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在林间弥漫,带着沁入骨髓的湿冷。昨夜的篝火早已熄灭,只余下一堆灰烬和残留的焦糊味。
祝无酒黑着脸,将烤干的野菜分了一半给顾柏舟,自己默默嚼着那苦涩寡淡的叶子,味同嚼蜡。顾柏舟倒是神色如常,甚至还有心情点评:“清热降火,就是口感差了点,下次争取改善伙食。”
祝无酒懒得搭理他,快速吃完,便去检查顾柏舟腿上的临时固定。布条已经有些松散,他重新拆开,发现腿部肿胀消了一些,但肌肉依旧僵硬,尤其是膝关节和踝关节,活动度明显受限。
“能走吗?”祝无酒问,语气是纯粹的医者询问。
顾柏舟尝试着动了动脚踝,眉头微蹙:“短距离慢走应该可以,但不能像昨天那样急行军了。”他顿了顿,看向祝无酒,“或者,祝医生愿意再背我一程?”
祝无酒面无表情地拿起一根较为粗壮的树枝,递给他:“拄着。想让我背?等你真瘫了再说。”
顾柏舟接过树枝,掂量了一下,笑道:“拐杖也不错,符合我病弱王爷的人设。”
两人收拾停当(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再次踏上路途。根据顾柏舟模糊的记忆和太阳的方向,他们需要向东南方向走,据说那边有几个相对安稳的城镇,远离叛乱中心。
林间的路并不好走,露水打湿了衣摆,泥土湿滑。顾柏舟拄着树枝,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很稳,但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显示他并不轻松。祝无酒走在他身侧,看似随意,实则时刻留意着他的步态和平衡,在他偶尔踉跄时,总能及时伸手扶一把。
“右边臀中肌发力不足,重心向左偏了三分。”祝无酒扶住他一次后,冷不丁地指出。
顾柏舟挑眉:“祝医生连步态分析都这么专业?”
“职业病。”祝无酒松开手,语气平淡,“不想留下后遗症就注意姿势。”
顾柏舟笑了笑,没说话,却暗自调整了发力的方式。这家伙,嘴硬心软。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树林渐稀,前方出现了一条颇为宽阔的河流,水流湍急,上面架着一座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木桥。这是通往对岸的必经之路。
两人刚走近桥头,就发现不对劲。桥面上聚集着十几个人,大多是衣衫褴褛的百姓,面带惶急,对着河对岸指指点点。而那座木桥,在靠近对岸的三分之一处,竟然从中断裂了!断裂处参差不齐,像是被什么东西强行破坏的。
“造孽啊!这桥怎么断了!”
“绕路得走两三天啊!这可怎么办!”
“听说叛军快追上来了!”
难民们的议论声充满了绝望。
祝无酒和顾柏舟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桥断了,意味着他们要么冒险渡河,要么花费数倍时间绕路。而时间,对他们来说同样宝贵。
“水流太急,泅渡危险。”顾柏舟观察着河水,摇了摇头。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下水等于自杀。
祝无酒没说话,目光落在断裂的桥面上。断裂处距离他们所在的这边桥头大约有十几米,缺口下方是汹涌的河水。如果桥体结构还算稳固,或许……
“我过去看看。”祝无酒说着,小心地踏上了桥面。桥身发出“嘎吱”的声响,但似乎还能承重。他一步步走到断裂边缘,向下望去。断裂处参差不齐,几根主要的承重木料还连着,但显然无法承受一个成年人的重量直接走过。
他蹲下身,仔细检查断裂面的痕迹,又看了看对岸。对岸的桥墩似乎完好。
“怎么样?”顾柏舟在桥头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祝无酒站起身,走了回来,眉头紧锁:“桥是被人为破坏的,切口很新。主要承重结构受损,但没完全断开。如果小心一点,或许能爬过去。”
“爬过去?”一个难民听到,立刻摇头,“太危险了!那几根木头谁知道牢不牢靠!掉下去就没命了!”
顾柏舟看着祝无酒:“你有把握?”
“没有。”祝无酒回答得很干脆,“但绕路更危险,你的腿撑不住长途跋涉,而且叛军动向不明。”
这是现实。顾柏舟沉默了片刻,看着那湍急的河流和摇摇欲坠的断桥,又看了看祝无酒坚定(或者说固执)的眼神,最终点了点头:“好,听你的。”
决定已下,两人不再犹豫。祝无酒率先再次走上桥面,他需要先过去,在对岸接应。他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几乎是匍匐前进,双手紧紧抓住两侧的栏杆(如果那几根歪斜的木条能算栏杆的话),一点点地向断裂处挪动。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到了断裂处,祝无酒深吸一口气,看准那几根还连接着两岸的主要承重木料,其中一根相对粗壮一些。他调整姿势,双手抓住那根木头,身体悬空,如同过单杠一样,慢慢地向对岸移动。身下是轰鸣的水声,冰冷的河水气息扑面而来。
他的动作很慢,很稳,充分运用了核心力量和上肢力量。这具身体虽然缺乏耐力,但柔韧性和基础力量似乎还不错。
终于,他的脚触碰到了对岸的桥板。他用力一撑,翻身爬了上去,安全到达对岸。桥这边的难民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和赞叹。
祝无酒喘了口气,看向对面的顾柏舟,朝他点了点头。
轮到顾柏舟了。
他拄着树枝,一步步走上桥面。他的步伐比祝无酒更慢,更谨慎,因为他的双腿无法提供足够的力量和稳定性。每走一步,桥身的晃动都让他心惊肉跳。
走到断裂边缘,他看着下方汹涌的河水,和那根需要徒手攀爬的圆木,脸色有些发白。这不是演戏,是真实的、致命的危险。他的腿部肌肉因为紧张和之前的劳损,开始微微颤抖。
“顾柏舟。”对岸传来祝无酒清晰冷静的声音,“看着我。”
顾柏舟抬起头,对上祝无酒的目光。那双总是清冷的眸子里,此刻没有任何嘲讽或不耐,只有纯粹的冷静和……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相信你的手臂力量。忽略你的腿,把它们当成挂件。”祝无酒的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水声,清晰地传入他耳中,“就像你当年挂在单杠上,死活不肯下来,非要跟我比谁坚持得久一样。”
顾柏舟愣了一下,随即失笑。那是医学院时候的事了,两人为了争一口气,在单杠上挂到手臂脱力,最后一起摔下来,被导师臭骂一顿。
久远的记忆冲淡了些许恐惧。顾柏舟深吸一口气,将树枝扔到一边,俯下身,学着祝无酒的样子,双手抓住了那根圆木。
手臂的肌肉瞬间绷紧。他尝试将身体重量转移到手臂上,但双腿的无力感和心理的恐惧让他动作滞涩。就在这时,腿上一阵痉挛般的疼痛传来,他闷哼一声,手一滑,差点脱手!
“啊!”桥头传来难民的惊呼。
对岸的祝无酒瞳孔一缩,心脏几乎停跳。
千钧一发之际,顾柏舟猛地咬紧牙关,凭借强大的臂力和核心力量,硬生生稳住了身体,双手死死扣住圆木,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
“别慌!慢慢来!”祝无酒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镇定,“手臂交替移动,目视前方,别往下看!”
顾柏舟依言而行,强迫自己忽略腿上的疼痛和身下的激流,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手臂和前方的对岸。他一点一点地,艰难地向前移动。速度很慢,姿势也称不上好看,但他确实在前进。
祝无酒在对岸紧紧盯着他,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随时准备出声指导或……虽然他也不知道如果顾柏舟掉下去他能做什么。
时间仿佛被拉长。当顾柏舟的手终于够到对岸的桥板时,祝无酒立刻俯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几乎是同时,顾柏舟也奋力向上挣扎。祝无酒用尽全身力气,将他往上拖拽。顾柏舟的腿在桥板上无力地蹬了几下,终于,在祝无酒的帮助下,狼狈不堪地爬上了对岸。
两人瘫倒在桥板上,剧烈地喘息着,浑身都被汗水和河水溅起的水雾打湿。劫后余生的庆幸让心脏狂跳不止。
顾柏舟看着头顶的天空,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带着喘息:“妈的……比做十台……脊柱融合手术……还累……”
祝无酒侧头看着他狼狈的样子,汗水沿着鬓角滑落,沾湿了凌乱的发丝,昂贵的喜服更是破烂不堪,哪里还有半点王爷的雍容?他扯了扯嘴角,想嘲讽两句,最终却只是淡淡地说:“还行,没给我丢脸。”
顾柏舟转过头,看向祝无酒。刚才那一刻,祝无酒抓住他手腕的力道,和他眼中未曾掩饰的紧张,都清晰地印在他脑海里。他伸出手,不是之前那种带着戏谑的揽抱,而是轻轻握了一下祝无酒还微微颤抖的手。
“谢了。”他说,声音不高,却足够认真。
掌心相触的瞬间,温暖而略带薄茧的触感传来。祝无酒身体微僵,迅速抽回了手,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硬:“能走了吗?别浪费时间。”
顾柏舟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掌,笑了笑,也撑着站起身。腿依旧疼,但似乎……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对岸的难民见他们成功过去,有的羡慕,有的依旧不敢尝试。祝无酒和顾柏舟没有停留,互相搀扶着,继续向着未知的前路走去。
阳光穿过云层,洒在泥泞的道路上,也洒在这一对衣衫褴褛、却莫名显得无比坚韧的“新人”身上。断桥与激流未能阻挡他们的脚步,反而让某种无形的纽带,在生死边缘,悄然系得更紧。
而前途,依旧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