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竹马搞暧昧那些年》 第1章 笼中鸟、乌托邦 金秋的风掠过B城郊野,河流由远及近,像加勒比海和大西洋之间的雪浪书写情诗,可湛蓝信笺上的涟漪,不是李璟岱的名字。 他爱的人要和别人结婚了。 收到婚礼请柬后,他立刻从国外飞回来,连简餐都没吃就直奔唐家庄园。但他不是来参加这场世纪婚礼的。 离庄园还有一段路,车厢内十分静谧。 窗外群山泼墨写意,而他无心欣赏黄昏美景,僵直的后颈紧贴着细腻的纳帕皮,整个人以一种石化的状态坐着,一直保持沉默。 身旁真皮座椅上堆叠礼盒,最上层是一只翡翠色丝缎裹着的防弹箱。 他伸手用指纹解了锁,弹出的白枫木衣架立刻将定制服饰展现于眼前。 这是他为唐晏顷准备的第三十六套正装。 纯羊毛精纺,薄而挺括。飞泻而来的霞光在暗金刺绣上流动,看起来像藏北圣湖在晨昏时变换的心事。 那些心事,天知、地知,只他知。 这套正装上配的青金石袖口是旧物,却被保存得崭新如初。雕工繁复的莲花纹里藏着十五年未曾对唐晏顷说出口的爱。 李璟岱注视它,指尖忽被领针刺出一点血珠。 司机从后视镜里瞄到了这一幕,谨慎询问:“需要停车帮您处理伤口吗?” “不用。” 车窗降下,青金石的蓝光被掷成抛物线,李璟岱扔掉了袖扣。 晚霞沿着天际退走,劳斯莱斯车灯刺破暮光冲向山间,一个飘移转大弯,稳稳停进唐家庄园。 侧门前。管家手持烛台迎上来,李璟岱闻到一丝记忆里的当归药香。 “停电了,李先生请这边走。夫人有请。” 李璟岱没有说话,跟着管家迈上汀步。 事实上,闻到当归药香的第一秒,他便知道,他避不开那个人——唐晏顷的母亲,唐家掌家人唐天毓。 会客厅的门被侍者由里向外打开,四周的当归冷香更加浓郁,这位一家之主坐在一片烛火光晕中,手捧一本经济周刊看得认真。 李璟岱在距她两米的地方本分站定,直到管家提醒。 “夫人,李先生到了。” 唐天毓抬头,目光从周刊移到李璟岱身上,眼角带出笑意。 “路上辛苦,坐吧小璟。” “阿姨,我站着就成。”李璟岱婉拒了,他的心思不在这里。 唐天毓并未在意他的婉拒,那双眼睛直直盯着人,柔声道:“没耽误你的事吧?小顷非要让你来一趟。我想,你会保护弟弟的,对吗?” 两家世交,李璟岱与唐晏顷是从小到大的情谊。唐天毓拿捏的,正是他们之间这份情谊。 他哑口无言,垂着睫盯手工皮鞋尖。哪怕男人三十而立,在长辈面前,却依旧不能自由畅谈隐晦心意。 唐天毓换了一个舒服些的姿势,倚靠在单人沙发上,语气不强硬,更像是游说,缓缓淌出来:“你也知道那孩子不错,双方家里见过了,我们都支持。你从小便懂事,想必不用阿姨多说吧?” 她口中“那孩子”,正是唐晏顷的结婚对象,这次订婚宴的另一位男主角。 单纯善良,为人正直,无不良嗜好,家世干净,不从商。 李璟岱早已探听清楚。可当唐天毓这番话钻进耳朵里,仍是刺得他心口一紧。确切地说,从他收到唐晏顷婚讯那刻开始,就没松快过。 “都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不能是我?” 委屈几乎是脱口而出,话音刚落,他眼眶红了。 “嗯……”唐天毓支着下巴,眉间微蹙,好似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小顷热爱自由,但更喜欢他。孩子大了没人能做得了主,不是么?” 李璟岱双手紧握在一起,手背绷出明显的青筋。半晌后,他吐出重息,面色恢复平静。 “我明白了。” 唐天毓点点头,露出满意的表情,随意摆摆手:“去吧,小顷在主楼里。” 李璟岱退出门去,经长廊往主楼方向走。 整座后山的人工湖在他眼中泛着靛蓝,他看到梧桐枝桠形销骨立,凋零的叶片自风中打旋,坠下后戏于水面,水面荡开的涟漪一直扩到主楼西南角。 唐晏顷穿着月白睡袍,站在西南角的露台上,往下喊人:“岱岱。” 他们之间这条路实在太长了,李璟岱走了整整十五年。 走到唐晏身边时,见他正用乌木镇纸压住那张婚宴流程表。 “你比约定的时间晚到了四十七分钟。” 他转过身,睡袍扬起小股气流,近似迷迭香与青苹果的香味对着李璟岱迎面扑来。拥抱的瞬间,彼此的体温透过布料交融。 李璟岱胸口发闷:“抱歉,三小时前落地机场,B城分部的秘书在贵宾通道里追着我汇报收购博物馆的进展,耽误了一点儿时间。” 唐晏顷对迟到理由不予置评。 李璟岱发现他后颈粘着片掉落的梧桐叶,趁他未发现前,将梧桐叶神不知鬼不觉收藏进掌心,纳入衣袋。 唐晏顷拉开腰间手臂,带着人往前走。 “看看呢。” 丝绒长榻上平铺着婚服。面料绚丽夺目,金丝团花刺绣纹被光照得忽明忽暗。 “这种织法要匠人精心打磨,耗时长达两年。”造型师从旁解释。 两年,很巧妙的时间。 唐晏顷站到镜前试穿婚服,李璟岱瞄到他手腕内侧那道浅色疤痕。那是唐晏顷当年复仇时,被利刃划伤所留下的标记。 当时的他,正在近九千公里外的图卢兹潜入一场商宴,事后唐晏顷藏这处伤藏了整整一年才被他发现,修复疤痕的病历表至今仍收藏于首尔居所书房抽屉暗格中。 他们拥有的回忆,与两年相比较,应当算什么? 李璟岱唇角浮起一抹笑:“确定了要用中式婚服?” “你不是说我穿中式好看么?”唐晏顷闷头往前走,“电路要抢修,管家点了上次宴会剩下的气氛蜡烛,陪我对流程吧。” 午夜零点的钟声敲响,抢修完毕,庄园骤亮。 陪唐晏顷对完第三遍婚仪流程,李璟岱起身往旋转楼梯走,唐晏顷赤脚踩过波斯地毯,跟到公共盥洗室的门口。 三点,主楼穹顶的吊灯,熄灭大半。 他们蜷缩回地毯上喝獭祭清酒,唐晏顷的手捧花搁在黄花梨案几边,丝绸扎带飘向露台外的直升机停机坪。 月光穿过了窗,墙上散布枝桠状剪影。 唐晏顷盯着剪影轻笑:“说好正式办酒我家来。这次他家主办订婚宴,虽只请了亲故,但场面好像挺大的。我竟然开始怯场了。” 李璟岱凝视他被酒液染红的唇,想起剑桥求学期间,他们曾在剑河畔分享过同一支葡萄酒。此刻萦绕鼻尖的却是另一类花果香,属于另一个男人的习惯。 他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冰凉液体滑过喉管,泛起细碎疼痛。 唐天毓或许说得没错,唐晏顷是真的喜欢那个人。 “岱岱。”指节敲击水晶杯沿,唐晏顷歪头说:“去年你在阿尔卑斯山,送了我整座雪峰的星光。等会儿到了婚礼现场,我会不会看到比那更美的朝霞?” 李璟岱扯开被黏住的视线,指腹忐忑摩挲着西装内袋的戒指盒。 陨铁徒手打磨,再裹上世间无二的帝王绿,原打算在掌家后第一时间奉上的心脏…… 要拿出来吗?他问自己。 探照灯扫过玻璃幕墙,螺旋桨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他想起唐天毓那番点到为止的话,唐晏顷热爱自由。 天亮了。 李璟岱转身的刹那,晨曦勾勒出仓皇轮廓。 唐晏顷的羊皮手套因紧张被冷汗浸透,他朝李璟岱大喊:“岱岱,我们跑吧!” 他似乎不敢一人往前走。 李璟岱闭上眼,无数回忆倾闸而出,又被关回囚笼。 “你从来不是笼中鸟。”他扯松了领带,尽力呼吸,“去吧,我一直在。” 他不敢看唐晏顷失焦的瞳孔,就像不敢承认那些以守护为名的冗长情意、密集爱欲、灵魂狙击与生命斡旋,不过是想让唐晏顷“坠落”的时刻永远不要到来。 直升机腾空卷起满地银杏叶,李璟岱才敢抬头。 他看到婚服衣袂在气流中翻飞,唐晏顷踏下第一个台阶,动手拆起满身琳琅,从大风里回头,对他粲然一笑。 “去拿来,我要穿你准备的那件!” 六个小时后,李璟岱独立山巅。 深谷间的山岚苍翠如河流,他能隐约窥到婚礼现场,无数朵白玫瑰扎成的拱门下,一对璧人被骄阳映得十分相配。 正午阳光击穿云层,李璟岱被灼热光线刺花了眼。 他慌了阵脚,用尽全身力气向下冲刺,冲下去他就能破坏这场婚礼。 要破坏吗? 恍惚间,他仿佛听见时空裂隙中,传来少年时期的欢笑声。 山风裹着证婚誓词飘入耳膜,他倏地抓住迎客松松枝,呕出半口血,朱砂红溅在松针上。 隔山传来的婚礼进行曲中,正装前襟里的传感器发来异常心跳波动,当那个年轻男人为唐晏顷戴上婚戒,李璟岱颤手解开怀表的卫星定位。 曾被允许的特权,对此刻的他们而言,不合适了。 他真的很喜欢那个人吧。 他真的很喜欢那个人。 …… 在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刻,李璟岱对着空茫天际线呢喃:“我终究没能成为你的破晓。” 暮色四合,古琴声自山谷悠扬飘出,三公里外的直升机开始寻人。 手机在外套口袋频繁震动,李璟岱听着虫鸣声,撑着迎客松树干爬坐起来,接完来电报过准确位置,看到屏幕上跳出两条新消息。 招摇撞骗某大师:“我想,您应该没有做什么不合时宜的举动吧?” 幽光映出他毫无血色的脸,往下翻,第二条是卦注。 【乾为天,坤藏雪,各安天命。】 第2章 维港十日暴雨 李璟岱能做什么呢? 他想抢婚。可是他不能。 一,他要脸。二,全世界都不同意。三,唐晏顷选择那孩子比选择他要来得更加自由。 按这三点来排序,数字越大占比越重,占比越重,让他犹豫的概率越高。 等这位叱咤商界、名望与物质双丰收的三十二岁李氏新任掌家人再醒过神儿来,没捞到想要的位置不说,上了直升机后还被嫡母三言两语来了个神补刀。 他新婚燕尔,你肝肠寸断。 这可真是一句极其中肯的评价呢。 李璟岱在心里破口大骂了声“草”,对催婚要求置若罔闻,落地A市后更是谁也不搭理,直接把自己扔进了集团亚洲总部的大楼,向交代后事一样把后续十天份额的工作提前安排完了。 唐晏顷订婚宴后第三日下午,总助理梁亭深抱着文件叩开老板办公间的大门。 里面很安静。 暮色夹带着沉香藏红花的气味浸透摩天大楼顶层,老板的影子被室内灯光拉得呆板固执。 “事做完了?”声音闷闷的,似乎依旧没什么精神。 以个人名义发送李氏金笺请柬,将各界男士邀来,并非为了旖旎黄昏,而是送法律文件,附着精雕细琢的分别礼单。 这就是李璟岱近三日密集的指令里最后一件事,梁亭深办完了。 “补偿协议已全部签署,他们与您再无瓜葛。”他将钢笔放回玳瑁笔架,“X台那位主持人希望能单独与您共进晚餐,我擅作主张替您拒了。” 文件被封进保险柜,大平层的送风系统静谧无声,整个空间从玻璃幕墙前开始向下压倒大象。 好闷。 “他不知趣。”李璟岱俯瞰长安街车河,“但我记着,他是双鱼座。” 如同打翻多宝格,李璟岱要记住的事情是世间纷繁复杂的万千景象。可唯有关于唐晏顷的一切,好像被命运巧手特意标注过,清晰植入大脑,使他精准无误对标收集的各类周边。 梁亭深核对行程表,距离上面的晚饭时间已经过去一小时,立刻出发也需耗时十分钟。 “秘书处刚刚上报,令尊在李府等您用饭,又催一遍了。” “通知机场那边,半小时后起飞。” “家宴……”梁亭深躬身,“明白,我去安排。” 电梯下行,手机屏幕在暗色镜面里亮起。 唐晏顷传来的照片里,黄浦江畔的蟹肉刺身,浸润着山葵的翠,隔着秦岭淮河都能闻到那份鲜活。 李璟岱熄灭屏幕,将额头贴上玻璃,满面灰颓。 梁亭深站在他身边,晋升总助理后,首次看到老板这副尊容,不免忧心道:“您还好吗?” “有啥不好的。”李璟岱在电梯门开的瞬间站直,嘴角勾起:“我给自己放七天假。” “啊?好。”梁亭深跟上他迈出的步伐。 李璟岱钻上车前又说:“你没假。” 梁亭深:“……好。” 抵达港岛。 暴雨来得蹊跷,和天气预报说的小雨南辕北辙,断断续续连下三日。 李璟岱过去关窗,海风卷着雨滴扑进他喉咙。 他走回书桌前,捧起一只雕花木匣子,手指触到底端凹槽字迹,机关转动,匣盖弹开。 内里的兰香扑鼻,漫出十四年前维港的硝烟。 “岱岱,烟花比去年更亮!” 唐晏顷攥住他还没戴上玉扳指的大拇指,兴奋地喊着。 世纪交替倒计时里,一只钢笔在他手背写下诗行,墨迹未干就被烟火映成姜黄。 那时候他好像不是现在的这般模样。 少时心动,一个简单的约定便能支撑他熬过作为家族工具人连轴转的无数个日夜。 他总是充满信心,总是于沉默中等待每一个他认为“可以”的好时机。 他珍藏与唐晏顷相关的每一个细节,将之写进日记本,于朝朝暮暮不能相见的日子里独自品味、回味。 然后期待。 台灯冷光中,日记本被摊开。 最新的一页还残留昨夜威士忌的泪痕,斑驳无字。经过数次反复尝试,他将钢笔握起,又颓然放回原处。 写不下去了啊。 关于这一次见面,他应该写点什么。 凌晨时分手机震动。 消息框里的“晚安”扑棱着翅膀,撞向泛黄的空白纸页。 李璟岱突然焦灼,抓起冰桶“哗”地浇灭壁炉,看火光在残喘中映出墙上油画,画中摩天大楼仿的是唐晏顷曾经与他的约定。 现在,全毁了。 门被敲响,屋子外传来梁亭深关切的询问:“先生?您有什么需要吗?” “没有。”李璟岱颓废地跌坐在地毯上。 一颓,又过三日。 第六日。他在梁亭深送早餐时惶恐的神情里判断出,自己不能再继续这么下去了,遂抓住书桌腿爬起来冲对方笑一笑。 “有人约我吗?” 梁亭深放下冒着热气的粥,谨慎垂眼:“您说不去赌。” “那不叫赌。”李璟岱揉搓着脸,借此恢复体温。 梁亭深声若蚊蝇:“那叫什么。” “叫……”李璟岱挪往盥洗室方向,背对人说:“叫做慈善。” 公海飘游的巨轮桅杆上挂着月光,轮盘桌前,李璟岱手指将蓝宝石筹码颠来倒去。眼前深黑的桌布像一个黑洞,张开血盆大口吞噬价值不菲的“慈善”。 “李生在等机会还是等人?” 赌场千金留意他下家,胸前佩戴的铃兰胸针泛着耀光,刺进李璟岱的眼。 兰。 唐晏顷所喜。 他露出今晚第一个笑容,用粤语说:“阿姐,唔好闹我啦。” 满桌笑声活络,桌下的手工皮鞋尖被隐秘碰撞,他不习惯收腿,对方误以为没有关系。 轮盘指针停驻在21这个数字,李璟岱喉间泛起铁锈味。 他想起二十一岁那年初雪,和唐晏顷在哈尔滨冰雕展走散。等他再找到人,少年在松花江畔雪地上用树枝写诗,冻红的鼻尖比冰灯更剔透。 梁亭深将支票簿摊开的脆响声,惊飞记忆残影。李璟岱输掉这局,收到了生母发来的拍卖会图录。 这次被看中的拍品,是一副红耳坠。 红宝石。 唐晏顷最是钟情。 “她喜欢,就让人送过去吧。” 老板一声令下,梁亭深立刻走开打电话照办。 巨轮从公海返航的途中,暴雨拍击声滚滚而来。 李璟岱把整瓶山崎倾入海水,酒液与波涛汹涌的海面交融成旋涡。旋涡太大,大到要湮灭甲板上的他。 一头栽进去的话,是不是心窝就不会痛了呢? 黑色伞面突然撑过头顶,怀抱的温暖烘衬他的冰凉,不远处太平山的灯火在他眼中化作明明灭灭的恒星。 “李生醉了。”来人扶住他腰。 李璟岱站直,撑着泛白栏杆:“尚未。” “听说您从内陆过来,京郊枫叶还没红透啊。”细柔的说话声被雨声掩着,因靠至耳边所以听得清。 李璟岱恍惚想起,唐晏顷大学时期总爱靠至他耳边说悄悄话,告诉他自己喜欢用压进塑封的叶片做书签。 雨幕中,他看清眼前的后生。 不是那个人。 遥远的浪声拍击岸礁,折断了竖琴弦,遗落的咏叹调唱至尾声。 李璟岱上岸,回了浅水湾生母居所,进门就看到大师抱着龟甲。心道让他算时他不给算,不让他算他倒来,想必是生母安排。 细雨打湿窗棂,李璟岱换衣,正要落跑。 “破军坐命,最忌讳情劫!”老者在后面急,“可别作了啊!” “我有数,今儿去场子里玩儿呢,您慢走,恕不远送了。” 身后又是一声:“唉,几十岁的人了还这么……” 后面的话被门隔断。 他都没“唉”。 赌场换气系统灌满雪茄烟雾,李璟岱却突然闻到一丝铃兰香,这种瞬间的恍惚让他错押了庄家。 他想起唐晏顷曾说过他没有赌运,同谁赌都是要输的,说这话那时,唐晏顷二十一岁。 确然如此,他的赌运简直烂到爆,以至于逢赌必输。足见他这个人啊,可搏,不可赌。 梁亭深一步步爬到离他最近的位置不易,捧着温热毛巾,焦急地追到地下车库里找匆匆离席的老板。撞见数十名保镖围着宾利车,车后座被堆满早过了花期的铃兰盆栽。 总助目瞪口呆,老板优哉游哉。 李璟岱挑起袖口盯着仪表盘时钟,今年10月X日04:17。第九日,今夜的“晚安”迟迟没有到来。 发动机轰鸣声终于咆哮,后视镜里碾碎的铃兰花枝渗出汁液,淌满座椅表皮。 浅水湾是不能回了,大家都逼他。 李璟岱扬声对驾驶位司机说:“去别院。” 最后一日,天平山顶别院外飘着细雨,破晓时分雨势转急,李璟岱裹着睡袍睡得昏沉。 梁亭深天亮再来送新的集团加密文件时,发现老板醒了,正用拆信刀,撬开一只红宝石的底托。 提醒用饭的话噎在喉头,他看见李璟岱将空白日记纸页塞进底座,上面的泪痕让人不忍打扰。 细雨终于停泊,朝霞化成流彩,为日记本最新页面提前落笔。等身镜映出修长身形,李璟岱的尾指拂过墨玉袖扣。 见他重整旗鼓,梁亭深上前做实时汇报。 “国内财经新闻胡乱撰稿比娱乐八卦还不靠谱,您即将联姻的消息已经安排人撤掉了。” “嘘。” 李璟岱的嘴角扬出微小弧度,他走回书桌前,提起笔。 日记本新页上出现四个字—— 他结婚了。 维港秘书处的车开进了别院花园道,提笔的男人在纸张右上角补齐数字。 【今年,9月X日。】 假期结束,李璟岱徒步往门外走。 一阵风掀倒白蔷薇,桌上木匣被五级力度掀翻在地,日记本泛黄纸页如枯蝶纷飞,最终停驻扉页,颜楷墨迹重燃。 【十五年前,7月X日。】 第3章 莲池惊鸿 青青砖灰瓦的B城合院糅杂千年风雨,垂花门上蝙蝠衔环被烈日晒得烫手。申时三刻,李璟岱将墨镜递给侍佣。 他等着拜见唐家长辈,见完就能见唐晏顷了。 十二花鸟彩屏风后转出唐老管家,身上对襟唐装缀着的白玉佩落进李璟岱视野里。 “老太爷说七爷要过来手谈了,大公子这会儿在后园莲池写生呢,您请。” 游廊间浮动金屑日晕,绕过火炎下的琉璃照壁,萎去的粉荷蜷成灯盏,叠成重峦的荷叶延绵着山水长卷。 月洞门百米开外,李璟岱看见那抹素白身影,孜孜不倦的聒噪蝉鸣声戛然而止。 午后天辉偏爱桃花眼尾扬起的翩跹弧度,斜入画舫,勾描唐晏顷行动间舒展成白鹤的脊背。阳光掠过他后颈变得缠绵,叫人分不清究竟是肌肤更皎洁,还是绸缎更通透。他的睫羽盛着琐细的光点,含笑春桃在面颊点绛,晕开的朱砂比满池颓荷更为艳烈。 李璟岱莫名觉得好渴。 “大公子,李少爷到了。”池边侍佣捧着冰盆提醒。 荷池畔飘有大块浮冰,冰鉴里镇着新鲜莲蓬。李璟岱匆匆路过时,接到已经拧干的冰毛巾擦拭泛红的脖颈,喉间盘旋的暑气不降反升。 “阿晏。” 声音落进水面激起细小涟漪。 画架前的少年猛然回身,枣树筛碎的金片正巧落在执画笔的手腕上。中衣领口银线直下,阳光流过像彗星坠进锁骨凹处。 视线相对的瞬间,他睫毛轻颤如栖枝惊鹊:“你到了啊。” 李璟岱在青玉案前驻足的刹那,听到清泉碎玉的笑。 唐晏顷说:“我刚煮了碧潭飘雪,你尝尝。” “不是知道我要来,没杯呢?”他垂下的眸光正好扫移至丝绸长裤下沿,那里沾着靛蓝与赭石颜料,唐晏顷雪白的脚踝悬在他左胸里轻晃,搅沸一池静谧的水。 “用我的。” 二月蜀山芽香生舌尖清风,膝盖叩到了案几边沿处,李璟岱问他:“听说某只泼猴闹着要退学?为什么?” 唐晏顷笔锋未停,在画布右下角点染一抹胭脂色。 “别晃,你压到我的影子了。”调色盘里的晨露未干,他眼尾蝶翼随笑容轻飞,“好喝么?港岛可喝不到哦。” “港岛到B城三小时,”李璟岱把最后一口茶水吞咽干净,“私人航班掐着点儿就在停机坪候命,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我猜,你那只很没品味的云母纹行李箱已经被安置进了东厢房。”唐晏顷骨骼纤纤,罩着一套白绡,“住多久?” 云霭边角被穿堂风吹得鼓胀如帆,李璟岱盯着他看。 密密麻麻的行程安排,被精确到分钟,此刻本该去参加日内瓦董事会旁听。 他没告诉唐晏顷,轻声回答:“到这个暑期结束。” 手臂在画布上划出一个弧,唐晏顷侧过身,鼻翼翕张:“嗯。” 李璟岱帮他把横衔唇间的画笔拿掉,捏在掌心,微微发着烫,听见他问:“你来看看,看出什么?” 凋敝的褐色荷梗蜷曲成挣扎的枯爪,阴翳的钴蓝堆砌成干瘪沼泽,残红点痛了整张画面。 端详半晌,李璟岱皱起眉:“说不上来,挺窒息,你画的这啥玩意儿?”活像被铁链锁住的怨灵。 唐晏顷转过脸,枣树的阴影落在眉间。十指夹着的画具滚进洗笔筒,哥窑断纹瓷被敲出奇异的韵律。 他指那画架中所囿困,“静物。”臂弯挥成炫白,指尖定向莲塘,“动态。” 有蜻蜓正点破水面,涟漪从眼底无限变大了。 唐晏顷解困怨灵,换上崭新的画布,颜料盘被突然执起朝前方掷去。飞溅的色块中,李璟岱看见少年颈侧淡青血管随动作起伏,雪原下暗涌着春溪。 蝉鸣声骤来,在耳边愈演愈烈。 盛夏的光赖着唐晏顷,睫毛、脸颊、腕间金片随挥毫动作闪耀。从后方接近,荷香变得浓,李璟岱发现是唐晏顷衣襟里藏的干荷瓣香囊,混合着薄汗气息令人眩晕。 他握住狼毫顺着少年残留的体温行走,将五彩斑斓的轨迹皴擦,池畔枣树的影子流淌成随风摇曳的水草。笔尖推展的声音像蝉蜕裂开的脆响。 “活了!”李璟岱脱口而出。 “嗯呐!画框里的是死物,池子里是活水,活了!”颜料顺着画布蜿蜒而下,晕开优雅长翼,像给满塘残荷注入新魂,唐晏顷眯起眼睛,“你看这焦黑莲蓬,根茎缠着新抽的藕芽呢!” 色彩溅上他锁骨处那颗小痣,李璟岱忽然看清画布上跃动的无上之境。 枯荷倒影化作舞姬扬起的裙裾,腐朽与新生在笔触间交织。 残阳为莲塘镀上了金箔,唐晏顷蓦然回首,大号画笔被李璟岱骨节分明的手掌劫走了,余留的赭红藤黄与朱砂顺着手腕缓缓爬行。 “嗯?” “你不知道,我们A市总部的会议纪要里,连荷花谢了都要画表格汇报。”李璟岱放笔之后,回过身踢开两寸高的金丝楠木画凳,眼眸里流淌出七彩烟霞,对唐晏顷打开双臂:“来,让哥抱抱。” “我舞勺时君十七。”唐晏顷半唱半吟,调笑声拨转灵气,“明年我14岁了,我记得你是14岁上手家族生意的?” 拥人入怀,李璟岱肯定道:“是14岁。你哭鼻子送我入港,说痛失一位好友。” 唐晏顷不禁唏嘘:“帮家里做事,很累吧?抱一抱就不累了,别让自己太累,你心跳都过速了。” 掌心触及的柔软从近处来看,李璟岱意识到这抹雪色并非纯白,暗纹用银丝绣着一些缠枝莲,这品味当真独特。 他联想到机舱圆桌上合起的日程本,烫金封皮的家族徽章形状走势好像与之微妙重合,回去应该可以重新设计,做成与唐晏顷有关的。 唐李两家在生意上有不少往来。 李璟岱说:“我努力些,让你要上手那时候不那么累。” 池边浮冰碎裂的轻响和心跳共振,唐晏顷攀着李璟岱臂膊问:“还有一年,你回内陆念大学,打算上哪儿?” 李璟岱回味他发间清香气息,不假思索:“还能上哪儿,这座山山顶。” “哦,又不高。” 迷迭香混青苹果的甜气猝不及防扑进鼻腔,李璟岱这才惊觉两人的呼吸几乎要缠在一处了,他温声笑:“你还要多高。” “岱岱啊,我们去登阿尔卑斯雪峰怎么样?听说很美!” 李璟岱滚动的喉结不知什么时候沾上几点青绿,印到唐晏顷矮下五公分的肩膀处。他没有回答唐晏顷的提问,蹲下身时眼下余光瞥见白绸莲枝边缩小的翠鸟。 清瘦的身形在上方晃了晃,唐晏顷问:“做什么?” “礼物。”李璟岱手指回扣,唐晏顷脚腕间多了一只足钏,“半个月前在拍卖会见到,上年岁的物件儿配不上你,我让人刚做好的。” 唐晏顷拉高裤腿,琥珀色眼瞳向下瞥,尾端红结恰与靛蓝相呼应,他蹦蹦跳跳往廊庑去,赤脚踩过汉白玉莲纹石阶,脚踝处垂坠的金铃随着步伐欢响,将重塑古宅走出了敦煌飞天的灵动。 池塘突然炸开青蛙入水的闷响,受惊的翠鸟掠过他们前后相接的影子。 李璟岱望着孔雀蓝尾翼裹着晚霞划过天空时的剪影,捡了案边遗落的蜀锦软鞋,快步跟上去,唇瓣似乎还留有唐晏顷下嵩山那年抹过来的冻膏,酸甜滋味是某种未知的花香。 “你记不记得之前你说的话!” 太湖石假山间的银链飞瀑在此时倾泻入荷塘,呼啸声掩尽蝉鸣,与他在港岛听惯的暴雨拍打防弹玻璃声迥然不同。 唐晏顷没有听见。 “你说等我回来的时候要去央美附中,就在清华园隔壁,让我翻墙去找你。”李璟岱在廊庑尽头追到人,矮身叫他穿鞋。 唐晏顷套了鞋,却不认:“我没说过!” “你下嵩山,拿着免试招生简章跟我说——” 话音未尽,李璟岱看到唐晏顷抿紧的唇又松开。 “好吧,我说过。”他目光狡黠,“但我反悔了呀!读书不好玩!” 金玲声溜过了还发烫的木雕长廊,一高一矮走在一处。水榭屋檐下的侍佣们挤着肩膀忍俊不禁,李璟岱觉得奇怪,扭头问唐晏顷:“他们乐什么呢?” “可能有开心的事儿吧!”唐晏顷唇角微扬,他走得很快,中衣系带在风里翻卷。 “李少爷好。”老管家候在月洞门前,端着常温酸梅饮,漆盘上哥窑开片斗笠盏像留在池边待风干的荷叶,“大公子,老太爷吩咐要看着您喝完。” 唐晏顷眼底顿时波光潋滟:“又放川贝粉了对不对?明明说好今天不用药膳……” 他的尾音浸了蜜似的,听得李璟岱耳后微热。 “岱岱要不要尝尝?”青色瓷盏递到唇边,汤匙上暗红液体晃出细波。李璟岱下意识启唇的瞬间,喉结又被冰凉指尖按住:“骗你的,苦得很。” 调皮的狐狸。 甜香气息拂过鼻尖,李璟岱看着他的笑靥,眸底光映出澳大利亚培养皿里的鲜花。 做成标本的话,停止生长也会永久留存。 进屋前,唐晏顷睨着天色说:“或许今晚有暴雨,暴雨天该吃玫瑰冻。” 百蝶齐飞,脚下斜影在门内重叠,两只手刚好在交握。李璟岱对着影子点头:“配吉隆坡的燕窝最妙,我带了。” 第4章 玫瑰冻 残阳下,云絮将青瓦飞檐镀上一层朦胧浅金,李璟岱立在朱漆门槛前整了整墨色交领。他的缂丝腰带浮叠着千里江山的青绿山水,福禄禁步压下的小鹿似要冲出阴影。 “七爷回了,老太爷在里面小憩,他交代您来就直接进去。”老管家直立在钢化玻璃围裹的明清木柱边,伸手将人往里引。 李璟岱提腿进门,门楣悬挂的竹帘使他弯腰。 一股暗香顺着铜香炉飘来。 烟雾的曲折线后面,唐老伏着书案,用黄玉包金的放大镜研古帖。 云纹镇纸压着泛黄绢本,纸角印有“宝晋斋”朱砂水印。 李璟岱瞄了一眼垂下长睫:“晚辈冒昧。” “坐,有今年的雨前龙井。”老太爷鬓边白发被夕照衬出疏狂,“你送的这个小玩意儿好使。” 暗红烛泪在承盘里凝成珠子,烫着李璟岱坐下后的眉与目,他沉声:“您觉着趁手就成。” 物件轻叩在鸡翅木茶海上,发出微小细响,一双锐眼乜过白檀烟,投向年轻人。 “A市老师傅特有的手法,倒是很配得。”唐老视线从人腰间上抬,面上带笑:“璟哥儿越长越展样,看来港岛伙食不差。” “蒙您抬举。明年这会儿就该是回内陆了。” 半开的轩窗外,传来锦鲤甩尾激起的水声,撞碎书房内的平静。李璟岱却识不清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睛,温凉茶水顺着他的咽喉滚进江南梦。 他去港岛的三年,唐晏顷被送往江南读书,两地分别,归期已很近了。 “回来是顶好。”唐老从漆盒取一对包浆狮子头握手里把玩,坐回太师椅上,惯例指教道:“近来利曼原油又涨三个点么?” 美联储要应对通货膨胀和房地产泡沫,忙着上调联邦基金利率,但传统的加息政策就像给气球打补丁。 李璟岱对答如流,茶杯搁置后没再碰过。 直到书房门外管家提醒,说到了老太爷该用饭的时辰。唐老笑问他,是换了口味,还是茶水有差错。 “聊得尽兴,一时忘了。” 年轻人重新捧杯,指腹摩挲着汝窑盏托的葵口折沿,眼帘压得更低。 “是嘛?”唐老深陷的眼窝里眸光如刃。 檐角铁马突然撞出连串珠落玉盘般的交响,好大一阵风。 嘈嘈之中,李璟岱听到唐老又问:“《莲池》是俩哥儿一道作的?” “是。” 鬼爪闪电在李璟岱侧脸绷成笔直的线,他霍然起身,不慎带翻茶盏,汝窑杯落地,应声而碎。 唐老抚平亚麻长衫压出的褶皱,看年轻人玄衣下的禁步摇晃,恍若那年金陵城破时扎进乌衣巷檐底的燕子。 他叫人进来布菜后说:“还是太老实了。一会儿叫管家送你房里。” “多谢您。” 李璟岱退出书房门。 风势平缓下来,廊上灯笼逐一点亮了。 他踩着徐徐竹影闲庭信步,快走到饭厅的时候,见唐晏顷正在湘竹帘子前踱来踱去。 内池泛起幽绿,倒映新换的金丝竹纹靛蓝马面裙。一丝不差扣合脚腕的足钏缀着的小铃铛,随少年走动发出活泼脆颂。 “阿晏,你做什么呢?”李璟岱到了他身后,嗅到沐浴过的清香。 “找蚯蚓呀。”唐晏顷回首露出甜笑,手里举着半截枯枝拿给他看,“我等你好久!外公是不是又为难你了?” “没有。”李璟岱攥过作乱的枝条,扔进石阶下兰草丛。候在五米外的侍佣往他们这边欲言又止三次,他看过去时说:“何事?” “大公子该用晚饭了。他说要等——” “多嘴。现在就去吃啦!” 唐晏顷眼波流转,手套绕住李璟岱的禁步流苏。 两人轻声交谈,并肩进饭厅。 “怎么换了一身暮气沉沉的呀?” “可不赖您。” “黑绫罗你穿就很好看,瞧瞧多显白。” 李璟岱想到莲池边的拥抱,唐晏顷恶作剧按了颜料手印的那件白衬衣,他没让侍佣收去洗,此刻大约工整地睡在那只被嫌的云母纹行李箱里。 正分神,唐晏顷忽地贴近他耳畔。 “外公到底和你说什么啊?这么久,他再不放人我都要去抢了。” 河豚感知到天敌,气鼓了肚皮。 李璟岱戳唐晏顷软弹的腮,想起唐老叹他太老实,干脆承认道:“问答式教学而已。是我想要那幅《莲池》。” “随手画的有什么稀奇,你就爱捡这些废纸。”唐晏顷的座在主位,正对饭厅的门,落座时他往李璟岱这边看,“前日收到我妈妈寄来三张雷诺阿的舞女图,要我临摹,说这是继承人该有的品味。你猜我怎么做的?” “把画儿扔了?”李璟岱的声音隔着整张紫檀。 “那倒没有。”唐晏顷绕过一百八十度圆弧,挨到他的肩膀,捂唇悄声说:“我用刚磨好的青绿、钴蓝、钛镍黄依次泼洒过去……” 李璟岱瞳孔微震。 侍佣布好了菜,一一退到外间廊子上。琳琅满目的饭食刮着舌尖馋虫。 饭后。 苦水鲜玫瑰被抱出了地窖送至门前,会扎手的刺经过剔除,茎骨处冒着冷气。 唐晏顷把它们置入李璟岱怀中,提着裙摆往外跑,珰琅声混着他的嘻笑响在曲廊。 “燕盏被炖上了,赶在暴雨来临之前,陪我去做玫瑰冻!” 小厨房设于饭厅东侧,从攀着古松的白墙边沿廊过去,就能回到东厢。 唐晏顷踩着马扎,从描金橡木橱柜顶层深处,翻找茶匙。 “我记得去年夏天是收这里的……咦?” 他潮湿的指尖顿在落漆的铜把手上。 细颈玻璃瓶里干枯的紫苏仍在讲述多年前某个溽暑午后的故事,锡罐边沿的法文标签像半融的雪。 当银匙从法兰绒软垫里显露锋芒,唐晏顷像一粒尘封的肉桂忽然坠入时光,在穿过彩绘玻璃的颜色里,划出毫不惊慌的轨迹。 灶前闷热瞬间扑满后背,惊雷如重锤砸到白蚁啃噬的脊梁,整座合院似乎都开始震颤。李璟岱又嗅到了玫瑰香气,一分十八秒前,他明明将那把冷艳放进了料理台边的瓦缸里。 这座被时代遗忘的厨房,似乎活在自己特有的时间中。 “我妈妈不会下厨,她在这里挑剔侍佣的知识,从外婆那里照猫画虎学来。”唐晏顷被接住后,顺势靠在李璟岱胸膛,“要顺时针搅拌三十六下。” 他歪头扬起的笑脸像日光下大片野玫瑰的绽放,墨绿根茎缠绕着千里江山,李璟岱心跳又乱。 窗棂外的百年悬铃木在飓风里书写狂草,他被唐晏顷握住手,跟茶匙一道搅动糖浆。风沿着褪色窗纱,滚进玫色琼脂的蜜香,碗边缘的忍冬纹,随时间开始发烫。 等到马面裙上的竹纹在蒸汽中旋摆,李璟岱衣襟下的怀表吟时,他抽回手,从灶台连着的餐边柜里取出青花碟。 他摆盘,唐晏顷装盛。 “好啦,送去冰窖。”唐晏顷站在厨房前,和侍佣告别,将手挥出虔诚的仪式感,等大家走光,他抬了眉,桃花眼里漫出浓重的雾气,“去我房间等吧,人都走了,怕有妖怪趁着夜色来抓我。” 闷热恼人。 唐晏顷的手勾住李璟岱的缂丝腰带,李璟岱随他穿进曲廊,触到时光蜜蜡化的肌理。 到门口才回想起,他们的房间都在东厢。 更漏声响,恭候的暴雨终于落了下来,拍打合院亭边的美人蕉,与唐晏顷欢喜笑声混成绮丽调子。 “快来看!” 少年跑过去将镂花窗推开,紫电将他的侧颜映亮。 狂狷风声和擂鼓雨势卷动重重帷幔,李璟岱看到他几根手指指腹处分布不匀的水泡,走近时捉回他的手来。 身后的青铜灯树上错落燃着十余枝鲸脂蜡烛,李璟岱透过光被那些透明水泡烫到发痛皱眉。 “掰玉米棒子磨的?怎么不说呢?” “古老的泥沼拉着我下陷,我从颗粒饱满的玉米粒之间看到不停劳作的人。”唐晏顷顺从指尖的轻呵,歪头看雨幕流下瓦当,“他们没有闲暇以供完善自我,但丰收的美果,比裹满黄金的珍馐更甜,他们心坚如石。” 李璟岱喉结微动,地板缝隙里渗出陈年木樨香。 “不读书,是你打破框架的第一步吗?”他取出瑞士军刀,拽了人回身,“去处理。” 刀尖刺穿水泡,低哑的嘶声让雨势里的嘈杂都退远了。 “轻些!”唐晏顷咬唇躲上罗汉床,扯过苏绣软枕砸人。 李璟岱一把扣住他的脚腕:“你跑什么。” 他拿脚踹在李璟岱长衫肩缝处,红着眼喊:“岱岱。” 铃铛含着这一声呢喃,撕开潮湿空气,形成莫比乌斯环的锐响。 李璟岱松开五指,另取一把玛瑙刀分切玫瑰冻。唐晏顷趴过来,报复性地张口咬在他握刀柄的手上。 案前铜漏刻细沙簌簌而落的声音,突然清晰可闻。 暴雨只来七十五分钟。 李璟岱想起老管家端燕窝过来时的提醒,等狐狸松口时,用掌心接住那只下巴,冻膏被他喂进微张的嘴,千军万马杀伐声响彻长夜。 “人们今日信奉之真理,或许明儿就会被证实为谬论。”李璟岱坐到案几另一边,目光重新认真刻在唐晏顷脸上,“你是对的。不论暴雨还是甘露,最终都会洒向田野。” 夜雨馈赠的凉意自席间漫开,唐晏顷主动把手交给他,窝进他怀里说:“等明天雨停,去山里摘野枇杷……” 第5章 野枇杷 第二天一早,两人进了山。 晨雾里,九道拐山道曲折回旋,暴雨涤过的山峦像海市蜃楼。丁达尔光洒在林间,追逐唐晏顷后颈那片雪白。 李璟岱走在他后面,看到草蛉振翅掠过竹篓,“要不,换我来背吧。” “你少诓我,回去你再背。” 唐晏顷跨过苔石,吸足水分的泥土被短靴踩出不规则印痕。 他窄瘦脚踝上垂悬的铃铛旋颤,深色裤脚下偶尔泄出一线金光,刹那又隐如蛰伏。每次微光闪动,都落在李璟岱眼底。 “岱岱!”清冽的脆声拨开山风,唐晏顷裹着黑丝手套的手指向幽谷树林。 清泉奔流,野枇杷树立在前方山谷。 浓密枝叶在雨后日光中泛着油亮,累累垂垂的枇杷自繁枝茂叶的碧绿间垂坠,将枝条压出濒临弯折的弧度。 唐晏顷走得快了,脚踝处足钏的金光自深色织物里探出更多。 “急什么。”李璟岱喉骨震动,收回视线定神。 他们前后踏进山谷,呼吸间全是甜熟的果香。 唐晏顷踮起脚尖,跳跃、落下。他够不到枝头,指尖堪堪触到枝上最丰腴的枇杷,再错过,桃花眼微微睁大,琥珀色眼瞳里,盛满纯净热切的光。 “你来帮我摘呀!” 李璟岱在他身后忍着想笑的冲动。 草茎湿滑,腐叶堆积,“啊呀!”一声轻呼惹树上鸟雀惊翅。唐晏顷重心随之歪斜,骤然倒向蕨草铺就的斜坡。 两日以内连摔两次,没谁了。 李璟岱像山豹扑猎般精准,收束的铁臂是炸开山谷的雷霆,瞬间将那飘摇坠落的身影狠狠嵌入怀抱。接人同时脑筋一转,以唐晏顷上嵩山两年的身手来看,该不会是故意逗他的? 但人已经接了。 “就不能留神点儿?还是故意的?没不帮你摘。”他轻笑一声。 灼烫鼻息霎时碾过少年的后颈,唐晏顷躲在他怀抱里发颤,看样子又像是真摔把自己吓到了。 太近。 李璟岱不自然地错开目光,看到藤蔓依附古木,缠绕上磐石,浓荫遮蔽的深涧里,倏忽跃动一尾银鳞。 “放开我啦……”唐晏顷的耳垂红了,轻拍李璟岱手臂。 他沉默着将人稳稳放回实地,唐晏顷站定后,双手却本能地拽紧他胸前衣料。 还来。 山岩劈开瀑布,山涧在耳边疾奔。清凉水声与心中岩流猝然相撞!撞击声轰炸双耳,李璟岱险些分不清,那究竟是不是满山的蝉鸣。 时间粘稠了片刻。 李璟岱松开手,怕唐晏顷察觉。不过,唐晏顷显然也正发懵,无措地后退半步,左脚短靴皮面不小心重重擦在裸露的石棱上。 他又下意识抽气,指尖追找揪向李璟岱前襟,这细微牵扯却引得李璟岱下颌再度绷紧。 “当心脚下。”声音低沉嘶哑,从喉间磨过暗礁。 李璟岱果断抬手,动作带着粗粝的力量,并非抓取果实,而是悍然将整挂果枝从高处生生掰折。 咔嚓一声裂响,在寂静山谷中无比突兀。 唐晏顷回头来嘟囔:“你生什么气啊?” “没有生气。”李璟岱眉头蹙拢,喉结几度起伏,指骨发白,用尽全力将某种不可言说的东西强行塞回。 蝉蜕的空腔在风里筛出沙响,他们错身的瞬间,李璟岱闻见枇杷叶背面渗出的松脂,混着唐晏顷身上那若有似无的香。等他再回神,唐晏顷已攀上老桩柿树,蹬落的碎叶扑了他满襟。 日头光晕里,少年倒挂虬枝,衣带翻飞,变作捕心网。 “过来,接住它!”唐晏顷说着,用牙撕开蜂房,野蜂蜜缓缓垂入他张开的嘴,漏下的蜜汁滑至不怎么明显的喉结。吞咽时,他翻身落地,俏皮眨眼说:“像这样。来试试,好甜啊!” 李璟岱笑了。 “您是会玩儿的。” 他们摘了很多枇杷,沉甸甸装了满筐。 李璟岱俯身,臂上筋络暴突成山脉纹理,他把竹篓背起来,目光状似不经意扫过唐晏顷的脚踝。 “回去了啊。” “嗯。”少年拨下裤管,回头眯眼问:“看够没?看一路了。要不要冒险?” 李璟岱脸颊发烫:“冒险?” “换一条路。”唐晏顷对着手指,眼珠打转,“走同样的路多无聊呀!” “行呗。”李璟岱采纳了他的意见。 他很高兴,自告奋勇说:“我来带路!” 他们绕着山谷打转,转到太阳移到头顶了,唐晏顷踹了一脚扁掉的蜂房:“天呐,怎么回来了。” 他的方向感奇差,叫他带路,只怕两个人要迷失到外太空去。 李璟岱又笑了:“还是跟着我走吧?” “哦。” 前路荆棘葛藤交织,李璟岱挺身向前,手臂化刀,凌厉劈开拦路虎。荆条抽打腕部,一道细长血珠自皮肉渗出,痛感尖锐,像被野蜂蛰了,却撕开诡诞缝隙,让他能喘息。 “做什么呀!” 唐晏顷看到血珠,一把擒住李璟岱胳膊,嘴角压了下来,对着那道伤呼气。 浓寒乳雾自谷底悄然上浮,冰蛇盘游过脚踝。李璟岱眼角余光瞥见唐晏顷颈项微垂的弧度,绷着脸抽走手,扯出个笑。 “没啥事儿,就这一点儿啊,不疼。” 他弯腰,肩膀被压得低了不少。 唐晏顷正好看到,嗓音轻快似林禽初啼:“太重啦!一起抬。” 他轻灵跳跃至李璟岱身侧,那只裹在黑丝绸中的手,自然探向藤筐另一边,恰巧触向李璟岱提着竹篾边缘的手背。 林中似有炽热天火,李璟岱闷声说:“讲好回去我背。” 唐晏顷笑着撒手。 到了正午,两人都走出一身汗。李璟岱去拾柴火,唐晏顷在涧边洗干净捡来的瓦片,微弱火光煨热山泉,远处有直升机绕林掠影。 李璟岱烫好银杯,挡在唐晏顷视线前喂人饮水,少年解开的衣襟里冒出几枚青枇杷,骨碌碌滚落到石板上。 他坐着,推开李璟岱的手:“你看到直升机了么?出个门,怎么你家里人还要跟?我很不高兴哦。” 李璟岱点头:“我也没想到他们会跟,离得还远,你别生气。” 日影西移,山岚扑在唐晏顷咬开野枇杷的唇上。 他说:“好酸。” 李璟岱用青竹筒去接他吐出的褐核,唐晏顷忽然握住沾过花蜜的那只手腕,凑近了,就着蜜渍干掉的痕迹去舔。 他知道唐晏顷不高兴,没敢再像之前那样直接抽回手,强忍下腕间痒意,直到唐晏顷重新抬头露出笑。 “甜回来啦。” 他们身上都背负一种命运,一种叫做“家族”的命运。其中唯一的差别是,唐晏顷是唐家名正言顺的天子骄子,而他只不过是…… 没办法反抗。 还没办法对唐晏顷解释。 归途折回的蝴蝶停在李璟岱心脏,斜阳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拖长。 半山腰竟遇到乡民披红的佛龛,他请了线香虔诚礼佛,却忍不住偷看灰烬飞过唐晏顷礼貌性闭起的眼,唐晏顷是没有宗教信仰的。他恍惚想起昨夜暴雨中,少年隔着云衫的心跳与自己的毫不一致,正如此刻落在两人身上的碎光形状不同。 他们差很远。 “有蛇!” 唐晏顷猛拽兀自走神的他。少林功夫独有的擒拿手法,让李璟岱重心不稳栽进灌木丛。纷扬绿影里,他袖口滑出的护身符惊走一条竹叶青。 枇杷摔滚出去许多。 李璟岱爬起来拍落身上的苦蒿草,瞧见唐晏顷不知何时多了柄匕首。 “您这身上带的……” “我妈妈寄画来的时候,附赠的暑假课题。”唐晏顷割断缠住竹篓的藤蔓,意气风发,“她说我们这样的人,最要紧的是自保。” 山雾散尽时,李璟岱明白了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枇杷林深处凉亭里,三个西装革履的外国人正在调试卫星电话。唐晏顷收起匕首,用牛津腔与他们讨论遗产问题,手指始终搭在腰间银链上,那里缠着根少林寺十八铜人阵的梅花桩木刺。 遗产?唐家在海外还有要继承的遗产? 听上去像是关于唐晏顷外婆的,那就没错。但这些人怎么追来B城了? 李璟岱皱着眉,站在被腐蚀的立柱下面安静听着,等第三个律师打开遗嘱副本,唐晏顷倏地起身回头,切换成B城方言。 “跑!往直升机盘旋的方向!” 急促的哨声刺破山林,十多个竹笛在山风里首次齐鸣,原来唐家不是没派人跟着。 李璟岱跑出去几步回头,正看见唐晏顷徒手掰断凉亭石柱,扬起的尘雾中飞出三道闪着寒光的柳叶镖,趁对手不备,直奔他而来。边跑边喊:“你还背着个破筐干什么!快跑!” 卸下负重,两人仓皇逃跑,不慎滚下草坡。 唐晏顷左脚卡进石隙,李璟岱的额头撞在唐晏顷下颌。唇齿鼻腔间有了血腥味,他透过被汗水黏住的睫毛,看见少年锁骨下方被树枝划破的口子正在渗血。 追兵似乎被唐家的人缠住了,还离得远。李璟岱猛然扯开他的衬衫,捏碎剩下的几颗野枇杷,将汁液浸湿护身符,按至他心口止血。 “别出声。”李璟岱低语,指尖在他皮肤上画图腾,“唐公的人不一定能拖得住。这是李氏家族密文,取下足钏,里面的传导器可以发送求救信号,藏到李氏的人来营救,用密文接头。” 天空中,直升机仍在盘旋,机身的数字编号“四”告诉唐晏顷,那是李璟岱小叔的卫队。 唐晏顷盯着他问:“你呢?” 第6章 除非你丢下我 “我去引开追兵……”树影在岩壁上蜿蜒,李璟岱的手腕被紧紧桎梏。 不是少林擒拿的巧劲,而是带着压抑怒火的蛮力。 唐晏顷指节泛起白,他的后背贴在湿漉漉的苔藓上,整个人在暗光中显得格外惨烈。似墨梅盛放于冬天雪夜,睫毛沾染山露,眼尾却烧出刀锋般的冷焰。他锁住李璟岱,声音发寒:“轮不到你去!” “他们人多,目标是你……”李璟岱试图挣脱,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在唐晏顷锁骨下衣襟上那道被血晕开的破口。 “那就更加不行!”唐晏顷斩钉截铁,狼狈却异常强硬,“我要你给我老实地待着!”那“我要”二字咬得格外重,像是砸在潮湿岩石上的闷雷。 远处的脚步声正拨开枝叶,越来越近,带着要索命的焦灼。山风裹挟着苦蒿的辛涩和枇杷熟透后微醺的甜香,浓郁得几乎令人窒息。李璟岱寻氧时,林隙间泄下的阳光正在飘摇的树叶上飞速跳跃。 他将声音压得低到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连哄带骗:“让我去吧,谁让我是你哥哥,我跑得很快肯定不会有事的,你乖啊。” 唐晏顷的目光瞥过李璟岱紧攥手中的护身符,那上面还沾着他的血迹和枇杷汁液。忽然,少年眼底翻腾的怒火化作了某种更激烈的决断。 “你是我哥哥吗你?”唐晏顷一把拉高裤管,眼底尽是挑衅,“保护不了我回去交不了差是不是?你不让我如意,我也不会叫你称心!” 喘息带着昨夜苦水玫瑰刺类似的锋芒,破碎枇杷叶在阴影里翻涌苦涩蜜香。 “你想干什么!”李璟岱低吼,一种灭顶的预感席卷全身。 指尖划过锁骨凝结的血蔷薇,李璟岱敏锐地嗅到硫磺味。风撩起少年濡湿的额发,露出眉骨下的暗红,像熔岩流淌过了雪山裂隙,积雪被融化。 少年的手臂倏地扬起。足钏在半空划出一道细碎金亮的弧线,掠过李璟岱眼底的惊愕,直直坠向下方布满碎石和青苔的坡。 叮叮当当——! 足钏断裂的瞬间,清脆撞击声里,李璟岱仿佛听到殉葬的山鹰悲鸣。那串精致的足钏在嶙峋岩石上弹跳翻滚,最终卡在一块黑黢黢的石头缝里,几颗镶嵌的细小金珠当场崩裂四散。 求救信号没了。 就这样没了! 唐晏顷不准他去涉险,就像他孤注一掷毫不思考就要把人藏起来,这样的认知让他在电光火石之间获得了短暂的狂喜。很短暂,甚至不到十秒,他马上就想起从小到大的家族机械式训练。高密度的训练曾一次次用事实向他证明过,冲动只会坏事,情绪化通常伴随严重的判断失误。 他必须冷静地想,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阴湿的藤蔓绞紧李璟岱的咽喉,他回眸去,看到少年在笑。 “好了,”唐晏顷的声音依旧俏皮,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美感,配合毫无悔意的表情,“现在,哪也别想去。除非你丢下我。” 李璟岱被气笑,想责怪眼前人两句呢,又的确舍不得。 他撑着膝盖试图起身,目光死死盯着脚步声传来的那个方向,匕首滑入掌心,红宝石在指缝间被黑丝绸托起幽光。 但李璟岱比他更快。 浓雾散尽的林间,光线变得锐利而真实。叶子的轮廓,悬浮的微尘,从枇杷叶尖坠落的水珠的重量,一一清晰地映在李璟岱眼底。 时间慢了下来,又仿佛在被飞快燃烧。 追兵拨开枝叶的声音,钻进神经里像钝斧劈柴。 唐晏顷下颌咬紧的线条,锁骨下渗血的伤口,因为愤怒和紧张而发颤的发梢,全都成了刻在李璟岱眼底的保护欲。 崖底碎石与足钏相接的声响似乎还回荡在耳际,那是灵魂编钟奏响的挽歌前奏,会惊起群山腹内沉睡的鸾鸟。它存在于李璟岱心中,有守护的本能,就在他的骨血里淌着。 身体在理智之前做出了反应。李璟岱猛地伏低,借着草坡湿滑的苔藓向下滑去。 “回来!”唐晏顷的厉喝在身后响起,嘶哑又尖锐得快要破音。但李璟岱充耳不闻,枇杷林的浓密树荫很好地为他起到掩护作用。 坡底一片狼藉。 碎裂的金珠在幽暗的石缝里像濒死的星辰发出微光。李璟岱扑到那块黑石旁,指甲在冰冷岩面和湿软的青苔中抠抓。指尖瞬间磨破,渗出的血滴混着污浊苔藓,黏腻湿滑。 石缝曲折,平直的军刀刀峰进不去。他的心跳在撞击着肋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耳膜。上面!脚步声已快要接近坡顶! 找到了! 他终于在发霉的岩石缝隙里摸到那枚已经扭曲的金环!不起眼的传导器被巧妙地嵌在镂空的链节位置,幸运的是,主体并未完全损毁,只是连接处松脱了。 指腹的刺痛和黏腻的触感无暇顾及,修复精巧物件像在与死神抢线。林间已传来第一声试探性的打草声,沉闷而惊心。 他攥紧传导器,手脚并用,重新爬回坡顶那片相对隐秘的灌木丛后,唐晏顷正半跪着,背对着他,对着枇杷林的方向严阵以待。 卷曲藤条勒紧大榕树壮硕的身躯,李璟岱看到树下少年神情紧绷。那只被叫做暑期课题的匕首横在胸前,姿态悍然,像蓄势待发等待捕猎的豹子,没有打算后退半步。 李璟岱无声地靠近,呼吸因为剧烈的爬行而粗重短促。暗光中,少年脖颈跃动的血脉,是发自内心要保护他的模样,但敌情不明,他不愿意让唐晏顷冲锋。 快了,李氏的鹰犬很快就能循迹而至……在唐晏顷绝对安全之前,决不能让那些人靠近一步。 李璟岱收敛动作,目光锁定在唐晏顷后颈凸起汗湿的脊椎骨节点。他想起,昨夜暴雨中,他曾无意识地误触过那里,触感微凉却又坚实。 这要多大的打击力度啊? 他有点下不去手。 唐晏顷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细微动静,警觉地想要回头,“岱……” 名字只吐出一个音节。 利索落下的手刀劈开黄昏帷幕,唐晏顷喉间逸出的叹息是揉碎的夕阳酒。他真的一点儿都没有担心后方,所有的戒备都不是对着李璟岱的。 好像有点儿亏心。 李璟岱托住他坠落的肩颈,掌心滚烫。 传导器嵌入掌纹,发出信号后被掩埋进泥土,矮生冬青缓慢垂下璎珞,隐藏唐晏顷的身形。 动作间,李璟岱凑得很近了,嗅到唐晏顷身上翻涌的迷迭香海和成熟的青苹果气,那独有的气息成为了斩断宿命的利刃,其实他并不知道,他能不能顺利逃脱。 他没有把握,心里有点儿怯,要是今天就结束生命的话,他会觉得有点儿冤的,总还想跟唐晏顷说些什么。 他搓了搓额头,看着他,用极轻的声音说:“那个……你……我……不是因为交不了差。而是因为……我,我只在意你。” 远方脚步声惊动了寒鸦群,每个振翅都像示威。 要来不及了! “活下去。”一个低不可闻的气音从李璟岱干涩的唇边逸出,被山风吹散得无影无踪。 拨弄枝叶的声音已近在咫尺,近得能闻到阴冷铁锈味。 李璟岱猛地挺身站起!不再隐藏,不再迂回。 他将那沾染着唐晏顷体温和两人血汗、被捏得有些发皱的护身符,用力攥在左手。右手则飞快地从自己紧贴内衬的口袋里捏出一枚柳叶镖,昨夜唐晏顷塞给他把玩的。 还得靠您,对不起啊实在留不下。他在心里默默想着。 染着汗水的柳叶镖被他反扣在指间,然后,他不再犹豫。身体像离弦之箭,朝着与直升机盘旋方向相反、通往更幽深未知密林的岔路方向,毫不犹豫地全力冲去! 急促的脚步声和几声尖锐的吆喝同时调转,死死咬住他冲出的身影。 李璟岱不敢回头,风在耳边尖啸,每一次剧烈的呼吸都在撕扯他的肺叶,喉咙深处渐渐涌上来血的锈涩。疾奔中,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手中那枚染血的护身符掷向更远处一片晃动的藤蔓深处。 银光追着野兔的余影滑溜一闪,护身符划过虚空,落点处枝叶乱晃。 “在那边!抓住他!”英文的怒吼和密集脚步声纷至沓来!几道流光凶狠地钉向他投掷的方向,打得藤叶碎屑狂舞如纷飞的蛾翼! 成功引开注意力,只是他制造的第一波调虎离山。李璟岱在粗粝的树干后急闪转向,灌木尖刺划开布料,带出火辣辣的痛楚,岩石缝隙里的青苔在他脚下崩解,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深渊的薄冰之上。 肺腑间因急速奔跑造成的灼烧感,清晰如刀割。 他的目光穿透摇晃的枝叶,短暂投向已经看不见的那片冬青矮丛。那遮蔽一切的浓密深绿之上,悬着一颗将滴未滴的露水,圆润剔透,凝固着山林此刻的死寂,承载着上方脆弱的阳光。 最后一瞥的瞬间,整座山林被风化。 李璟岱奔向深渊的身姿,撕碎了薄烟。心底一个坚决的声音在对自己说:快跑—— 枇杷林深处,受惊的鸟雀尖叫着撞向昨夜暴雨洗净的天空,而响于耳际的追逐声在黄昏擦出了昨夜七十五分钟的湍急。 向着密林深处狂奔,离鞘的军刀投向黑暗。第二波,声东击西。他把自己变成了一道平静撕裂的伤口,闪现在B城深山老林。 第7章 青金石 不知道要跑多久,也不知道要跑多远,心跳在耳蜗里敲鼓,肺被来不及调整的呼吸挤压得快炸开了。 李璟岱不再辨认方向,只铁了心往更暗沉的林莽深处钻。 天色越来越暗,潮湿幽光粘着树叶,墨色丛林里地气上浮,即黏稠又闷热。也许是太过集中精力的原因导致他大脑有些缺氧,眼花缭乱的枝条和荆棘突然就像变成了活物。 它们抽打他的颊侧和手臂,在他身上打出火痕,而他感觉不到疼痛。他要把更多的心思花在牵制上,追击的脚步声才能紧咬在他的后方,不至于将他跟丢,也不至于追到。 但他很明白,继续这样下去不是个好办法,他得再想别的对策,不然迟早会跑死在林子里。 正当他分神之际,脚下这一步没能踩到实处,陡然踏空! 四周蓦地陷入黑暗,猎人陷阱吗? 脑后骨擦过岩壁,灵魂在剧痛中分裂,有腐土腥气呛入喉舌,情急之下,李璟岱胡乱攀抓,洞穴内壁情形不明,找不到反推点,只能通过粘滞力勉强降速。 最终他砸在了地面,剧痛顿时在骨髓里洇展。他费劲往上瞧了瞧,目测七八米的高度。 完! 掉坑里了! 他跑了多远呢?调虎离山之计有没有成功呢?眩晕感爬满神经,想着想着,他晕了过去。 死亡的气息,大概是钴蓝色的,就像唐晏顷泼在舞女图上的调皮抗议。 唐晏顷不爱约束,喜欢自由。 唐晏顷爱吃甜,厌苦。 唐晏顷发自内心关怀他,担忧他…… 他是这个世上,唯一一个真心在意着李璟岱的人。 当李璟岱再从混沌中挣出,瞳孔中漂浮着矿洞的鬼影。岩壁上布满沉睡的星河,那些蓝丝绒深处的金光不像是黄铁矿,反而像是满天神佛打翻调色盘时,溅落的海水波纹。 A市的奢靡灯火和维港的金色鸟笼悬在他的记忆枝干上摇晃,化作此刻攀附岩壁被星辰点亮的大片野生天麻。 他伸手触碰恒久的胚芽,血浆裹满的指尖沾上靛蓝矿粉,喉头却烧灼着某个比宝石更璀璨的名字。 唐晏顷。 音节在舌尖滚动,带着仲夏夜暴雨般的唐突。 唐晏顷现在安全了吗?被李氏家族的人找到了吗?是否顺利脱险?脱险后会不会正在四处寻找他。 如果在这个坑里英年早逝,当唐晏顷找到他的时候,看到他这副鬼样子,会不会难过啊?再撑一撑吧。 条件有限,他抠出一块天麻,在身上擦了擦泥,咬掉表皮,吃进嘴里咀嚼。 味道实在太差了! 好想吐,但是必须咽下去。 李璟岱喉结滚了滚,扁嘴皱眉,将额头抵住眼前矿脉,任凭锋利的晶簇磕着眉骨。疼痛,是现在唯一能让他保持清醒的途径。 头顶天光越来越黯淡,地缝里传出钟乳石滴水声,体力慢慢从四肢百骸重新凝聚,能清楚觉察到体温异常飙升,多处皮外伤爬满蚂蚁。可他再也听不到山中虫豸低语和风过针叶,连追赶的脚步声和密集的吆喝声都彻底消失了。 怀表指针指向凌晨1点39分,灼烧感高于眩晕感,家族徽章在李璟岱脊背烙下的戒律开始融化。 黑暗中蒸腾起隐秘的渴望,伸出盘根错节的爪牙抓住他。他看见自己将唐晏顷围困于青金石星云间,贪心地纠缠。 这狂想比突然冒出的敌人和未知的结果更致命,击穿了还未精心浇筑的堡垒,他陡然冷笑,心中那道墙,竟比山林里的蝉蜕还要薄弱几分。 太无耻了,他怎么能想那些? 他们都是男人啊…… 李璟岱感到很无奈,可地缝里湿重的就跟裹尸布似的,随时间推移将他缠缚,无声焚烧的欲壑,更是把他的心脏燎出畸形焦痕。他似乎透过焦痕抓住了那只足钏,还未从唐晏顷的脚踝扯落,踝上金环如烧红的咒枷,于冰火炼狱的交界处,铐紧一道独属他的无生门。 默诵百遍《摩诃止观卷》,这漫长的一夜,他始终参不透罪业由妄想心生。 第一缕晨曦楔入了洞穴缝隙,那并非温柔的破晓,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将沉寂扇灭,也无情地粉碎了李璟岱意识深处的旖旎混沌。 “岱岱——” 强光涌入的刹那,某种剧烈到震碎脏腑的轰鸣响起。他听见胸腔里那枚承载家族枷锁的内核猝然爆裂,于万千星尘挟着滚烫的热度炸溢而出,在他枯寂的心原上,淌成一片失控奔流的泪河。每一粒微光都能融化他的血脉。 顾不上什么礼义廉耻,也不想管什么性别,他再也无法忽视内心的真实感受,因为……他听到了唐晏顷叫他,他听到了他的声音。 “我说,我要第一个下去!他就在下面!I can feel it!” “Let me go!Now!” “阿晏。”李璟岱的声音闷在喉管里,太微弱,被撕裂,被揉碎,被烘干然后被曝晒。 接近地面三米,一道刺目的白光打到他染血的裤腿,他看到那个圣光镀金的身影,带来呼啸的风与草木花果悉数凋僻的香气,从近三米高的位置,一跃而下后转瞬撞进他的怀里。 不是幻影,不是臆想。 是真实的触感。 少年纤瘦的身体如同镶着一颗燃烧的陨石,砸落下来,瞬间的冲击,几乎撞散李璟岱刚刚勉力凝聚出的一丝清明。 滴水不漏的紧贴,很快让他察觉出异样,李璟岱的视线从下瞥到定格再到上移,速度比子弹出膛还要快。 他不可置信,少年却埋在他的肩胛处狠咬,蛮横又不讲理。 “先……松开?”他迟疑着,试探性的询问,换来的回应是齿关更卖力的叠合。 浓郁得近乎甜腻的草木气,蛮横地剥夺残存的氧,强势混合着新鲜锐利的腥甜,具有极大的蛊惑性,瞬间绞杀李璟岱本就漏洞百出的理智高墙。 怀中单薄的身躯筛糠般剧烈颤抖,骨节的共振像通往伊甸园最隐秘的通道。 密码交给他,不需要破译。文字扭曲着诱惑他沉沦。 李璟岱感到自己的下颌被枷锁束缚,双臂微微动弹了一下,这动作牵扯着周身伤口炸裂剧痛。 他猛地俯首,将脸埋进唐晏顷鬓发深处,嗅闻少年身上的迷迭香和青苹果气味。 可他觉得这不合理。 很不合理。 唐晏顷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他不敢信,也不敢问。 “混蛋。”唐晏顷又换了一个地方咬,这次咬的是脖子。 “嘶。”李璟岱抽气,“会咬死的。” 不知是不是他听错,唐晏顷好像哽咽了。 “混蛋……” 他一愣。随后生硬且笨拙地安慰:“没事了,没事,都过去了。” 唐晏顷真的哽咽了。抽噎并未停止,反倒因失而复得的喜悦赖上了这窒息的拥抱。也不管会不会把人给压坏,双臂收紧,一遍遍地重复着挨了手刀并真被丢下的控诉。 “混蛋……混蛋……混蛋……” 每一声低骂,都是一根倒刺,扎进李璟岱早已麻木的神经。每一记拱蹭,唐晏顷都会将手臂收得更加紧,好像恨不得掐死他。 纠缠中,某种神迹在幽暗里悄然诞生。他们紧贴的肢体之间,那些尚未凝涸的血珠与汗水交融之、处,一小片又一小片的青金石碎屑,零星浮现。 在此之前,李璟岱从未见过唐晏顷过激的一面,他把轻浮的痛喘声,用来提示抱着他忘乎所以的少年。 唐晏顷听到了,终于松口抬头,眉凝作团。 “你摔断骨头了么?快死了么?” 李璟岱看到他因急促呼吸和哭泣而猛烈后仰的脖颈,毫无防备地延伸出一道细腻的弧线。目光被钉死在那弧线上,能感觉到自己齿尖下的颤栗。 很荣幸,他还没被压死。 呼吸急促得像破旧的风箱,他用尽全力压制着喉头蠢蠢欲动的冲动,唇边抿出一道残忍的渴望。 “脑子摔坏了?”唐晏顷摸着李璟岱的发,十指探进发缝,注视他眼睛的同时,比了两根手指,“这是几?” “一百。”李璟岱回答他。 唐晏顷微微睁大琥珀色眼睛:“哦,没摔坏,是摔掉了,我帮你找找。” 说着,真就往李璟岱躺着的地方东翻西找。 杂沓脚步声在地缝顶端开始焦躁,金属器械撞击岩石,然后是刻意压低的公式化呼唤。 “唐小少爷!您找到我们家少爷了吗?确认是他吗?!” 宣告现实的警铃大作。最后一线摇摇欲坠的理智,在催促声中骤然发出凄鸣。 李璟岱猛地侧过头,滚烫的唇擦过唐晏顷耳廓后那片微微濡湿的皮肤。少年薄汗的咸涩被他狂烈吞咽。 他想要。 镁光灯不解风情地照入,印亮幽蓝幻境。强光如冰水浇头,封住了李璟岱的失控。他身体僵直,手臂却更紧地缠住唐晏顷,下意识将少年的脸按至颈窝,挡住窥探的光线,也藏起他眼底翻滚挣扎着直至完全熄灭的野火。 理智回归,他们重新回到地面。 当汽车载着他们过盘山公路驶往市区,李璟岱凝望唐晏顷安稳的睡颜,摸了摸藏进左心房内袋里的一小块青金石,确认那并非他的幻想。 第8章 瞧伤 李璟岱运气不差,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既没摔断骨头,也没造成骨裂,除了韧带拉伤以外,身上大多是些皮外伤。CT片子出来已是午后,他补充好体力就行动自如,输着液还要晃悠到隔壁病房瞧唐晏顷。 唐晏顷这次吃了大苦头。 他怕疼,脱离危险环境睡了一觉,醒来开始感知到脚腕扭伤带来的痛感,疼得他嗷嗷叫唤,看到李璟岱进病房,立刻抽枕头砸人,吓得医生护士纷纷变脸色。 白色飞行物转瞬飞至眼前,李璟岱握着移动输液架的手直接松开,接住枕头笑起来。 “看您这么活泼,我就放心了。” 唐晏顷瞪他,鼻腔里冒出不满的哼声:“我讨厌你!” 刚历生死一劫,猛然听到这般言论,李璟岱一时愣怔,抱着枕头的手掌收紧,在雪白布料上掐出凹痕。 “……” VIP病房空调送着冷风,就像在酷暑天里下大雪,整个房间都坠在冷寂里。 医生拎着护士悄然退出门去,房门关合的细微声音让唐晏顷抽了抽鼻翼。 半晌后,他垂下纤长睫毛,改口说:“讨厌昨晚的你。” 李璟岱听他嘀咕,感觉到四肢慢慢回温,正想着该说点什么安抚他,视线不巧滑到不该看的地方。 唐晏顷穿着条纹病号服,半仰于单人病床,修长的双腿自然打开,高高肿起的脚踝处敷着覆满湿气的冰袋。此刻最引人注目的不是那只冰袋,而是宽大病号服凸出的下摆。 “……” 大约他视线停留太久的缘故,唐晏顷两只耳朵迅速充血,匆忙拉过被子掩盖,指着门:“你回你病房!” 李璟岱吞咽口涎:“不问我怎么样了?” “问什么问!”唐晏顷心直口快:“我早看过了你没事!出去!” “好吧……医生刚才跟您说过了没?咱俩还呆留院观察……” 唐晏顷瞪他,白皙的脸蛋让晚霞扑红。 李璟岱把枕头抛回去,推着输液架出房门。 次日,轻纱薄雾被晨光揉散,葱笼槐树上的夏蝉抻起懒腰,惬意旋律融入唐家老宅。 唐晏顷跛着足仍要扶人,手指去够向人的衣袂,指尖未触及布帛,便被李璟岱轻柔地挥开了腕子。 “都……瞧着呢。”李璟岱小声劝说。 “那又怎样?” 他眼尾吊着蔷薇红,斜乜过来的目光,让李璟岱恍然想起他在山中问及直升机的神态,十分识趣地装起哑。 管家到正堂门口迎住两位少爷,腰肢谦恭地弯折。 “老太爷在偏厅静候,为两位哥儿请了赵先生瞧伤。”说着,他的视线瞟过唐晏顷不愿使力的那条腿。 “昨日在医院好好检查过,留院观察了一夜呢,外公总爱大惊小怪。”唐晏顷说起B城话嗓音也糯软,不见粗犷,甚至还夹带些嗲态,“您在这里先等等吧,我们回房去换身衣服。” “赵先生已静坐了半个时辰,老太爷吩咐两位哥儿到了便过去。”声音低微,老管家引路:“听说他带了独门生肌药膏对外伤……有良效。” 话未落地,唐晏顷当机立断拉了人往偏厅去,脑后的发丝起起落落。李璟岱不知他为什么又急了,寻思无果。 偏厅的门“吱呀”往两侧打开,一列侍佣托着稀世珍玩先他们鱼贯而入,这些宝物沉淀着李璟岱的功劳,为致谢,为压惊。 跨门槛的刹那,李璟岱不动声色抽回被拽着的臂弯。雕花木窗筛着碎金印至梨花木案前,堂上端坐的两位老者正低声叙旧,唐老听到脚步声望向门口。 “可算到了。” 赵先生比唐老瞧上去年轻许多,约莫不到古稀,他穿一袭深灰中山装,鼻梁处架着银边眼镜,是旧时做派,挨着紫檀屏从客位挪来目光,慈祥地对孩子们笑道:“小唐少爷都长这般大咯,这位是?” “一日一个样儿,”唐老同赵先生攀谈:“旁边这个是李家长房的璟哥儿。” 他对两个后辈招招手,孩子们便到他们跟前行礼问好。 “见过唐公,见过赵先生。”李璟岱落座。 唐晏顷凑到唐老怀里撒起娇,对长者们讲摘野枇杷之行的惊险,绘声绘色,但聪明地略去个中隐情,不泄露唐氏内部纠纷,又逗得人捧腹。 席间氛围稍显松快,话末,他叫苦:“我在山林里寻人,寻了一整夜!没见过这么莽的。” “好了好了,总算有惊无险。”唐老拍拍少年的头,侧目看向李璟岱,眼里毫光闪烁,“此行全仰仗了璟哥儿,知你爱玉,这些是老夫一点儿微薄心意。” 侍佣个个来给李璟岱展看方盘,数着共有八样,都是些不显世的孤品。 唐老又说:“恰好赵老弟近日在巴中游方,特意托了他来给你瞧瞧。” “先生也帮我瞧瞧!” 唐晏顷要往前凑,被虚推一把。唐老粗糙手指点在他鼻头:“过敏叫西医治了,崴了脚少动,你还有哪儿要瞧?” “我难受呀!”他蹦到李璟岱身边,将自己扔进圈椅,双臂搭住两侧扶手,“昨天早上起就开始难受,一会儿难受,一会儿不难受,西医看不出问题,说我到了青春期,可是我不会这样一直……唔?” 外头的蝉声热切起来,一声声叩在耳膜上。 李璟岱挡下唐晏顷的口无遮拦,收臂揖手说唐老言重了,趁满屋耳朵不备。 大家都没听清唐晏顷的话,眼前人影幢幢不适宜看诊,唐老笑指李璟岱孺子可教,又命人将东西送至李璟岱的厢房,再差使老管家在门口侍奉,借口体乏回房休息了。 厅中清净下来,赵先生摆好脉枕,眼睫没抬起分毫,悠悠吐出几个字:“外裳要脱了。” 唐晏顷率先剥衣,指头没动几下,歪头问:“为什么要脱外衣?” “是说李家少爷。他不摔狠了么?我瞧瞧背上的骨头。也好,您先伸左手。” “我刚说过,他掉到那个地缝里啊,我下去之后就不舒服了……” 唐晏顷欲往下详道那地缝中奇景,赵先生稳稳把着他的寸、关、尺:“换另一只手来。” 左手换作右手搭去脉枕,少年语调急如窗外骤歇后又仓促起来的蝉唱。 “那地缝里长了很多天麻,还有不少青金石,啊对!我下去后闻到一种很难闻的味道……” “舌,吐出来看看舌苔。” 他依着医生言,吐出舌时眼珠转着圈瞥。李璟岱正暴露身上淤伤,便见他合上嘴,一脸怒气朝自己冲过来。 嘶!冷空气被李璟岱吸入肺腑,他以更迅捷的掌心锁住唐晏顷手腕。 “不闹。” 后背贴上冰凉椅靠的瞬间,肩胛骨的伤处传来一阵闷钝痛楚,化作喉间一声压抑低呼。 唐晏顷站得近,听到低呼,露出更加明确的不悦。李璟岱见状,立即咬住齿关。 赵先生的指腹按向李璟岱脊椎两侧,力道适中。良久,才开口定论:“骨头无碍。倒是地缝深处的瘴息有些棘手,或专挑肾阳火旺、肝阳上亢、心火亢盛。我先去开方子。” 他用小号羊毫在处方签上写划,不知身后少年撑着扶手,凑近了,用脸颊平贴李璟岱手臂。 那双桃花眼像扑翅的西伯利亚蝶,闪烁几下后,唐晏顷悄声问李璟岱:“你听得懂么?” 李璟岱摇头。 日晷西迁,蝉都穿衣开嗓了,他却因手臂上触感绊住脚。 午后,青瓷小碗被侍佣端进厢房,唐晏顷推开碗不依,他看向李璟岱,秀气的眉拧作团:“为什么我泡药浴还要喝药?不应该是泡药浴跟喝药二选一么?你喝药就不泡药浴了呢。” 赵先生收拾着器具箱笼,在后面耐心解释。 “李少爷身上有几处伤用了药,还不宜下水。”没人能忍心唐晏顷愁眉苦恼,他要告辞前说:“药浴里注了薄荷与藿香,能压心头火苗。小唐少爷快些喝完药就去泡吧,今日定能睡个安稳觉。” 唐晏顷捏住鼻梁,将苦涩汁液囫囵灌下去,足尖不耐地叩击青砖墁地,似乎想将喉咙里的翻腾驱散。 李璟岱接过来空碗,外面的蝉唱在他耳朵里趋向激昂。他知道他们在地缝里为什么会那样了…… “我先回厢房换衣服。” 他放碗要走,唐晏顷却扑上来,紧抱着他的臂弯,生根般伫立。那双眼,盛了水汽,萦绕在他后背层层缠束的白纱之上。 “你……不陪我么?”少年声音微颤。 李璟岱垂首凝视他泛红眼角,旧日尘封的瞬间撞入眼帘。去年伦敦宴会中缭绕的水晶光晕里,唐晏顷亦是这样紧攥他礼服边缘,避开那些意图轻抚脸庞的利益指尖。 蝉声歇了一歇。 “我换件衣裳就过去。”李璟岱屈起指节,轻轻在唐晏顷光洁的额上弹落,“我让李粟,去厨房那边寻一罐蜜糖腌渍的红果子,给你带去化舌尖的苦。” 药浴设于后院的汉白玉浴池,药雾托着喋喋絮叨声,袅袅绕绕,攀着雕栏。唐晏顷浸在其中,仅露出半截线条流畅的肩膀,指尖拨弄着一只明黄的橡胶小鸭,似乎很气。 “李粟李粟,走哪里都要带着个李粟,什么年代了还兴这套老掉牙的旧……” 李璟岱步入??雾气,恰好听清这一席抱怨,他笑着在池沿坐下,玄色绡纱落进水里,蜜饯罐的瓷盖启开后往人跟前递。 “别恼了,静心泡着。” 水波微微荡漾,可怜的小鸭被抛弃,唐晏顷游到李璟岱身边,抓住他半幅长袍,目光粼粼。 “我手湿了。啊。” 一粒裹满糖霜的红果子捻于指间,李璟岱俯身喂他吃。唐晏顷将红果含在口中,舌尖抵出含糊音节,忽而抓住李璟岱探入水中试水温的那只手。 他颊上生花,眸含氛氲:“岱岱,我好难受……” 第9章 骤雨 唐晏顷指尖传递来的温度,比得上烧红的炭块。 李璟岱眼底的雾气愈发浓稠,下颌线绷紧的同时,听到少年坦诚的倾诉:“皮肉刺挠,身上就好似有一万只蚂蚁在爬,痒得钻心……赵先生医术是不是不行,骗我喝苦药……” 那地缝中的毒瘴太凶,过了一日还趴伏在枝头。 李璟岱垂耳听着他絮叨,心想这罕见的不具名之毒简直是奔着摧垮他理智而来,那都是错的。 他咬紧了牙关,沉默着未发一言。手却被唐晏顷带着向前,指腹缓慢划过微烫的锁骨,少年颈间凸起的喉核,就在他滚烫的指间沉浮起重。 谁也不比谁要好受。 李璟岱在那个地缝里待了一夜,体内的毒比唐晏顷更深,外加皮外伤暂时不能泡药浴的因由,他喝下去的那碗药药性更强,让他得以维系薄弱的理智,一时不作出任何出格的举动来。 瘴气为他织造了一张深不可测的幻网,幻网被湿热的药浴蒸疗着,随他周身毛孔散开。 内心另一个念头,与理智打起架。 唐晏顷太难受了啊。 每一缕感知都膨胀到极致时,李璟岱想起赵先生临行前将他叫到一旁的悄声叮嘱。十三岁正是知慕少艾的开始,正确的引领对于唐家未来继承人很有必要。 幻网兜住他们,每一次吐纳,都搅动着灼烧的空气。 “别紧张。”李璟岱将那只急于求索的手掌按回了水里,他的指尖是汉白玉池子底下的幽魅,浸着薄荷与藿香的功效,贴合细腻温热的肌理缓缓游弋,声音沉入池底看不见的激流,“这样就没那么难受了,阿晏……这些事,以后你要自己做。” “我知道。”唐晏顷长睫低垂,挂着水珠。 最初,他还能牵扯出一丝笑,似乎很喜欢这样温馨的亲昵,渐渐的,唇紧紧抿上齿关,贝齿陷入下唇的软肉,不再吭声了。 李璟岱别过脸,脑中却不受控制地吸附着那已然充血的耳廓薄翼。直到听见一声细微鼻音的喘息,他猛地撤回手。仿佛那温软的肌肤是滚烫的烙铁,要将他烧化。 “好些了?”声音绷紧如琴弓上的粗弦。 唐晏顷在水中缩紧了一下,点了点头。旋即又伸出双臂,环住他的颈项:“谁教你的?” 正确认知生理方面的知识,这般私密的事要谁教? 李璟岱不懂他怎么会问这个,正疑惑,清浅的呼吸裹挟着蜜的甜糜与药的苦涩,喷洒在他颈项的脆弱处。 “李粟?”唐晏顷瞪他。 言语和表情都在陈述不满,好似不想别的人与他亲近。 太可爱了。 李璟岱闭阖双眼,抬手覆上唐晏顷乱糟糟的发顶,微一用力,便将脸深深埋入那片冰凉水泽浸润过的发丛。 刹那间,滚烫的洪流几乎要冲破理智堤坝。 可他知道那不对。 最终,他只是伸指,极轻极缓地拂过唐晏顷微凉的脸颊,如同拂拭薄雾缭绕的湖面:“明年我就成年了,回来后一定让父亲送走李粟。” “呲。”唐晏顷鼻腔里漏出一声冷笑,推开李璟岱的手往池边游去,“伯父未必就做得了李粟的主,书童是汪阿姨的意思。况且,我看你也挺喜欢李粟。” 日薄西山,骄傲的狐狸出浴。李璟岱撑坐在池沿,看见唐晏顷莹白身躯被斜阳披上金缕衣。 他错开视线,低声肯定道:“我一定送他走。” “为什么?” 少年回过眸来,笑成幽蓝幻境里的姽婳,赤足踩出七月流火的燥。那里本该有一只鎏金镶宝坠铃铛的仿旧足钏,但在山林意外中被遗失了。 李璟岱正出神,忽见天青色衣料掩住了那片雪白,唐晏顷的手勾至他下巴,俯身盯着他说:“你为什么送他走?” 池水寒凉下来后,缭绕的烟云统统沉入水底,纱幔经风吹得鼓动,遮不住燕子衔回的春泥。 “是因为,你不高兴。” 他听见自己飘洒的声音,刚刚平静的汉白玉池被风掀得再起波澜。 唐晏顷回去竹案寻未戴的手套,手套直接粗鲁地套进十根手指:“李家不让你惹我不高兴。” 这话不假,两家长辈自小就教兄友弟恭,若他和唐晏顷两人之中有谁是女孩儿,说不定还会定下娃娃亲呢。 李璟岱没有否认,唐晏顷穿戴整齐上了廊子。 他在池边坐到霞光稀疏,天际微昏,直至侍佣近前提醒到吃晚饭的时辰才起身,又往饭厅独坐了一刻钟有余,最后绕向分配给他的厢房,盯着白墙发呆。始终揣摩不出究竟哪里做错,但唐晏顷确然已经不高兴了。 院墙外忽得古筝弦断之音,惊起檐角铜铃幽咽。是抚琴的人仍在气恼中。 李璟岱抬头往外看,起了大风,铜铃声大作不止,侍佣们正将九曲回廊垂挂的竹帘逐一卷收,想必又有雨。 床头柜上,那造型典雅的钛合金卫星电话静静伫立,仿佛还残留着方才通讯时的温热。他维持着接听后的姿势,背对着处处透着孤寂的房间,视线扫向夜色。 方才接听电话时来过的雨转眼就下停了,明净的落地窗外尚有叮咚滴水声,精心布置的灯光照亮景物,庭院宛如一副精心雕琢的翠色画卷。罗汉松是端立的辛勤卫兵,在柔光里挂满汗珠,孤独又决然地站了不知多少年月。 “那你半个月后回来。”生母最后的叮嘱。 没有关切,不问缘由,不带温度。 冰冷的碎石子从假山松落,沉甸甸地栽进池水深处,激起一圈圈细小的波纹,波纹转瞬即逝,却像无形的丝线在潮湿空气里漂浮,然后无孔不入地钻进李璟岱的毛孔。 不知是嘲维港笼雀,还是讽B城今夜仓促的雷阵雨,他笑了一声,突然听到有人叩门。 视线里出现唐晏顷的身影,他呆呆站着,心下一片茫然。 唐晏顷手中拿着赵先生留下的药膏,据说是对外伤有奇效,他往屋里走,板着的笑脸似还在同人赌气,“杵着做什么?等李粟来给你擦啊,做梦吧!” 李璟岱没那么想,坐到床边好一会儿才回神。唐晏顷用蘸着药膏的棉签在他身上涂涂画画,碰触那些纵横交错的擦伤,他鼓起咬肌,身体僵直。 “好笨。”青草气息里混着药的苦涩味,交织着唐晏顷的体香,“我不来找你,你就不会主动来寻我是么?” 细腻的嗓音冲进耳膜,清凉的雨滴打落在看不见的滚烫心脏,比独门秘方的膏药还疗效显著,轻快驱散掉因港岛来电而隐隐弥漫的阴霾。 “你在生气。”李璟岱将睡袍带子系好,看向身侧的矮几。矮几上是唐晏顷端来的宵夜,两只粉彩描金夔龙纹的小碗里,分别装盛凝润的燕窝羹和清水似的淡汤,“这是什么汤?” “尝尝不就知道了。”唐晏顷轻轻舀起一勺,顿时,清甜的香气飘散开来,他捏着羹匙,缓缓靠近,“是……” 黏腻的甜味在李璟岱唇边炸开的瞬间,唐晏顷脚下那双软底拖鞋被地毯的绒络绊住,整个重心骤然前倾。李璟岱下意识地抬手扶挡,身体不由自主跟着后撤,预想中的碰撞并未发生,两人一齐斜斜摔陷进身后那张铺着冰丝垫子的罗汉床。 野枇杷汤汁飞溅而出,小半勺滚烫的汤不偏不倚,正泼在李璟岱解开绷带不久的胸口皮肤上,烫出一片突兀的红痕。 唐晏顷扑倒后自然而然抬腿,一脚踢翻了床边矮几,房间里顷刻间上演出兵荒马乱。 廊下,脚步细碎响起,几个穿着训练有素的侍佣闻声涌进房间,见状默默开始收拾一片狼藉。破碎的瓷片被他们小心扫入渣盘,地毯上的污渍被处理干净,以最快的速度将一切归位,恢复到永远看似平静的面貌。 唐晏顷重新拿起瓷瓶,手指挖出白色药膏,指尖带着细微颤抖,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刺目的红痕上。 “疼么?” 温热的皮肤碰上微凉药膏,让李璟岱的手指下意识蜷了一下,“不疼。可惜没喝到,枇杷饮。” “不可惜,明年再去摘,我还装一些没熟透的,回来给你煮汤。” 老管家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描金屏风边,抬臂看腕上的表,语调刻板守规矩:“两位哥儿,该就寝了。” 唐晏顷紧紧扒着李璟岱手臂,突然暴躁:“我就在这里睡!” 老管家摇头。 “可我今天还不舒服!我睡不着,要么叫我司机……” 老管家立刻改变原本的坚持:“李少爷,有劳您了。” 李璟岱尚未意会过来叫司机做什么,厢房的门扉在背后合拢,锁舌扣入的声响低沉。 待到将蜷缩在紫檀镶螺钿大床上的少年安抚入梦,月光已如一匹软绸,从窗格中透下来,温柔覆上恬然沉睡的眉目。 李璟岱的目光长久地描摹着那具呼吸起伏的身躯轮廓,指尖试探着抬起,点在微颤的睫毛末端,等指尖震动彻底沉入虚无,他才起身,无声地退入属于他自己的幽闭。 后背沿着罗汉床冰丝垫子吻合,他再也支撑不住,翻身侧向墙壁,额前抵住屈起的膝骨,埋首于无边的暗影。 窗外的雷阵雨又来,好似没有要停,不断敲打墙瓦。雨势过大,却浇不灭左胸内袋里那块火种般灼烧的青金石,它像一个诅咒,在寂静的夜里留下晦涩的铭文。 白日里兰草幽冽的气息,被沉沉暮霭浸透,凝结在房中每个角落,与空气中那些木质家具散发的独特暗香交融。 过了很久,李璟岱才确认,唐晏顷进入熟睡。 他听见檐角滴水,落在太湖石上的清音。 一滴,又一滴。 第10章 四积阴德五读书 休养的日子如缓缓爬行的蜗牛,爬许久都爬不出高门宅邸。李璟岱被“禁足”在唐宅那些天,唯一的消遣是听前院的喧闹打破他的平静。 这时候,他会倚在晨起李粟过来推开的轩窗边,能看见唐晏顷拎着玻璃风灯往东厢走。 “你的脚不跛了。”李璟岱的目光迎着他身影进屋。 唐晏顷将风灯随手挂在门外翠绿的葡萄藤上,黄铜链条的影子被阳光拉长。他褪下左腕的表,双手浸入铜盆,涤着手上的小伤。 “即使我装跛,每日也逃不掉要去掰玉米。外公真狠心,他说路是我自己选的。” “倒也没说错。” 李璟岱的视线经铜盆里的手游向唐晏顷的领口,盘扣少系了一颗,迷迭香混青苹果味从那处外泄。他觉得喉间腥甜,好似数日前在地缝中吞下的毒瘴还没彻底清空。 盘金箭袖褪到肘弯,唐晏顷露出水玉肌肤,正贴着李璟岱胸膛燎起的火焰纹路。秋香色丝绸添柴般一直垂到腰际,若有似无勾缠着妄念。 他已把拆下绷带的手交到李璟岱手里,桃花眼里盛满熹微的晶亮:“快些弄,弄好了我带你去看晒谷场!” 李璟岱坐在罗汉床上,摸出那把瑞士军刀,全神贯注捧握唐晏顷的手。反复新生的水泡再次被他挑破,上完药,缠好新的绷带,然后跟唐晏顷一同出门。 空气中流布着谷物被晒透的浓烈气味,青砖晒谷场在烈日下,看起来像一片热气腾腾的杏黄海洋。玉米小山成垛堆放,与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轮廓线交相呼应,充满生机。 劳作的人、耕耘的汗,李璟岱看到了唐晏顷之前说过的那些“心坚如石”。 他站在场边一株参天楠木的浓重荫凉里,身前长案上罗列着被阳光折射出彩虹的精致玻璃杯,里面盛满刚从老宅冰窖里取来降暑的山泉水。 唐晏顷把一个颗粒饱满的金黄玉米棒子,塞进他的手中,拉着他坐在浓荫里的小马扎上。 “会掰么?”白皙的手指藏在透气的手套里,少年指节在玉米粗糙的苞叶间快速翻飞,玉米粒撞击竹篮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就像这样,要借力的。” 李璟岱没想到,他们生来注定要用以鉴定古董、弹奏钢琴、捧红酒杯、提笔、握刀的手,也可以在这质朴的农活中忙碌。 指尖剥下几颗玉米粒,金色果实落进了竹篮。 “你真棒。”唐晏顷笑着夸他,起身时腰带顺着竹篮边沿上溜,“在这里多帮我掰些啊!我还有事要忙。” 晒谷场推着热浪,一波又一波扑在李璟岱身上,他燥热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影,不由自主地扫过不远处那个忙碌的身影。 二十步外。 唐晏顷正在给农妇看手相,翡翠把件划过粗糙手掌:“您这条爱情线本该断在去年霜降……” 他果然好忙。 B城的夏日潮湿而燠热,把人闷在瓮里煎。 李璟岱淌着汗,剥开玉米苞衣的手蓦地收紧。不多时,掌心处便显出鲜明的红印,他看着那海棠红微微出神,忽然听到一声调皮的唤。 “岱岱——” 他闻声转头,玉米穗在眼前骤然下起金黄色的雨幕,隔着一帘幽梦,唐晏顷正冲他笑得天真烂漫,像带来的冰水滑过喉头再被送进脏腑,他的笑容带来的清凉感,抵消了暑热。 赶在唐老过来“监工”之前,唐晏顷回到李璟岱身边坐好,奈何手指上的肌肤太稚嫩,一掰玉米他便皱眉,疼得狠了,偶尔龇牙咧嘴地抽气。 太渴。 李璟岱去拿水杯喝水,指腹扣紧冰凉玻璃杯壁,瞥着唐晏顷的手,喉咙里那句已滑到唇边的提醒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你……” “咳咳——”侧后方传来轻缓的咳嗽声。 镂空紫檀花几旁边,唐老正坐在一张酸枝木太师椅中,午后的光线被他手里那册厚重的绢本家谱遮住大半,他抬手端起茶盏,眯眼对唐晏顷笑道:“若想不带累旁人,先得将自个儿的刀磨锋利了。” 年轻的脊背瞬间绷紧,李璟岱的话封进喉咙,仿佛是被那股无形的力量压制住了心中的冲动。唐晏顷浑然未觉,取下手巾擦了把汗,继而埋头苦掰他的玉米棒。 傍晚他们回到宅子里用晚饭,梅子黄时的骤雨裹着暮色倾盆而下,槅扇上的玉琮风铃摇响了满室熏香。 “今晚的饭很好吃诶。”唐晏顷在席间笑起来,琥珀色瞳仁里跳动着两团烛火的倒影。 李璟岱用公筷各拣荤腥,几欲开口,最终只将唇抿成一条细线。 雨停以前,唐晏顷叫了李璟岱到廊庑下对弈。餐后甜点是侍佣刚学会做的玫瑰冻配燕窝,李璟岱那盏燕窝浸过冰泉,手指放下羹勺再执棋,黑子上就被印上细小水珠。 唐晏顷吃他的子,丝质手套被水珠润湿。 李璟岱斟酌着棋路,少年不知何时绕到他身边,雨滴声里,他听见他在自己耳边调侃:“往这里就折一大片哦,你快输了,再想想呢。” 瓷器发出的细响声从雨声里冲出,李璟岱目不斜视捉住那只纤细手腕。 “放下,坐回去。”他的嗓音比雨幕还沉。 唐晏顷大约是自觉没趣,扁嘴狡辩:“我是喂你吃的,看你想得专心,你先松手我才能放下吧。” 他松开手,勺子被喂进唇缝间的刹那,廊外惊雷猝不及防劈开满庭苍翠。 错愕间,他想起唐晏顷半吟半唱的那句词——我舞勺时君十七。冰凉的燕窝滑入食管,将周身邪火一点点、一寸寸压制着。 “我说是喂你的吧。” 湿热吐息混着体香钻进耳蜗,纠缠至睡袍的襟口,李璟岱忘记后退躲避,眼前的棋盘从视线中乱了方寸,他执子的手无处可落。 唐晏顷终于坐了回去,趴在棋盘边,单手托腮,另一手进局中随意指了一处。 琥珀在雨夜泛光。 他说:“外公说的话我想过了。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走这里就活了呗。” 素纱帷幔被穿堂风撩起,将李璟岱心里未及收敛的雷声抛向藻井。每日晚间睡前,唐晏顷都要像这样检查他身上那些已经快愈合的伤,以命令的口吻说:“脱衣。让我看看。” 李璟岱的睡袍滑下肩头,堆叠在云帐,滚动的蟹壳青纱幔遮住他垂睫时脸颊的烫热。 “你快些。”尾音未落在少年蘸着药膏的指尖,冰凉触感激得后脊窜起闪电。 “扶着我腰。”唐晏顷的呼吸均匀。 好像有闪电在眼前大肆蔓延。 李璟岱攥着少年纤腰的手掌不自觉用了些力,徒生冷汗让他掌心变得黏腻。 他舌尖发颤:“还没好吗?” “好啦,明日就不用再给你上药啦!”唐晏顷笑得愉悦。 李璟岱被他的笑声弄乱心绪,指节抚过的后背和胸膛,突然烫得能闻见皮肉下蒸煮的膏香。 “嗯。睡了。” 榻嵌银螺钿硌着后腰,李璟岱往墙壁那面翻身。 翌日,晨光掀开青纱帐,持续了整晚的雨确凿地停了,只余留外头瓦当滴露声,轻敲在蝉声虫鸣里。 李璟岱猛地睁开眼,晨曦投入窗,散发的光线过于柔和,以至于醒来后,他的心脏还停留梦境中,如一面闷鼓,剧烈地擂动着。 身下那张沉重紫檀大床稳稳地承托着他,纹丝不动,唯有冰丝席子因他梦中的翻身起了些微皱褶,褶皱处多了些不该有的湿痕,仿佛是在对空气诉讼他内心的波澜。 他僵着身子,片刻之后才深深吸气,胸腔的起伏牵动胸口那片正新长出血肉的伤处,微微刺痒。 晨光中,床头柜上的卫星电话接收到新消息,枕下老怀表的秒针切割时间的声响机械运作,一切有声的提醒,都对他陈述着一个无法忽视错漏的事实。 被生母要求的半月之期,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天了。 为了满足金丝雀徜徉天空的梦,期限一至,他将重返港岛。 才十七岁,却不得不去参加那可笑的联姻甄选。 “岱岱——起了没?”窗外斜过来一抹暗影,唐晏顷缀着东珠的袖口贴上了门扉,轻叩两下。 李璟岱起身换衣,他们又说好了一起去晒谷场。 蝉鸣在午后嘶叫得更加密集,少年缠着绷带的指腹渗出血珠。空气黏稠得凝固,让人感觉呼吸都变得困难。 每日掰玉米。 这就是唐晏顷说的“上学不如掰玉米”,他手疼,李璟岱心里刺挠。 这颗玉米棒子剥了一半,唐晏顷突然将其掷回金丝竹篮,玉米沉重的分量让篮子轻微晃动了一下。 “忍不了了!”他喊出李璟岱的心声,踩着满地乱琼纵身跃上石磨,“外公!我要回去念书!” 李璟岱看到他的目光掠过自己,没有停顿,直接转向高台边葡萄藤架下的阴影里,唐老正躺在躺椅中悠闲地打蒲扇。 “外公!”清脆的声音彻底盖过周遭的蝉鸣,在闷热的空气中撕开一道漏风的大口子。 唐老放下蒲扇,伸指掏了掏耳朵,笑眯眯地回应少年:“哦。我听得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四积阴德五读书 第11章 精心搭起的窝 隔天,唐老安排好车,送两个孩子离开。 唐晏顷急着走,起了个大早,顺带敲门叫醒李璟岱。李璟岱睡眼惺忪爬起来,估摸着,他是着实不想在那里掰玉米了。 这孩子性子跳脱,对事物新鲜感持续时间不会太长,不过老宅的人们听他要走,心里边儿不舍但高兴,知他拿惯了主意,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住,劝不听,不忍他再继续跟自己较劲去吃那生活的苦。 好好一个粉白如玉的人儿,活脱脱把那双手磋磨得不成样子,叫谁瞧了不心疼? 老太爷倒是舍得,由着他的性子等他自己变了主意,临行前才多唠叨两句,叮嘱他返家后别贪凉,问过老管家有没有装好他爱吃的一应土货,劳李璟岱这个当哥的多加照应,这才不舍地告了别。 眼下暑期还没有过完,唐晏顷返校时间未至,李璟岱便让李粟收拾好行李,陪人再去B城家中待几日。 跨出唐家老宅那扇大门,踏入唐家庄园主楼的刹那,蝉鸣的余音被厚重的隔热墙挡在外面,中央空调送来沁凉的风,裹着清新的柠檬香氛味,不仅卷走周身的热,连数日前老宅莲池边那点滞涩也一并吹散了。 侍佣端来珐琅盆,李璟岱洗了手,走过挑高门厅坐到客位,凹陷的沙发在水晶吊灯下泛起矜贵哑调。 他往外看,后排落地窗外,法式花园修剪得一丝不苟,远处的直升机停机坪静立骄阳中,无声划清他们之间的边界。 这是唐天毓亲手垒起的“帝国”一角。 她推倒旧时的乡村砖瓦房,用金钱打造这座中西合璧的奢华庄园,在B城郊区扎下门庭若市的辉煌。这番推陈出新的壮举的确是值得叫人钦佩的,但对李璟岱而言,现代科技搭建了又一个高不可攀。 对比自己那位不成气的长房父亲,父母辈的差距无疑将他和唐晏顷拉得更远…… 没有闻到当归味,唐天毓在外未归。 唐晏顷像匹撒欢的小马驹,甩掉鞋赤脚踩过冰凉大理石地砖,发出啪啪轻响。庄园代管家受惊,跟在后头喊:“地上凉,您穿鞋……” “可算回来了,外公那里的床硌得我腰疼!”少年应付似的趿上拖鞋,跑来拉人,“岱岱,快走快走,别坐这里,上二楼去坐!我的作业大军还等我歼灭呢!” 李璟岱没说话跟着他上了旋转楼梯,指尖划过胡桃木楼梯扶手,弧线流畅,触感是木头的温润里裹着凉意。 唐晏顷的房间在二层,占着最好的位置和视野。 和外面的现代冷感不同,里面像个精心搭起的窝。少年的科技堡垒混着艺术展厅,高耸的书案正对落地窗,窗外是碧波晃荡的流水,桌上则乱得相当热闹。 李璟岱走过去看。 几台新款薄型电脑屏幕上,分别亮着股票走势、经济图表或代码,旁边堆砖头似的习题册,初中几何、高中物理、英文原版经济理论入门……挤着一张摊开的素描纸,上面勾着未来建筑的轮廓。 唐晏顷扑进了电脑椅,熟练转了个圈,抓起最厚的数学练习册扔给他:“岱岱!救命!这本!快!” “你又这样。”李璟岱看他抬手就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老套路了。他犯懒。 唐晏顷眼里琥珀的光异常明亮:“你念题,我报答案,你替我写!我的手快断了,刚掰完玉米又要写方案还要敲代码,真的抽不出时间写作业。” 说这些话时,他晃了晃修长的手,手套已经被摘掉,指节上是李璟岱在临出发前刚为他缠好的新绷带。 李璟岱默然接过习题册,从一堆书本下面翻出鼠标垫,将他手肘下的黑胶碟换下来放进一旁的留声机里,在轻音乐声里翻开页面。 唐晏顷递来支签字笔,他握着,笔尖落在纸上。想起幼时他们一同练字,他收着被扔掉的废帖,逐字逐句模仿,唐晏顷的字飞扬跳脱,他仿得有七八分像。 “第一题,抛物线……求 a、b、c 的值。” “哼,送分题!”唐晏顷没挪窝,脑袋偏了偏,双手按出机械键盘的输入音效,一面和股友分享短线心得,一面答题:“用矩阵法或待定系数代入三元一次方程组最快……” 连串数字和推导滚出来,那些符号天生就长在他脑子里。 李璟岱笔下没停,仿写的字流畅铺满一行。 一个边问边写,一个边玩边答,房间里只剩沙沙的书写声和来来回回的问答声。 等窗外夕阳斜斜照进来时,代管家在外敲门,提醒用晚饭,并传达唐天毓的隔空交代,说是卧室书桌太小,让他们次日起去书房做功课。唐晏顷慵懒地撑腰,答了句“啰嗦”,案前的人才意犹未尽地顿笔。 李璟岱住三楼的宽敞客卧。 比起唐晏顷房间的热闹,他的房间更像间顶级酒店套房,挑不出错,却没什么人气,除了早上唐晏顷来叫门。 每日晨起和唐晏顷去花园打太极,用过早饭后陪唐晏顷听交响乐或戏曲,午休起来去书房替唐晏顷代笔写作业,晚饭后到影音厅看一部电影,结束了他们一起上楼,互道晚安,分别再各自入眠。 今晚也一样。 走廊的感应灯跟着脚步亮了又灭,两人在通往三楼的楼梯拐角停住。 唐晏顷站在楼梯下两级台阶,仰着脸,暖黄的壁灯往他琥珀色的瞳孔里撒了点碎芒,眉眼在光晕里软得不像真的。 他笑眼弯弯:“又一天的战役完美收官,我代表我的右手和大脑向你致以最高敬意……”说着,还夸张地行了个礼。 李璟岱站在比他高两阶的地方,垂眸看他。 少年自老宅回来后,发汗的概率锐减,身上的迷迭香海和青苹果园打了烊,被阳光混着青草的气味取代,淡淡飘在微凉的空气里。 垂在身侧的手攥了攥,李璟岱的指尖抵着掌心,视线移开,扫向唐晏顷卧室的方向。 “早点儿休息。晚安。” “那晚安啦!岱岱。”唐晏顷笑着挥手,转身要走。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李璟岱拦住了他。 刚才那一扫,李璟岱扫到他卧室的橡木门外,立着一个魁梧的身影,背脊挺得笔直,像尊沉默的黑雕塑。视线捕捉到这个身影的第一瞬间,对方恰好正朝他们这边望过来,李璟岱马上记起是唐晏顷今年侍佣配额里的司机。 “这是嘛呢?”他指着那司机问唐晏顷。 唐晏顷撒娇般推他的胳膊:“走你的,管那么多哦。” 这时候,连李粟那样的亲信都得按规矩避在后面的侍佣楼,一个司机,怎么会在这儿? 李璟岱满脑袋狐疑。 走廊的感应灯暗了些,光影落在他的步伐上,就像拖着不让他就这么回房了似的,在踏上三楼的最后一级台阶前,他一咬牙关,转身折返,快步迈向唐晏顷的卧室。 几分钟过去,门里仍旧没半点声息。 没有交谈,没有翻书声,连键盘响都没有,静得像空气被吸光。 李璟岱脑中飞快构建出主楼3D立面图,从三层回廊绕到与唐晏顷卧室对应的位置正上方阳台,那里挨着清洁间转角,隐蔽得像被遗忘的角落,下方的声音或许更容易透过通风气窗飘上来。 要不要绕过去? 胸腔里是愈发急促的心跳,偷听带来的刺激敲击着神经,反常的探知欲在短短几分钟内达到了顶峰,而过于专注,则让他短暂忘记了身处何地。 当背脊忽然窜上一缕凉意,李璟岱猛然回过身,已经迟了,他被发现了!被擒住欲反击前,他才看清来人是谁。 庄园代管家。三十出头,身形精悍,相貌普通,额角有条大拇指粗长的疤。他的马甲熨得没有一丝褶子,此时脸上不见半分睡意,像是巡夜正巧路过。 廊灯亮起,代管家似乎诧异竟然是他,立即松开手,姿态恭谨,不作声张躬身为李璟岱引路。 两人一同到了走廊尽头。 “李少爷,夜晚幽静,不宜久留。您需要帮助吗?”代管家声音不高不低,每个字都保持礼貌。 李璟岱的血瞬间凝在了血管里。 他站直身子,眼里的慌促快得像被风吹灭的烛火,转眼便覆上一层漠然。 “没什么。”目光瞥向那扇紧闭的橡木门,他平静道:“刚将阿晏送回房,听听他睡了没有。” “原来如此。”代管家唇角浅笑没有任何松动的痕迹,他微微欠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不容推拒地引李璟岱上三楼回客卧,“需要给您一杯助眠的热牛奶吗?” 李璟岱知道该走了。 他点了点头,抬脚上阶。只是走过代管家身边时,终究没按捺住那点悬心,像急于拔除卡在喉间的细刺。 他停了步,声音压低,却清晰:“阿晏那个司机……” 片刻后,李璟岱听见代管家叹气:“您,知道了多少?” 李璟岱不语,手插在裤兜里,端立着由上至下俯视他,等他接着说下去。 “不论您知道多少,我请求您对此保密,尤其是不要告诉夫人。” 越说越好奇。 李璟岱蹙起眉:“这件事你……不管?” 第12章 讨论取向 “咋管?”代管家脸上闪过异样,像在掂量哪些话能说,“大公子白日里泼洒得很,心思也活络,可到了夜里……要极熟极安心的环境才能睡着。有时……得有人守在边上,说几句话,或让他有个抓靠……就像……哄小孩子似的。” 李璟岱站在原地没动。 过了不知多久,他听见代管家又说了一句“请”,适才回神转过身登上三楼。每一步都踩在厚厚的丝绒地毯上,像踩在软绵的云里,却又无端觉得硌得慌。 阿晏需要人哄着,才能睡? 唐家老宅里老管家和唐晏顷的对话突然在脑中清晰。 那个司机,像是特定的隐秘。 房门在身后低声合上,卧室里空旷得很,家具全都陷在阴影里,中央空调的嗡鸣成了唯一的声息。 他不知不觉走到落地窗前,窗外没有月亮,只有几盏庭院灯孤伶伶亮着,光落在停机坪上,拓出片空旷的白。视线落在那片白,指尖攥着窗幔,在这片静默里认真思考一个问题。 阿晏缺乏安全感吗? 为什么呢? 与人共枕这种事……像他们这样家庭出生的孩子,从小就不允许对侍佣产生依赖心理。 李璟岱彻夜也没将这件事想出头绪。 次日书房中的窗开着,将庭院草木香卷进他鼻腔,他坐在桌前,面前摊着唐晏顷的习题册。 向量图正待解到关键处,桌腿突然一震。 “岱岱,”唐晏顷窝在对面沙发里,抱着一碗紫晶葡萄干,一粒粒往嘴里送,催促声含着软绵绵的糯,“你写呀。”他纤长的手指捏着小金叉子戳果脯,头都没抬。 “这不写着呢么。”李璟岱回神清了清嗓,目光迅速落回习题,“下一题,已知……” 过不多时,“啪!”又是精准的一脚。 “怎么老走神?你的魂儿被妖怪吃掉啦?”唐晏顷抬起眼,那双天生明亮的琥珀乜过来,像能穿透表象,剥开精心垒筑的墙。 李璟岱摸了摸鼻梁:“你念太快了,慢点儿。” 唐晏顷蜷进沙发,细白脚踝悬在空中轻晃出优雅轨迹,蹭过李璟岱的裤管,方才踹桌的那只脚裹着白袜“嗖”地钻回夏凉毯里,慢悠悠重复念出上一题答案。 书房门被推开,侍佣来送下午茶,李璟岱的目光瞥过去。 这不是昨夜的司机么? 某些联想像毒蛇绑缠上来,他别开脸,低咳出声:“咳咳——” 那人面颊“腾”地红透,将银盘上慕斯蛋糕和红茶放至唐晏顷身前矮几,又将绿豆糕和杏仁露放到李璟岱手边,逃也似的退出门。 “噗——”唐晏顷看了看人逃走的背影,又侧头看李璟岱,笑得眉眼弯弯,梨涡浅浅,卧蚕盛了蜜糖,“你吓人家干嘛?” “我没吓他。”李璟岱端起杏仁露灌了一大口,甜腻的滋味堵在胸口让他险些噎住。 唐晏顷仍是笑着:“哦。”那“哦”字拖长了尾音。 “他到底是司机,还是侍佣?”李璟岱捏着钢笔的指节泛白,视线落在茶碟的倒影上。倒影里有唐晏顷的半张脸,嘴角沾着点奶油,如同偷吃得逞的猫。 他不接话,李璟岱疑惑抬眉,看见少年正伸手用指腹擦掉那点雪白,指尖滑过唇角。 笔尖“噗”地戳破了纸页。 李璟岱背脊僵硬,忽听唐晏顷低笑着答了。 “看他不知道先给你上茶点。你说呢?不过,好可惜啊,我们身边的人,年年要换,总是不能长久……” 李璟岱笔下是函数曲线,脑中光怪陆离。 唐晏顷像是察觉了那份心不在焉,也或许只是自己有些无聊了。李璟岱听到他放下茶杯,蹦下沙发,径直走向角落画案,眼底余光见他铺开一张古法宣纸,挪镇纸,调墨碟,动作行云流水。 “接着念题。” “这道,微积分……” 墨香在阳光下浮游,绕着李璟岱佯作的镇定,他的目光却管不住,总流连于唐晏顷作画的姿态。 少年颈侧滑落的碎发拂过耳廓,衬衫袖口整齐排列着的三颗珍珠纽扣,正随挥毫动作反折出丝丝缕缕清影,那清影又被真丝领带上的宝石领带夹回馈神秘幽蓝,与他金色眼眸相映成趣。 “专心写你的。”唐晏顷目光锁在宣纸上,笔走龙蛇送出遒劲竹枝。 李璟岱垂眼,觉得口发干,灌下去两口龙井,味已淡了。 不知过了多久,唐晏顷在冰裂纹笔洗里慢条斯理地洗着笔,水滴溅落在池中叮咚脆响。 “怎么,”他语调闲适,聊云卷云舒,“有话就讲,平时不是挺能说的么?” 唐晏顷是敏锐猎手,一丝异样都瞒不过那双眼睛。 李璟岱一滞。 他想起曾经写雨的作文,雨滴滑落的速度被两人以同样的慢放视角捕捉,神佛用奇异的方式对他宣告,他们是世上心意相通的同类。 而这共鸣,此刻却成了无形的砝码。 他出了片刻神,才说:“阿晏,昨晚,你那个司机……” 唐晏顷蘸墨的手顿在半空,旋即落下,继续在宣纸上描摹。 当李璟岱以为不能听到任何回答时,却见少年俏皮地挑了一下眉,似笑非笑地反问:“岱岱啊,你是不是偷偷跟人谈恋爱了?” 李璟岱耳根瞬间烧起:“哪有!” 他想不通话题是在哪里开始拐向了这一点,更甚至觉得前后衔接不上,但他马上就将司机的事抛诸脑后,生怕自己心里装着的那些东西被唐晏顷知道。 可唐晏顷去哪里知道啊? 数日相处每个细节都在脑海涌现,窗户没关,外面的蝉声倏地开始闹了,和那些细节一起吵嚷起来。 唐晏顷慢悠悠作画,将眼帘垂下去,一束午后阳光斜倒在他和画案之间,调侃道:“别让家里知道哦。” “都说了,没有的事儿!”李璟岱慌乱解释道:“没处对象!” “那你……”唐晏顷拉长调子,笔尖悠悠一转,在纸空白处扫过,“急着问我司机做什么呢?” “啪!”李璟岱手上的钢笔尖戳透作业本,墨迹晕染成一团黑污。他咬着后槽牙:“别瞎说!” 话音一落他才突然反应过来刚才唐晏顷说了点什么,整个人都被那些微妙的联想震得发懵。 “哟,真急啦?”唐晏顷放下毛笔,笑吟吟看他,像极恶作剧得逞的坏狐狸,“我随便说说嘛。” 空气静默几秒。 李璟岱慢慢就回过味来,唐晏顷的好奇心远胜于他,会去琢磨禁忌边界。可他应该怎么说,说唐晏顷还小?可他从十三四岁走过来,彼时最不愿听的就是“还小”。 苦思一阵,他最终低声开口,带着年长几岁的忧虑:“阿晏。你在外面上学倒好说,在家留神,别让阿姨知道。和侍佣扯不清的话……” 唐晏顷重新拈起那支紫毫,笔尖在饱满的翠色上一旋一顿,宣纸上竹叶如刀。他勾唇,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接下来,话题被拐向《周易》和《孟子》。唐晏顷的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论起阴阳与本心。言辞轻松,没有调笑,只有对存在的理解和独有的通透。 “……所以呢,阴阳相感,虽有其常,但人心所向,亦是乾坤一部分。”唐晏顷手中毛笔在镇纸上一搁,抬眼望向李璟岱,眼里盛满光芒,“你过来看。” 李璟岱依言起身,站到画案旁,画尚未干透。 浓墨勾勒嶙峋怪石为骨,层层点染的青翠竹叶生发于石罅之间,迎着劲风招展,姿态倔强。怪石下方,几只水墨大雁振翅欲飞,姿态各异。远处山色如黛,一派生机盎然。 “这竹子生得妙,”李璟岱视线扫过那些形态各异的雁,“意趣也不错。有《枯木怪石图》的风骨,但又自成魂腔。” 唐晏顷唇角弯起,移开镇纸,双手熟练地捏住画纸两端,将整幅画颠倒过来,动作轻盈洒脱,带起的微风和墨香拂过李璟岱的下颌。 “现在呢?” 李璟岱霎时屏住呼吸。 那横亘的怪石瞬间化作层叠险峻的山岩峭壁,挺直向上的墨竹倒悬而生,振翅的飞雁赫然变成了水面倒影,阳光从画纸背面穿透,墨色浓淡交织,原本的生机盎然,勃发出更令人心悸的生命力,倒悬的竹枝,依旧在“风”中摇曳生姿,根系牢牢抓住“峭壁”。 李璟岱的心跳声和窗外骤然喧嚣的蝉鸣在耳中撞击。 这些竹! 他嗓子发紧。 唐晏顷看着他愣神的样子,伸手拽了拽他的小臂,笑声清朗:“岱岱?傻了么?” “你……”李璟岱唇角激荡着豁然开朗的震动,“你是想说,万事万物,换个角度看,乾坤翻转……” 窗外蝉鸣声大肆崛起,如浪涛叠丈,千帆掀潮。 唐晏顷收回手,姿态潇洒得像风中劲竹,在浪潮声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对啊,”他的语气轻松又笃定,“颠倒自然,翻转乾坤,那又如何?” 李璟岱大怔,见少年的笑容在午后的阳光里灿烂得近乎让人目眩。 “我看这倒着长的竹子,比正着的时候……”唐晏顷压轻声音,分享密语:“更有意思呢。” 第13章 不要联姻,我们联手 黄昏时分,暑气稍退,晚饭定在庭院的露台上用。余晖漫过巴洛克铁艺栏杆,高脚杯里的气泡酒泛起涟漪,唐晏顷绕过长桌端来一盘松露和牛。 “你爱吃的,帮你切好啦。” “是您吃不下了吧?”李璟岱手指叩击纹路细密的胡桃木桌面,识破狐狸的诡计。 唐晏顷讨好般笑着:“我还有冰岛鳌虾要攻克……” 李璟岱瞄了一眼三步之外的侍佣,将白衬衫上的菱形袖扣解开,重新拾起刀叉,“你回去坐好。” “略。”唐晏顷吐了吐舌。 暝色蚕食着重瓣杜鹃前的篱笆,远处喷泉模糊成光带,廊灯依次转亮,餐具重现晚霞似的橙黄,唐晏顷扒拉着碗里的莲子羹,心思已经飘到了花园里。 “去弹琴。” 李璟岱解决掉最后一块和牛,拿餐巾擦嘴:“再吃一口。” “哦。”唐晏顷拧了拧眉,塞了小半勺进口后就离座,“快走啦都摆好了!” 钢琴与桐木筝被并放摆到花篱边的展汀上,谱架在微风中轻轻翻动。他坐下时,唐晏顷抱了筝走开站定,两人相对而立,周围花影重重。 李璟岱的手指率先抚过黑白琴键,流畅的音符从他指下淌出,带出几分难得流露的少年人情思。 是《寒鸦戏水》的引子,几分闲适里藏着几分探询。 指尖似乎还有午后触摸到《竹》的余温,墨香仿佛仍在鼻尖萦绕。人工湖湖水映着夜灯柔辉,晚风送来杜鹃的生涩清香。琴音轻巧,像爪尖掠过水面。 几串晶莹音符骤来应和,对面,唐晏顷盘腿坐在墨绿草坪上,十指划过筝弦,动作洒脱不羁。《寒鸦戏水》的回应,被他弹得恣意飞扬,与李璟岱手下的沉稳交缠到一起。 他们没有对视,旋律却水乳交融。 激昂处,李璟岱掌里和弦深潭沉碧,唐晏顷轮指扫弦惊涛拍岸,琴音珠盘玉落,筝声云起雪飞,壮烈碰撞后又奇异地混为一体,倏分倏合,最终同归于平静湖面的涟漪余韵。 合奏结束的余音袅袅消散了。 唐晏顷舒了口气,眉眼和唇角都弯了起来,他笑得开怀,随意拨弄了一下弦,弦声嗡嗡。李璟岱合上琴盖,指尖残留着微热的震动感,目光自然落在他被杜鹃衬艳的侧影上。 唐晏顷像一鸿清水,将仲夏的梦润得沁人心脾。 代管家捧着卫星电话赶来,持续不断的震动声打破静谧。李璟岱皱眉,起身走到旁边去接听。 “阿仔,我传的简讯你怎么都不回复?返港时间定了?”生母的声音压抑着情绪在电话那头催问归期。 李璟岱捋着袖上褶皱,目光越过宽阔的湖面:“还没。” “沈家小姐,下个礼拜去马会……甄选你不到场就算了,这次可不能错过,唐家再好,又不是千金……” “知道了。”李璟岱的声音冷了些。 “别不当回事呀,”生母又说,“联姻对你在李氏的……” 他没再听,挂了电话。转身时,见唐晏顷正把古筝的弦松了,指尖捏着弦轴,恶狠狠瞪他。 “怎么了?”李璟岱走上前。 唐晏顷没看他,只低低道:“是谁?徐莉?还是汪阿姨?” 他们有总角之好。唐晏顷从不对徐莉用尊称,连称他父亲的发妻汪文慧一声“阿姨”,也只是碍于唐天毓和其乃手帕交,不论是李璟岱的生母还是嫡母,李璟岱知道他都不喜。 “徐莉。” 夕阳彻底没入远山,夜幕下沉寂着主楼剪影。方才合奏时的暖意褪得干干净净,李璟岱垂首含糊应着,胸腔里灌满冰冷湖水。 叫他怎么向唐晏顷解释,他在李家步步为营,身后还有生母步步紧逼,可他总觉得他与徐莉的命运都很可悲,做不到彻底忤逆。 “砰!”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突兀响起! 李璟岱猛地抬头。侍佣刚奉上的建盏茶盅摔在大理石案几上,四分五裂,深褐色茶汤像绝望的污迹,顺着洁白的板面往下滴。 幼兽被侵扰领地变得凶悍。 唐晏顷站在那摊狼藉旁,晚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那张看向李璟岱时总带着笑意的脸变了,嘴唇抿成一条锐利的线,眼睛里跳动着一种李璟岱不曾见过的火焰。 他没想唐晏顷会因为徐莉一通电话这么生气,定在原地,手指发麻。 “笔墨纸砚!”少年声音不高,“纸要最大的!” 代管家一凛:“是。” 不到一会儿功夫,巨幅生宣迅速铺就在展汀边地面,侍佣手脚麻利地在四角压上玉石镇尺。青玉荷叶笔洗搬来充作了砚台,浓墨饱蘸如夜色。 唐晏顷一步上前,从笔洗里提起那支如椽巨笔。 墨汁顺着饱满的笔尖滴落,砸在雪白的宣纸上,晕开厚重的黑。他没有丝毫犹豫,手腕陡然发力,手臂带动腰身,整个人以一种摧枯拉朽般的力量和水到渠成的流畅倾注于笔端! “君不见——”笔锋如刀劈斧砍。 “黄河之水天上来——”他整个人旋身带臂,动作大开大合。 墨迹纵横捭阖,狂野的线条不再是《莲池》的斑斓,也不复《竹》的潇洒,而是化为一种喷薄的愤怒和睥睨天下的气势。 浓稠如漆的徽墨,竟在雪浪般的宣纸上狂飙突进,挥洒淋漓。 “烹羊宰牛且为乐!” 他脚下生风旋转腾挪,仿佛并不是在写字,而是在宣纸上舞剑。 笔走龙蛇间,顾盼神飞,淋漓的墨点飞溅,甩落在他干净的鞋面和裤脚上。他浑不在意,那专注投入的模样,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在宣告领地。 “天生我材必有用!” 笔锋横扫,苍劲如铁!一句诗写完,他才猛地顿住,胸口剧烈起伏着看向李璟岱,眼中的琥珀灼灼如火。 “你要来两句么?”他声音带着激烈的喘息,却又无比清晰坚定,“这么大的纸,叫我一人写完啊!” 少年狂狷的眉宇间,神采飞扬,压过了天地间一切颜色。 李璟岱只是静静地站在他的身边,微笑着看着他。 “以后你掌李氏,我管唐家,”少年手臂一挥,指向灯火初上的庞大庄园轮廓,“我们一起再造一个不一样的!抛掉所有陈规旧俗的全新的!商业王国!” “再造个不一样的……王国?”李璟岱重复着,声音喑哑。 “不然呢?跟他们一样,多无趣啊!”唐晏顷笔锋一顿,墨迹凝聚如星辰坠落,“来个人,拿荔枝酒给他!” 当代管家紧张地送来荔枝酒,李璟岱扯开塑封闻了闻酒香,琼浆被他倾进荷叶中。 唐晏顷蘸酒取墨:“会须一饮三百杯!” 晚风猎猎,吹得少年宽大的衣衫紧贴向单薄身体,却从夜色中勾勒出最年轻嚣张的脊梁。掷地有声的狂言和眼前这副气吞山河的狂草,像一道炸雷劈开天幕厚重灰云。 李璟岱曲腿坐到露台上,仰首大灌荔枝酒,唇齿间全是说不出的痛快。 人工湖泊的湖水幽暗,可漫天星光骤然点亮。隐秘的咒语被锁定,干柴轰然烧出烈焰,火光冲天里,万物的轮廓都再也看不清,只有眼中人不是模糊的希冀。 唐晏顷看见李璟岱眼中被动点亮的光,他得意地扬了扬下巴,不久前那点阴冷的戾气散去,重新被耀眼的神采取代:“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这个暑假的夜色变得更浓郁。墨色画卷铺展,月光轻覆,夜露在草尖凝结。 李璟岱听见唐晏顷大笑吟道:“与尔同销万古愁!” 他刚好喝完剩下的荔枝酒,脸和心脏都是滚烫的,微风和煦,吹得无比惬意。唐晏顷扔了笔,朝他走来,站定在他面前,胸腔还起伏得厉害。 天地一色里,他看见少年唇瓣轻轻松开。 “不要联姻。” 李璟岱蓦地坐直,微醺一散而空。 “我们联手。”唐晏顷盯着他的眼睛,声音好像来自传说中的蓬莱仙境,“好不好?” 他点了头。 少年笑着转身往后倒,整个人靠到他身上,仰头看月亮:“岱岱,你别回港岛了。” “得回去。”李璟岱的手悬在他腰侧,没碰,转去轻轻摸了摸他发顶,“明年就真的回来。” 唐晏顷不再说话,微微喘息,身上体香随汗水四溢。 怀表显示时间凌晨四点,万籁俱寂。庄园睡于深蓝色的晨霭里,空气有些湿凉。 李璟岱轻轻推开唐晏顷卧室那扇橡木门,门缝里泄出一盏暖黄光晕。那个魁梧的司机不在,落地灯光芒微弱,恰好照亮床头一角。 唐晏顷陷在巨大的软被里,睡得很沉,呼吸均匀。几缕柔软的黑发贴在光洁的额角,一只胳膊随意搭在枕边,手指微蜷,透着一种不设防的稚气。 那盏灯的光笼罩着他侧脸,柔和得不可思议。 李璟岱没有进去,他站在门口注视,几分钟后再重新将门关上。 厚重的橡木门隔绝了那道光,只留下走廊幽暗的死寂。李璟岱挺直背脊,行李箱的轮子在厚地毯上滚动,滑向黎明前的黑暗。他的背影融入暗沉沉的走廊尽头,像一滴雨珠,无声无息地落入了深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不要联姻,我们联手 第14章 当归 B城的秋总比港岛沉些。唐家庄园的桂树落了满地鹅黄,银杏叶被朝露浸得发亮,风一过,就匆匆往青石板缝里钻。唐晏顷扒在钢化玻璃上数龙鱼,指尖套着米白色棉线手套防止误触水草引起过敏。 代管家轻步穿过长廊进入朝南别墅,看到少年琥珀色眼睛里的喜爱,“大公子,家主五分钟后到。” 手里的鱼食有条不紊洒向水面,虾肉溅起细小的水花,唐晏顷已经不会像从前那样满心欢喜地忘却礼仪冲出去。 他总是等候,慢慢也就淡了。 精确到秒的五分钟,唐家庄园的空气,在私人飞机引擎的余音消散后,凝结成一种无菌的冰冷。 唐天毓回来了。 唐晏顷站在落地窗前,看着母亲的身影穿过精心修剪的草坪。她穿着剪裁利落的时兴米色大衣,步伐不疾不徐,每一步都像是丈量过距离,周身散发着家主权威,长途飞行也无法磨灭那股锐利。 古老东方贵族的矜持与欧洲皇室后裔的疏离感,在这个女人身上得到完美融合,作为唐氏掌家人,她无疑被长辈精心培养成了趋于完美的女性,却唯独没有属于母亲的温度。 随着她的走进,一股清苦微甘的当归香气,在朝南别墅里若有若无地弥散开来,这标志性的气息是她身份的注解,古老,沉静,以及唐晏顷能体会到的傲然孤寂。 她的身后,半步之遥,跟着一身利落黑色套裙的秘书卞瑶,眼神专注,面无它色,唐晏顷想,有时还挺羡慕她,她们总是形影不离。 “妈妈。”他迎上前去,清亮的嗓音带着一丝克制过后的紧绷和疏离。他尽量弱化想要靠近的本能,只顺从从小被教导的那样颔首做了晚辈礼。 “嗯。”唐天毓的目光在他身上短暂停留,像扫描一件精密仪器似的,评估其状态。她脱下外套,卞瑶立刻上前接过。 “晚餐准备好了?” 她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的起伏,纯粹只是询问。当归味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浮动,熟悉的药香钻进唐晏顷鼻腔。 “是的,夫人,在小餐厅。”代管家从旁回应。 小餐厅位于主楼西翼,月色初上,从庭外假山流水处反射进来轻薄光晕。室内,一张不怎么大但线条极其流畅的黑胡桃木餐桌上,铺着雪白的亚麻质地桌布,上面摆放了两套纯银餐具和骨瓷餐盘,头顶低垂的吊灯下泛起冷硬光辉。 长餐桌的尽头,母子二人分别坐在两端。空气里漂浮乐花勃艮第红酒焗蜗牛和鹅肝的味道,却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寂静。 用餐前半程,四周安静得落针可闻,只有银质刀叉偶尔碰触骨瓷发出细微声响,像冰面在光和热里融化碎裂。 “听说你对未来的教育规划,有新的想法?”唐天毓忽然放下银叉,用餐巾优雅地按了按嘴角,她的目光一如既往的平静,落在唐晏顷身上,好像这不是母子俩阔别多日重聚一起温馨地吃着一餐饭,而是精英领导在主持一场重要的战略会议。 当归的药香在寂静中显得更加地清晰。唐晏顷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有力,他需要做到符合继承人的标准。 “是的。我和岱岱讨论过,他计划明年回内陆入读清华。我的目标是央美附中。这符合我的兴趣和长远发展路径。” 唐晏顷试图用她熟悉的语言沟通,将“约定”包装成“规划”。 “央美附中?”唐天毓的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一点,点出几乎听不见的动静,却像撞钟敲在唐晏顷心上。 他挑了挑眉:“有什么问题?” “你的兴趣需要服务于唐氏的未来。欧洲顶尖私校提供的精英教育和人脉资源,才是更符合你身份和家族利益的选择。那里也有艺术鉴赏课程,能塑造你成为真正强大的掌舵者,而非……”唐天毓凝视儿子,斟酌出一个更准确的词,“一个耽于个人趣味的艺术家。” 清苦的药香出自她口,不难发现这是薄情的评判。 “岱岱他……”唐晏顷试图搬出同盟。 “李璟岱?”唐天毓打断他,明确向儿子陈述一个既定事实,“他的路径同样不由他的个人喜好而决定。例如船王沈家的千金与他接触良好,作为李氏稳固海外根基的其中一环,大概率成年后他们就会联姻。商业联姻,强强联合,是你们与生俱来的责任,也是最优化的资源配置。” 空气在唐天毓这段直白又残酷的话里骤然凝固,水晶吊灯的光芒好像变得更冷了。 唐晏顷感觉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碎裂,即使十三年中已经碎裂了很多遍,此刻它仍旧处于再次碎裂的过程中。 他强迫自己握稳刀叉,难以完全掩饰的尖锐最终还是飘出了口:“他承诺过!暑假离开前,他亲口对我承诺过不联姻!” 这指控咬牙切齿,带着被背叛的痛楚。 “承诺?”唐天毓侧头,眼神里没有嘲讽,只有冷酷的洞悉,“我不否认你们自小长大的情意,否则暑期碰巧遇到的课题里他不会舍命护你,你也不会因他收心,这的确是我和你李叔以及你汪阿姨想看到的。但是小顷,你要明白,情感是决策之中最不稳定的变量,承诺则是其最脆弱的产物。在家族存续与利益最大化的天平上,个人的情感承诺轻如鸿毛。记住,真正的强大在于摒弃无谓的依赖,专注目标本身。你还太年轻,我不希望感情影响你的判断。” 唐晏顷拧紧眉:“可我是人……我不明白。” “以后,你会明白。”唐天毓凝视儿子的眼睛,“包括他,也包括你。到了适当时机,家族自然会为你筛选最匹配的联姻对象,这是责任,也是我们这类人的生存法则。你要试着学会在规则之内趋利避害,而非被虚幻的承诺束缚。” “也包括我?”唐晏顷的声音低沉下去,唇角却扬了起来,“所以,我也是您战略棋盘上的一枚棋子?一枚需要‘优化配置’的资产?那么您呢?” 他猛地抬起头,直视着母亲那双毫无温情的眼睛。 “什么意思?”唐天毓不会避开任何审视目光。 唐晏顷比她想象中的更加尖锐。 “您当年为什么没有选择最优化配置?为什么选择了父亲?一个您口中没有根基的普通人。是因为那次选择不符合您的趋利避害,所以现在在国外争夺外婆遗产的继承权不顺,才将这种所谓错误的挫败感,投射到我和父亲身上,要求我们必须按您认定正确的蓝图走?” “唐晏顷!”唐天毓的声音陡然拔高,像冰锥刺破僵持的空气。她并未起身,但那股掌家人的威压瞬间充斥了整个小餐厅,连窗外流淌的月光都跟着冻结。 “我在听。”唐晏顷保持微笑。 唐天毓的脸上没有明显的怒容,眼神锐利如刀。 “注意你的界限,我的选择,无论基于何种考量都不是你能够置喙的领域。上一代人的战略决策,其复杂性与后果,远非你现在的认知所能理解。你唯一需要做的,是专注于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 “合格的继承人?”唐晏顷发出一声短促嗤笑。某些感知伴随他许多年,而他仅仅才在这世上度过了十三个春秋。 月光变得凄凉,餐盘里精美的残羹冷却。 唐天毓视线一扫,便看见少年猛地抓起面前那只骨瓷餐盘,狠狠砸向了长餐桌中心! “哐当——!” 刺耳的碎裂声紧随沉闷的撞击声之后。精致的餐具转瞬间死无全尸,汁水四溅,玷污了那片象征着秩序与完美的洁白。一块碎片溅到了唐天毓的大衣袖口,留下一点深色的油渍。 卞瑶赶紧上前查看。唐天毓对儿子的脾气了如指掌,她只垂眸瞥了一眼,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 空气中,食物的气味、愤怒的气息与那缕清苦的当归药香诡异地进行混合。 “我不需要您安排我的‘生存法则’!”少年嘶吼着,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他转身,浅色外套的衣角在门缝里一闪而逝。 窗外,静谧的天空被一道撕开凝固空气的闪电劈裂。而那个身影消失在厚重的橡木门后,将当归香抛在了身后。 小餐厅内一片死寂,只剩下狼藉的桌面和空气中残留的复杂气味。 当归,当归。 卞瑶上前一步,声音平稳无波。 “夫人,法国那边紧急情况,信托会议时间需要您重新确认。”她巧妙地站在那点油渍前,挡住了不该有的狼狈。 唐天毓坐在原地,纹丝不动。 这位唐家年轻女性掌权者的目光,从容逡巡桌上狼藉,看着那象征失控与叛逆的现场,眼底深处,飞快掠过极淡的、难以捕捉的疲惫,随即被顽固的面具所覆盖。 “备车,去机场。通知那个司机,看紧小顷。中秋节不允许回他父亲那里。” 第15章 理想国 浅水湾的夜风灌进别墅,餐桌上精致的粤式菜肴被裹上湿咸。吊灯冷辉从桌前一直散射到落地窗,窗上映出两个人影。 李璟岱端坐主位,他有远超普通十七岁少年的沉稳,用餐的姿态被训练到无可挑剔。 对面穿藕荷色真丝旗袍的女人,是他的生母徐莉,常年保养的脸不显年龄,只能看出温婉。李璟岱认识她颈间那条莹润的珍珠项链,是李重山多年前所赠,他懂她刻意营造的端庄,却不懂她对父亲的情感。 “阿仔。”徐莉放下象牙箸,普通话带港式韵味,声音软糯地埋怨,“连陪妈咪食餐饭嘅时间都冇,多久没来看我了?你daddy也是!他怕是被汪文慧那只母老虎睇得实实嘅!” 提到李重山的发妻,徐莉眼中闪过毫不掩饰的怨气,精心描绘的红唇被抿成一条锋利的线。 李璟岱用银匙舀花胶炖汤,金黄汤汁澄澈,让他想到内陆漂亮的琥珀,唇角微微弯了一下:“他自有考量。我学校要赶project,生意上也得盯。不想懈怠。” “是是是,李重山能有什么考量,烂泥扶不上墙的,他真有本事,李氏就不会指望小的那个了。只你 ,阿仔,你是李家未来的栋梁嘛。”徐莉话锋一转,身体前倾,眼中闪烁精明的光,“对了,你同沈家千金,最近点呀?沈小姐家世显赫,活泼大方又懂事,上周还托人送了我支翡翠簪子,说是你陪她去拍卖行拍的?” 窗外的浪拍在堤岸上,闷响一层叠一层。李璟岱听着浪声:“只是陪她看了场预展。” “看预展她就亲自送我东西?我看她是中意你。中秋佳节,正是增进感情的好时候。”她压低声音,“追女仔呢,要识得制造浪漫。约她去半岛饮下午茶啦,或者去游艇会出海,再不然送只限量版手袋咯……女仔都钟意这些。最重要是要识得哄,嘴要甜,心思要细,要给她感觉你好重视她……” 月光掠过海面,李璟岱抬眸,唇角平落,脑中回荡的是暑假离开B城前唐晏顷那句带着任性口吻的“不许联姻”。 “您费心了。我同沈小姐只是商业伙伴,维持良好关系即可,没有其他打算。” 徐莉脸上笑容一僵,很快又堆砌起来:“傻仔,沈家手揸几多条黄金航线啊?需要我来告诉你他们家的船比李氏的车还多?那是海上的土皇帝!你在李家什么处境,与他家联姻哪里不好啦!” 她知道李璟岱这两年越发把她的话当耳旁风,语气带上酸楚和自怜,“你不要学妈妈这样,别人看不起我们,说我们是……” “当年您不是找了好几位大师给我批了‘帝王命’么?”李璟岱拿餐巾擦嘴,“既然命中注定非富即贵,那我不必靠这个,您当年找上父亲,走的不就是这条路?结果如何?” “你!”徐莉被戳中痛处,脸色煞白,柳眉倒竖起来。 “我不会和沈小姐联姻,也不会和任何女人联姻。” 李璟岱的心脏里长出了玫瑰,容不下紫荆花。他的眼神太坚决,还带有些让人捉摸不透的得意和喜色。 徐莉懵了,努力压下怒火,换上哀婉模样:“阿仔,妈咪是为你好啊!你年纪小,不懂世道的艰难。你以为你偷偷接那些欧洲生意,我不知?争家主最好,脱离李家也罢,没一个好的亲家支持,你寸步难行……” 椅子往后挪出去几分,李璟岱抱起手臂,定睛看着徐莉,没有丝毫波动。 他太了解眼前这个女人了。 金丝雀的千里朝凰,底色不过是不甘和渴望。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工具”,是她刻在骨子里的本能。而当年那个酷暑天被扔到李家门口在襁褓中啼哭的婴儿,恰巧是李璟岱无法磨灭的逆鳞。 就在这时,置于桌面的诺基亚手机突兀响起铃。蓝宝石玻璃屏幕上跳动“沈小姐”的字样。 “沈小姐的电话?”徐莉眼尖,“快接啊!” 李璟岱蹙眉,徐莉已抢先一步,热情地替他应承下来。 “哎呀,沈小姐啊!找阿岱?明天打高尔夫?好啊好啊!沈小姐约是他的荣幸,没问题,我告诉他,一定准时!” 电话挂断后,海潮声退得远了。 李璟岱看着徐莉那张写满算计和得逞的脸,难得调侃道:“哟,不装了?” 徐莉并不觉得抱歉,她娇嗔道:“我还不是为了你!” “我的事,不劳您费心。”李璟岱起身拿了搭在椅子上的外套。 “做什么去?” “装得我都替您累。放心,您想要的我会给。但用什么方式,我说了算。”李璟岱不再看徐莉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转身大步往外走,拉开门时回头对桌一指,笑着扬声:“说多少次了我不吃斑节虾,白灼的也不吃。” “那我下次不做了嘛……”徐莉扁扁嘴,可心里清楚,他会去赴约,也还会回来。 引擎声冲出浅水湾的宁静,李璟岱坐进宾利后座,窗外飞速倒退的霓虹在他侧脸上明灭。他让司机直接开往兰桂坊一家会员制的私人俱乐部,原定说好今夜为朋友送行。 俱乐部深处,充斥雪茄与威士忌的醇厚气息,一个高瘦的青年陷在柔软的皮沙发里,面前摆着琥珀色的液体。 “安之。”李璟岱抬手打招呼。 秦安之咧嘴一笑,往旁边让了让,推过一杯酒:“等你半小时了,来这么慢,舍不得我呀?没辙了嘛,我老娘生意重心往内陆回铺了呀。” 李璟岱没说话,仰头灌下一大口。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麻痹感。 秦安之把着杯:“怎么拉着脸?” “她意思要我娶沈小姐。” 两人即是校友也是同个圈子里的朋友,秦安之性格软猫似的,口风极严,李璟岱和他走得比较近,他对李璟岱家中事便知道些。 “意料之中。沈家,谁不眼红?婚姻不就是生意?”秦安之抿酒,他看向李璟岱,“以后想找你喝酒难了。” “谁说我不回内陆?”李璟岱晃酒杯,冰块撞击杯壁。提到“回去”,他眼底的阴霾被驱散,嘴角牵起真实弧度,“等这边捋顺,我就回去。到时候还可以去H市找你。” 秦安之挑眉,半开玩笑道:“哦?这么笃定要回去?不联姻了?港岛的花花世界留不住你?还是内陆有什么特别的人?” 李璟岱没有立刻回答。他望着杯中旋转的液体,眼前浮现出唐晏顷那张古灵精怪、充满生气的脸。他答应过了。这份隐秘期许,是他所有隐忍和奋斗的动力源泉。 “嗯,”他的声音很轻,舌尖的酒是甜的,“内陆有我心上人。” 秦安之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随后哈哈一笑,拍了拍李璟岱的肩膀:“行啊你!藏够深!哪家千金这么有福气?” 李璟岱的眉梢和唇角同时洋溢起愉悦:“少打听。” 后半夜,秦安之看着李璟岱醉意朦胧却依旧挺直的脊背,最终没让他回浅水湾那个龙潭虎穴。他半扶半拖地把人带回自己在半山的住所。 房子宽敞简洁,是单身男性的冷硬。秦安之笨拙地照顾醉酒的李璟岱,替人脱沾了酒气的外套,用温热毛巾擦拭发烫的额头。 次日下午,李璟岱在陌生的床上醒来。床头柜上有张纸条,是秦安之的字。 【走了,到H市打给你。桌上有粥。】 他揉了揉发胀的头,洗漱完出门去赴沈小姐的约。 高尔夫球场在清水湾,草坪绿得像块绒毯。沈钰穿着白色运动装,站在发球台旁笑:“李少,还以为你要赖掉呢。” 李璟岱扯了扯嘴角,刚要因迟到赔礼,球童突然小跑过来。 “抱歉打扰二位。李生,您的电话。” 李璟岱的目光落在手机屏幕,上面清晰地显示着“阿晏”两个字。平静湖面被投入了两粒石子,瞬间在心底漾开扩大的涟漪。他对球童颔首,转向沈钰。 “沈小姐,抱歉,一个重要的电话,失陪片刻。”风吹动的声音像悦耳的铃,李璟岱不由自主笑着,一只手伸进外套口袋里。 “李少真忙。”沈钰大方地摆手,笑容得体:“正好我也需要休息一下。”她指了指不远处的遮阳伞和座椅,示意自己会过去等候。 “多谢。” 李璟岱从球童手里拿过手机,滑开机盖,走到一旁接听。 “岱岱!”少年的声音里浸着蜜,隔着听筒都能听见他的笑意,“收到我寄的贺卡没?” “刚进球场前李粟拿给我,收到了。”李璟岱靠到球车边,指尖捻着口袋里的贺卡。 “看过啦?”唐晏顷问他,“我画得怎么样?” 有些粗糙的纸面,唐晏顷惯常用的素描纸,上面画着两栋未来感十足的“摩天大楼”,一栋标注“岱”,另一栋标注“晏”,充满童真,是他们的约定。 风刮过草坪,远处蔚蓝的牛尾海波光粼粼,海风带来咸甜。 “嗯,画得好。” “那你把它撕了。” 李璟岱的手猛地一顿。毫无预兆。连远处的景物都骤然模糊了一下。 “什么?” “撕了它。”唐晏顷的声音低了点,很认真,“现在就撕。” 第16章 中秋贺卡 李璟岱的指尖停留在贺卡纸边缘,唐晏顷那句“撕了它”像一枚尖针,猝然扎进耳中。 风忽然歇了,果岭上的细草垂着头,连远处海面的粼粼波光都凝在那里,成了一块冻住的巨型冰砖。 浪无法翻,在等一场未说明白的对峙。 “阿晏?”他声音低涩,尾音被微风卷散,像在问,又像在等风把玩笑话送回来。 听筒那边静默片刻,最后只剩“嘟嘟”忙音,一下下敲着。 李璟岱握着手机,指节抵着机身,冰凉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方才挥杆时稳得能落住蝴蝶的手,此刻竟发颤。回拨的按键按了三次才按准,回应他的提示音是牛尾海海边退潮的水,冷生生漫过脚背,又快又急地退了。 他抬起眼,阳光斜斜流淌过草坡,把白色沙坑照得晃眼。 沈钰坐在遮阳伞下翻杂志,影子缩成一小团,静成一幅剪影。 目光匆忙扫过去,忽被勾住! 果岭边缘的细叶榕下,少年斜倚着树干,白衣黑裤,风撩起他略微俏皮的发梢,露出发亮的银色手机壳。那件白衬衫,领口缝着极细的云纹暗绣,风一吹,针脚里的光忽明忽暗,藏着无数星辰。 是唐晏顷。 他望着这边,眼神淬了光,琥珀明亮,却又冷,隔着层结了冰的玻璃。笑意明明还挂在他的嘴角,眼尾却压着霜,没沾半分温度。 李璟岱脚边的草叶不经逗地动了动,风又起来了,带着海的咸,呛得他喉咙干疼,呼吸变得生涩困难。 没等他迈步,唐晏顷直了身,脚步轻快得像踩在云里,朝他走来,却看也没看他,而是越过他径直走向沈钰。 “姐姐!”那声音脆生生的,裹着笑,和电话里的冷硬判若两人,“一个人打球多无聊呀?” 沈钰抬了头,眼里的讶异碎成了笑:“是叫我吗?” 少年比她还高出几分,皮肤白皙细腻如羊脂玉,瞧不出年龄。 李璟岱站在原地,看唐晏顷微微颔首的样子。他从没见过他对自己以外的人这样笑,眉眼弯得像月牙,说话时的尾音带着甜。李璟岱忽然觉得被蜜蜂蜇在了左胸口,那里又痒又痛。 “当然啦。”唐晏顷的指尖轻点沈钰的手腕:“姐姐的挥杆姿势真漂亮,收杆时手腕再压一点点……对,像这样,就更利落了。” 熟稔语气像是认识了许久,愉快的攀谈看不出任何气恼,李璟岱差点误以为方才电话里的“撕了它”是场幻听。 沈钰被逗得笑出了声:“你懂高尔夫?” “妈妈喜欢,略学过几招。”唐晏顷眨眨眼,阳光落在他睫毛上,跳得活泼,“再告诉姐姐一个秘密。我来自海的另一边,嘘。” 他顺手拿起沈钰的球杆,杆头扫过草叶,带起的露珠落在他鞋尖,鞋面上绣着半朵云,湿了一小块。 风把“姐姐”两个字送到耳边,李璟岱低头看自己的鞋尖,草叶被踩贴在地面。 沈钰显然对这位不请自来的漂亮少年极有好感:“中秋节能来港岛玩,真不错。你家……” “我家做些小生意。”唐晏顷狡黠地笑着,谦逊得恰到好处,却又无声彰显着不凡,“说不定和姐姐家还有过来往呢。我叫唐晏顷。” 沈钰立刻领会:“原来是唐家的小公子?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既然来了港岛,明天我组个局出海玩,有没有兴趣?就当交个朋友。” “好呀!”唐晏顷答应得干脆爽快,顺势拿出手机,“姐姐,留个电话?” 李璟岱终是走了过去,脚步踩在草地上,几近无声。他看向唐晏顷,目光带着询问与不易察觉的焦灼。唐晏顷全然未见,正低头输号码,指尖在键盘上跳,弹出一首别人听不懂的曲子。 沈钰看看李璟岱,又看看唐晏顷,笑道:“李少,你们应该认识吧?” 唐晏顷这才侧头,目光扫过李璟岱,眼尾那点霜没化,睫毛垂下来,在眼下投出浅影。 “不认识。” 他居然说不认识他。 远处的海面翻浪,浪声像尖针划过玻璃,反光刺着人的眼睛。李璟岱抬手挡光,半天回不过神。 他没敢说话,默默看着唐晏顷存下沈钰的号码。 沈钰的手机响了,她接完起身,对李璟岱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同走到沙坑边。 “后生仔闹下脾气啫,你多让就得啦。”她指尖捻着遮阳伞的细边,眼尾扫过不远处的少年,声音放得更软,带些港岛世家小姐特有的温吞,特意说着粤语,“唐氏的场面你清楚,你心思细,知轻重,呢层关系,自然是顺顺当当最好啦。” 李璟岱望向唐晏顷,少年正拿球杆拨草玩,杆头碰着草叶,一下下,闷声。毫无前兆猛地挥杆,白球“嗖”地划破空气,没往远处飞,反倒狠狠砸在沙坑边缘,溅起一片沙粒,簌簌落在他脚边的云纹绣上。 “我知道。多谢沈小姐的提醒。” 送沈钰走时,唐晏顷撑着球杆笑得浑然天真,挥手甜甜地说:“姐姐bye bye!” 李璟岱走向唐晏顷,想要交谈。 少年把球杆塞给球童,头也不回往场外走,衣角被风掀起,领口的云纹在阳光下闪了闪。 鸟儿掠过低空,明明急着飞,却又在等什么。 李璟岱没让唐晏顷住外面,他在太平山顶有个别院。回去途中,天色变暗,港岛的灯火一盏盏亮起来。 霓虹灯光透过车窗,在李璟岱侧脸投下明暗交错的光,亮一下,暗一下,照着他没说出口的话,全被堵在喉咙里。 唐晏顷靠在副驾,脸朝着窗外。 方才在沙坑边,他攥着拳,气鼓鼓的,李璟岱看见了,终于明白他为什么气。车里的暗变得更沉,呼吸声显得很重,直到回了别院,这僵持的氛围也没能被暖灯笼散。 餐厅的长桌上摆着菜,清蒸鱼冒着热气,虾饺白胖,桌布是月白色暗花锦,绣着缠枝莲,和他们暑期画《莲池》时唐晏顷穿的那件衣服暗纹隐隐呼应。 唐晏顷坐在桌前,没动筷,脸仍是扭向窗外。 维港的夜景铺在那里,船灯如星,可少年的影子贴在玻璃上,绷直的肩线透着犟劲。 李璟岱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从外套内袋摸出那张贺卡,轻轻放在桌上。 纸角皱了,是方才攥的。 贺卡上除了造型独特的“摩天大楼”,角落还画了座小小的飞檐斗拱,红笔画的,笔触稚拙,亮得令人眼热。 唐晏顷的眼睫颤了颤,没回头。 李璟岱拿起贺卡,指腹蹭过那座飞檐。他知道唐晏顷很生气,如果不按照要求去做的话,会一直生气。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捏住贺卡两角的手指控制不住颤抖,最终慢慢撕下去,“嗤”一声,纸裂的声音在静里格外清。 撕成两半,叠起来,再撕,直到碎成一捧,散在锦桌布上,红笔画的飞檐和楼角混在一起。 天空落下来一把碎雪,窗外的货轮鸣笛,笛声低哑得像被捂了嘴,可那不能捂。 “我没要联姻。”李璟岱的声音比笛声还低,“和沈小姐,只是普通朋友。她欣赏我的能力,我尊重她的家世,仅此而已。我不能只靠你赠我那些,通过苏富比和佳士得的特定渠道套现的确可以避开家族耳目,也符合《文返》规定,我只是……不想再换出去你给我的东西,东欧需要的资金链我可以另想办法。” “你在自由港,搭上WTO东风能快速通关,造仓库嘛。可以装下轻工业品那么大的……”唐晏顷的肩膀松了松,提供策略,但不转过来,声音闷在海水中:“你明年……还回不回内陆读书?” “回!”李璟岱答得快,话音落时,桌上的鱼眼正对着他,“一定回!我在这边留人手就成。” 空气里的冷好像化了些。唐晏顷总算是转过头,琥珀重现光芒,方才眼尾的霜全融了。他跳下椅子,光脚踩在地毯上,扯住李璟岱的袖子:“我饿了。” 李璟岱心头一松,又蓦地一涩,吩咐侍佣重新热饭。 晚饭后,他们窝在沙发看维港夜景。唐晏顷缩进他怀里,脑袋蹭着他的肩,支棱着的发梢扫得他颈侧有些痒。领口的云纹蹭过他的袖口,毫无顾忌地亲密。 “说好了,你不要变卦。”唐晏顷的声音软乎乎的,带着点鼻音,“我困了。” 李璟岱僵了一会儿,才将手臂虚悬在半空去环住他,指尖不小心碰着他的后颈,汗湿的,凉丝丝的,被体温焐得发潮。怀里的人很轻,他就像揣了团云。 他慢慢拍他的背,看桌布上的贺卡碎片。红笔画的飞檐还露着个角,至少没有命令将这么好的东西扔进垃圾桶,还能留下。 “明天沈姐姐约我出海。”唐晏顷在李璟岱怀里拱着,含糊说:“我没去过公海呢。” “真去啊?” “许你和她玩,不许我玩?这世道啊,我的好友有了别的好友……等等!你难道不陪我去?” “不是……好吧。” 李璟岱的手虚扶着唐晏顷,鼻腔里全是迷迭香和青苹果甜。窗外的港景正落进他们眼中,船灯沉在水里,又浮上来。 远处货轮又一声低哑的鸣笛,混着唐晏顷渐渐匀了的呼吸声,安稳在黑夜里。 第17章 动手 李璟岱听到主卧里的说话声,将门推开一条缝,晨曦透过薄雾,抚开真丝印花窗帘,落在唐晏顷身上。 他陷在薄羽绒被里,接听电话,米色睡衣自肩膀处滑落一截,锁骨下的血脉像唐家老宅里那些盛开在瓷器上的冰裂纹。 “姐姐太客气啦,台风天确实不能出海呢。”少年嗓音浸着刚醒的懒意,桃花眼里的琥珀被长睫掩映,他半似迷蒙半似清明地望着李璟岱,指尖卷着被角绕啊绕,“现在邀请我去府上么?会不会打扰沈爷爷呢……开party啊,好哦~” 通话结束,李璟岱把松茸桂圆小米粥端进门。 “沈老爷子不敢让她带你出海。” “昨晚我就猜到了。”唐晏顷指床头柜,“还没洗漱呢,先放那儿。” 李璟岱抽了椅子坐在床旁,将小米粥搅凉。 “我比她好。” “是是是,你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啦!会纵容我在卧室里吃饭这一点就胜过其他!” “少卖乖了。只有我们俩的时候才可以。” 唐晏顷下了床,赤脚踩过地毯,衣柜门在李璟岱嘴角漏出的笑意里轰然洞开。 “她问我住在哪里,说要派车来接,叫了一帮港岛世家子女在她家办派对……我没带正装。”他拎起一套藏青西装,对着落地镜比划,袖口垂过指尖,“看我。像不像偷穿长辈衣服?” 李璟岱闻言,看向镜中重叠的影像。他们身高相差五公分,他的正装给唐晏顷穿不合体、不得体。但玻璃窗外投进来的光黏在唐晏顷身上,即使秋季,别院的泥土里仍钻出新草芽。 衣架磕碰声传来,唐晏顷重新选了一套,塑封包裹着的玄色点?衬上他的体态:“这件刚好。” “保险柜里有新做的意式西装,正好做错尺寸。”李璟岱走过去,转动黄铜密码轮,翡翠绿缎面流淌如泉。 “就要这件。”唐晏顷抓着旧西装不放,他凑近衣领深嗅,鼻尖蹭过针脚,那上面残留沉香藏红花的气味,“你穿它签第一单跨境贸易时,我在内陆算奥数题,还记得吗?是你来港岛的第一年。” 衣柜深处的樟脑丸气息冲进脑海,李璟岱想起那晚线上视频里的童真,唐晏顷总把铅笔折断在演算纸上,他得陪对方算完作业才能继续谈判。那些数字如今长成少年腕骨,从袖管里探出来。 “扣眼缝线太老派。”唐晏顷挑剔,手划过收腰曲线,“后摆开衩高度也不对。” 李璟岱看着他:“米兰老师傅总说港派西装死板。” 两人就中外各式剪裁争论近十分钟,直到唐晏顷大笑。 “以后我们画设计图,你找裁缝做来给我穿好不好?我要一百套!” “一百套怎么够穿。”李璟岱说完便抿住唇。 镜中少年眼睛倏地亮起:“等你的自贸区建成,我要每周换一套和你一起巡视战场!” “别贫,粥快凉好了。” 唐晏顷扮完鬼脸,抱着旧西装去洗漱,在李璟岱的卧房过早。饭后两人就沈钰没有邀请李璟岱的事做出分析,他被少年按进了宾利,听那满口的霸道。 “怎么?说好陪我,难道你要言而无信?她沈钰不请,我请你难道就不行?” 李璟岱败下阵,跟着唐晏顷去山顶的沈家宅邸。距他的别院其实很近,不一会儿就到了。两人前后下车,沈钰刚好从铁艺大门那边迎出来。 她瞧见李璟岱时,眼睛往后面保镖车里跟下来的李粟瞟了瞟,立即上前赔礼,解释是她以为李少太忙没时间玩就没再打扰,不想二人会一同上门。李璟岱站在唐晏顷身边,注意力不在她那,客套说谢她不嫌叨扰。 船王家的千金见惯交际局,对内陆唐李两家关系有所耳闻,沈钰应该是看出二人交情匪浅,笑着把人往沈家宅邸里引。 她主动做东招待内陆来的大家族子弟,提前向家中老人打探了唐晏顷的消息。得知这风度翩翩又不失幽默的漂亮少年竟只有十三岁时还很有些吃惊,特意从沈家一众同辈里叫了几个岁数相当的孩子,过来作陪。 不过大家都想不到,唐家这位是个善于藏拙的天才,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不合群,连行动的速度都刻意放慢了,更不会有兴趣与大部分同龄人玩。 唐晏顷看那些孩子一视同仁,就餐时同李璟岱说悄悄话:“幸好提前让沈姐姐不要大肆介绍,否则光是听那些无意义的奉承我就食不下咽了,他们好无趣。” “哦?那你瞧谁有趣?”李璟岱用公筷帮他把不顺眼的葱花一一挑拣到一旁。 唐晏顷俏皮地眨着左边眼睛:“我不告诉你!” 午餐后的庭院里欢声笑语不断,一群人要去泳池玩水上排球。李璟岱不喜靠近水源,遂皱眉推辞。正好李粟捧着他的诺基亚,另一只手还拎着工作电脑,他便借故说去休息室处理公事。 沈钰喝了葡萄酒上脸,她带着唐晏顷往露天泳池去,眼神有些散。 “他好上进。居然不喜欢玩水……” 唐晏顷密不透风地打趣:“他是个旱鸭子嘛!不会凫水呢。” 少年调侃的言辞哄得沈钰哈哈哈地笑,李璟岱在后面听到,很想辩解自己其实会凫水,只是因为童年时期和唐晏顷差点双双溺毙在泳池,他才讨厌起水源了。再抬头,他们已经走得有些远。 罗马柱廊投下阴凉,泳池浮着几只天鹅水球。穿鲨鱼泳裤的男孩们起哄时,李璟岱躲在休息室回工作邮件。 诺基亚屏幕闪烁生母讯息,李粟拿给他看。 【阿仔,煲汤送去别院发现你不在,去沈小姐家里啦?】 屋外的棕榈树被风扯得狂舞,他将手机抛回给李粟,转念想起唐晏顷三岁时那张惨白小脸。 “不用回复。我出去看看,不用跟来。” 当李璟岱再返回泳池,却四下不见唐晏顷身影。他被人群嬉闹扬起的雪白水花泼了个透凉,抓住侍佣的手不自觉上了狠劲。 “见到跟我一起来那位小少爷了吗?!” 侍佣忙指池边的假山石群,被他的样子吓得发怔,再要开口,人已经离弦似的冲将出去。 窟窿石后面响起很低的交谈声,李璟岱透过门洞看到纠缠的人影,天幕瞬间爬满乌云。 “我比李少大方,给你穿新衣服怎么样?但你要让我……” 瓷器碎在了假山幽径里,一个公子哥正蹲身掀起唐晏顷的浴衣,要去抓那光洁的脚踝,朱柿色果汁泼了满墙,那只珠圆玉润的脚在挣扎中乱踹。 对方怒道:“大陆仔装什么清高!” 李璟岱抄起刚抓到手里的冰桶砸过去,冰块与血珠顿时乱溅,他将人一把拖开往外甩,听见自己指骨磕到对方牙床上的闷响。 这边的动静太大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时之间吓得泳池周围玩闹的千金们花容失色,也将少爷们惊得目瞪口呆。 公子哥摔倒在泳池旁边,抬头看清楚背后袭击他的人,指着黑沉沉的影子:“我可听人说了!浅水湾养的野种!知道我是谁吗?凭你也敢……” 咒骂被唐晏顷抡起的石雕截断。李璟岱拦腰抱住欲扑上去的少年,温热水汽透过衬衫渗来。唐晏顷盯着那人额角的血在笑,他的睫毛沾着溅到的果汁,像蝶翅滴血。 沈钰总算赶来了,拨开凑热闹的人群时,唐晏顷丢掉石雕,见她上前挡在公子哥身前。 她刚醒酒,额发被汗湿,一张脸白里透红:“小少爷先息怒,怎么还动上手了?有什么误会可以……” 李璟岱把唐晏顷松开,冷脸盯着被打坏额头、嘴角流血的人,像在盯什么脏东西。 “误会?沈小姐是要护着?” “李少说笑了。”沈钰偏头,低声问身后人:“怎么回事?” “我……我……我哋玩下架咋……” 唐晏顷装作听不懂粤语,他倚着假山舔指尖汁水,舌尖舔过指节慢慢卷了一下,像在尝珍馐。沈钰见他忽然用舔湿的手指在石面写字。财储司三字被一把工整的叉号划掉,少年仰脸对她甜笑。 “谢谢姐姐准备的果汁,比糖葫芦还甜呢。” 沈钰见状,半个身子都在风里颤了颤。 闹了不愉快,没必要再留,李璟岱拉着唐晏顷和沈钰告辞。返程车上,唐晏顷趴窗看台风预警信号,鼻腔里哼着《东方之珠》的调。李璟岱用湿巾仔细擦他趾缝残留的果汁,关照他风太大,不要吹受了凉。 “我们送他家什么礼物好呢?廉节公署中秋大礼包如何?” 黄旗在太平山顶狂舞,唐晏顷抽回脚,轻轻抵在李璟岱膝头。风灌满车厢,李璟岱给那只冰凉的脚穿上新袜。 “台风天说这些。” “就要说。”少年吐舌,笑意满面,“你揍人时真像港岛老电影。” 雨点从黑压压的天顶砸落车窗,无数破碎的霓虹在玻璃上流淌。李璟岱数着唐晏顷睫毛,想起无辜遭殃被撕碎的贺卡。 理想国距离他们还有些路程,而台风夜的星月,从来都溺死在维港的灯海尽头。 他忽然觉得空气湿得呛人,垂头去找唐晏顷的鞋:“过程子我再解决此事。” 第18章 中华白海豚 “沈家泳池恒温系统仿的‘理想国’酒店设计思路,我们无法阻止它的开建。每个人心里的桃源不同,正如我那位旧友在建度假村类型酒店的理念上与我分道扬镳,但他仍执着地要分我一杯羹……”唐晏顷突然说起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事,扣袖扣时腕骨在西装衬里若隐若现,“去年有人在浅水湾用超声波赶海豚,记得吗?你邮件里提过生态抗议。” “迪拜的事鞭长莫及了。就连维港的每盏灯,都能照见海底的冤魂,可大家都……” 李璟岱想起那次邮件,唐晏顷刚解出黎曼猜想特解不久,回函的数学模型里,精确计算出了声波对中华白海豚繁殖的影响。 而唐晏顷的忘年交不会管这些,哄走他的方案后被利益蒙蔽了良知,着实令人不快。李璟岱不知他对此事抱以何种态度,私心却不想让对方反复记起这些,因此他住了口。 宾利驶过别院花园道,唐晏顷眯起眼睛笑:“港岛多少豪宅泳池存在非法扩容?” “76%,比如沈家,是财储司批的施工许可。所以沈小姐方才急了,她两难……”远处的闷雷突然扑过来轰顶,眼眸里投射着唐晏顷势在必得的笑容,李璟岱瞳孔蓦地缩紧,“你是故意的?” 他脑中产生一种非常不好的猜测,暴雨砸在宾利车窗上,雨声里浮着沈宅泳池的玫瑰香氛水雾。 唐晏顷没有回答,琥珀色瞳孔里透着与年龄不符的冷调,他凑近李璟岱渗血的指节吹气:“下次用伯努利方程算击打角度。” 台风到了门前,在窗外呼啦啦咆哮着,雨点击打玻璃的力道像子弹,迸溅后晕开一片混沌的水幕。唐晏顷甩掉湿透的鞋子,白袜落地毯上,像一只灵巧的鹿,飞快跃入客厅。 “李粟!去拿药箱来!”他的声音清亮地撞上穹顶,连水晶灯的流苏都为之轻颤。 李璟岱急跟在他身后走进来,深色西装裤脚沾着泥渍。他刻意避开李粟蹲下身想要擦拭的动作,目光紧紧追随着那只“鹿”。 暖黄的灯光洒在唐晏顷微湿的发梢,勾勒出一圈柔软的光晕。李璟岱的视线落在那截纤细的脚踝上,眸色渐深。 “站住。” 唐晏顷转过身,脚后跟在地毯上撒娇似的蹭了两下。眼底跃动着未散的星光,刚被雨水洗净。 “怎么啦?” “泳池边的事,”李璟岱脱下外套挂好,迈步向前时挽起衬衫袖口,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你是不是故意设局?” 李粟捧着药箱回来,正要放下箱子,唐晏顷却抢先一步接过。 “你可以去休息了。”他朝李粟摆手,自己利落地打开药箱翻找,头也不抬:“设局?那人自己送上门来找打的呢。” “他说的那些话,”李璟岱声音低沉,目光紧锁唐晏顷的侧脸:“是不是你故意引导的?” 唐晏顷转身踮起脚尖,冰凉的手指握住李璟岱的手腕。瞬间,李璟岱的手指微微颤动,想要抽离,却被更坚定地握住。 “别动。”少年垂着眼帘,长睫毛在眼下投落温柔阴影。他小心地用碘伏棉签擦拭那几处伤,“你不会疼么?” 不好的猜测的确产生痛感,那痛顺着李璟岱的血脉往四肢蔓延,再一路灼烧至心口。唐晏顷坐在沙发上,仰头时,发梢偶尔扫过他手臂,像羽毛轻拂,又痒得让人心慌。 空气中弥漫着迷迭香混青苹果的清冽,又混杂着雨水的清新,让他的呼吸快要停滞。 “财储司的那位,”唐晏顷嘟起嘴,专注地处理伤口,“仗着家世不干人事,我心疼那些海豚。” “你怎么知道他是财储司的?” 唐晏顷仰起脸,脖颈自然弯曲着:“他和我搭话时,别着财储司司长家的马会限量徽章,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李璟岱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着。他刚错开目光,就看见唐晏顷的指尖停留在他手背。微凉的体温透过皮肤渗入他体内,他觉得心尖都冷了,冷得发疼。 怪自己无能,才让唐晏顷拿自己做局。 “借力打力嘛。”唐晏顷不知那些,用纱布仔细包扎伤口,系结时故意轻轻一拉,“他骚扰我,你出手。传出去,人人都会说他仗势欺人。让你的人去收集他家黑料证据,再放出风声……” 他突然靠近,鼻尖快要碰到李璟岱的下颌,温热的呼吸里带着海水的味道。 李璟岱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等他们自顾不暇,你顺势推出跨境贸易联盟协议,以‘规范行业、保护生态’为名。阳谋既出,各方骑虎难下,港岛那些观望的势力,多半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 唐晏顷微张着唇,他在沈家喝过果汁,淡色唇瓣上可能还沾着甜香。 李璟岱猛地别开脸,望向窗外。别院的廊灯被狂风拉动,斑驳闪烁。只有发烫的耳根诉说那些难言的波动。 “我问你,”他想,他的脸一定臭极了,“是不是故意让他碰你的。” 唐晏顷从口袋里取出一块银灰色手表,表带残留沈家泳池池水的氯.气。他眨眨眼睛,将它塞入李璟岱手掌心,金属表壳被水晶灯光照出锐芒。 “在意这个?那你自己听。” 李璟岱按下播放键,一个轻浮的嗓音混杂着水声流出:“小朋友长得真漂亮,去哥哥家的马会玩?”“别装不懂,你跟李璟岱混,不就是想找个靠山?”“你让哥哥摸摸……” 录音在李璟岱阴透的神色里戛然而止。唐晏顷坐上沙发,白袜边缘轻蹭扶手刺绣,悠闲地晃着腿。 “听到第一句就想揍人了是不是?”他语气轻快,“但想想,留证据更有用。” 李璟岱说不出话,胸口被闷雷堵了个严实,要炸,炸不了。 唐晏顷仰脸看向他,态度诚恳:“我不是故意跟他去,是他在池子里就不老实啦,这叫顺势而为,你认可么?” 李璟岱摩挲着冰冷的表壳,胸口的郁结消散了些,可没散完。他欲归还手表,被唐晏顷按住手腕。 “给你。”少年指尖划过他的指缝,目光灼灼,“备份发给沈钰。沈老与唐家、李家都有往来。我们需要他们的船和航线,他们渴望我们的资源。我要你经此事一战成名,给港岛的世家们好好露一手,击垮那些成见下的污言秽语!” 金属表链贴着皮肤,残留着唐晏顷指尖的温度。李璟岱低头注视那一抹银灰,唇角勾起极淡的弧度。 窗外的狂风静止一息。 一颗石子投入湖心,涟漪转瞬即逝。 “你之前让我建仓库时,我就想着提。东欧轻工业品的渠道是有,但财储司吃相太凶,利润不容乐观。” “现在该轮到他们放低姿态抛橄榄枝了,”唐晏顷扬起下巴,露出狐狸天生的狡猾,“我查过。这位司长野心勃勃,近两年业绩漂亮,绝不会硬碰硬。静候他的佳音吧。” 窗外风声再度呼啸,脚下地表恍若跟着震颤。李璟岱心跳加速,他凝视唐晏顷,抱着那些不甘,声音低沉:“我不想放过那小子。” “你好小气。”唐晏顷笑出声,往旁边挪了挪,拍拍空位,“他不可能得逞,你只是比我预估的时间提前三分十四秒赶到了。过来坐,说说你想怎样?” 骨肉分离,天各一方,大概就不敢再仗势欺人?李璟岱漠然地想,他有的是耐心料理这件事。 他刚坐下,唐晏顷的手机就响了。 屏幕亮起光,“唐天毓”三个字跳动不止。少年撇嘴,接起电话的瞬间声线变得规矩:“妈妈?” 不知那边说了什么,李璟岱看到唐晏顷蹙眉。 “哎呀,不是我惹事,是那什么司长家那位公子自找的……那您再问问汪阿姨……台风天飞不了,航班取消了……知道啦,假已经请好了……信号不好,先挂啦。” 电话挂断,唐晏顷把手机扔到沙发上,顺势将头靠上李璟岱的肩,发顶抵着他的下颌。 “我妈,问我是不是在港岛惹事啦,命令我立刻回内陆。”唐晏顷抬头,睫毛不经意扫过他的喉结,“她消息真灵通,对不对?” 李璟岱点头,下垂的视线刚好撞入那明亮的桃花眼里,琥珀色的瞳孔中清晰映出自己的轮廓,执着而深刻。他喉结轻滚,最终低声说:“再住两天,等台风过去。” “嗯呐,多住两天。”唐晏顷伸出手,指尖在他掌心画圆,“陪你看着沈家如何反应,看财储司司长怎么手忙脚乱。我们的‘理想国’总得从第一块砖开始砌起……” 李璟岱反手握住他作乱的手指。掌心相贴的瞬间,唐晏顷指尖轻轻蜷缩,狐狸收敛爪子。他将目光转向茶几上散放的产业分布图,指尖点住黑海沿岸的港口:“这条航线,明年应该就能打通。仓库的事,你要抓紧啦!预计年净利15亿。” “美金。”李璟岱脸上彻底放晴,目光流连在唐晏顷泛着淡粉的指节上。这双手想要握住的一切,他都要夺来,奉至掌心。 “嗯!美金!” 第19章 惩罚他,不理他 落地窗上的水痕滑动,流动成画。唐晏顷的视线落到墙上那副徐悲鸿《奔马图》,莞尔一笑:“这幅画有些眼熟。” 李璟岱取过薄毯,轻轻盖在他身上:“前年你临摹的。” 客厅静谧,唐晏顷的呼吸逐渐变得均匀,他将头歪在李璟岱肩上,唇角微扬。 落地窗外的风声缓了下来,维港此夜的雨幕变得格外温柔。 不知是几点钟,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李粟的声音迟疑地响起:“少爷,徐女士到了。” 李璟岱的动作微顿,托着唐晏顷脑袋的手收紧。唐晏顷被惊醒过来,迷迷糊糊抬头:“谁?” 他尚未得到回答,玄关门已被推开。徐莉手持鳄鱼皮手包,拎着保温盒,穿一身香槟色旗袍,踩着高跟鞋走进来。 “阿仔,妈咪听说你在沈家……” 李璟岱缓缓抬眼,眸色霎时深沉如夜。方才被唐晏顷捂暖的指尖褪去温度,立刻凉了下去。 徐莉不知道唐晏顷来港,这次,李璟岱没有提前告知她。误打误撞碰见了这个场面,沙发上两个男孩子相互依偎的模样实在令她震惊,直接便愣住了。 “岱岱。”唐晏顷清脆的声音打破微妙僵局,他从李璟岱怀里撑坐起来,站起身,白袜踩在地毯上悄无声息,“我有些累,先去休息了。” 冷淡,疏离。 甚至没有给李璟岱或徐莉任何反应的时间,他便当着母子俩的面,径直朝着通往卧室的走廊走去。那个消瘦挺直的背影看上去有些紧绷,却透着不用猜测的决绝。 李璟岱的心猛地一沉。他欲起身,徐莉却抢先一步坐到了他身边的沙发上,一股浓郁的香水味瞬间侵袭了他的嗅觉。 “阿仔,唐家小少爷怎么来了?” “过中秋。”李璟岱慵懒的松弛消失殆尽,不想听她将“打探”伪装成“关切”的腔调,“您有事儿?” “妈咪听说,你在沈家同人动手了,对方可是财储司司长家的公子。闹大了会不会比较难看,毕竟他家原本……”徐莉把保温盒放到大理石茶几上,“要同沈家联姻。这等好事现在轮到你头上,你可知是为什么?” “我已经说过了,不联姻。”李璟岱的声音比他自己预想的还要冷硬几分,提到财储司司长家那个仗势欺人的东西,他胸口又开始发闷,“至于别人家的事儿,我没兴趣。” 徐莉忽然正色:“是因为他家那位公子喜欢的不是女……” “时间不早了。”李璟岱猜到她后话不会中听,他站起身,不容置喙地道:“台风天行车不安全。李粟,安排车送徐女士回浅水湾。” “阿仔!你……” “徐女士,这边请。” 李璟岱没再给徐莉说话的机会,转身快步上了楼。 走廊尽头,主卧的门早已经合拢。李璟岱快步上前,手握住冰凉的金铜门把,迟疑了一瞬。 他轻轻叩门:“阿晏?”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只有窗外渐弱的雨声,以及他自己有些过速的心跳声。 “阿晏,开门。你还没吃晚饭呢。”他压低声音,试图让语气听起来更加诚恳,“我不知她会来。这里……她平时不会过来。” 这处太平山顶的别院,是他唯一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一年前,唐晏顷用酒店设计概念从忘年交手里换到头款,固执地抛给他别院钥匙,对他说“生日快乐”“别委屈自己跟扔掉你的女人共处一室”,那真诚的眼神和体贴的话语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这里的一草一木,一事一物,与李家、唐家无关,更与徐莉无关,是他和唐晏顷的秘密堡垒。此刻,却被唐晏顷不喜的人贸然闯入。 门内依旧寂静。 李璟岱感到一种苍白的无力与愧疚漫上心头,窗外湿重的水汽好像钻了进来,紧密地包裹住他。他能想象到唐晏顷此刻的神情,紧抿着唇,漂亮的眼里盛着被冒犯后的恼怒,或者是,被背叛的委屈。 唐晏顷生气了。 他也很气,他气徐莉,更气让徐莉陷入如此局面的自己,尽管他事先对徐莉的到来毫不知情。 半晌后,他听到门里面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以及压低的、显得有些模糊的说话声。 不是唐晏顷的。 主卧的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一条缝,露出的是唐家那位沉默寡言的司机的脸。男人身形高大,几乎堵住了门口,对着李璟岱微一颔首,态度恭敬但不容商量:“李先生,小少爷说累了,需要休息。今晚由我陪护。” 李璟岱的胸口被重重砸了一拳,很痛。唐晏顷带司机来港,昨晚却没有把司机从侍佣房叫来,他以为那习惯已被少年改掉了,还以为有他在便好…… 这人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就像徐莉不该出现在这里。 李璟岱的指尖在裤缝处收紧。他看着门缝里,唐晏顷已经背对门躺在了那张大床上,只留下一个裹着丝被的倔强轮廓,连发丝都透着一股拒绝沟通的气息。 门被轻轻合拢,彻底隔绝了他的视线。 咔哒一声响,是从里面落锁的声音。李璟岱独自站在空旷的走廊里。廊灯将他的影子拉长,投在光可鉴人的木地板上。 唐晏顷很生气,带人睡他的床,让他形单影只。 窗外,台风过后的维港恢复了些许平静,只剩淅淅沥沥的雨丝,不停飘向玻璃,像叹息,又像无声的嘲弄。 他抬手,轻轻抵在冰凉的门板上,实木质感此刻成为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他不知道要怎么办。 次日的清晨在诡异的静谧和李璟岱的失眠中到来,台风过去了,雨水洗刷过的天空透出稀薄的湛蓝,阳光穿透云层,在湿漉漉的庭院里洒下柔和光影。 餐厅里,唐晏顷坐在李璟岱的对面安静用餐,和他隔着整张长桌的距离,他看到慢火熬煮的瑶柱白粥被送进去小小几口,虾饺和蛋挞一下都没有碰,当日的新鲜水果更被弃之不顾。 唐晏顷从头到尾没有与他说一句话,甚至连抬起眼皮看他一眼都没有。阳光落在少年低垂的睫毛上,镀上一层浅金,却暖不透刻意的疏离。 李璟岱觉得食不知味。他努力尝试几次想要开口,话语却在触及对方那无声的屏障时默默咽回去。 凝重的沉默被前院隐约的骚动打破。李粟快步进来,面色有些为难。 “少爷,沈小姐的车到了门外。还有……财储司司长家的公子,说是来向唐小少爷道歉。” 李璟岱的眉头瞬间蹙起,眼中掠过一丝厉色。他尚未发作,一直缄默的唐晏顷先一步放下银匙。在他的注视下,少年站起身,什么也没说,径直走向通往二楼露台的旋转楼梯。他只好对李粟摆摆手,随后立即跟上去。 露台视野开阔,可以清晰地看到铁门外停着的跑车,以及车旁靠着的、一脸焦急的沈钰,和她身后那个耷拉着脑袋的年轻男子。 唐晏顷扶着露台的白色栏杆,微微探出身。风吹起他额前碎发,脸上绽开一个极其明媚的笑容。 “姐姐。”他声音清亮,甜笑着朝下招手,“这么早呀?” 沈钰闻声抬头,明显松了口气:“小少爷早!我带郭少来给你道歉!还有我爷爷让我送份礼物给你压惊,是一幅小画,希望你喜欢……” 李粟抬头看李璟岱眼色,李璟岱举手示意,他便从沈钰司机手中接过一个细长的、包装精美的画盒,快步送了进来。 唐晏顷笑着看李粟从画盒中将卷轴取出,递到他手上时,他歪了歪头,语气天真:“沈爷爷太客气了。” 话音未落,李璟岱看见他从腰间摸出一只柳叶镖,银亮的镖刃在阳光下闪过一道锐光,精准落在被他展开了大半的画上。 少年手起刀落,毫不留情刺穿画纸,滋啦的破裂声刺耳异常。他动作流畅,表情像无辜的幼鸟,带着优雅的残忍,几下便将那幅沈老收藏多年的名画割开,然后随手一扔。 价值不菲的残骸跌出栏杆落在楼下,溅起一小片水花。 沈钰僵在原地,李璟岱看到她煞白的脸色,而她强作镇定,死命拦住要破口大骂的郭少。 唐晏顷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夺目,他拍拍手,声音带着纯粹的欢快:“替我谢谢沈爷爷,这份礼物,我真的是太喜欢啦。” 说完,他转身,没看脸色复杂的李璟岱,径直下楼去往室内。 整整一天,别院内的空气都被封锁。 每当李璟岱试图接近,唐晏顷要么转身走开,要么便无视。李璟岱将晚餐送到影音室,怕他见到自己又失胃口,只好让李粟搬来香几,碗筷全放在了门口。 唐晏顷独自一人看一部老旧的法国电影,音浪开得极大,隔绝了所有外界声音。 李璟岱在家中踱来踱去,这种感觉实在太难受,他找不到任何突破口,阿晏难哄,不给他机会。 他做错事,阿晏生气。 惩罚他,不理他。 第20章 气话 夜幕再次降临。 李璟岱处理完几封东欧航线进展的邮件,魂不守舍地走向主卧。毫无意外,他又听到了里面隐约的说话声,仍是那个司机。 当看到司机再次出现在主卧门口,李璟岱心底某种压抑的情绪终于冲破临界点,一步上前挡住门。 “阿晏,我们谈谈,”他找了一个自认为十分合适的搭话理由,“那副画不该……” 差一点,他的指尖将触碰到那抹温暖的皮肤。 唐晏顷的反应极快,李璟岱见他猛一缩手,仿佛被什么滚烫的东西灼伤,同时另一只手狠狠将门口的司机拽进房间,自己则完全躲到魁梧的身形之后。 “别碰。脏。”他的声音尖利地划破走廊的宁静,带着一种突如其来的厌恶和颤抖,“有什么该不该?难道你不知么?世人皆恶,也包括我。” 李璟岱不懂为什么他会突然说起这个,手僵在半空,所有的话都被堵回喉咙里,心脏被巨通揪住不放。 他嫌他脏吗? 是指他的出身吗? 可他无法选择出身,他无法决定谁来做他的母亲。 他也曾痛恨徐莉,为什么要生下他,让他来这世上走这一遭,以一个逢人说起便不屑不耻的身份。可痛恨又有什么用?徐莉偏要生下他,丢弃他。 所有人都嫌他,可他并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哪…… 他看到唐晏顷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极度的反感浓烈得快要化为实质。强烈的恐慌顿时扼紧他的喉咙,他近乎窒息,心里有个声音在崩溃边缘大叫。 不要! 那扇沉重的实木门,并没有让他如意,反而很快再次在他面前合拢,落锁的声音比昨夜更加决绝。 李璟岱独自站在门外,廊灯照亮他惨白麻木的脸和空洞的眼。 窗外的雨又渐渐下起来,雨丝斜打在玻璃上,像怎么都流不干的心脏的泪。 不知过了多久,耳朵里才听到了铃声,他滑开手机一看,屏幕显示8通未接来电,都来自同一个人。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胸腔里那片翻江倒海的酸涩与痛楚,下意识按下回拨键。 电话立刻被接通,那头传来沈钰略显急切的声音。 “李少?你终于回电话了!我爷爷的意思呢,请你和唐小少爷明天再来家里吃顿便饭,你看……” “那明日见。”李璟岱没精打采应下了。 他像一只没有实质的游魂,从过道里游回书房。坐在冷冰冰的书桌前,对着点亮的电脑屏幕,滑动鼠标,浏览工作邮件,敲击键盘,做出处理性回复。 邮件的内容多且杂,全是李氏贸易板块的生意相关。 自他十四岁得到小叔授权起,所有经他手的项目,从头到尾都不会有任何纰漏。这是日积月累的经验,也是先天基因里的优势。骨子里,他的确和徐莉很像,为达目的誓不罢休,在任何时候都清楚自己要什么。 过去的他一直乖顺稳重,为家族效力是他的本分,从中获得多少便利都不重要。直到暑假时在B城唐家老宅莲池边再见唐晏顷,他才转变了目标。他变得庸俗,变得奸猾,变得对家族……不忠。 “您有一封新邮件请注意查收——” 屏幕上突然弹出提醒,他并没有被惊扰,思绪保持在稳定的水平线,下意识点击,一串文字紧接着跃入眼帘。 【to小璟:听闻小晏在港岛过中秋,务必保证他的安全。——From:你的小叔,照烨。】 看清这封简短的来函后,李璟岱愤然将手中鼠标扔了出去,“咔哒”一声巨响,鼠标砸在实木桌面上。 他盯着屏幕,火冒三丈。 经山林遇险那遭,从B城重返港岛后,他隐约窥见长辈们不曾言明的纷争,着手暗中追查了唐家海外资产的持有情况。恰好他在李氏负责的贸易板块能让他掩盖真实目的,于是没被人察觉。 正因这一查,让他大致想通李氏要自小培养他和唐晏顷情谊的真正因由。 唐晏顷的外婆是海外某皇室分支的财产合法继承人,也就是说,唐天毓或成下一位身价大涨的世家掌权者,抱紧这棵即将招展的参天巨木,李氏在商业版图上无疑会实现利益最大化。 可这些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与任何身外之物无关,他只想待唐晏顷好,像唐晏顷在意他,待他好,那样。可如果他的存在本就会让唐晏顷感到厌恶,感到不快,他又该怎么相安无事地出现在唐晏顷的面前? 该死的! 到底有什么办法可以重新投胎? 答案是没有。 李璟岱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愤怒让他瞳孔张大,胸腔剧烈起伏,眼前的屏幕变得模糊,他看不清楚上面的每个字。 窗外的雨下个不停,雨势不大,淅淅沥沥飘打在玻璃上,斑驳的水珠就像他脑子里那团理不明白的毛线。 他很少要应对自己情绪上的变化,手指甲掐进大腿,随着时间推移,不知过去多久,才让呼吸不再那么急促。 没办法重新投胎,现有基础上,要怎么讨唐晏顷欢喜? 他发现他现在面临特大难题,其难度超过过往所有。因为他从未想过,唐晏顷会嫌弃他的出身,尽管这很离谱,但唐晏顷的确说了…… 说脏。 被拒绝进行沟通,他又反复推翻结论,阿晏怎么会嫌弃他这个?不可能。但阿晏真的说了。阿晏以前也不这样,但阿晏说了。会不会只是生气的口不择言?他不知道。 午时清风入门,朱红色的丹桂被刮落一地,侍佣们轻步清扫。夜雨洗过的太平山顶浮动湿润的草木气,而维港的海面仍未完全平静,水光潋滟间有暗涌流动。 李璟岱西装笔挺地下楼,试图压住生理的倦意。他看见唐晏顷已站在落地窗前,正望向远处未平的海。 唐晏顷今日未穿他的衣服。丝质白衬衫外面加了浅咖羊绒风衣,双腿被剪裁精良的深色长裤衬得更加修长。他突然期望他转过身,可又怕看到昨夜那副神情。 还在生气吗?看到自己会厌恶吗?李璟岱不知,连下楼的脚步声都放轻了。 唐晏顷听力好,从脚步声里回过头。 暖黄色晨曦镀亮他侧脸,琥珀色的瞳孔里是清冷和平静,昨夜那尖锐的厌恶好似被雨水冲走了。 “不是要去沈家么?走。” 愿意一起出门,也许情况没有那么糟糕。 李璟岱急忙跟上去。 门外灌进一股风,两人的衣角被吹得交叠,短暂触碰后又分开,在他心底最柔软处留下抓痕。 车轮碾过山路,乔木犹滴着水。午餐饭点前,沈家依山而建的宅邸映入眼帘。今日的沈家与那日派对时气象迥异,铁艺大门大敞,穿制服的家仆垂首恭立,显得庄重而克制。 沈钰将客人领进餐厅,花梨木圆桌早已布置妥当,侍者精准分汤布菜。沈老坐于主位,笑容宽和,他先关切问唐晏顷:“小少爷,先前没吓着吧?” 等李璟岱拦开侍者后拉开椅子,唐晏顷落座,撒娇般嘟嘴:“好吓人的。” 沈老一愣,继而又笑着转向李璟岱,赞其颇有血性,言语滴水不漏,既抚唐、李两家,亦未过分开罪郭家。 财储司司长郭兴陪坐,面色沉稳,偶尔附和沈老,将话题引向内地经济与港岛联动。言辞谨慎,透着圆滑与分寸。 “联动发展,的确是当下大趋势……”他几次瞥向儿子,眼神锐利如刀,带着清晰警告。郭少则明显萎靡,额角贴着的纱布让他局促不安,全无日前嚣张。 李璟岱早知道郭兴要来,应对自如,谦逊不失锋芒。席间,他注意到沈老和郭兴起初闲谈时的那份随意,随着他与唐晏顷滴水不漏的应答,正逐渐变得审慎。他们看过来的目光里,轻慢被重新评估的凝重取而代之。 唐晏顷吃得不多,举止极优雅。螺头花胶炖汤只喝了一口,对松露水晶饺似乎格外喜欢,多用了两个。听到有趣处他便微微弯眼,露出腼腆笑容,偶尔插话,声音清亮,问题天真却总能点中关节,让人无法小觑。 餐宴近尾声,侍者撤下杯盘,换上清口香片茶。郭兴放下茶盏后,看了沈老一眼,后者几不可察地颔首时,唐晏顷正将挖掉小角的榄仁马拉糕扔进李璟岱的餐盘。 郭少僵硬起身,举杯来向唐晏顷赔罪。 所有交谈声止息,唯闻窗外鸟鸣。 唐晏顷慢条斯理擦完手,抬眼时目光清澈带疑:“给我赔罪?那些不入耳的话,侮辱中伤的可不是我。这杯酒,你怕是敬错人啦。” 空气凝固。 李璟岱默默把榄仁马拉糕蚕食下肚。 郭少满脸猪肝色,看向父亲。郭兴面色沉静,只目光更深,微微点头。他咬牙转向李璟岱,再次举杯,腰弯得更低。 “李少,对不住,是我乱讲话……” “郭少言重。一点小摩擦,过去了。”李璟岱未等他说完,指尖轻抵开杯沿,动作不大,他目光淡扫对方,无喜无怒,“我向来对无关紧要的噪音过耳即忘,也不爱逞口舌之快。” 嘴硬心软唐开心:气是要生的,门是要一起出的,在家冷暴力,出门甜蜜蜜[无奈] 惊呆:咋办咋办咋办咋办咋办咋办咋办咋办[心碎]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气话 第21章 凤凰单丛 他轻描淡写地将一场精心赔罪定义为“噪音”与“小事”,从容姿态反衬得对方愈发窘迫。 “年轻人火气盛,说开便无事!”沈老适时朗声一笑,打破尴尬,他起身挥开沈钰的搀扶,“带小郭去后头转转。” 沈钰拉着扫兴的人走了,沈老拄着拐杖:“小少爷,阿岱,可有功夫赏脸喝茶?” 这里都是明白人,李璟岱点头,唐晏顷笑说荣幸备至,丁点看不出毁人藏品时的冷漠。 茶室幽静,与餐厅的富丽有所不同。 入内后,唐晏顷在雅致内敛间东张西望,摸过紫檀茶海光润,又去瞧博古架列茶具古玩。李璟岱跟在他的身边,与他偶尔小声交谈。郭兴自行坐在一边,沈老亲自沏茶,烫杯、纳茶、冲点、刮沫……动作熟稔。 茶香很快氤氲起来,驱散残余尴尬。 “这凤凰单丛,山韵特别,香气也霸道,但最考究功夫,”沈老倾茶入白瓷杯,声音温和,“水温差一点,时间不对,香涩就失衡了,白白浪费。就好比港岛各家做事,各有各法,但要行得远,总要找到大家都舒服的平衡点。郭司长,你说是不是?” 郭兴双手接茶:“沈公说的是。平衡二字,最是知易行难。”他呷了口茶,目光似无意扫过刚坐下的两个后生仔。 李璟岱正襟危坐,品茶不语。唐晏顷则微歪着头,望着茶海上袅袅白汽,仿佛对茶道美学很感兴趣。 沈老放下杯,看向李璟岱,笑容更和煦:“阿岱,听阿钰讲,你在东欧的新航线搞得风生水起?照烨好重你,后生可畏啊!我们这些老家伙当年闯海,可没这么大手笔。” 他提到了李璟岱的小叔李照烨,是知李氏长房势弱,让人斟酌答话。 李璟岱还没想好,唐晏顷忽然转过脸,眼神清亮,好奇地随口一问:“岱岱,你上次提的那个跨境贸易联盟构想,和郭司长这边沟通得顺利吗?要是能邀沈爷爷的船队来一起加入,那就更好了,对吧?” 茶室霎时寂静,唯闻煮水声滋滋作响。 沈老执壶的手一顿,随即恢复自然:“哦?跨境贸易联盟?老头子孤陋寡闻了。阿岱,方便详细讲讲?” 李璟岱心领神会,压下心头震动,与唐晏顷目光短暂交汇后,从容不迫地将那份构思缜密且利益格局清晰的蓝图娓娓道来。 沈老听着,手指轻叩茶桌,眼中欣赏之色愈浓。最终抚掌一笑:“好!格局够大,谋划周详!这事对港岛、对大家都利好!算我沈家一份!” 郭兴的笑容却淡了下去,眉心凝重地皱起。他放下茶杯,笑容里暗含抵触:“年轻人有魄力有理想,是好事。但理想终要落到实处,市场风高浪急,非纸上谈兵。很多现实困难,恐怕不是一腔热血能解决。” 按照李璟岱的蓝图来看,财储司原本与各世家间的暗箱红利要大幅锐减,沈老自然支持。郭兴不愿轻易被捆绑,可眼下自家不成器的儿子惹出大祸,他又要珍惜羽毛,亦不能明着拒绝,陷入两难。 李璟岱尚未回应,唐晏顷轻轻“咦”了一声,将众人视线都引过去。 他面上表情纯然疑惑:“岱岱,我忽然忘了,你上次说,是座头鲸的胃口大,还是虎鲸的胃口大来着?” 李璟岱心下明了,面上沉吟片刻。 “单打独斗,自是虎鲸凶猛。但座头鲸常协同作战,反而能获更丰厚长久的回报。” 郭兴脸上的笑容彻底收敛,目光深沉。他端杯又放,杯底与茶托轻碰,碰出他心中大浪。 唐家出了一位大才!小少爷只字不提海豚,却精准刺中他的权衡。 是独善其身,还是融入大局以求长远? 对方先是毁坏赔罪的名画,后是席间拒了当面致歉,接着点明“协同”与“长久”,这番勇和谋他不敢信是毛头小子的主意。加之唐李两家在内陆搅成一股绳,李氏长房虽然势弱,但幺房李照烨至今未婚,现下还放了手脚给侄子行事权,只怕有意打磨这年轻后生。 而沈老先是放任沈钰同李璟岱私下结交,今日更是直接表态看好,令他不得不重新掂量李璟岱前景。可惜,他家那个混账东西,怎就丢了沈钰这条线,成天和一群上不了台面的男人搅合,简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时间一分一秒消逝,冲茶的泉水二度沸响,郭兴额汗已出,强作镇定,拿了手巾出来擦拭。 沈老洪亮一笑,冲散微妙紧张。 “郭司长,孩子们看得明白。大家伙把航道拓宽了清理干净,船才能跑得更稳更远,港岛这艘大船才能乘风破浪嘛!这杯茶,温度正好,滋味正醇,喝着都舒服嘛!” 郭兴看一眼气定神闲的沈老,又看向对面配合无间的两个后生,他心头淤积对唐李两家的艳羡,想起外面传言李璟岱的人在私下收集郭家那些隐晦事,更愤家中孩子不长进,得罪谁不好?偏惹上唐晏顷这样的人,让他此时进退维谷。 以孩子心性来看,能将沈老送的礼撕毁,若此事不成,只怕要成他最大绊脚石。 思来想去,他最终只得缓缓点头。 事情落定,窗外阳光愈发灿烂,又闲谈片刻,李璟岱说君子一诺千金,不日就将跨境贸易联盟合作书送上门,等沈老和郭兴签字,话罢笑着拉了唐晏顷起身告辞。 沈钰和郭少自小青梅竹马,两人不知绕到哪里去玩,郭兴憋闷,说自去寻人。沈老摆手,等他走了,亲自将李璟岱和唐晏顷送至廊下。 “小少爷,常来玩儿啊。” 唐晏顷吐舌,毫不见外地凑到沈老耳边,掩着唇悄声说了两句话。 沈老听完,笑得眼角褶子全皱在了一起,直说:“好好好,一定。” 司机把车开过了过来,李璟岱过去拉开车门,护着唐晏顷的头等人钻进车内。 车窗紧闭,隔绝了外界视线。唐晏顷望着窗外迅速后退的山景,嘴角噙着浅淡的愉悦,指尖在车窗边沿无意识地轻敲着,是《东方之珠》的弹法。 李璟岱见他神态轻松,心里猫抓似的刺挠,憋了半晌终是忍不住问:“刚才走的时候,你同沈公说了什么?” 唐晏顷目光斜视他:“想知道?” “想知道。”李璟岱重重点了一下头。 沈老对唐晏顷的欣赏溢于言表,而唐氏的海外贸易大部分并不走港岛,两家有交际却鲜少走动。 近年来沈老年事已高,社交几乎都分给几房子嗣在操劳,反观唐氏掌家人唐天毓,是个事必躬亲的性子,沈家置宴若请,她几乎礼到人不到,要不是这次赶巧唐晏顷来港,哪里会见到沈老? 看沈老当时表情,说了“一定”这样的字眼,李璟岱猜是有什么约定,但具体是什么他想不出,唐晏顷思维极其活跃,虽不掩饰喜怒,可想法新颖,行事冲动易变,实在叫人难琢磨。 什么不能让他知道? 他想去捉唐晏顷的手,可又怕昨夜那一幕重演,语气便急了:“能告诉我吗?” 唐晏顷安安静静看了他几秒,眼睫垂下来,目光落在被牵握的手上,倏地抽手:“我偏偏不告诉你!” 说着将头转向窗外,哼起刚才没弹完的曲调,他不说,但李璟岱看到了他唇角的笑。 至少他不再生他的气了。 是真的不生气了,昨夜那几句,还真是气话。 李璟岱一直挺得笔直的脊背松弛下来,紧绷的弓卸了力。他眼角余光瞄过去,贪婪地汲取身旁人每一寸快乐。 他知道,这快乐源于天衣无缝的默契,源于他们今日联手赢下这一局。 天光云影里,唐晏顷笑得格外明媚。 唐晏顷与别人不同。 宾利驶回别院,尚未停稳,唐晏顷便解开安全带,问迎上来的人:“行李收拾好了?” 那司机点头:“都收拾好了。” 车内忽然寂静,李璟岱仿佛能听见自己被惊动的心跳。 “要回去了?” 能相处的时光总是匆忙而短暂,分别的时刻总是骤然间到来,让人常叹可惜。 怎么没能在唐晏顷在身边时,哄他分分秒秒都舒心。 李璟岱这样想着,垂头兀自有些懊恼。 “嗯,天晴啦。”唐晏顷推门下车,假期结束,他要立刻赶回内陆,“下次再来。” 李璟岱没有说任何不舍。 能多送一程,便多看一眼。 通往机场的路似乎比来时要短了许多。机场大厅永远人流熙攘,喧闹声包裹着每一个离别与重逢。 “年底,”李璟岱开口,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音里显得低沉,带出孤注一掷的承诺,“维港烟花汇演,我来安排位置。” 琥珀亮了亮。唐晏顷弯起唇角,干净的笑容晃了李璟岱的眼。 “好!我要最好的视角!” 登机广播清脆地响起,一遍遍催促乘客。唐晏顷朝他挥手,转身的动作干脆利落,一次也没有回头。 李璟岱是一块独自等候的礁石,他在原地站了很久,才缓缓转身,汇入反向的人流。 第22章 岁末烟花 东欧的寒流未能阻滞新辟的航线,货轮破开海的浮冰,将仓储中心里的轻工业品定期运抵目的地。脱离报表的数字如水汇流,悄然注入李璟岱的私人离岸账户。 短短数月,曾经隐含调侃意味的“李少”变了腔调,越来越多人开始以赏识角度叫他“阿岱”。 如今这称呼频繁出现在港岛深夜的不同场合里,有了奉承之意。他再也不是那个一度被视作仅靠祖荫立足、需要“唐小少爷”在身边才能站稳的软脚虾。当人们重新打量这个年轻人,过多的关注和试探,反而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岁末的维港,被华丽灯饰与冷硬霓虹照得如梦如幻。空气喧嚣,渗着海岸沿线冬夜特有的湿黏冷意。李璟岱就那样孤零零站着,站在太平山顶别院的落地窗巨幕前。 窗外灯火照进他的眼,却照不进更深处。他只是反复点亮手机屏幕。冷白的光一次次映亮他微蹙的眉间,直到一条新讯息跳出来。 【落地。等行李。冷。饿。】 四个词,好像把那个人理直气壮的鲜活气息直接推到他面前。 怕碰坏一个易碎的梦,他指尖轻触屏幕,然后收起手机,拿起外套。当手掌握住冷而硬的方向盘,掌心里突兀地生起热汗。 宾利疾驰于夜色,很快驶入机场快线的灯河,副驾上静静躺着一只被灯河照亮的保温食盒,热气在盒盖边缘凝成细小的水珠,和他掌心里的汗很像。 几月未见。那个总是梦见的身影出现时,李璟岱的目光不出所料无声定格。 唐晏顷似乎瘦了些,下颌线变得更加利落,整个人却仍就蓬勃明亮。他站在推着行李车的人旁边,四下张望。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捕捉到车窗后的李璟岱,倏然被霓虹点亮,像骤然落满星河碎钻,漾开生动又耀眼的笑意。 “又带司机?”李璟岱下车帮忙拉开后排车门,同时眼睛飘向后头去放行李箱的人。 唐晏顷埋首钻进车里:“万一睡不着嘛。” 车内有了一股干净凛冽的寒气,混着少年身上特有的清浅气息,李璟岱没再说话。 唐晏顷嗅到食物味道,眼睛又亮了几分。 “还是你贴心!”他满足地喟叹,尾音微扬。脱下手套的指尖灵巧得很,轻松拈起一只饺子送入口中。 温热的香气在车里漫开,冲淡寒意。他吃得眯起眼,像只被顺毛抚摸的狐狸幼崽,浑身散发极易感知的快乐。 “口袋里装着你的筷。” 李璟岱调高空调,热风拂过两人之间。 他从后视镜瞄那司机,听到专心吃饺子的唐晏顷含糊不清地说:“你去开车吧,我跟我朋友说会儿话。” 宾利驶往海港方向,李璟岱同唐晏顷坐在后排。 身边的人好忙,又要吃饺子,又要讲话。他不禁扬起嘴角:“你先吃完。” 定的这家餐厅有个露台,玻璃幕墙外,便是港岛最美的夜景。 露台上人潮汹涌,香槟气泡与热闹人声互相搅合。欢呼与倒计时如奔腾的潮水涌来,烟花从墨色天际轰然炸开,金紫银红,以一种近乎野蛮的绚烂,投映在黑色海面,碎光不假人手自动形成一片流动的繁星。 唐晏顷看得极专注,眼里盛满绽裂的光点,嘴角是毫不掩饰的笑,他不时扯扯李璟岱的袖子,指向特别绚烂的某一处。 “岱岱!快看那!烟花比去年的更亮!”他微微向前探身,倚在栏杆上。盛大背景之下,他的身影夺目璀璨,浑身好似散发着全情投入的热烈。 李璟岱站在他侧后方,隔半步。 这个位置能将唐晏顷所有鲜活表情收于眼底,也能替他挡开身后拥挤的人流,隔绝掉那些酒味与陌生香水味。李璟岱的目光很少投向美轮美奂的夜空,更多流连在唐晏顷被流光拂过的耳尖和那双激动之下微张的唇。 视线里,少年突然回眸,在世纪交替的倒计时里,用嘴咬开钢笔笔帽,牵起他的手。 手背痒意持续到倒计时结束,沿岸欢呼声爆发,天幕亮如白昼的霎那间,他看清手背上的字。 是一行诗。 【共欢新故岁,迎送一宵中。】 人群忽然在一次特别盛大的连环绽放中,向前涌动。李璟岱只觉得手背被猛撞了一下,再抬头,从观赏烟花到现在一直被他牢牢锁在视线范围内的发光体,竟已卷进人潮漩涡,瞬间吞没于混乱的光影之间。 “阿晏!” 他的喊声被嘈杂声捂掉了,不知道唐晏顷有没有听见,他只看到那跳跃的浅咖色在攒动的人影缝隙中一闪,旋即彻底消失。 李璟岱不顾礼仪猛地拨开身前的人潮,瞬间失去了所有的沉稳。 冬夜湿冷的空气裹上来,可他额角渗出细汗,目光如鹰急切扫视,搜寻那个总是带笑的身影。周遭喧嚣在此时又急促骤退,只余他自己压抑的呼吸声。 时间被慢放,每一秒都因焦灼搜寻而拉得很长。 不知具体过了多久,终于,在露台另一端半掩于阴影的立柱旁,他重新看到了他。唐晏顷正微微踮脚,视线四处探寻,鼻尖冻得微红,脸上带着点被推挤后的茫然,不是惊慌,甚至还有点新鲜,像只迷路却仍好奇的小鹿。 李璟岱撞开最后几人冲过去,一把死死攥住那截手腕。力道极大,指节绷紧,带出难以自控的轻颤。 唐晏顷被他拽得转身,先是一怔。待看清李璟岱脸上那副罕见的惊惶与失而复得的紧绷,他眼中的诧异褪尽,转而漾开一丝玩味,嘴角弯起对方熟悉的弧度。 “岱岱,”他声音清亮,夹杂着戏谑,奇异地穿透了周遭震耳喧嚣声,“你慌什么?” 李璟岱听出他语气里有发现趣事的得意,深吸一口气,冷空气抽入肺腑。他攥紧那只手腕,喉结滚动,竟一时失声。 唐晏顷低头看自己被箍出印子来的手腕,再抬眼时,那玩味更深了。 “难不成,你怕我丢了?”他微微歪了一下头,语气轻快得像在讲什么无关紧要的笑话,“暑假你送我那只足钏还有印象么?偷偷在里面藏带定位功能的传导器,也是怕我丢了?” 李璟岱的耳根在夜色与光影遮掩下,不易察觉地泛了红。 当时做得隐秘,最终没抵过天意,足钏被损坏丢掉了,暗藏里面的传感器也发挥余热救了唐晏顷一命。他并不觉得可惜,只是因为秘密被拆穿和旧事被重提而感到慌张。 见他不回答,唐晏顷牵住了他的衣摆。 他抿紧唇,仓促地避开那太过直白透亮的目光,望向被夜晚航灯点亮的海面,声音低到他以为能被洒下来的汽笛长鸣盖过:“只是以防万一……我怕找不到你。” “是么?监视我?”唐晏顷挑眉,非但不退,反而凑近一步。温热气息拂过李璟岱的下颌,琥珀闪着光,“不过……看在你是因为‘不想找不到我’的份上,那就算啦。” 又一朵巨大的金色葵花在夜空绽开,绚烂光芒瞬间照亮李璟岱脸上近乎呆滞的愕然。那些他精心构筑的冷静,所有深埋的情意,被对方以一种轻飘调侃的方式轻易揭穿,却又似乎在全盘接纳。 太小了。 唐晏顷还只是个刚到青春期的懵懂孩子,他想。 他更紧更固执地握牢那只手腕,哑声重复:“我不想找不到你。” 最盛大的烟花绽放在唐晏顷带笑的眼睛里,他没有挣脱禁锢,反而指尖微动,轻轻回握了一下李璟岱冰凉的手指。 “知道啦。” 后来的烟花,李璟岱看得心不在焉。掌心那截手腕的微凉和那一下回握,始终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回到别院已经是后半夜。 寒露深重,庭院植物叶尖凝着冷珠。李璟岱扫过那些过冬的生命体,视线重归换好睡衣的唐晏顷。他以为唐晏顷会立刻睡下,却看到人径直走进书房。 书桌上的台灯亮起,少年神态专注,动手铺开大幅绘图纸,拿出制图工具,周身跳跃着找到新奇玩具般的期待。 “你先睡。”唐晏顷头也不抬地挥手,语气压不住雀跃,“我有点东西要弄。” 李璟岱没打扰。 他静立门外,廊灯昏暗。 透过门缝,他看暖光下唐晏顷时而蹙眉思索,时而豁然开朗,时而得意抿唇,以及最后快速落笔的侧影。 铅笔划过纸面传出沙沙声,清晰持续,夹杂少年偶尔无意识哼出的小调,一字一句,刮在李璟岱的心膜上。那全情投入的飞扬神采,比任何烟花都更令他移不开视线。 直到天光微熹,东方既白,沙沙声与哼唱才渐渐歇下。 窗外的维港褪尽狂欢,浸在蓝灰色的晨霾中。只有书房里的台灯,亮了一夜。 李璟岱彻夜未眠。清晨,他将蒸好松茸水晶饺放到对坐的位置,配温好的牛奶。 唐晏顷下楼时脸上带着熬夜的淡倦,睫下有些阴影,但眼睛里盛着初阳般的骄傲。 他将一卷图纸塞进李璟岱怀里:“喏,我连夜绘制的。” 第23章 第一套正装 李璟岱展开图纸。 是一套西装设计稿,线条流畅精准,风格现代利落与传统含蓄精妙融合,每一处细节都恰到好处地标注出两种尺寸,分别完美契合他们现在的身形。 冬日早上的别院窗前会有很重的雾气,白茫茫一大片,就像雪白的图纸,枯树的骨骼是唐晏顷笔下线条轮廓,它欲死又重长。 轻飘的纸张捏在手里好似没有重量,更何况李璟岱不是多么细致的人,他捏得十分小心,不允许自己将设计图弄出一丝一毫的褶皱,目光聚焦于准确无误的每组数字。 “你从哪里得来我的尺寸?” 唐晏顷掩面打了个哈欠,目光从李璟岱的身形上下游弋一番:“很难么?眼睛量的,你往下继续看。” 李璟岱噤了声。 他注意到,图旁备注区,用极细的笔尖标注着几个看似装饰的细节。 一枚空心纽扣的内部结构,腰带扣内侧的微小凹槽,旁注微型传导器的嵌入与触发方式,严谨如研究院审核批复过后所出的建筑物工程图纸,却透着唐晏顷天马行空的巧思。 这是什么意思呢? 李璟岱心里冒出来某种猜测,但他不敢确信这个猜测是真的。他定在原地,像还没有学会如何正确发音吐字的初生婴儿,张了张嘴,怎么也问不出口。 “这里。”唐晏顷靠到他身边,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他,指给他看那几处细节,“还有这里。我觉得会比较符合我的行为习惯。当然啦,你要是喜欢的话,也可以要求我将定位追踪固定放在某个地方……” 少年的神态十分专注,但仍带有活泼的成分,阳光分开晨雾投入室内,映亮他侧颜,李璟岱痴痴望着少年看了半晌,直到被他博取关注似的拍了拍手背。 “你怎么还走神?没睡醒?” 李璟岱的身体优于头脑率先做出反应,他几乎来不及思考就反手握住了唐晏顷伸来拍他的那只手。 绝对干净的环境里,没有植物的地方,唐晏顷不佩戴手套。 骨骼纤细,指尖温热。 西装设计图“哗啦”垂下去一面,在他们身边晃了晃。 “可……可以吗?”李璟岱的唇已经颤得不行。 唐晏顷调皮地眨了一下左眼:“可以肯定是可以,不过要看我心情,谁知道我到时候会不会听你的?也许你让我放在腰带扣里面,我却偏偏要放进纽扣。” “不是!”李璟岱将唐晏顷的手握得更紧,他太紧张,完全忘记了控制住自己的肢体行为,“我是说,你给我这个特权,让我随时可以……可以找到你,对吗?” 室内忽然变得出奇的安静。 不知道哪里来的微风,温柔轻抚着绷直的神经。 “对。”唐晏顷挑起眉:“你捏疼我了。” 李璟岱蓦地松手,慌慌张张道:“对……对不住。” “裁缝找你在瑞士那边常用的那位,料子我库里有块不错的,回头寄来。”唐晏顷得到解放,绕开他坐到餐桌前,慢吞吞喝掉半杯温牛奶,抬眼看他时眉间才舒展,笑容明亮得意,再次肯定道:“是啦!给你特权。这样以后不论我在哪儿,你都能找到我。放心了吧?我不会丢的。” 话语中的张扬与孩子气,与行为本身的沉重,形成奇特对比。 李璟岱后知后觉,如获至宝,低头端详设计图,指腹都在兴奋颤抖,摩挲图纸上那些隐晦却甜蜜的设计。 唐晏顷盯着他,拿起一个松茸水晶饺咬下,眯起眼笑。 这是唐晏顷一整夜的心思。 李璟岱看着这份将他无法言说的不安悉数接纳并予以独特回应的“礼物”,胸腔被某种沉重又滚烫的东西填满,涨得发酸。 自中秋一别,他仅靠之前相聚数日写下只字片语的笔记本,于一百多个日夜里思念唐晏顷,拆分在一起的每分每秒,咬碎了嚼烂了铭刻于心。 他怕,怕他不配。 于是他朝着唐晏顷期望的那条路跋涉,减少睡眠、进食、不必要社交的时间,全情投入,以最暴烈的方式焚烧着自己。 他没觉得苦,他甚至认为做得不够,远远不够,那些他耗尽心力的航线、仓储、冰冷商业版图,在这一刻失去了漫漫长路上喘不过气的重量,因为他所做的一切都远不及眼前这份图纸。 可以说相当微不足道,或者说,是眼前这个愿意给他偏爱的人,过于深刻。 他将设计图重新卷好,心里琢磨着要打一个新的青铜保险箱,只用来保存唐晏顷的手稿。复印得他亲自来,李粟能做好,但他仍旧不放心,不想假以人手。 唐晏顷吃完早饭,擦起手。 “饺子好吃,但别再给我做了呀,吃多就腻啦!还有牛奶,很腥。下次换点别的花样?” 窗外的晨光彻底驱散了夜霾,维港海面在新年第一天,碧波荡漾。 李璟岱耳边有风声,掀起窗帘后飘来的,他听见自己说:“好。那下次,是什么时候?” 唐晏顷好像正在这里等着他似的,起身挑眉:“下个月我生日,你还来么?” 他望进那双含笑的桃花眼,从琥珀光里清晰看见里面渺小的自己,和那些日以继夜满溢的期待。 他没有任何犹豫。 “来。” 和之前的很多次一样,他们总是在分开前计划下一次见面,做下一个新的约定。 唐晏顷并不知道这对李璟岱来说意味着什么。或许他只是少年心性,因自小两家世交的关系才同李璟岱要好。又或许他的思想过于超前,以至于身边其他同龄玩伴都没有李璟岱那么懂他,才格外珍惜。 李璟岱没有去猜唐晏顷怎么想,他更专注于每次相见,期盼着每个约定。 很显然,B城暑假之后,他们都发生了些变化。大概是心境上的,大概,是情感上的。 除了固定的寒暑假期以外,唐晏顷会抓住机会突然造访,而李璟岱在忙碌的生活琐碎里,挤油渣似的拼命挤出空闲。 烟花汇演结束,新的一岁伊始。 第一套西装紧锣密鼓进入制作工序,靠航线获得的可观收益,直接支撑起李璟岱脱离家族外那份个人欧洲商业版图的前期布局。 有唐晏顷这颗定心丸,他不再惧怕任何社交场合,很快学会了从容应对,出入各种商宴将自己打磨圆滑。称呼的变更已经无关痛痒,甚至连庆功宴上郭兴带着儿子郭少来敬酒,他也能在沈钰的期盼目光里笑着配合。 只是席上众人不知,这个他们曾从不屑转变为接纳的年轻后生,将来会走到让绝大多数人都望尘莫及的位置上去。 事实上,连李璟岱自己也没想那么长远,此时他的心里有且仅有一笔很明确的账。 工作是工作,私怨是私怨,他不会因为私怨影响工作,但私怨仍旧要报,无非静候良机。 他始终保持着表面那份静止,在港岛一众世家看不见的地方,穿行黑暗等天光大亮,在李氏唐氏不会发现的角落,缓慢蓄势等春芽破开土壤。 他满怀期待,一心往前。 只为唐晏顷在某时某刻突发奇想,敲门光临。 转眼就到三月,纽约的雨,冷得不识时务,稀稀拉拉捶打着摩天楼的玻璃幕墙,将都市的繁华浸泡成一片模糊的呜咽。 李璟岱扯松领带,步履匆匆迈出李氏家族北美总部的旋转门。 谈判断断续续耗时整整两天,唇枪舌剑,最终以对方签署那份苛刻的并购协议告终。他疲惫地捏了捏眉心,看到岁末维港的烟花与书房透出的暖光,被时空分别成遥远且朦胧的背景。 原本他不应该出现在纽约,他应该拿着批假单子回内陆,去给唐晏顷过十四周岁的生日。 就在临出发前,他却接到李照烨的指令,赋税谈判离了他叫人不放心,要求他亲自参与这场谈判,导致直接错过时间。紧急召来的越洋电话杀光所有赴约的可能,他只来得及让李粟送去他准备的礼物。 极简的卡片,隔离污染的防护箱,一块可用于航天材料研发的稀有金属锭。 他不知道唐晏顷拿到礼物却看不到他人时会是什么表情,对方的回复是一个很苍白【哦】字,后面跟了个小小的笑脸符号,再无下文。 已经想好怎么赔罪,并构思了千字检讨,李璟岱再拿出手机的时候,却发现情况有变。 他瞪大眼睛盯着手机屏幕,确保自己没有看错。 屏幕上,属于唐晏顷的那个光点,静止在几个街区外的现代艺术馆前。 已是闭馆时间。 未读消息静静躺在收件箱里,他戳开看,竟是唐晏顷告诉他要到纽约看展,也许等他忙完,他们能简短地见上一面。 劳斯莱斯像影子一样滑入雨幕,李璟岱的心跳比引擎更沉闷。凭定位找到确切位置时,他的呼吸蓦地一滞。 艺术馆空旷的入口处,唐晏顷就那样站在雨里。 细密的雨丝将少年柔顺的头发淋得深透,软塌塌地贴在额角鬓边。他穿着单薄的卫衣,仰着头,怔怔望着艺术馆外墙巨幅的《星月夜》海报,仿佛仍在凝视画作本身。 雨水顺着他清晰利落的下颌线滑落,洇湿了肩头。然而,他整个人却在灰蒙的雨幕中奇异般地发着光。 不是维港烟花折射的绚烂,而是一种由内而外的专注与明亮,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像是吸收了所有阴霾的天光,燃烧着纯粹到撼人心魄的洞察之火。 李璟岱推开车门,抓起黑伞疾步过去。 伞面倾斜,隔开冰冷的雨,但并未遮挡那团火焰,只给出一片阴影,笼罩住仰头的少年。 唐晏顷陷入某种李璟岱无法捕捉的深思,他陪着他站了十几分钟。十几分钟后,唐晏顷回神,视线从海报上剥离,转向李璟岱。 “你忙完了?”他语气轻快,好似他们不是站在纽约春日的冷雨里,而是在阳光明媚的咖啡厅。 心情不错,这意味着李璟岱那发自肺腑的千字检讨还未背出,就已顿失用武之地。 李璟岱的目光扫过他湿透的衣衫,眉头微蹙,顾不上致歉,而是问他:“怎么不进去等?或者找个地方避雨。” “刚出来没多久,忘了时间。”唐晏顷满不在乎地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随即猛地抓住李璟岱举着伞的手腕。 指尖冰凉,裹满了雨水的湿意,力道却很大。另一只手冲出伞面,指向那幅巨大的海报。 “岱岱,我看到它了,真迹!”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拔高,清亮地穿透雨声,唇角扬着满足,“我以前只觉得它很美,很有趣,但刚才!我好像……好像摸到了它的心跳。” 第24章 纽约《星月夜》 李璟岱沉默地看着他,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腕,感受那冰冷的指尖和滚烫的热情交织传递来的复杂触感。 “什么叫做……摸到了它的心跳?” “你看那漩涡,”唐晏顷的眼睛紧盯着画作,经过时空隧道穿透海报,再次接近原作的每一笔触,“不只是星空在旋转,是整个世界都在挣扎!在燃烧!” 冷雨失去温度,沿街下水道窜出被淹的老鼠,鬃毛耷拉着,眼睛很圆润。 李璟岱想到夹缝求生的险要,眼角的余光瞄着老鼠。 他并非每回都能够读懂唐晏顷的心思,也不是每次都能理解透彻唐晏顷那些离奇的妙想。 艺术家的世界很难猜的。 “你说挣扎,我只知道梵高那时候过得挺惨。”他问:“你还看出什么了?” 那只湿哒哒的老鼠“嗖”地奔过了街,藏进灌木丛没了影子。 唐晏顷怔然,停顿了一会儿,也许在寻找措辞,一秒过后,眼中琥珀光芒更盛。 “我看到了最蓬勃的生命力和希望!” 李璟岱若有所悟。 B城唐家老宅的《莲池》和眼前的画面突然间在脑海交错,他恍惚回到那个只有柴火噼啪声和茶匙搅动玫瑰浆液声的小厨房。 他凝视唐晏顷被画作印亮的脸庞,那上面没有丝毫因雨淋湿的狼狈,更没有未能共度生辰的怨怼,有的只是一种因深刻理解而产生的狂喜与坚定。 “人们往前走的路,大概都是这样吧?”唐晏顷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李璟岱,雨水顺着他年轻的脸颊滑落,像泪,又像是洗礼的圣水,“力量藏于挣扎之间,希望诞生孤独之中!” 下一瞬,他松开手,向后跳开一步,在李璟岱错愕的凝视下,彻底脱离黑伞的庇护,再次回到雨中。 少年张开双臂,仰起脸,任由冰冷的雨点落在他的发上、脸上、身上。 他又往后退出去一步,转过身,朝前狂奔,大声笑道:“我好像找到了那条路了!岱岱!我们一起冲吧!” 李璟岱下意识想上前再为唐晏顷遮雨,手臂却僵在半空。 他看着雨中奔跑的少年,蓬勃,明亮,无畏。 天地间所有的灵气与勇气,统统往同一个方向汇聚,在一场冷雨中进行着某种庄严宣誓。 一起冲吧。 片刻,李璟岱丢开伞,也奔入雨中。 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羊毛大衣,飘进西装外套,他却只看到前方身影,那个身影似乎有着无穷尽的吸引力,吸引万物。 会发光,会发亮,哪怕是在雨天,也让人痴,叫人狂。 引擎和喇叭声离得很远,象征光明的纯白卫衣和代表阴暗的深色西装,活力四射的运动鞋和落落大方的皮鞋,挤压潮湿的命运洼地,他们沐雨同奔。 李璟岱快步跑到了唐晏顷身边,不由分说将人拉住,带往最近一处相对干燥的区域。 “会生病。”他言简意赅,除掉自己同样湿了大半的羊毛大衣,再将没怎么淋湿的西装外套脱下,裹在唐晏顷身上。 外套还带着他的体温,和沉香藏红花的气息。 唐晏顷抓紧外套,脸颊泛红,却笑嘻嘻地看着他:“你都湿了。” 李璟岱看着他清透发亮的眼睛,喉结猝不及防滚动了两下,声音在雨声中显得低沉而清晰。 “生日礼物,还行吗?” “喜欢!那块钛合金铸锭很有意思,我正好有个新想法,稀土也能……”唐晏顷险些被带偏,但随即又摇摇头,“先不说这个啦。你那边呢?搞定了吧?你看起来……虽然很累,但心情不错。” 说这话时,他凑近打量李璟岱的脸,引得李璟岱满脸恐慌,条件反射往旁躲。 心情不但不错,准确地说是极好。 已经不用再想以何种口吻背诵检讨书了,唐晏顷的心情和纽约的天气变化似的神鬼难测。当李璟岱以为他会很生气,板着脸嘟着嘴,沉默着不理人,或是给出什么新的惩罚,他却并没有为原本该生气的事大肆发作,反而在重逢时对人笑。 “嗯。”李璟岱的嘴角极轻微地牵动了一下,眼底的疲惫被一层浅淡的亮色取代,“你指哪件事儿?我办了两件。都刚签完字。好消息是Lin答应了。” 唐晏顷瞬间睁大眼睛:“前汇丰私行那个Lin?你光听我上次电话里一说就把他挖来了?!” “是他主动选择。”李璟岱纠正道,语气平稳,微微扬起的下颌泄露他的自信,“有他加入,资金渠道和合规框架的搭建会快很多。离你的‘理想国’更进一步。” “太好了!”唐晏顷兴奋地几乎要跳起来,全然不顾身上还裹着西装外套,“我就知道你最棒啦!” 然而,喜悦之后,他微微偏头,眼神里交织着计算和灵光,那是一种李璟岱无比熟悉的、唐晏顷要开始“搞事情”的前兆。 “不过,岱岱。”他语气变得认真起来,“是我一个人的‘理想国’么?” 李璟岱哑口,呆住了。 “问你呢?”唐晏顷嘟嘴。 他最怕他这样。外面的雨正汇成薄幕,在李璟岱眼里绵绵蒙蒙。他像犯错后仓皇逃窜的犬,垂下头,缩在角落低声呜呜。 唐晏顷固执地紧盯着他,眼神在直白地向他传达,他邀他共赴可观的人间盛宴,誓约已经成立,他不是独木难支。这个关于未来的畅想和行动,让他发抖,让他相信。 他终于在那无比坚定的目光中败下阵:“是我们的……” “对嘛。不过呢!”唐晏顷满意地笑起来,又进入下一个构想,“像Lin这样级别的人,一个个去谈,去挖,太耗时耗力了。你得有个……‘池子’。” “池子?”李璟岱盯着天际缓慢移开的乌云。 “嗯呐嗯呐,就是池子。”唐晏顷往前跨出一大步,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将一大步改为一小步,双手比划着,“一个能持续不断吸引顶尖大脑,并且能让他们为我们所用的‘池子’。” 李璟岱凝视着他靠前的侧影:“比如?” “智库。”唐晏顷吐出两个字,清晰而果断,“不只是一个顾问委员会。是一个活的、能自我演化的思想引擎。吸引那些不甘平庸的头脑,那些能看到未来并愿意亲手参与建造它的人。给他们资源,给他们彼此碰撞的机会,给他们实现最疯狂想法的舞台……” 李璟岱在心里默默重复那两个字,在海外搭建私校联盟的设想也许正好能衔接上唐晏顷说的“池子”。 乌云走远了,唐晏顷的眼睛越来越亮。 “让他们为我们提供最前沿的洞察和解决方案,而我们,筛选、整合、投资、实现。这比到处挖现成的人,效率高得多,也有趣得多。你认为呢?” 整个空间变得异常安静,仿佛在聆听少年的奇思妙想。 李璟岱安静地听着,看着唐晏顷因为激动而更加鲜活生动的脸庞。他的思维早已飞跃到了李璟岱未曾细想却无比认同的远方。 这不仅是又一个古灵精怪的点子,更像是一个战略雏形。 他想起新年伊始那份精密的西装设计图,想起那句“我不会丢的”。 此刻,唐晏顷递给他的,是另一把钥匙,不止是为了让他找到他,更是为了让他们一起,更加明确地找到未来。 “好。”李璟岱一锤定音,“就建你说的这个‘智库’。” 时代不乏精英,航船能穿行整个地球,而英明又疯狂的掌舵者才是真正寥寥无几的稀缺。 雨停了。 “保镖盯得紧,先回去换衣服。”李璟岱的目光从大厦角落收回来,停在唐晏顷滴水的发梢上,“你需要热水澡和热食。” 唐晏顷弯起眼睛,顺从地跟上他的脚步,裹紧带着李璟岱体温和气息的外套,嘴里还在兴致勃勃地嘀咕。 “第一批人选我有个清单了……回去就写给你……你对智库有没有想法要补充,或许我们换个更酷一点的名字……” 劳斯莱斯到了眼前,李璟岱拉开车门,让唐晏顷先坐进去。冷空气被隔绝,车内温暖的暖气缠绕上来。李璟岱收起伞,坐到唐晏顷身边。 他们回了曼哈顿中城一栋大楼,电梯匀速上升,镜面墙壁映出两个沉默的身影。 李璟岱的羊绒大衣往下滴水,唐晏顷裹着他那件湿痕未干但依旧挺括的西装外套,被重新戴好手套的手抓着他外套下摆,露出一颗毛茸茸脑袋,好奇打量着镜中影像。 直到电梯Open提示音响起,那手也没要放开的意思。 公寓大门被管家从内悄无声息地打开,温暖干燥的空气夹杂着薰衣草香氛的气息扑面而来。 唐晏顷轻轻蹙眉,先一步往里走。 室内是极简现代主义风格,窗明几净,视野开阔。巨大落地窗外,城市天际线被黯淡添笔,将这张经济晴雨表呈现出某种神秘感。 “少爷,唐小少爷,下午好。”管家躬身。 “准备热水和换洗衣物。让厨房送些易消化的热食上来。”李璟岱脱下大衣,顺手接了唐晏顷肩上滑落下来的西装外套,递给一旁的李粟,“你去把香氛换掉。” 李粟接过衣物,答了声“是”,跟管家一同转身走开。 唐晏顷拉着李璟岱的胳膊,脱掉鞋袜,踩过铺着柔软羊绒地毯的地板,好奇地四处打量这个临时的“家”。他走到落地窗前,鼻尖贴上玻璃,看着脚下车流光河淌成血管。 “视野不错嘛。”他评价道,呵出的气在玻璃上晕开一小片白雾。 “勉强,家里安排的。”李璟岱走近时说:“离李氏大楼近。” 唐晏顷回头,他眼里的好奇被什么东西叫停了,别开脸说:“主卧在哪,我去洗澡。” 泡在次卧浴缸里的半小时,李璟岱一会儿拿浴盐,一会儿又拿洗发水,最后把一杯醒好的酒浇进水里,才蓦地回神,猜出些唐晏顷情绪突变的因由。 他将身上泡沫冲干净,顾不得擦干水珠,迅速套上家居常服往外走。走到主卧门前,又突然想起来,唐晏顷洗得仔细,通常要一小时才会整理好。 于是他绕去客厅里,趁人还没好,再将周围巡视一遍。确保先前的薰衣草香氛被淡淡的沉香味取代,餐区导台已经摆好两碗热腾腾的云吞面和几样爽口配菜,一众侍佣都按照吩咐避至楼下。 他的视线扫过了客厅区域,快步走去,动手收拾起七零八落的书籍和报表。 唐晏顷用毛巾胡乱擦着仍在滴水的头发,从卧室过来的同时,正好瞧见他手忙脚乱。 “噗。”少年笑出声。 第25章 国际象棋 李璟岱看着他接近自己,然后陷进被收拾出来的沙发一角。 方才入门时那丁点不悦消失,唐晏顷面带愉快笑意。他已换上李璟岱准备的棉质睡衣,宽大领口处露出伶仃的锁骨,整个人显得更小了,像不小心闯入成人世界的精灵。 李璟岱错开了视线,放下手里一叠报表:“我去给你拿吃的。” 这次食物换了新花样,唐晏顷胃口好似猫儿小,没一会儿就吃好,擦了嘴,舒服地眯起眼。 李璟岱坐在旁边,呆呆看着他。 手机铃音忽然尖锐地响起,打破室内短暂的宁静与温馨。唐晏顷捞过手机看到来电显示,夸张地朝李璟岱做了个鬼脸:“我妈。” 李璟岱收拾碗筷,起身要走,被温热的手抓住手腕。 唐晏顷按了免提键,声音变得乖巧。 “妈妈?” “你做什么跑去纽约?央美附中不想上了?”电话那头的女声即便隔一段距离,也能听出其中严厉。 唐晏顷没有松手,食指指尖无意识地刮着李璟岱的手腕,李璟岱整个人唰地坐直。 “哎呀,我看展嘛。况且,我跟学校请过假啦。” 唐天毓这次似乎非常不高兴:“我是不是说过了,你不要乱跑,国外很乱,小时候在美洲你大姨家……” “喂?信号不好呢,先这样啦!拜!” 他不耐烦听唐天毓絮叨,说完不等对方反应,立刻挂断电话,像是完成一项艰巨任务,松开手时,下巴往前扬了扬。 “你收拾呀。” 李璟岱收走碗筷,端回温好的一杯奶拿给他。 他眉头立刻又皱起抗议:“牛奶腥味重。” “换了骆驼奶。”李璟岱眼含期待,“据说更温和,你先尝尝。” 唐晏顷将信将疑地尝了一小口,眼睛眨了眨,还能接受,于是又喝了一大口。他放下杯子,唇上沾了一圈淡淡的奶渍,他自己毫无察觉,却惹得李璟岱眼热。 “下一局?”他看向客厅一角摆放的国际象棋棋盘。 唐晏顷兴致不错:“好啊!来!” 偌大的公寓里,只有他们两人。 棋局刚开始,唐晏顷的注意力似乎还在棋路上,但李璟岱知道,他之前在车里的思绪并未断掉。 果然,唐晏顷拈着一只“马”在指尖把玩,目光已穿透棋盘,落于更遥远的宏观图景。 “航线既然稳了,东欧的仓储中心也该玩起来,”他声音轻巧,内容一针见血,“那能运的,可就多了。” 棋子落下,“哒”的一声。 李璟岱抬眼看他,移动了一步“兵”。 “南美的稀有木材。”他也动一步。 “中东的石油。”李璟岱紧跟出一步。 “非洲的矿!很多好东西……”唐晏顷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棋盘边缘,眼瞳里光芒闪烁,“仅靠现在这些轻工业品赚的利润,够你打点关系,应付家族scrutiny。但要打造全新的商业帝国,还差得远。” 他微微前倾,压低声音,像在与李璟岱说悄悄话。 “你现在,就像在‘卧薪尝胆’,那眼光就要放长远。真正的砝码,是资源,是能卡住别人脖子的硬通货!” 李璟岱沉默地看着棋盘,透过眼下棋盘看到李氏家族全局。 他的父亲李重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若没有与贵女汪文慧联姻,没有唐天毓这位至交,甚至无法进入家族生意场。小叔李照烨只手遮天,明面上对他放权,实则事事把关查他查得极严。 半晌,他才开口:“我知道。但我没那么多资源去撬更大的盘子。我的一切,目前都依附于家族。做得再好,在他们眼里也终究只是个……工具。” 唐晏顷忽然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没有嘲讽,而是一种近乎锐利的洞察和兴奋。他伸出手,不是走棋,而是用手指点了点棋盘本身。 “岱岱,你看这棋盘像什么?” 李璟岱一怔。 “像不像现在的美洲市场?”唐晏顷眼睛雪亮,下巴微扬,“看起来规则清晰,阵营分明,人人都想当王当后,攻城略地。可他们并不曾想过支撑这一切的底层逻辑是什么。” 美洲市场,唐老近几年都在考教李璟岱,因此他立刻就明白过来唐晏顷所指的底层逻辑。 “是杠杆,是风险,是建立在流沙之上的高塔。我看过他们最新的房市开盘数据,美联储早期的连续加息拉低了流动经济。” 唐晏顷眯着眼睛点头:“我看了几家主要投行的内部财报,他们的Leverage正在……” 李璟岱猛地睁大双眼。 “你进人系统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 “怎么?”唐晏顷嘟嘴,一副要耍赖的样子,“这是什么时代?我凭本事进的。许他们放火不让我点灯啦?没这样的道理。” “那不一样,阿晏。性质不一样,市场经济关系到的是每一个普通老百姓的人生,不论国籍,波及面太广泛了。” 唐晏顷不听这些,语速加快,如同拨弄着算珠:“你急什么啦,我没要做什么,只是看看。这种悬崖上跳芭蕾的动作,难道不是因为他们本身过于贪婪?”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斜眼乜着人,放缓了说: “你觉得,这座高塔还能稳多久?” 一道闪电骤然划破迷雾,李璟岱的瞳孔,在他话音刚落时剧烈收缩。 谈判桌上听到的只言片语,财经简报里隐晦的担忧,市场那异样的狂热感,在这一刻被唐晏顷的话串联起来,指向一个清晰而可怕的结论。 室内静谧了片刻,空气变得稀薄。 “风雨欲来。”李璟岱的声音低沉下去,目光锐利地看棋盘,“不是小风小雨。是……足以摧垮很多根基的金融海啸。” “Bingo!”唐晏顷打了个响指,脸上是发现宝藏般的喜悦,“而且不止于此。我们眼前这台发动机要是熄火,全球经济都得跟着感冒。” “那你做了什么?”李璟岱的话开始颤抖。 “我没做什么。”唐晏顷稳坐,“真要说的话,我把这个信息透露给我那位美国网友了,至于他能否力挽狂澜,依我所见是不太可能,就像他们坚持认为这场暴雨不可能来。哈,谁知道呢?” 李璟岱终于松了一口气,笑道:“也算仁至义尽。那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唐晏顷的手指,在棋盘上空划过。 “等。等这场人性的贪婪酿造的暴雨落下来。在此之前,”他的眼神像孩童天真,“你用尽一切办法,把自由港的仓储、航线网络,打造成最坚固的诺亚方舟,囤积尽可能多的——现金。我来搭建智库,你负责将其撒出去。” 李璟岱接上了他的思路,用冷静语气做决断。 “一旦暴雨降临,在废墟之上,用最低的价格,抄底那些优质的资产、资源、甚至是……技术。开启‘理想国’的基建。” 棋局已被遗忘。 他们隔着棋盘对视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与共鸣。 李璟岱无法形容那些感觉,他想,那或许是超越年龄的智慧碰撞,是灵魂层面的高度理解,是惊世骇俗的蓝图。 而这些,全都独属于他们彼此。 唐晏顷看着李璟岱,忽然轻声说:“我真期待你成年。” 这句话里包含的意味远不止于年龄,更像是一种对未来的无限期许,期待他们一起早日挣脱束缚,真正展翅。 李璟岱的心被这句话烫了一下。他侧目望向窗外,掩去眸中翻涌的、过于复杂的情绪。 窗外,天际线依旧黯淡,可他的眼里却升起了曙光。 放在桌上的手机铃声突兀震动,这次是李璟岱的。屏幕亮起,显示来电人——“小叔”。 李璟岱微微皱了皱眉,他拿过手机,起身走到窗边接听。 “是……我明白……情况很急吗?……好,我知道了。我会尽快安排航班返回。” 他挂断电话,转过身时,抱歉地说:“港岛那边有急事,小叔让我立刻回去。” 唐晏顷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他立刻就扭过头,一把推乱棋盘,动作飞快地起身往卧室方向走,背对着李璟岱,声音闷闷的。 “我困了。去睡了。” 那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情愿和孩子气的别扭,仿佛这样就能阻止离别的发生。 李璟岱站在原地,静静看着他,直到那背影消失在转角,通道感应灯熄灭。他什么也没说,放轻了脚步,拿了西装外套,悄无声息地关门。 公寓大门轻轻合上,整个空间寂静无声。 确认李璟岱已经离开后,唐晏顷才从黑暗里慢慢走出来。 窗外冰冷繁华的光映亮他毫无睡意的脸,那双总是盛满笑意和灵动的眼睛里,此刻只有一片空落的寂静。 没有去而复返,只有空气中残留着的、抓不住的、很快会消散的沉香藏红花味。 唐晏顷是一个孤独的孩子,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他讨厌所有形式的告别。 尤其是与李璟岱的告别。 他闭上眼睛,心里只有一个固执的念头,在那里盘旋不去。 唐晏顷永远都不会为李璟岱送别。 永远。 第26章 从阳光里坠落 录取通知书安静地躺在书桌上,却未能驱散李璟岱眉宇间积压的云翳,数日前纽约雨夜的不欢而散至今在心间盘桓。 他只能将行程排得更满,更加卖力往“理想国”走,达到每个与唐晏顷的约定,譬如,顺利拿下内陆顶尖学府的入场券。 李氏内部反应微妙,小叔李照烨在越洋电话里的“祝贺”听不出几分真心。父亲李重山则只嗯了一声,转而交代他别的事,让他立即动身前往法国。 行程仓促。直到抵达L市,入住酒店,李璟岱才找到间隙,去回复那条唐晏顷的信息。 【临时工作,已抵法。L市。】 他盯着屏幕,指尖有些发凉。距上次纽约分别已过了好几个月,唐晏顷消失在走廊通道的背影,清晰如昨。他编辑了许多想解释的言辞,最后一个字又一个字全删光了。 错过他的成年礼那日,他们约定,唐晏顷一放暑假他就回内陆相见。如今二次失约…… 手机很快震动,李璟岱立刻埋头去看,看向滑亮的屏幕时,他反而又下意识闭了一下眼睛,再很缓慢地睁开。 【那我到L市找你好啦,给我一个你的位置。过几日见!】 感叹号很俏皮,李璟岱盯着那行字,嘴角牵起喜悦的弧度。 真好,没有生气。 几日后的清晨,李璟岱陪同李重山出席会谈。 谈判桌对面是当地实力深厚的能源寡头,言语交锋间,筹码与利益像两只冷硬铁臂碰撞。 李璟岱表现出色,精准的数据支持加上沉稳的应对,很快为李氏争取到预期成果。席上不少人偶尔投向他的目光里,都带了赞许。 被赞许的本人并不不在意那些,他的心早已飞向了几个街区外那个阳光明媚的咖啡馆角落—— 唐晏顷与他说好在那里碰面。 他计算着时间,只想尽快结束这场会议,等掌声稍退,他便直接起身离开。 合作方后续还准备了汇演,李重山找不到人,把李粟叫到跟前问,得知李璟岱是去会唐晏顷,追出去时人已经上了车,只好钻进自己的座驾叫司机跟去。 L市的天空是一种透明的蓝,汽车飞驰在阳光慷慨的古老街道上,车里的李重山解开了西装外套纽扣,无心看景,他那张英俊的面容板着,神情凝重,一同前去的李粟想着法子替李璟岱说话。 “是……是唐小少爷非要来,说是,给少爷补过生日……” 李重山憋着满肚子的火,用手敲着驾驶位皮椅:“快点儿,别跟丢了!” 唐李两家关系虽好,但三个月前纽约那次,唐天毓致电给他说儿子被拐出门已经非常不快,李重山自己在李氏举步维艰,很吃这层私交,此时多说无益,只能祈祷那位小祖宗人好好的。 小祖宗此刻心情很好。 提前到了约定地点附近,唐晏顷想着给李璟岱买个小小的见面礼。他怕错过李璟岱,特意叫司机等在路口,自己沿途逛了逛。 L市的街头艺术家颇有名气,他停在一个摊位前,饶有兴致地挑选着风格独特的徽章。 阳光暖融融的,少年穿着轻便的卫衣和牛仔裤,像个再普通不过的观光者。 一名穿着得体的男子接近唐晏顷,礼貌地询问市政厅的方向。 他下意识地转身指点,指尖尚未落下,另一侧一个“不小心”踉跄的行人撞了他一下,手中看似打开的饮料罐猛地倾洒,冰凉的液体混着刺鼻的甜腥气,泼溅在他的卫衣袖口和手背上。 “Désolé!”撞人者慌忙道歉,眼神却快速与问路男子交汇了一瞬。 唐晏顷的眉头瞬间蹙起。 不是普通的饮料。 一股强烈的麻痹感顺着皮肤接触点闪电般地窜开,霸道蛮横,几乎转眼就侵蚀了他的神经末梢,试图瓦解他对肢体的控制。 毒药? 他的大脑飞速判断,但身体已经先一步感到绵软无力,同时胃部开始痉挛,额上倏地冒出一层冷汗。 “没事。” 唐晏顷强自镇定,试图推开那两人离开,张口往路口喊司机的名字。 那两人非但没走,反而一左一右上前搀扶,禁锢住他的手臂。同时,一辆黑色轿车滑到路边停下。 车窗降下,露出一张带着讥诮笑意的脸。 “嗨,兄弟,需要搭车吗?”声音充满恶意的愉悦。 唐晏顷瞄到他虎口厚茧。 连环计。 问路分散注意,撞击制造机会,下毒削弱反抗能力。精心布局,必然不是谋财这么简单,难道是…… “放开!” 唐晏顷试图挣扎,但毒素作用下,平日里身手灵动矫健,此刻却像被抽掉了筋骨。 站在街口的司机抽完一支香烟,终于听见了异常动静,唐晏顷眼见着他往自己的方向飞驰而来,用标准的法语大声呵斥:“你们干什么!放开他!” 而当他冲入这条并不宽敞的街道,快到唐晏顷面前,两边巷子里接连走出十多个外国人。 前路被断,后路被截。 混乱就此爆发。 黑色轿车内又钻出三名壮汉,与先前两人一起,并非试图带走唐晏顷,而是故意将冲突升级为一场看似因口角引发的街头斗殴,引得路人迅速避退。 推搡、击打,目标却巧妙地集中在试图保护唐晏顷的司机身上。 “No!别……” 唐晏顷想喊,喉咙却被一只粗糙的手扼住。 斗殴到了最激烈的时候,黑色轿车上又下来一人,拖出一条短棍,当头朝他砸来。 千钧一发之际,唐晏顷的司机挣脱了缠斗,直直扑向他,将他紧紧护在身下。 他眼睁睁看着那根短棍,狠狠击打在司机的后颈。 一声闷响。 司机的动作戛然而止,眼睛瞪得极大,里面充满惊愕与尚未消散的护主心切,他贴在唐晏顷的耳朵边,紧涩的喉咙里挤出了一句话。 唐晏顷眼见着他被拖开,然后直挺挺地倒下去,头部重重磕在路缘石上,再无声息。 殷红的血缓缓从他脑后渗出,洇湿了灰白色的石板地。 世界的声音骤然远去。 剩下的几名L市本地雇来的打手似乎也没料到会闹出人命,动作有了一瞬的迟疑和慌乱。 极致的恐惧和绝望,引爆难以想象的能量。目睹无辜者为自己惨死,巨大的冲击和愤怒如同岩浆,瞬间冲垮毒素带来的麻痹,烧灼着唐晏顷的每根神经! 一股不属于技巧性招式的暴虐力量,从身体深处源源不断迸发。 他发出一声模糊的低吼,猛地挣脱那瞬间松懈的钳制,扑向离他最近的那个撞他的混混。 拳头、肘击,毫无章法却狠戾疯狂,全然是濒临绝境的原始反击! 那混混被打得措手不及,惨叫着倒地。 另外几人反应过来,试图围拢。 唐晏顷的眼睛赤红,视线里只有那些扭曲的脸和倒在地上的司机。 他抓起路边咖啡馆的金属椅子胡乱挥舞,逼退靠近的人,又一脚狠狠踹在另一人的膝弯,清晰的骨裂声令人牙酸。 现场一片狼藉,尖叫四起。 警笛声由远及近,尖锐地撕裂空气。 肇事者早已趁乱上车,黑色轿车疾驰而去,消失在街道尽头。 剩下的几名本地打手被唐晏顷突如其来的的爆发,打得躺倒一片,哀嚎声遍地,警方已经赶到,迅速封锁现场,控制住包括状若疯魔的唐晏顷在内的所有相关人员。 唐晏顷停下了动作。 他跪坐在一片狼藉中,跪坐在那具逐渐僵硬的身躯旁。 他握住那只垂下的手,摇了摇。 刚才爆发出的骇人力量如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虚脱和冰冷。毒素的影响仍在,身体微微颤抖。 这个世界安静极了。 陌生路人就站在离他们几步之遥外,但相对安全的位置,默默旁观发生的这一切。 他们看到精彩处,甚至还会捂一捂嘴巴或眼睛呢。 不过他们似乎不会走路,不会喊,不会叫,他们只能站在那里。 这个世界并非色彩斑斓。 血是黑,街景是灰。 警戒线外突然挤满了围观的人,他们的惊恐是灰,冷漠举起的镜头是黑。 当那些穿着制服的警察,向唐晏顷走来。他眼中的一切被按下停止键。 理想国? 智库? 各凭本事,用智慧构建更美好的未来? 看清人性的贪婪与挣扎,从中找到新的希望? 这一刻,所有宏大的、热烈的、充满灵光的构想,都在**裸的死亡、卑劣的算计、无谓的牺牲面前,变得荒诞可笑。 他所认知的世界规则,他赖以自信的聪明才智,在最原始野蛮的恶面前,如此不堪一击。 巨大的荒谬感和绝望感吞噬他,可他不认为应该这样。 不对呀。 是哪里不对? 他的手无意识伸进裤袋,将斗殴过程中快被他按烂了的那枚纽扣摸出来,然后松开手指,任由其坠落。 他坐在空无一物的天地间,听不见任何声音,看不到任何色彩。L市的天空湛蓝洁净,却什么也没映入。 阳光依旧洒出白炽,但不带有温度。 谁能告诉他,为什么他等的人,迟迟不来赴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