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一夜,风雨渐歇。次日清晨,天光透过破损的窗棂照入,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泥土的清新和未散尽的霉味。
顾柏舟醒来时,发现身上盖着祝无酒那件半干的外袍,而祝无酒本人则靠坐在火堆旁,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火堆早已熄灭,只余灰烬。他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显然守夜耗神。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在顾柏舟心头涌动,酸涩又带着暖意。他轻轻挪动身体,试图不惊动对方,但腿上传来的僵硬和酸痛让他忍不住吸了口凉气。
这细微的声响惊醒了祝无酒。他立刻睁开眼,眼神瞬间恢复清明,看向顾柏舟:“醒了?感觉怎么样?”
“还好。”顾柏舟尝试活动了一下腿脚,比昨天稍微灵活一点,但离正常行走还差得远。“就是这腿,还得劳烦祝医生多费心。”
祝无酒没接话,走过来例行检查了一番,然后将自己那件外袍穿好。“能走就出发,这里不宜久留。”
两人用庙里积存的雨水简单洗漱,嚼了几口昨晚剩下的、又干又硬的烤野菜,便再次上路。雨后的道路更加泥泞难行,顾柏舟拄着树枝,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祝无酒依旧在他身侧,适时扶上一把,或是出声提醒脚下。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日头升高,气温回暖,两人已是汗流浃背,饥渴交加。昨日那只兔子带来的能量早已消耗殆尽。
“得想办法弄点吃的。”顾柏舟喘着气,靠在一棵树上休息,脸色疲惫。他的腿支撑他行走这么远,已是极限。
祝无酒也蹙着眉。守株待兔的好运不可能天天有,这附近似乎也没有什么明显的果树。他正思索着,耳朵忽然动了动,隐约听到前方传来兵刃交击之声,夹杂着呼喝怒骂。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警惕。
“绕路?”祝无酒提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顾柏舟凝神听了一下,摇了摇头:“声音不算太激烈,人数似乎不多。去看看,万一……能捡点漏?”他指的是可能遗落的干粮或财物。这话从一个曾经的王爷口中说出,带着几分落魄的自嘲,却也是现实所迫。
祝无酒沉默片刻,点了点头。生存面前,面子不值一提。
他们小心地循着声音靠近,躲在一丛茂密的灌木后向外望去。
只见前方一片林间空地上,四五个穿着统一黑色劲装、蒙着面的人,正在围攻一个穿着靛蓝色布衣的年轻男子。那男子约莫二十出头,身形挺拔,手持一柄长剑,剑法灵动迅捷,显然身手不凡。但他似乎有伤在身,动作间略显滞涩,左肩处的衣物已被鲜血染红,在围攻下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另一边,靠近路边的地方,还停着一辆看起来颇为朴素的马车,车辕上坐着一个穿着灰色文士袍、约莫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他面容儒雅,此刻却脸色发白,紧紧握着手中的一卷书简,紧张地看着场中的打斗。马车旁,还倒着两个车夫打扮的人,生死不知。
“是江湖仇杀,还是……”顾柏舟眯起眼,仔细观察着那些黑衣人的招式路数,他们的配合默契,攻防有度,不像是寻常的土匪流寇,倒更像是训练有素的……死士或者私兵。而那个文士,气质不像普通人。
就在这时,那蓝衣男子为了格开劈向文士方向的一刀,后背空门大开,一个黑衣人瞅准机会,手中钢刀狠辣地向他后心刺去!
“小心!”那文士失声惊呼。
千钧一发之际,祝无酒眼神一凛,几乎是本能地,从地上捡起一块鸡蛋大小的石头,手腕一抖,石头如同出膛的子弹般激射而出!
“嗖——啪!”
石头精准无比地打在那黑衣人持刀的手腕上!黑衣人吃痛,闷哼一声,钢刀偏了几分,擦着蓝衣男子的肋下而过,划破了他的衣服,却未能造成致命伤。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双方都是一愣。
蓝衣男子反应极快,趁此机会,剑势暴涨,逼退身侧两人,同时目光锐利地扫向祝无酒和顾柏舟藏身的灌木丛。
黑衣人也发现了他们,其中两人立刻调转方向,朝着灌木丛扑来!
“麻烦!”顾柏舟低咒一声,知道藏不住了。他看了一眼祝无酒,两人眼神交汇,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帮那个蓝衣男子和文士!那些黑衣人看起来绝非善类。
祝无酒再次捡起几块石头,连连掷出!他手法刁钻,专打关节、手腕、脚踝等脆弱处,虽不致命,却有效地干扰了黑衣人的行动。
而顾柏舟,则在那两个黑衣人冲到近前时,猛地将手中的树枝当做长枪,灌注全身力气,一个精准的突刺,戳向当先一人的膝盖侧方!那里有个穴位,受到重击会剧痛并导致腿部暂时麻痹。
那黑衣人没想到一个看起来病弱(顾柏舟为了伪装,依旧显得很虚弱)拄着拐棍的人会有如此刁钻的攻击,猝不及防下被戳个正着,惨叫一声,单膝跪地。
另一个黑衣人挥刀砍来,顾柏舟灵活地(相对而言)向后撤步,同时将树枝横扫,攻其下盘。他的动作带着现代格斗的技巧,简洁有效,虽然力量不足,但配合祝无酒的远程骚扰,一时竟也缠住了一人。
他们的介入,为那蓝衣男子赢得了宝贵的喘息之机。他压力大减,剑光如匹练般展开,瞬间刺倒一人,伤了一人。剩下的黑衣人见势不妙,互相对视一眼,果断发出一声唿哨,扶起受伤的同伴,迅速退入林中,消失不见。
战斗骤然停止,空地上只剩下喘息声和血腥味。
那蓝衣男子还剑入鞘,先是快步走到文士身边,关切地问:“先生,您没事吧?”
文士摇了摇头,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镇定,他整理了一下衣袍,朝着祝无酒和顾柏舟的方向,郑重地拱手行礼:“在下苏晏,多谢二位义士出手相助!”
那蓝衣男子也走了过来,他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一股江湖人的英气和磊落,同样抱拳道:“在下沈烁,多谢二位!若非二位及时援手,沈某今日恐怕要栽在这里了。”他的目光在祝无酒和顾柏舟身上扫过,带着审视和好奇。这两人,一个看起来清冷文弱,手法却精准得吓人;另一个病恹恹的,招式却古怪有效,实在奇怪。
顾柏舟靠在树上,微微喘息,摆了摆手,声音虚弱:“路见不平,举手之劳……咳咳……”他适时地咳嗽了几声,将一个体弱多病、勉力出手的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祝无酒则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他的目光落在沈烁流血的左肩上:“你的伤,需要处理。”
沈烁这才感觉到肩头火辣辣的疼痛,咧嘴笑了笑:“皮外伤,不碍事。倒是二位……”他看着两人狼狈的样子,尤其是顾柏舟明显不良于行的双腿,和祝无酒那身与气质格格不入的、破烂却依稀能看出原本华美的大红衣衫(嫁衣),心中疑窦更深。
苏晏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些细节,他儒雅的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容:“二位义士似乎有所不便?若是不嫌弃,我们车上有伤药和些许干粮清水,可暂解燃眉之急。”
这无疑是雪中送炭。顾柏舟和祝无酒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两人,一个像是江湖侠客,一个像是落难文人,看起来不像恶人,而且刚刚并肩作战过,暂时可以信任。
“那就……叨扰了。”顾柏舟露出一个感激又带着几分羞惭的笑容,“在下顾……柏,这位是内子,无酒。”他临时编了个假名,并将祝无酒的身份含糊地定义为“内子”。毕竟两人穿着喜服,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内子”两个字让祝无酒的嘴角几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但在外人面前,他并没有反驳,只是周身的气压更低了。
苏晏和沈烁听到这个介绍,都愣了一下,目光在祝无酒那张昳丽绝伦却冷若冰霜的脸上和顾柏舟身上转了转,随即露出恍然又带着几分理解(或许是误解)的神情。男风在南朝并不罕见,只是这般落魄的“夫妻”倒是少见。
“顾兄弟,祝……公子。”苏晏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请上车吧,此地不宜久留,那些贼人可能去而复返。”
四人将昏迷的车夫搬上车(只是被打晕),马车虽然朴素,内部空间却不小。苏晏取出伤药和干净的布递给祝无酒,祝无酒也不推辞,熟练地帮沈烁清理伤口、上药包扎,动作专业利落,看得沈烁和苏晏暗暗称奇。
顾柏舟则靠在车厢壁上,由苏晏递过水囊和干粮,慢慢补充体力。他一边吃着,一边状似无意地与苏晏攀谈。
“苏先生这是要往何处去?那些黑衣人为何要追杀你们?”
苏晏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忧色:“不瞒顾兄弟,在下本是江州府衙的一名小小书记官,因不愿与某些人同流合污,揭露了本地官仓亏空之事,遭人构陷,被迫携卷宗上京告御状。这些黑衣人……恐怕就是那些人派来灭口的。”他言语谨慎,并未明指“那些人”是谁,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顾柏舟心中一动,江州?那是东南重镇,鱼米之乡,官仓亏空……这背后牵扯恐怕不小。他看了一眼苏晏紧紧抱在怀里的书筒,那大概就是所谓的“卷宗”了。
“原来苏先生是位为民请命的义士,失敬。”顾柏舟拱了拱手,语气真诚了几分。
“惭愧,只是尽本分而已。”苏晏苦笑,“倒是连累了沈兄弟一路护卫,还险些……”
沈烁一边龇牙咧嘴地忍着祝无酒清理伤口的疼痛,一边豪爽道:“先生说的哪里话!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就是我辈分内之事!何况先生高义,沈某佩服!”
通过交谈,顾柏舟得知沈烁是江南一带小有名气的游侠,偶遇被追杀的苏晏,便仗义出手,一路护送至此。
“顾兄弟和祝公子……这是遭遇了变故?”苏晏看着两人的情形,委婉地问道。
顾柏舟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悲戚之色:“实不相瞒,我们本是京城人士,家中做些小生意,不料遭了兵灾,家业毁于一旦,我与内子在逃难途中失散,好不容易重逢,我又不慎伤了腿……唉,只得往南方投奔亲戚,苟全性命。”他编造了一套合情合理的说辞,将王府和南风馆的身份完全隐去。
苏晏和沈烁听了,都露出同情之色。乱世之中,这样的悲剧比比皆是。
有了马车代步,行程快了许多,也免去了跋涉之苦。顾柏舟的腿得到了休息,祝无酒也不用再费力搀扶。苏晏提供的伤药效果不错,沈烁的伤势稳定下来。四人一路同行,倒是暂时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同盟。
沈烁性格豪爽,对祝无酒那手精准的“投石”功夫和包扎技术赞不绝口,时常找他说话,虽然祝无酒回应冷淡,他也毫不在意。苏晏则博闻强识,与顾柏舟颇为谈得来,从各地风土人情到时政利弊,顾柏舟往往能凭借超越时代的见识,提出一些独到的见解,让苏晏惊叹不已,引为知己。
祝无酒大多时候沉默着,或是闭目养神,或是观察着路况和顾柏舟的腿伤恢复情况。只有在需要换药或者顾柏舟腿疼难忍时,他才会主动出手,动作依旧精准冷静,仿佛不带任何私人感情。
但顾柏舟却能感觉到,在某些不经意的瞬间,比如他因为马车颠簸而皱眉时,祝无酒会下意识地调整坐姿,替他挡住一些晃动;比如在他与苏晏谈论时局,偶尔流露出属于“安王”的锋芒时,祝无酒会淡淡瞥他一眼,带着无声的警告。
这种细微的、下意识的关照,比任何言语都让顾柏舟心头微动。
夜幕再次降临前,他们抵达了一个规模不大的小镇。镇子看起来还算平静,似乎并未受到京城叛乱的大范围波及。
“今晚就在此歇脚吧。”苏晏提议道,“找家客栈,好好休整一番,顾兄弟的腿也需要找个大夫看看。”
沈烁也表示同意:“对,顺便打听打听消息,看看京城那边到底怎么样了。”
顾柏舟和祝无酒自然没有异议。能找到城镇休整,对他们的现状是极大的改善。
看着眼前略显简陋却充满生活气息的小镇,顾柏舟轻轻吐出一口气。逃亡之路似乎看到了一点曙光,而身边多出的这两个“朋友”,是福是祸,还未可知。但他知道,他和祝无酒不再是孤身两人面对这陌生的世界了。而他和祝无酒之间那微妙的关系,也在共患难与结识新友的过程中,悄然发生着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