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过来了？”
崩溃过后的文念安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含糊不清，像蒙在一层水雾里。
“没事的，我可以的，只是我没接触——”
她试图解释，想强撑起最后的体面，可话未说完，眼前便又是一暗。
裴叙两步跨到她身边，并非拥抱，而是抬手轻轻将她卫衣的帽子拉起来，扣在了她的头上，为她隔断了一部分自我厌弃的视线。
随后，他拉出旁边的椅子，安安稳稳地在她身边坐下。
动作流畅，没有一丝犹豫。
他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比平日更低沉，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安定力量：
“没关系的，文念安。”
“情绪不对的时候，就少说话。”
直到这一刻，文念安才彻底明白他为何一上来就关灯，又为何要为她戴上帽子。
他不是在制止她崩溃，而是在为她搭建一个可以安全崩溃的角落。
黑暗中，视觉被剥夺，其他感官却变得异常敏锐。
她看不见他，只能感觉到身边有一个坚实的存在。
满腔的委屈、无助、绝望，长期高强度工作积压的压力，如同雪崩般彻底爆发。
她不再试图抑制，哭得泣不成声，眼泪成行地滚落，很快浸湿了帽檐。
那是她进入大学以来，哭得最厉害、最不顾形象的一次。
仿佛要把这几个月所有的坚强，都随着泪水一次性流干。
裴叙不是木头。
他只是表面平静，仿佛一座冰山，内心却早已因她的泪水而掀起惊涛骇浪。
他深知文念安和别人不一样。
她要的不是哄孩子式的廉价安慰，那种空洞的“别哭了”对她而言是一种侮辱。
此刻的她，像一个在迷宫中耗尽体力的旅人，最需要的不是一句“加油”，而是一个清晰的出口，一个能帮她做出决策的、坚实可靠的方向。
所以，当尹刘哲无意中提起“文念安刚被拒稿，这会儿估计还在实验室难受呢”的时候，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过来了。
一种强烈的直觉击中了他：文念安那身用努力和倔强维持了太久的坚硬外壳，即将破碎。
而此刻，听着身边渐渐平息的哭声，他竟有一丝庆幸。
还好，他来了。
察觉到她的情绪渐渐稳定，呼吸不再那么破碎，他这才递过去一包随身带的纸巾，声音依旧平淡，却褪去了所有疏离：
“哭完了吗？”
“嗯。”
文念安的声音还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但混乱的风暴已然过去。
“好。”
他点了点头，语气没有任何过渡，直接而清晰地将话题切入核心，仿佛刚才的崩溃只是一段需要被快速翻过的序章：
“哭完了，那我们现在来解决问题。”
裴叙扫过她电脑桌面上并排的三个期刊界面，又快速翻阅了她手写的笔记，立刻明白了吴伟的用意。
这样做确实把最大责任压给了文念安，但反过来看，如果她能独立做出最优选择，那她便对自己科研工作的价值有了真正清醒的认知，甚至能借此明确未来的方向。
“你选择期刊的第一标准是什么？”
他切入正题。
“期刊的学术影响力。”
文念安回答得很快。
裴叙听到答案，挑了挑眉，手指点在屏幕上的两个期刊名上：“那你觉得这两个，哪个影响因子更高？”
“后者。”
文念安毫不犹豫。
在她接触科研前就听过这个刊物的鼎鼎大名，进入实验室后更是频繁听人提起，潜意识里早已认定它更胜一筹。
“错。”
裴叙的回答干脆利落，甚至带着点绝情。
他目光严肃地看向她：“你知道把学术影响力作为第一标准，这没错。但你混淆了‘期刊影响力’和‘期刊知名度’。”
他双手抱胸，向后靠去，电脑屏幕的冷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随后，他用最精炼的语言，为她厘清了最核心的差异：
“前者关乎‘研究价值的精准传递’，直接决定你论文的同行认可度和引用潜力。而后者，只是‘大众认知度’，把‘泛名气’错误地等同于‘对自己研究的实际影响力’。”
解释完毕，他倏地坐直身体，向前倾近，直勾勾地盯着她，等待她的反应。
其实在裴叙点出两个名词的瞬间，文念安就恍然大悟了。
但她没有打断，只是静静看着他侃侃而谈。
这一刻，专注解惑的他，比颁奖典礼上那个光芒万丈的他，更让她心动。
他突然的靠近让她措手不及，脸一热，下意识扶着椅子向后挪了小半步。
裴叙却像是早有所料，双腿微分，一只手迅速从口袋里抽出，精准地撑在她椅背上方，拦住了她的退路。稍一用力，两人的距离反而被拉得更近。
文念安惊得瞪大了眼睛。就在这时，电脑屏幕恰好熄灭，实验室陷入彻底的黑暗。
在黑暗中，裴叙能看清她刚哭过的眼睛还泛着红，眼角甚至残留着泪痕。
但此刻，他心里莫名窜起一股无名火，她刚才那副“早就懂了”的表情，他太熟悉了，过去十几年在他自己脸上出现过无数次。
但他忍住了没揭穿，本来就是为了陪她才来的，有什么好生气？
他压下火气，声音在咫尺之遥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跑什么。”
“听明白了吗？”
因为离得太近，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息轻轻拂过她的睫毛。
文念安只觉得心跳快得要失控，根本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细微的：
“嗯。”
裴叙停顿片刻，然后用那只撑在椅背上的手，非常轻地、快速地揉了一下她的头发，动作里带着点无可奈何，又像是某种笨拙的安抚。
同时，他的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清淡，却不容置疑：
“明白了就快改，我等你一起走。”
文念安像是被按下了启动键，慌忙去滑动鼠标。
然而，就在电脑显示屏亮起的一瞬间，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张她再熟悉不过的桌面壁纸，连同上面那行她曾无数次凝望的字，毫无遮掩地、赫然闯入了两人的视线：
“科研的本质，就是把‘不可思议’变成‘不过如此’。”
那是他曾在颁奖典礼上说过的，被她奉若圭臬的话。
一瞬间，文念安只觉得血液都冲上了脸颊，情急之下竟然下意识地伸手想去遮挡屏幕。
但是这动作，显然有点欲盖弥彰的意思。
裴叙的目光在屏幕上停留了一秒，随即，喉咙里溢出一声低沉的轻笑。
文念安听不懂那笑声里的含义。
是调侃？
还是觉得她幼稚？
她只能尴尬地小声解释：
“就，就那次典礼，我觉得说得挺好的。”
她话音刚落，裴叙却很快接上了话，语气平常得仿佛在讨论天气：
“嗯，好好好，我知道了。”
他甚至带着点催促，将她的注意力拉回正事：
“快改吧。”
说完，他自然地站起身，走到门口，“啪”一声打开了实验室的灯。
他依旧回到她身边的位置坐下，不再看她，只是静静地、耐心地等待她完成工作。
仿佛刚才那阵短暂的黑暗、那声轻笑、那个揉头发的动作，以及那张泄露了所有心事的壁纸，都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幻觉。
情绪大起大落之后，紧绷的神经一旦放松，文念安反而恢复了几分往日的神态。有裴叙在一旁坐镇，她心无旁骛，效率奇高，终于在十二点半点击了提交按钮。
“Nice！”
她清晰地欢呼出声，带着如释重负的欣喜！
她下意识地回头，想与身后的人分享这份轻松，却在看到裴叙的瞬间，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他靠在椅背上，神态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却依旧保持着平日里的风度。
胳膊撑在椅子扶手上，修长的手指并拢，正轻轻地按压着太阳穴，眼睛紧闭着，显然是在趁机小憩。
那一刻，文念安心里某根弦被轻轻拨动了。
她突然共情了他。
原来他也不是无所不能，他也会累。褪去所有光环，他也不过是一个会在深夜里疲惫不堪的普通人。
仿佛察觉到她专注的目光，裴叙倏地睁开眼，精准地对上她的视线。那眼神里还带着一丝刚醒时的朦胧，却在下一秒迅速恢复清明，随即，他有些不自然地避开了她的注视。
他站起身，动作间带着刻意维持的淡然，仿佛刚才那个短暂的脆弱瞬间从未发生。
语气是一贯的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解决了不走？”
嗯对，没看错，今夜双更，看文开心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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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