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蝉鸣一声大过一声。
苏娣缘突然从睡梦中惊醒,从一本摊开的书中抬起头来。狭小的桌子上方悬着一盏昏黄破旧的小台灯,在桌上投出一方光圈。
惨白的月光透过天窗撒在屋里,映出一摞摞厚重的书籍,影影绰绰的文字挤满这间小小的阁楼,即使每挪动一下,每次转身,都有可能碰落东西。
可苏娣缘还是心甘情愿地在空隙间生活,这些承载着她全部希望的文字符号不仅是她房间的全部,也是她生活的全部。
她有些懊恼地敲了敲头。
怎么又控制不住睡着了?明天就是二模,数学错题本都还没有复习。
重新握起手边的笔,苏娣缘打起精神,在书上写写画画。
突然,她停下了动作,动作小心翼翼地环顾起四周,意识到些许不对劲的她有点紧张咽了咽口水。
抬头看了看时间,苏娣缘才终于意识到这股奇怪的感觉到底来源哪里。
现在是凌晨一点,钟表的秒针还在一刻一刻地跳动着往前走,和平时没什么区别。
可是……
好安静,没有齿轮转动的咔嗒声,没有聒噪的蝉鸣声,没有空调外机的嗡鸣声……一片寂静,好像世界上是剩下苏娣缘一个人。
不止如此,在温度高达四十度的夏天,她竟然感觉不到热,一丝丝阴凉的气息从身后顺着她的腿,身体,指尖一直侵袭到心脏。
苏娣缘似有所感的转过头看向身后。
……
“啊啊啊————”
苏娣缘神情惊恐地站起来,手不住地抖着,手中的笔尖直直冲着前方。
“你们,你们是谁!”
角落昏暗的阴影中,凭空出现了两个男人,因为倾斜的房梁,一个弯着腰,另一个则斜倚在他身上。
两个人刚往前走一步,苏娣缘就颤声喊道:“别过来!我家楼下就有人,要是不想进监狱,现在离开,我不会报警。”
房间实在太小,三个人就让这里显得逼仄,也让原先看不清的两人暴露在月光下。
一人懒散地扶着身旁比他高一些的男人的肩膀,异常醒目的白发扎在脑后,浅色的瞳仁隐在两扇浓密纤长的睫毛下,空洞又诡异。
苏娣缘愣了一下,忍不住往后退了退,张口又要说话,那个从头到脚一身白的人轻轻举起食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温柔笑道:
“别怕,妹妹,我们不是人。”
……
苏娣缘看着他那异于常人的外表,被吓懵了,眼泪一颗一颗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站好。”
一直沉默的另一个男人此时终于开口,目不斜视,伸手握住搭在自己肩上那只手的手腕,轻轻甩了出去。
白发男人被扔出去的手停在半空,那双怪异的瞳仁微微颤动,缓缓向左移动,瞥了一眼,却没有说什么,收回手缩在一旁。
男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单词本样子的东西,展示给苏娣缘看,同时开口,声音冷漠又严肃。
“苏小姐您好,阴曹司执勤,我是渡魂使虞玄郎,工号157967,负责引渡生魂……”
什么阴曹司?什么生魂?
莫名其妙的人和事让苏娣缘没来由的惶恐,脊背上的冰凉更甚几分。
“你们是谁和我有什么关系?”虞玄郎话还没说完,就被苏娣缘打断,“赶紧滚出去!”
白发男人此时慢悠悠地开口:“苏娣缘,生辰八字甲申己未××××,于癸卯年丁巳月甲子日?丙丑时猝死离世,我们来领你回地府,你不要投胎了啊?”
话落,空气安静几秒,苏娣缘怔愣在原地,忽而一段记忆出现在脑海。
今天是弟弟生日,一家人全围在餐厅里喜气洋洋的唱生日歌,苏娣缘心里不是滋味,悄悄回了房间,又因为明天是二模,所以打算今天通宵看题。
等楼下重归寂静后,苏娣缘浑身冒冷汗,头晕胸闷,她也没当回事,谁知道下一秒刻骨的疼痛从胸腔爆发,没几秒就呼吸不上来,失去了意识。
思及此处,苏娣缘才明白过来,这两人是鬼差,来抓自己的。
她转头看去,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的人睡倒在桌上,脸色蜡黄,干瘪瘦小。
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一串冰凉的水珠顺着手滑落下来。
原来鬼也能哭啊!
苏娣缘惊叹着。
“可是,可是我才十九岁,怎么会得病死呢?我还没有高考……”苏娣缘回过神来,“对啊,我还没有高考。”
“让我回去吧,两位大人,只要一个月。”苏娣缘猛地跪下来祈求道,“一个月就够了,求你们了。”
白发男人见状,一惊一乍地跳开,整个人扑在了虞玄郎身上。
“万尺素。”
一声冷冷的告诫。
“又生气了?”白发男人笑眯眯歪着头看着虞玄郎,双手举起,“好了好了,不碰你,别这么吓人嘛。”
……
“你喊我名字真好听,再喊一声我听听?”安静不过三秒。
虞玄郎抬起眼。
万尺素别开头,低咳一声,默默拉远了距离。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要回去!让我回去!”
两人转过脸去看苏娣缘,发现刚才还瑟瑟发抖的女孩儿现在双目通红,声音逐渐尖锐。
虞玄郎深深皱起眉,这是化厉征兆!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些深沉复杂的意味。
虞玄郎本来以为这是次轻松的任务,没想到一个小姑娘比一些厉鬼怨气还重。
黑雾般的怨气如烟气从苏娣缘身上四散,刺耳的尖啸响起:
“我要高考——”
万尺素这时也顾不上其他的,伸手抓住虞玄郎手腕把他往身后藏了藏,手中现出扶丧棒。
一阵阵阴风吹散了他的头发,一缕缕白色发丝轻轻拂过虞玄郎颈侧,引起一阵泛滥的痒意。
怨气很快便充满了整间小阁楼,一米之外皆不得视物。
万尺素眼睫沉沉,目视前方,口中低低念起梵音,闪身往前,扶丧棒向前横扫,猎猎风声破开一道口子,他趁此结了佛印,快速打在苏娣缘身上。
黑雾溃散奔逃,苏娣缘也被缚住手脚,动弹不得,万尺素侧身,让开一道身位,虞玄郎甩出手中锁魂链,紧紧缠住苏娣缘脖颈。
万尺素手中扶丧棒在苏娣缘后脑一敲,一声响亮的“梆——”后,苏娣缘垂下头,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走吧。”
虞玄郎轻轻放下手,放松了锁魂链。
苏娣缘再次抬起头,脸上净是麻木惶然,她踉踉跄跄站起来,再也没说一句话,认命了似的。
虞玄郎转身走在前面,手中的锁链过长的一段拖在地上,沙沙作响。
苏娣缘茫然地站起来,跟着虞玄郎走去,她离开了那一间小阁楼,过了一道阴气深深的门,走上一条没有尽头的路。
一路上红色满目,炫目糜烂的颜色,苏娣缘眼前却像蒙了一层雾,怎么都看不真切。
不知道走了多久,周围终于暗下来,沉寂一片。面前突然出现一道矮小的木门。
苏娣缘环顾四周,没有找到那两个鬼差,有些无措地推开门,门外也是一片暗色。
“姐姐!”
苏娣缘低头。
“姐姐,我给你偷了蛋糕来啦!”一个刺猬头小子穿过苏娣缘走了过去。
他的眼睛困倦的半闭着,用双手捧着一角蛋糕,带着完整的奶油花。
苏娣缘顺着他的脚步向后看去。
那一小片阁楼又浮现在眼前,小孩儿发现了倒在书桌上的苏娣缘,小心翼翼的把蛋糕放在一边的地上,伸手拽了拽苏娣缘的衣角。
“姐姐,去床上睡吧。”
……
景象渐渐消失,没有那一点昏黄的光源,周围又昏暗下来。
苏娣缘脚下出现一道路,正是她来的那条,无垠的曼珠沙华铺了一地。
她转过头,那两个男人正站在一块石碑旁看着她。苏娣缘微微笑了笑,说了句“走吧”。
她视线掠过写着“望乡台”的石碑,紧缩的心百转千回,轻声说了句“再见”,苏娣缘转过身向前走去。
如果这一生还有人惦记的话,也不算百分百糟糕吧,但最少也有百分之九十九。这时苏娣缘才认识到,在既定的命运面前,做什么都是没用的。
看着前面越来越暗的路,苏娣缘不得不紧紧跟着虞玄郎。
路上越来越冷,按理说苏娣缘是只鬼,怎么能感受到温度呢。
只因为走在他旁边那个白发男人,抖得越来越厉害了,让她忽视不得。她转过头,盯着他看。
这个男人虽然容貌诡谲昳丽,但是穿戴却比谁都讲究,碎闪的细长耳坠,丝绸发带,一身花里胡哨又精致的衣服,像是开屏的白孔雀,是苏娣缘在路上遇见都要避开走的那种人。
见他哆嗦的厉害,苏娣缘迟疑地问:“你很冷吗?”其实就算男人点头,苏娣缘也做不了什么,可她还是忍不住开口。
“没事。”
万尺素笑笑,回答她。
苏娣缘看见他上扬的唇角,还有笑起来明显的犬齿,白亮亮的闪着森寒的光,愣愣点点头:“哦哦。”
一阵铃铛声把她思绪拉回,苏娣缘才发现自己正无意识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心下惊恐,自己刚才是被这孔雀精迷惑了!
颈上的牵引忽然间消失,苏娣缘疑惑地朝前看去,就见前面带路的虞玄郎突然站在原地,转过身问:“怎么了?”
苏娣缘冤枉,自己什么都没干,只是被人精神控制了,只是自己脖子还被人锁着,她还是识时务地准备认个错。
刚要开口,就听旁边传来声音。
“好冷啊。”
虞玄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几秒钟后又转过身继续向前,没听到似的。
苏娣缘放下心来,看来没她的事。
一道白影从眼前划过,隐隐约约传来两个鬼差谈话的声音。
白的说:“好冷,我记得工作守则上有句话,搭档之间要互帮互助,你还记得吗?”
黑的说:“根本没有这条。”
“是、是吗?”白的诧异,“那现在我走不动了,怎么办,要不你抱着我试试?”
黑色鬼差不接话了。
“背着我试试?”白的立马改口。
其实两人说话可以很轻松地分辨,低沉好听没有情绪起伏的是黑色鬼差,声音清冷语气却能拐十八弯的是白色鬼差。
苏娣缘跟着后面观察着,接下来一幕却让她眼珠子差点儿瞪出来。
虞玄郎又从手里唤出一道锁链,往万尺素脖子上缠了一圈。
这真的不是职场欺凌吗?苏娣缘惊疑不定,那白色鬼差的脖颈看起来能脆弱的一把就能折断。
“能躺着别坐着,我拉你就好。”
万尺素又飘回了苏娣缘身边,脸上面无表情,那条锁链却没摘,和她一起被拉着往前走,却没有刚才那样抖得厉害。
不多时,虞玄郎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对她说:“你自己进去吧,里面会有别的接应人员。”
颈上的锁链不知什么时候消失,苏娣缘停在原地,抬头看了看,才发现隐在云雾里的大门,高耸的俯瞰着她,威严又肃穆。
苏娣缘纷乱的思绪在一路上平息,可是在站到这里时,还是停了下来。
十九年的过往重映在她眼前,不甘的情绪还没有耗尽,难以忍受的情绪还卷土重来,堵塞在喉间,咽不下去。
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她也想轻松一笑,毫不在意地埋头向前,可是脚步还是重得挪不动,眼泪也止不住的掉下来。
一道人影从一旁出现她眼前,挡住了她看向大门的视线。微凉的触感自脸上传来,擦掉了她脸上一塌糊涂的眼泪,温润的声音响起。
“进去吧,下一次绝对不会这么难过了。”
“真的吗?”她问。
“我保证。”
视线终于清晰,一双苍白的眼睛盯着她,眼里却是纯净的怜惜和浓重的悲伤。
苏娣缘点点头,她没再说话,只看了看幽深的前路,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