知言这才感受到鼻腔里温热的感觉,粘稠的血液沿着唇滑落,隐隐约约的刺痛感混着着铁锈味,被绢布捂到了一起,轻轻擦拭干净,却怎么也止不住,身上的衣物全是斑斑点点的血迹。
“我来吧。”唐知言抬起手拿着手帕堵住鼻孔。
栖迟看着留的越发汹涌的血,担忧的皱了皱眉,往一旁洒扫的僧人走去,“师父,我夫君流了鼻血怎么也止不住,能麻烦一下您这边的僧医吗?”
拿着扫把的僧人循着声音回头,看了眼身着红衣的姑娘,又往她指的方向看了看,低头颔首嗅了嗅空中的气味。
他放下扫把合十行礼,“施主,你们已经许了愿,需先去净念殿完成仪式。”说完他伸手指了指金色佛像后方的殿宇。
唐知言捂着鼻子走了过来,真巧听见僧人说的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佛像后的殿宇异常繁华,琉璃瓦盖着屋檐,一点点微弱的阳光就让它们闪闪发光,四周的飞檐上挂着铜铃做成的雨链,随着风轻轻摇晃着,朱色的殿门大开,内里漆黑幽深,什么也看不见。
整个房屋好像在呼吸,让唐知言想到第一个副本的帐篷。
说完那句话的僧人又拿起扫帚,清理着地上不存在的落叶,无论闫栖迟怎么问都再也不回话了。
“走吧。”唐知言走上前,握住栖迟的手腕,带着他往金佛身后走去,一步步踏上被磨的光滑的石台阶。
端坐在莲花台上的佛陀缓缓眨了眨眼。
“显灵了!若河佛显灵了!”庭院中祭拜的香客又陷入了新一轮狂热。
而唐知言已经带着闫栖迟踏入了黑暗。
视线一阵恍惚,两人站到了殿内,无数的火苗晃动,殿内的蜡烛好像有上万支,沿着一层层的架子摆放着,烛芯发出一声噼啪的声音,爆出了细碎的火星。
鼻腔里的血腥味混着浓郁的香火味,呛的唐知言直皱眉头。
他借着火光观察着墙壁上的壁画,精美的彩绘却画了一个虚假的故事。
说是佛祖下凡,看见百姓们祈祷,祭祀,修建了寺庙,立了若河佛,日日做好事,行善德,最终感动于他们的虔诚,以金身伫立在这里保佑他们。
如果闫栖迟说的是真的,那它可真的会给自己脸上贴金,不然哪里来的金身。
“过来吧。”
新的信徒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