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璟岱看着他接近自己,然后陷进被收拾出来的沙发一角。
方才入门时那丁点不悦消失,唐晏顷面带愉快笑意。他已换上李璟岱准备的棉质睡衣,宽大领口处露出伶仃的锁骨,整个人显得更小了,像不小心闯入成人世界的精灵。
李璟岱错开了视线,放下手里一叠报表:“我去给你拿吃的。”
这次食物换了新花样,唐晏顷胃口好似猫儿小,没一会儿就吃好,擦了嘴,舒服地眯起眼。
李璟岱坐在旁边,呆呆看着他。
手机铃音忽然尖锐地响起,打破室内短暂的宁静与温馨。唐晏顷捞过手机看到来电显示,夸张地朝李璟岱做了个鬼脸:“我妈。”
李璟岱收拾碗筷,起身要走,被温热的手抓住手腕。
唐晏顷按了免提键,声音变得乖巧。
“妈妈?”
“你做什么跑去纽约?央美附中不想上了?”电话那头的女声即便隔一段距离,也能听出其中严厉。
唐晏顷没有松手,食指指尖无意识地刮着李璟岱的手腕,李璟岱整个人唰地坐直。
“哎呀,我看展嘛。况且,我跟学校请过假啦。”
唐天毓这次似乎非常不高兴:“我是不是说过了,你不要乱跑,国外很乱,小时候在美洲你大姨家……”
“喂?信号不好呢,先这样啦!拜!”
他不耐烦听唐天毓絮叨,说完不等对方反应,立刻挂断电话,像是完成一项艰巨任务,松开手时,下巴往前扬了扬。
“你收拾呀。”
李璟岱收走碗筷,端回温好的一杯奶拿给他。
他眉头立刻又皱起抗议:“牛奶腥味重。”
“换了骆驼奶。”李璟岱眼含期待,“据说更温和,你先尝尝。”
唐晏顷将信将疑地尝了一小口,眼睛眨了眨,还能接受,于是又喝了一大口。他放下杯子,唇上沾了一圈淡淡的奶渍,他自己毫无察觉,却惹得李璟岱眼热。
“下一局?”他看向客厅一角摆放的国际象棋棋盘。
唐晏顷兴致不错:“好啊!来!”
偌大的公寓里,只有他们两人。
棋局刚开始,唐晏顷的注意力似乎还在棋路上,但李璟岱知道,他之前在车里的思绪并未断掉。
果然,唐晏顷拈着一只“马”在指尖把玩,目光已穿透棋盘,落于更遥远的宏观图景。
“航线既然稳了,东欧的仓储中心也该玩起来,”他声音轻巧,内容一针见血,“那能运的,可就多了。”
棋子落下,“哒”的一声。
李璟岱抬眼看他,移动了一步“兵”。
“南美的稀有木材。”他也动一步。
“中东的石油。”李璟岱紧跟出一步。
“非洲的矿!很多好东西……”唐晏顷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棋盘边缘,眼瞳里光芒闪烁,“仅靠现在这些轻工业品赚的利润,够你打点关系,应付家族scrutiny。但要打造全新的商业帝国,还差得远。”
他微微前倾,压低声音,像在与李璟岱说悄悄话。
“你现在,就像在‘卧薪尝胆’,那眼光就要放长远。真正的砝码,是资源,是能卡住别人脖子的硬通货!”
李璟岱沉默地看着棋盘,透过眼下棋盘看到李氏家族全局。
他的父亲李重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若没有与贵女汪文慧联姻,没有唐天毓这位至交,甚至无法进入家族生意场。小叔李照烨只手遮天,明面上对他放权,实则事事把关查他查得极严。
半晌,他才开口:“我知道。但我没那么多资源去撬更大的盘子。我的一切,目前都依附于家族。做得再好,在他们眼里也终究只是个……工具。”
唐晏顷忽然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没有嘲讽,而是一种近乎锐利的洞察和兴奋。他伸出手,不是走棋,而是用手指点了点棋盘本身。
“岱岱,你看这棋盘像什么?”
李璟岱一怔。
“像不像现在的美洲市场?”唐晏顷眼睛雪亮,下巴微扬,“看起来规则清晰,阵营分明,人人都想当王当后,攻城略地。可他们并不曾想过支撑这一切的底层逻辑是什么。”
美洲市场,唐老近几年都在考教李璟岱,因此他立刻就明白过来唐晏顷所指的底层逻辑。
“是杠杆,是风险,是建立在流沙之上的高塔。我看过他们最新的房市开盘数据,美联储早期的连续加息拉低了流动经济。”
唐晏顷眯着眼睛点头:“我看了几家主要投行的内部财报,他们的Leverage正在……”
李璟岱猛地睁大双眼。
“你进人系统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
“怎么?”唐晏顷嘟嘴,一副要耍赖的样子,“这是什么时代?我凭本事进的。许他们放火不让我点灯啦?没这样的道理。”
“那不一样,阿晏。性质不一样,市场经济关系到的是每一个普通老百姓的人生,不论国籍,波及面太广泛了。”
唐晏顷不听这些,语速加快,如同拨弄着算珠:“你急什么啦,我没要做什么,只是看看。这种悬崖上跳芭蕾的动作,难道不是因为他们本身过于贪婪?”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斜眼乜着人,放缓了说:
“你觉得,这座高塔还能稳多久?”
一道闪电骤然划破迷雾,李璟岱的瞳孔,在他话音刚落时剧烈收缩。
谈判桌上听到的只言片语,财经简报里隐晦的担忧,市场那异样的狂热感,在这一刻被唐晏顷的话串联起来,指向一个清晰而可怕的结论。
室内静谧了片刻,空气变得稀薄。
“风雨欲来。”李璟岱的声音低沉下去,目光锐利地看棋盘,“不是小风小雨。是……足以摧垮很多根基的金融海啸。”
“Bingo!”唐晏顷打了个响指,脸上是发现宝藏般的喜悦,“而且不止于此。我们眼前这台发动机要是熄火,全球经济都得跟着感冒。”
“那你做了什么?”李璟岱的话开始颤抖。
“我没做什么。”唐晏顷稳坐,“真要说的话,我把这个信息透露给我那位美国网友了,至于他能否力挽狂澜,依我所见是不太可能,就像他们坚持认为这场暴雨不可能来。哈,谁知道呢?”
李璟岱终于松了一口气,笑道:“也算仁至义尽。那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唐晏顷的手指,在棋盘上空划过。
“等。等这场人性的贪婪酿造的暴雨落下来。在此之前,”他的眼神像孩童天真,“你用尽一切办法,把自由港的仓储、航线网络,打造成最坚固的诺亚方舟,囤积尽可能多的——现金。我来搭建智库,你负责将其撒出去。”
李璟岱接上了他的思路,用冷静语气做决断。
“一旦暴雨降临,在废墟之上,用最低的价格,抄底那些优质的资产、资源、甚至是……技术。开启‘理想国’的基建。”
棋局已被遗忘。
他们隔着棋盘对视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与共鸣。
李璟岱无法形容那些感觉,他想,那或许是超越年龄的智慧碰撞,是灵魂层面的高度理解,是惊世骇俗的蓝图。
而这些,全都独属于他们彼此。
唐晏顷看着李璟岱,忽然轻声说:“我真期待你成年。”
这句话里包含的意味远不止于年龄,更像是一种对未来的无限期许,期待他们一起早日挣脱束缚,真正展翅。
李璟岱的心被这句话烫了一下。他侧目望向窗外,掩去眸中翻涌的、过于复杂的情绪。
窗外,天际线依旧黯淡,可他的眼里却升起了曙光。
放在桌上的手机铃声突兀震动,这次是李璟岱的。屏幕亮起,显示来电人——“小叔”。
李璟岱微微皱了皱眉,他拿过手机,起身走到窗边接听。
“是……我明白……情况很急吗?……好,我知道了。我会尽快安排航班返回。”
他挂断电话,转过身时,抱歉地说:“港岛那边有急事,小叔让我立刻回去。”
唐晏顷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他立刻就扭过头,一把推乱棋盘,动作飞快地起身往卧室方向走,背对着李璟岱,声音闷闷的。
“我困了。去睡了。”
那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情愿和孩子气的别扭,仿佛这样就能阻止离别的发生。
李璟岱站在原地,静静看着他,直到那背影消失在转角,通道感应灯熄灭。他什么也没说,放轻了脚步,拿了西装外套,悄无声息地关门。
公寓大门轻轻合上,整个空间寂静无声。
确认李璟岱已经离开后,唐晏顷才从黑暗里慢慢走出来。
窗外冰冷繁华的光映亮他毫无睡意的脸,那双总是盛满笑意和灵动的眼睛里,此刻只有一片空落的寂静。
没有去而复返,只有空气中残留着的、抓不住的、很快会消散的沉香藏红花味。
唐晏顷是一个孤独的孩子,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他讨厌所有形式的告别。
尤其是与李璟岱的告别。
他闭上眼睛,心里只有一个固执的念头,在那里盘旋不去。
唐晏顷永远都不会为李璟岱送别。
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