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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守护

作者:辛叶久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大昭山野,风雨如晦。一处岩洞透出微弱火光,在暴雨中寂寂摇曳。云清霄兀自立于洞口,任冰冷的雨水浸透长衫,目光穿透重重雨幕,神情淡漠地投向远方。


    岩洞深处,篝火噼啪作响。谢无意蜷缩在薄毯下,气息十分微弱。子涧守在火旁,每次那声“阿雪”溢出唇间,都令他眼底忧色更浓重一分。


    “雨势太大,进来吧。”子涧朝洞口喊道。


    云清霄身形未动,只传来一声淡然的询问:“他如何?”


    “唉,他失血过多,恐还要昏睡数日。”子涧拨弄着火堆,“若缇孟在便好了,一丸灵丹下去……”


    “姐姐虽强,亦非无所不能。”云清霄平静道,“此等重伤,纵使用了姐姐的灵药,也需沉睡十日方能苏醒。”


    “阿雪……”谢无意唇间再度逸出模糊的呓语。


    子涧望向身边少年,无奈地牵牵嘴角:“第六千四百二十四遍了,谢无意!你既如此牵念她,当初为何离她而去?又为何舍命救那陌路之人?就不怕再也见不到她?”


    谢无意睫羽微颤,艰难撑开眼缝:“……谁……”


    “我,子涧!”子涧没好气地应道,“第八十七遍了!”


    “阿雪……”他的呼唤再次响起,“阿雪……不……快逃……”


    子涧见他神色惊惶,立时指尖疾掐,灵光流转间面色煞白:“糟了!她终究还是察觉了!”


    云清霄神色剧变,周身气息陡然一寒:“看好他!”话音未落,那抹白影已瞬间没入洞外无边的风雨之中。


    子涧神情复杂地抬手,指尖柔光泛起,轻点谢无意紧蹙的眉心。随着光芒悄然没入,谢无意渐渐舒展眉头,沉入更深昏睡之中。


    ————————————


    桃源村内,烈焰吞噬着谢家残骸,元雪心昏厥于地,烟雾已吞噬了她最后一丝意识。倏然,一束刺目至极的白光撕裂黑幕,正中光罩将之击碎,那肆虐的火海亦被凭空抹去,徒留遍地焦痕与烟味。


    女冠大惊失色,霍然抬首,但见一股旋风自夜幕席卷而至,瞬间裹走少女,唯余一件破败素袄落在地面。


    “莫非又来一只妖怪?!”


    村民们惶然无措地望向女冠,女冠紧紧盯着旋风消逝的方向,目色阴鸷地冷哼:“来得倒快!”旋即,她转身道,“诸位!雪女乃由极寒冰雪所化,身死即散为无形之风!她已被我诛灭,村中自此太平了!”


    “苍天有眼啊!”


    “多谢道长救命大恩!”


    村民们纷纷涕泣跪拜,女冠眉间微蹙,拂袖侧身道:“起来吧,不必多礼。”


    人们纷纷起身,陈大娘凝望熊熊烈火,哽咽道:“唉,好好一个谢家,眨眼便没了!可怜小雪,年方十四,怎就……上苍啊,您开开眼吧!”她用力捶打胸口,泪水滂沱而下,“您怎就连个尸首都不给她留下啊?实在太残忍了!”


    闻言,其余人亦抹起眼泪。


    女冠眉尖蹙得更紧,眼底掠过不耐:“她竟得你们如此厚爱?”


    “可不是嘛!”陈大娘拭泪道,“小雪乃咱村顶顶水灵的姑娘,聪明伶俐,勤勉持家,尤擅酿酒,舞也是一绝,村里谁不疼她?”


    周婶倚着周叔,眼神空洞地凝望火海,喃喃道:“小雪数月前惨遭家破人亡,如今竟也跟着去了。小谢亦是苦命,待他将来回村,家没了,酒肆烧光了,连小雪亦……”她猛地捂住嘴,双肩剧颤,“这可叫他怎么活啊……”


    在一片悲泣呜咽声中,张大爷缓缓挪到那件孤零零的素袄旁,小心翼翼拾起,转对众人哭道:“乡亲们,我等给小雪立个坟吧……就挨着她爹娘……让她……让她有个家可归……”


    “好!待衙门的人走了,我等就去办!”


    “我家地窖尚存几坛小雪去年酿的酒,届时悉数埋下,让她在下面亦能喝上几口……”


    “小雪啊……”张大爷抱着素袄,老泪纵横道,“你生辰是元夕,此后年年,大爷一家子都来陪你说话,你在那边好生侍奉爹娘……啊……”


    望着陷入悲恸的村民们,女冠底掠过一丝厌烦与酸涩。她拂袖一挥,空地凭空现出几具狰狞兽尸,具具张牙舞爪,恍若经历惨烈搏杀,浑身弥漫的血腥焦臭令人作呕。她朗声道:“待官府查问,诸位便说是流窜凶兽袭人致死!至于妖怪之说,从此烂肚子里罢!”


    言罢,她身影一晃,融入未散的烟尘。


    ————————————


    茫茫雪域内,隐着一处幽深冰洞,洞内藏一冰阶,沿冰阶蜿蜒而下,一座由寒冰筑就的恢弘宫殿便现于眼前。殿内桌榻案几,层叠帷幔,皆由剔透寒冰雕琢而成。四壁悬挂珍贵的书画真迹,皆被精心施法护养,装于极薄的冰晶内,使得这些六界瑰宝得以在永恒的严寒中历久弥新。


    云清霄怀抱着昏迷的元雪心,穿越层层冰绡步入内室,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寒冰床榻上,随即拂袖,镶嵌在冰壁上的数盏冰灯次第亮起,柔和的光晕驱散了殿内昏暗。榻上少女容颜惨淡,即使在昏迷中,眉宇间依稀凝着浓重哀戚与脆弱。


    他在榻畔落座,目光轻轻拂过她冰凉的面庞,扬手为她施法疗伤,哀叹道:“抱歉,我来迟一步,让你受苦了……”


    片刻后,他敛起法术起身,在冰凉的玉砖上席地而坐,将琴置于膝上。他深深凝视她,指尖轻拢慢捻,清越空灵的琴音自弦上流淌而出,在空旷寂静的冰殿内悠然回荡。少女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那份凝固的哀戚亦淡去几分。


    忽地,琴弦崩出冷冽一音。云清霄眸间展露不耐,淡淡道:“我去去便回。”


    说罢,他身形一闪,原地徒留古琴。


    星夜雪原之上,瑰丽的极光在天幕徜徉流转。冰洞外立着一绯衣女子,她容颜精致绝伦,肌肤嫩若脂玉,连漫天极光在她面前亦黯然失色。她凝望乍然现身的云清霄,琥珀色的瞳仁里流露着阴郁与执拗。


    “璃初,”云清霄淡漠道,“你来此作甚?”


    闻此呼唤,璃初眼眶骤红,眸中倔强化为片片委屈,颤声道:“九霄……”


    云清霄平静地纠正:“我是云清霄。‘他’已死了。”


    璃初微怔,眼中痛苦翻涌如潮,执拗摇头:“不!于我而言,你也是他!”


    “十余载光阴逝去,你何必再自欺欺人?”云清霄耐心渐消,“倘若再不肯醒悟,终会自食恶果!”


    璃初垂下眼帘,低声道:“你为何要救那妖女?”


    云清霄却责备道:“她又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令你非要置她于死地不可?”


    “她先杀害子溪,又将师父囚在雪域!是她!是她害死了师父!”璃初遽然抬首,指尖微颤,眼中恨意刻骨,“此仇不共戴天,我岂能不报?”


    “子溪和你师父真正因何而亡,你最是清楚!”云清霄语气骤寒,“璃初,我非你师父,不会如他那般纵容你任性妄为。此番你对雪女赶尽杀绝,我本欲除你性命,然……”他顿了一瞬,语声终究软了几分,“念及旧情,姑且饶你一次!你即刻滚回浩渺峰修行,再不许靠近雪域半步,更不许打扰她分毫!否则,我定亲手了结你,绝不留情!”


    言毕,他决然转身,方行一步,又身形微顿:“桃源村之事,如何处置?”


    璃初强忍泪意,哽咽回道:“我变了数具凶兽尸首交官府顶罪,又给那吴生托梦告诫。吴生信仙,必不敢再生事端。谢家被烧毁,村民们只道元雪心被雪女所害,尸骨无存,商议为她立衣冠冢……”


    “好。”云清霄再无多言,身影一晃,没入幽深洞口。


    璃初死死盯住洞口,指尖深掐掌心,血珠滴落染红衣裙:“雪女,此仇不报,我璃初……誓不罢休!”


    言罢,绯色身影化作流光,融入漫天极彩。


    ————————————


    云清霄守护元雪心彻夜,直至她气息趋于平稳,眉间郁结稍解,才抽身重返人间山林。人间雨霁初晴,此刻林间气爽湿润,处处莺啼环绕。


    洞内,子涧正专注翻烤兽肉,油脂滴落火中滋滋作响。见云清霄现身洞口,他眸中倏亮:“如何?”


    云清霄走近火堆,背光坐下,面有不快:“雪女遭逢大劫,妖忆复苏妖气外泄,竟引来璃初!若非我及时赶到,雪女险些被璃初活活烧死!子涧,璃初执念至此,你这些年……”


    “是我的错。”子涧长叹一声,眼底布满深重的无力疲惫,“这些年,我已千百次地试着开解她,可她紧闭心扉,稍一提及旧事,便崩溃哭闹!我……我实在是束手无策,只能守着她修炼,确保她不会踏上歪路。先前,我去桃源村为他疗伤,或许惹了璃初猜疑。你来寻我那日,我们恰好又因旧事起了争执,她负气闭门半月,我便暂回云溪涧……岂料,她竟这般快地去了人间……”


    “想必是我去寻你时,被她察觉了气息。”云清霄眸色沉郁如墨,自责道,“我一心记挂无意性命,竟疏忽了对她的警惕……是我大意了。如今雪女已觉醒身份,然力量不稳,我需留在雪域助她恢复修为。璃初经此一遭,短时间内应不敢再来。”


    “也好。”子涧目光转向依旧昏迷的谢无意,“那我便继续留在他身边照应。待他醒来,我便将雪女之事……”


    “不妥!”云清霄断然否决,视线亦落在谢无意身上,“他对京城执念未消,纵使知晓雪女之事,亦难以放弃执念,留在雪域与她相守。雪女对他情根深种,必会随他入京。京城乃龙气汇聚之地,能人异士云集,雪女眼下修为尚未恢复,不懂隐匿妖气,贸然踏入京城,无异于自寻死路!”


    “难道……一直瞒着他?”子涧眉头紧锁。


    “眼下只能暂时瞒着。”云清霄斩钉截铁道,“雪女天资卓绝,有我相助,不出几载,定能恢复全盛修为。待我确保京中无人可伤她,你再将实情告知无意。”


    “……好。”子涧沉默片刻,终究应承下来。他见架上炙肉已焦黄油润,遂抽出匕首,削下最腴美的一片递予云清霄,“先吃点东西再回雪域吧。”


    云清霄接过,塞入口中咀嚼:“你护送他抵达京城外围,便速速返回仙界罢。这一次,”他看向子涧,眼神锐利,“务必将璃初看紧,寸步不离守着她!”


    子涧亦削肉入口,含糊应道:“……知道了。”


    见他眉间落寞,云清霄眼中愠怒终化为一声复杂叹息:“子涧,这些年你所承受的苦楚煎熬,不比璃初少半分,却还要耗费心神照看她,实在辛苦。方才那些气话……”


    “你我之间,何须生分?”子涧扯出苦笑,“你责备得对,她师父将她托付于我,我却未能善加引导,有负故交重托。可我……我偏爱她,纵使她犯浑,我亦不忍苛责,实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云清霄默然良久,缓缓开口:“你且再忍耐些时日,待无意与雪女重逢,诸事尘埃落定,你便离了璃初,再不管她。你为她付出良多,早已仁至义尽,她不值得你赔上一生。”


    子涧默默凝视跳跃的火焰,火光在他眼底明明灭灭,却照不亮那怅惘迷茫。半晌,他才低低开口:“我做不到。我早已被她牢牢套住,挣不脱,逃不掉,纵使没有她师父托付……我亦甘愿赔上一生。”


    云清霄痛心摇首,取过子涧手中半块炙肉,用匕首飞快削下数片送入口中。随后,他将剩余炙肉置于子涧足畔,站起身道:“我该回雪域了。你……再想想罢。这肉趁热快吃。”


    说罢,白影一闪,洞口唯余清风阵阵。


    子涧犹自出神地凝视篝火,眼底愁云难散。炙肉静静躺在他足畔,油光凝脂点点僵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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