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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作者:为食凡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冬日的冷雨,淅淅沥沥,敲打着墓园沉寂的松柏,也敲打在送葬人群黑色的伞面上,汇成一道道凄冷的水痕。空气里弥漫着湿土与哀伤混合的气息,沉重得令人窒息。


    七岁的孔弦裹在过于宽大的黑色衣服里,瘦小的身子止不住地发抖。他哭得抽抽噎噎,上气不接下气,小脸涨得通红,眼泪混着冰冷的雨水糊了满脸。那双圆润的狗狗眼被泪水泡得红肿,睫毛湿漉漉粘在一起,大颗泪珠不停滚落。


    整个世界在他模糊的泪眼中彻底崩塌。他还不懂什么叫永别,只知道最爱的爸爸妈妈此刻要被埋进冰冷潮湿的土里——而他再也摸不到他们的温度了。


    “好吵啊,别哭了胆小鬼!”表哥柯子庆不耐烦地用手肘捅了捅他,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恶。


    旁边的小表妹柯子妍穿着精致的黑色蕾丝裙,像只受惊却不忘挑剔的小天鹅,死死揪着母亲的衣角,奶声奶气地尖声附和:“妈妈,你看他!鼻涕都要蹭到我裙子上了啦!脏死了!”


    悲伤像潮水一样淹没着孔弦,他无意识地朝着那并排敞开的墓穴挪动脚步,小小的手伸出去,渴望再碰一下妈妈那双总是温暖的手,和爸爸那带着胡茬却让他安心无比的脸颊,哪怕最后一次也好。然而,手臂却被一股大力猛地拽回,疼得他一个趔趄。


    “别碰!”姑姑孔美倩尖锐的声音刺破了哀乐的低沉,她用力攥着孔弦细瘦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肉里,“说了多少遍了,不吉利!晦气!”她的脸上看不出多少对兄嫂离世的悲痛,更多的是被雨水和这场不得不来的仪式打扰的不耐烦。


    周围打着黑伞的亲戚们传来压抑的低语,像墓园里窸窣的风,冰冷而刺骨:


    “早就说这孩子八字太硬,出生时算命的就说过,看吧,果然应验了…”


    “听说出车祸的时候,他妈死死护着他,自己却…唉,当妈的都这样…”


    “他们家经营的那间‘归去来民宿’,市中心的老厝改建,地段好得很,听说很赚钱呢……”


    葬礼结束后,一位远房亲戚似乎有些不忍,上前摸了摸孔弦的头,对孔美倩说:“孩子还这么小,要不…先住我家?就是…这上学的事儿,户口可能得迁一下……”话语里的暗示,在场稍有心思的人都听得明白。


    孔美倩立刻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将侄子拉到自己身后,打断对方:“不劳烦您费心了!我是他亲姑姑,长兄如父,长姐如母,照顾他是天经地义的责任!我们孔家的孩子,自然由我们孔家自己来管!”她的话语又快又急,堵死了所有可能的路径。


    姑父柯志明适时地走上前,一把将还在啜泣的孔弦抱了起来,用一种过于刻意的温和语气哄道:“弦弦乖,不哭了啊,姑父等下给你买好吃的糖,好不好?”


    “呜呜…爸爸…妈妈…”孔弦只是本能地哭泣,寻找着再也回不来的温暖怀抱。


    柯志明抱着他,快步走向墓园旁一间闲置的管理用房。孔美倩带着两个孩子紧跟进来,反手关上了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和视线。


    屋内光线昏暗,孔美倩蹲下来,脸上挤出笑容,拿出纸巾,动作粗鲁地擦着孔弦湿漉漉、哭花的小脸,声音变得异常温柔,却透着冰冷的算计:“弦弦乖,不哭了。你看,爸爸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以后就由姑姑照顾你,让你有地方住、有饭吃,好不好?”


    孔弦听到“有饭吃”,懵懂地抬起泪眼,哽咽着重复:“饭…呜呜…妈妈…”


    孔美倩的耐心瞬间告罄,脸上伪装的温柔顷刻剥落,露出底下冰冷的内里。她猛地板起脸,声色俱厉地低吼道:“还哭!再哭我就打你了!听见没有!你爸妈死了!回不来了!现在只有姑姑养你!你不听话,就没饭吃!”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幼小的孔弦。失去父母的茫然和被呵斥的惊惧交织在一起,让他吓得顿时失了声,只剩下身体还在因抽噎而无法控制地轻轻颤抖。他害怕极了,怕姑姑真的打他,怕没有饭吃。


    孔美倩立刻从包里拿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文件,摊开在桌上,指着末尾一处空白:“你看,这是让姑姑能好好照顾你的‘责任文件’,你在这里签个名字。”


    那根本不是什么“监护人责任文件”,而是一份《全权委托管理授权书》。上面白纸黑字写着:由监护人孔美倩全权负责“归去来民宿”的一切经营、管理、维修、财务等事宜。委托人(孔弦)同意将旅馆净利润的80%支付给受托人(姑姑)作为管理酬劳,直至委托人年满25周岁。


    小小的孔弦怎么可能看懂这些?他只知道,不照做,就会挨打,会没饭吃。在姑姑严厉目光的逼视下,他颤抖地伸出小手,握住那支沉重的笔,在那份决定他未来命运的文件上,歪歪扭扭地画出了“孔弦”两个字。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下得更大了,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窗玻璃,像是为这场无声的掠夺奏响了沉闷的背景乐。


    ……


    八年光阴流转。


    冬日的清晨,天光未明,寒气凛冽。位于市中心老街的“归去来民宿”静卧在熹微晨光中。这是一座由别致闽南红砖老厝改建的建筑,斑驳的红砖墙上爬满了枯寂的藤蔓,平添几分萧索。墙上挂着现代设计的木质牌匾——“归去来民宿”,字迹已有些掉漆,略显陈旧,却更添韵味。


    墙檐下,装饰着几只造型优雅的金属蝙蝠挂件,旁边一块小木牌上写着俏皮的标语:「欢迎回家?血族的朋友~在这儿安心歇着,月光管够!」


    屋内,一片寂静。


    二楼尽头的房间已浸在青灰色的微光里。冬日晨色如薄纱般从阳台门帘的缝隙间渗入,在空气中切出几道冷色的光轨。


    床头柜上,一部屏幕破裂的旧手机闹钟准时在五点响起,刺耳的铃声划破寂静。


    孔弦带着浓重的睡意摸索着按掉闹钟,在温暖的被窝里眷恋地翻滚了两下,最终还是挣扎着爬了起来。


    瘦弱的少年套上那件过于宽大的旧校服,衣袖不得不卷了好几道才露出纤细的手腕。他快速刷牙洗脸后,熟练地拎起清洁工具,径直走向后院的血族客房区。


    空荡的走廊里只回响着他孤单的脚步声。他在一扇挂着“夜蛰”门牌的房间前停下,门牌设计成可爱的吸血鬼獠牙形状。他先是礼貌地轻叩三下,静候片刻无人应答后,才用钥匙轻轻旋开门锁。


    房间内部是宽敞的哥特式现代风格,暗色调的粗粝石墙营造出冷峻氛围,厚重的遮光窗帘严丝合缝地隔绝所有外界光线,仅靠几盏幽暗的壁灯投下昏黄的光晕。房间中央静置着一具光泽深沉的西式棺材,右侧宽阔的台面上摆放着手提电脑、平板以及一个小叶紫檀精工木盒。透过木盒的玻璃视窗,可见黑色丝绒衬底上静静躺着几枚温润剔透的古玉佩,其上雕刻繁复纹路,在幽光中流转着千年沉淀的莹润。


    最引人注目的是旁边衣架上展开的一套玄色冕服——玄衣为底,纁裳为衬,金丝银线绣出繁复的游龙祥云纹样。而心口处一轮用炽烈红金丝线绣成的日轮图腾,正如同烈焰燃烧般灼目,无声透出摄人的威严。


    孔弦小心翼翼地擦拭棺木浮尘,清洁台面,细致扫地。最后,他拿起鸡毛掸子,极其轻柔地清扫那冕服周围的空气。目光掠过那游龙祥云时,他无意识地伸出手指,极轻地触摸了一下。


    (这、这戏服……质感也太真了吧……)


    “咔。”


    棺材里忽然传来一声轻微的闷响。


    孔弦吓得猛地缩回手,脸色霎白,对着棺材方向慌忙躬身,声音细弱:“对、对不起!打扰了!” 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推着清洁车逃也似地退出门外,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心脏怦怦直跳。


    平复了一下呼吸,又迅速将“永昼隐”、“永夜阁”、“蚀界”三间客房逐一打扫完毕。冰冷的水冻得他瘦削白皙的手指通红发僵。


    打扫完毕,他甚至来不及暖手,又立来到厨房。很快,食物香气弥漫开来。他麻利地备好五人份早餐:晶莹剔透的虾饺、油润的叉烧包、金黄焦嫩的煎鸡蛋、热气腾腾的豆浆、酥脆的油条和绵软的白粥。


    餐厅渐渐热闹起来。


    柯子妍打着哈欠坐下,瞥了一眼餐桌,立刻嫌弃地撇嘴:“咦~又是虾饺叉烧包,昨天不就吃的这些吗?表哥你能不能有点新意啊?”


    孔弦正要道歉,柯子庆已经不耐烦地敲着桌子:“我的冰可乐呢?孔弦!跟你说了多少次早上我要喝冰的!没记性吗?”


    “对不起,表哥,我忘了,马上给你拿。”孔弦放下正在摆盘的筷子,转身就去冰箱取冰块。


    “啧,大冬天的喝什么冰的,你肠胃是铁打的啊?”柯子妍冲着哥哥翻了个白眼。


    “要你管?我火气旺不行啊!”柯子庆没好气地回怼,“倒是你,挑三拣四,有本事自己做啊!”


    “妈!你看哥!”柯子妍立刻向母亲告状。


    孔美倩的手机正外放着震耳的视频,屏幕上跳动着过度曝光的诡异画面:


    「家人们!西城废弃四合院绝对被诅咒了!昨晚四个作死主播进去直播——」镜头突然剧烈晃动,拍摄者边跑边嘶吼:「枯井里伸出黑色触须!把阿凯和小璐直接拖下去了!井底全是又哭又笑的回声…像千年前的冤魂在分食他们的灵魂!」视频里突然炸开指甲刮擦井壁的刺耳声,混合着扭曲的悲鸣与冷笑,背景音乐骤变成血滴般的电子音效。


    柯子妍盯着屏幕嘟囔:“特效五毛…不过那井挺带感的~”


    柯子庆嗤笑:“蠢货才信!”


    孔美倩猛地将手机拍在桌上,厉声喝道:"你们两个给我听清楚——"她手指几乎戳到屏幕里的枯井画面,"这种邪门地方敢靠近半步,我打断你们的腿!"


    “知道啦~”兄妹俩头也不抬地刷着手机,异口同声地拖着长音敷衍。


    孔弦默默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闪过的荒芜庭院、残破窗棂和那口深邃的枯井画面,手下不停,安静地给表哥表妹盛粥。


    大门门铃清脆响起,冷风灌入室内,一对长相相似的兄妹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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