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确实出乎裴尔的意料,他几乎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
如果说之前的种种奇闻,他基本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但这个消息实在来得太快、太直接、太超乎了裴尔之前的预判。
这有一部分原因是,阿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那种云淡风轻的语气,如同在说一件世人皆知的小事。
裴尔自认应变能力算强,但一下子仍瞠目结舌,垭口无声。
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划过下了几秒钟的留白。
“少爷不是小宋的老朋友吗?”
听到这句话,裴尔内心苦笑着。
要知道,他即使翻看过裴尔的生死簿,对他这个人,他的活动,他的一切都不熟悉,甚至可以说是生分。
这也正常,说到底,他们从初见到这一刻,顶多三天左右的辰光。
如果按人间的时间算,那就只有三个时辰。
这少的可怜的三个时辰,连朋友都交不上一个,还“老朋友”?
这么下去迟早引起阿姑的怀疑,非露馅不可。
不行,得赶紧想个什么搪塞过去。
“啊啊,没有,小宋在我面前从来没提过他妈妈的事”
这句话刚说出口,裴尔就反悔了。
刚刚只想着怎么撒谎了,居然无意中被阿姑的口吻影响,也把宋理云叫成“小宋”了。
不会露馅吧......
“看来您和小宋关系很好呢”,阿姑品味着那个脱口而出的称呼。
裴尔有苦难言,又不好说啥,只好将错就错地笑笑,以表默认。
“原来是这样,那也难怪的,小宋在外面那么有名,不把阿莲和他的关系说出去,也是对他的一种保护吧”
裴尔心念轮转,这个叫做“阿莲”的,想必就是宋理云的母亲了,没想到堂堂大作家的母亲竟然寄寓于歌台舞榭,浅斟低唱。
他突然想到茶楼上当宋理云的激动反应。
去探视母亲,却被闲人说成是逛窑子,愤怒也是正常的吧。
想到这里,不禁一种酸酸的感觉从心里渗出。
他脑子里浮现起了那个蹲在街边啜泣的宋理云。
母亲出身青楼,自己身为名作家,自然是最不利最不利的负面新闻,一旦被有心人发现,社会名誉必然一落千丈,坠落遭人唾
弃的深渊。保密自己的出身,一方面是为了保护母亲,一方面也是他迫不得已的自保手段......
而这些,大概是自己在受到无数次恶意后才学会的吧,这种从教训中诞生的,对人本能性的不信任。
这个宋理云......
阿姑的话打断了沉思:“阿莲貌似出去了,要不少爷先到房间里坐着稍等一下?”
他们已经来到了走廊的尽头,面前是一家小得像杂物房一样的小室,四面墙壁剥落,除了一张堆满各种旧书的小木桌,就只剩边上靠着的一张窄床。
“这就是阿莲的房间了,当时我们发现她的时候,所有宿舍都被小姑娘们住满了,又没有人愿意和她分同一个宿舍,我就赶紧把杂物间收拾出来让她睡下”
阿姑叹息的时候眼角堆满了皱纹,这个叫“阿莲”的女人,大概也和她一般年纪吧。
年轻的人对于比自己老得多的人,总是有一种天生的排斥和嫌弃。
裴尔内心升起一阵三春过后,花黄柳败无人收拾的哀伤。
“本来以为她会待几天,谁知阿莲说她不走了,无论如何都要留在这这里——哪怕不再以声色侍人,她自愿担起了扫地擦窗的活”
阿姑继续说:“真是可惜啊,阿莲那时候唱的莲花落,是我们中间最好的”
阿姑把裴尔带到包厢里坐下,就转身离开了。
裴尔无心听外面传来咿咿呀呀的弹词,满脑子都是刚刚阿姑说的那些事。只是,她还有一点不懂,有一个名作家当儿子,她大
可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为什么非得留在这声色犬马的地方?
这对母子,都仿佛笼罩着一层神秘的纱。
这个问题,也许只有等到见到这位“阿莲”才能知道了吧。
阳光暖融融的,透过帘栊,照在裴尔身上,裴尔不知不觉就沉沉睡去,耳畔还回荡回环往复的弹词:
“窈窕风流杜十娘,自怜身落在平康。
落花无主随风舞,飞絮飘零泪数行”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温柔的声线冲进了他的脑海:“这位少爷?是您找我吗?”
一个藏青色,身着宽松旗袍的身影。
裴尔强忍睡意朦胧,尽力使自己精神起来。
他知道,面前的人,一定就是宋理云的母亲,那个叫做“阿莲”的女人。
“真不好意思,因为理云的事情,让您等了那么久”
说出这句话时,裴尔注意到,她微红的眼眶上,又泛起了晶莹的泪光。
明显还沉浸在儿子丧生的冲击中,即使在这样悲哀的情绪下,阿莲还是忙擦掉了泪水,对面前的客人挤出了一个礼貌性的微笑。
“宋夫人,节哀顺变”
听到这个称呼,阿莲似乎很意外:“宋夫人......已经很久没人这么叫过我了”
裴尔也只是一时想当然地想到这个称呼,既然宋理云姓宋,那么叫她宋夫人也是合情合理的,这只是简单的推理。
他的原意是先安慰一下她的情绪,使后面的话得以自然展开,绝没有想要戳到他人伤口的意思。
“阿,对不起,我不是很了解......”
“没关系”,阿莲示意裴尔到自己的房间里聊,
“这也不怪你,理云这孩子从来就是这样的,不爱讲话,但什么事情,都逃不过他小小的眼睛”
“对了,还没问少爷贵姓?”
“裴,裴尔”
“裴少爷,您说有一封信,是理云要给我的?”
裴尔心虚地摸了摸耳垂,
“请您原谅,我必须告诉您,我是骗您的,这封信......根本不存在”。
裴尔认真地接着说,
“我没有恶意,我做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见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