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窗外的霓虹隔着落地窗渗入些许暧昧的光晕,在昏暗的卧室里切割出模糊的线条。
柳妮娜坐在梳妆台前,卸妆棉缓慢擦过脸颊,露出底下原本白皙的肌肤。她凝视着镜子里那双卸去部分眼影后、却依旧显得幽深的丹凤眼,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
“哎,品孝。”
周品孝陷在柔软的沙发里,手里拿着一份翻开的报纸,目光却并未落在铅字上,只是借着落地灯的光,维持着一个阅读的姿态。他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很早就有传闻说……”柳妮娜的动作停了一下,指尖轻轻点着自己的下颌线,目光仍锁在镜中,“说我和苏邴哲的老婆长得很像。真的吗?”
“苏邴哲?”周品孝放下报纸,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神细微地动了一下,“政保局那个老大?他老婆……”他顿了顿,像是在记忆库里搜索,“这个传闻,我好像也确实听过那么一耳朵。”他语气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不过我没亲眼见过。这种事,不好乱说。”
他话锋一转,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推测口吻:“但是既然外面那么多人都这样说……传得有鼻子有眼,估计也**不离十吧?”他抬起眼,看向梳妆台前那个窈窕的背影,“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柳妮娜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玩味的、近乎天真的好奇,卸了一半的妆容让她看起来有种奇特的矛盾感——一半慵懒柔软,一半仍是那个精明锐利的律师。
“只是觉得……”她微微歪头,长发垂落在一侧,“居然有这么巧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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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医院病房的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带。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比起之前死寂的紧张,多了几分寻常的宁静。
邹宸绎半靠在病床上,脸色比之前红润了不少,但眼神里还残留着一丝惊魂未定后的虚软和怯懦。看到尹柏萧和桑矾逸推门进来,他下意识地坐直了些,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雪白的被单。
“尹教官,桑副官。”他小声打招呼,声音还有些干涩。尹柏萧走到床边,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审视了片刻:“看起来恢复得不错。”“嗯……好多了,谢谢理事长关心。”邹宸绎低下头,不敢直视尹柏萧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
尹柏萧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桑矾逸则安静地站在他身后,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
病房里安静了一会儿,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车流声。
尹柏萧忽然开口,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却带着一种直抵核心的锐利:“你妈说你从小就有严重的晕血症。”
邹宸绎身体微微一僵,点了点头,声音更低了:“……是。”
“既然明明知道自己有这个毛病,受不得惊吓,看到血就可能晕倒,”尹柏萧的声音平稳,却字字清晰,敲打在邹宸绎的心上,“为什么还要跑去和沈俊晗那些正常人混一起?到处惹是生非,打架?安安稳稳待在家里备考,不好吗?”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邹宸绎肩上,问出了一个更尖锐的问题:“是不是非要亲眼看到……像那天一样,打出大量的鲜血,喷溅得到处都是,你才能真正懂得害怕,才知道要避开危险?”
邹宸绎的脸瞬间褪去了血色,变得和床单一样白。他猛地抬起头,嘴唇哆嗦着,想要辩解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尹柏萧的问题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他试图掩藏的侥幸心理和潜意识的麻痹。他之前或许只是潜意识里觉得晕血只是个小毛病,只要避开就好,从未真正将它和致命的危险联系在一起。直到那天,温热的、黏腻的血液几乎溅到他脸上,那浓郁的铁锈味和瞬间倒地的尸体,才将那种极致的恐惧和死亡的冰冷,粗暴地烙进了他的灵魂深处。
他看着尹柏萧平静无波却深邃无比的眼睛,羞愧和后怕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他再一次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无言以对。
尹柏萧看着他这副样子,知道教训已经到位,无需再多言。他站起身:“晕血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放在一个未来可能进入医学院,甚至可能面临战场环境(如果走军医路线)的人身上,就是致命的缺陷。”
他转向桑矾逸:“联系周品孝医生,看他现在是否方便。”桑矾逸立刻拿出手机走到一旁低声通话。
邹宸绎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尹柏萧看着他:“周品孝医生是圣保罗医院顶尖的外科专家,也是心理学方面的权威。我带你去见见他,看看有没有什么方法,能系统性地帮你矫正或者至少减轻这个症状。总不能一辈子被它困住。”正说着,桑矾逸已经结束了通话,走过来低声道:“大哥,周医生现在刚好有空。”
“好。”尹柏萧点头,对邹宸绎道,“能自己走吗?”邹宸绎连忙掀开被子下床:“我可以自己走。”虽然腿脚还有些发软,但他不想显得太没用。
尹柏萧没再多说,率先朝病房外走去。桑矾逸示意邹宸绎跟上,自己则不动声色地护在他侧后方。三人很快乘车来到圣保罗医院,穿过安静的医院走廊,乘电梯去5楼外科,走向周品孝所在的办公室。
邹宸绎跟在尹柏萧身后,看着他那挺拔冷峻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有对即将面对未知矫正方法的忐忑,有对那天血腥场景挥之不去的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激和……一丝被重新点燃的希望。或许,这位看似冷酷严厉的理事长,是真的在为他考虑,为他寻找一条能摆脱阴影、继续前行的路。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了还有些虚弱的脊背,跟紧了脚步。
周品孝的办公室圣保罗医院四楼东侧,与楼下急诊部的繁忙不同,这里显得格外安静肃穆。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咖啡香和书籍纸张特有的味道。
尹柏萧敲了敲门,里面传来周品孝温和的声音:“请进。”
推门而入,周品孝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桌上摊开着几份文献和病历。他穿着一身熨帖的白大褂,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睿智而平和。看到尹柏萧三人,他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站起身。
“柏萧,矾逸,你们来了。”他的目光随即落到后面有些局促不安的邹宸绎身上,笑容更加和煦了几分,“这位就是邹宸绎吧?快请坐。”办公室一侧摆放着舒适的沙发和茶几。几人落座,周品孝亲自给他们倒了温水。
“品孝,情况柏萧大概在电话里跟你说了。”尹柏萧开门见山,指了指邹宸绎,“晕血症,程度不轻。那天商场的事,你也知道。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
周品孝点点头,目光温和地看向邹宸绎,没有立刻谈论病情,而是像聊家常一样问道:“宸绎,现在感觉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温和的态度让邹宸绎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些许,他摇摇头:“好多了,谢谢周医生。就是……有时候晚上还会做噩梦……”
“这是正常的应激反应,不用担心,会慢慢好的。”周品孝安慰道,随即才将话题引向核心,“关于晕血症,我们慢慢聊。你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自己特别害怕看到血的?”
邹宸绎努力回忆了一下,有些不确定地说:“好像……从小就有点。但第一次晕倒,是小学的时候,看到同学摔破膝盖,流了很多血……我当时就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后来……后来只要看到比较多、比较突然的血,就会头晕、恶心、心慌,严重的时候就会像这次一样……”
周品孝认真听着,不时点头:“除了视觉上的刺激,比如血腥的图片、电影,或者突然看到真实的伤口,还有其他情况会引发不适吗?比如听到别人详细描述血腥的场面?或者仅仅是想象?”
邹宸绎想了想,脸色又白了一点:“……听别人说,或者自己不小心想到……也会有点不舒服,但一般不会晕倒。主要是……突然看到……”
“我明白了。”周品孝沉吟片刻,“晕血症,或者说血液-注射-损伤型恐惧症,其实并不罕见。它本质上是一种过于强烈的血管迷走神经反应,导致心率血压骤降,大脑供血不足,从而引发头晕、恶心甚至昏厥。这其实是一种进化中遗留的原始反应,某种程度上算是一种极端的‘关机’保护机制,只是它启动得太不合时宜了。”
他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解释着,减轻邹宸绎的心理负担。
“那……能治好吗?”邹宸绎急切地问,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完全‘治好’不敢保证,但通过系统性的干预和训练,绝大多数患者都可以显著减轻症状,提高耐受度,至少能够应对日常生活和工作中可能遇到的情况。”周品孝的语气充满信心,“尤其是像你这样,有强烈动机想要克服它的。”
尹柏萧开口问道:“具体有什么方法?”
“方法有很多,需要循序渐进。”周品孝推了推眼镜,“通常我们会采用认知行为疗法(CBT)结合暴露疗法。首先,要帮助宸绎纠正一些对血液、伤口非理性的恐惧认知。然后,非常关键的一步,是进行可控的、渐进的暴露训练。”
“暴露?”邹宸绎听到这个词,下意识地缩了一下。
“别担心,不是一下子让你去看手术现场。”周品孝笑了笑,“我们会从最轻微的刺激开始。比如,先看一些色彩图谱,从红色开始,慢慢适应。然后可能是观看完全不血腥的、动画形式的医疗科普视频。再之后,或许是观看一些静态的、非创伤性的医学图片……”
他仔细观察着邹宸绎的反应,继续道:“每一步都会确保你在完全放松和安全的环境下进行,配合呼吸放松训练和应对技巧的学习。当你完全适应了一个阶段,我们再进入下一个稍微强一点的刺激阶段。这个过程可能会比较慢,需要极大的耐心和配合。”
“我可以配合!”邹宸绎立刻保证,眼神里充满了渴望。
“好孩子。”周品嘉赞许地点点头,“此外,还有一些物理方法可以辅助,比如在感到不适时绷紧手臂和腿部的肌肉,可以帮助升高血压,缓解头晕。甚至有一种应用张力法是专门针对这种类型的晕厥的。”
他看向尹柏萧:“如果宸绎同意,我可以为他制定一个详细的矫正计划。需要定期过来进行训练和评估。这个过程可能需要几个月,甚至更长时间。”
“时间不是问题。”尹柏萧干脆地说,“重要的是效果。需要学院怎么配合?”
“提供一个安静、不受打扰的训练环境。最重要的是,”周品孝看向邹宸绎,“需要他本人坚定的意志和持续的练习。甚至可以在日常生活中,自己主动进行一些脱敏练习,比如开始尝试自己处理一些小伤口,或者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观摩一些非常简单的医疗操作。”
邹宸绎认真地听着,将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虽然想到那些训练过程还是会本能地感到畏惧,但一种前所未有的决心正在他心底生根发芽。他不要再像那天一样无助和狼狈,不要因为这个弱点而断送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
“周医生,我愿意试试!再难我也坚持!”他握紧了拳头,声音虽然还有些发颤,却透着一股狠劲。
尹柏萧看着他的样子,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可。
“好。”周品孝站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份简单的评估表,“那我们现在就先做一个初步的评估,了解一下你目前大致的耐受程度,方便我制定最初的计划,好吗?”
邹宸绎深吸一口气重重地点头:“好!”阳光透过窗户,照亮了办公室一角,也照亮了少年眼中重新燃起的、带着些许忐忑却更多是坚定的光芒。
矫正之路,即将正式开启……然而办公室内温和宁静的气氛被一阵急促尖锐的手机铃声骤然打破。他刚为邹宸绎做完初步的评估,正准备详细说明接下来的计划。
“抱歉。”他略带歉意地对尹柏萧和邹宸绎笑了笑,拿出手机,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来自内部安全线路的紧急号码,眉头不经意地蹙了一下。
“先接个紧急电话。”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接听。
“喂?”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同僚焦急万分、甚至带着一丝恐慌的声音,语速极快:“品孝!不好了!出大事了!令正……令正有危险!”
周品孝脸上的温和瞬间冻结,金丝边眼镜后的瞳孔猛地收缩:“什么?怎么回事?说清楚!”他的声音下意识地绷紧了,握着手机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
办公室另一边的尹柏萧和桑矾逸立刻察觉到了他语气和神态的剧变,同时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他。邹宸绎也感受到了骤然紧张的气氛,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体。
电话那头的声音因急切而有些变调:“刚收到紧急情报!截获的确切消息!令正……柳妮娜女士……她被敌国爪哇的暗杀组织【鹰巢】列为了暗杀目标!其行动小组已经在路上了,可能已经抵达甚至开始实施了!你快确认她的情况!我们的人正在往她可能所在的位置赶!”
【鹰巢】那个以手段残忍、行事诡秘著称的敌国情报组织!他们怎么会盯上妮娜?难道妮娜暴露了?
周品孝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漏跳了好几拍,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让他几乎站不稳。巨大的恐惧和惊慌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理智!
妮娜!他的妻子!
他甚至来不及细想为什么,也顾不上尹柏萧他们还在场,所有的风度和平静荡然无存,手指颤抖着,几乎是凭借本能疯狂地拨打妻子的号码。
快接电话!快接电话!妮娜!你千万不能有事!
电话拨通的等待音每响一声,都像是一记重锤砸在他的心口。他的额头瞬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脸色苍白得吓人。
尹柏萧和桑矾逸已经站了起来,神色凝重地看着他。桑矾逸的手甚至已经按在了腰后的通讯器上,随时准备呼叫支援。
终于,电话被接听了。
“喂?品孝?”电话那头传来柳妮娜一如既往的、带着点干练和温柔的声音,背景音很安静似乎还有隐约的纸张翻动声,“怎么了?这个时间打电话,我正和客户谈事情呢。”
她的声音平稳,安然无恙,甚至带着一丝对他突然来电的轻微疑惑。
周品孝猛地愣住了,巨大的恐惧和妻子安然无恙的声音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让他一时之间脑子有点转不过弯,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听。
“妮娜?”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后怕而干涩沙哑,“你现在在哪儿?怎么样了?你没事吧?!”他一连串地追问,语气急迫得近乎失态。
电话那头的柳妮娜似乎被他这不同寻常的反应搞懵了,停顿了一下才回答,语气更加疑惑:“我?我在事务所啊,我能有什么事?不是说了在接待客户吗?品孝你怎么了?声音怪怪的,出什么事了吗?”
她安然无恙。正坐在她窗明几净的律师事务所里,和客户谈着事情。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在鬼门关前被情报部门拉了一把,或者说……情报部门收到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