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散开,阳光透过窗棂,温柔而真实。
顾棠睁开眼,听见鸟鸣、风声,还有不远处女子的轻笑。
——他活着。
他茫然地望着天花板,片刻后才意识到自己正躺在一间温净的卧房中。
床前摆着檀木书案,墙上挂着字画,窗外是一片桃林。
空气带着花香,不再有灰与血的味道。
他用力掐了自己一下。痛。
血液温热,心跳平稳。
顾棠缓缓下床,赤脚踩在地板上。木纹温润,阳光真实。
——这一切,太真实了。
他记得自己化为灯火、记得沈如晚的泪、记得那声“轮回九世”。
可现在,他竟活得像一个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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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王爷,可醒了?”
是萧景琛的声音。
顾棠的神经瞬间绷紧。他记得,萧景琛早在三年前的风祭夜死于灯阵反噬。
“进来。”他压下嗓音,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平静。
门开,阳光倾泻而入。
萧景琛穿着整齐的玄衣,神色一如往常,手中还端着药盏。
“王爷昨夜高烧未退,属下请太医来看过。幸无大碍。”他放下药碗,微微俯身。
顾棠凝视着他,忽然问:“萧景琛,你……是哪一年了?”
萧景琛一愣,略显诧异地答道:“王爷说笑?当然是丙午年。”
“丙午……”顾棠喃喃,“那不是……三年前?”
萧景琛皱眉:“三年前?王爷莫非梦到了什么不祥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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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棠没再说话,只默默看着窗外的桃花。
阳光下,花瓣在风中轻舞,像无数碎灯火在飘。
“王爷,”萧景琛犹豫着低声,“昨夜您在梦中呼喊‘灯娘’二字。可是旧梦复发?”
顾棠指尖微颤。
“你也记得‘灯娘庙’?”
“灯娘庙?”萧景琛怔了一下,神情空白,“这世上哪有那种地方?”
顾棠望着他,那一刻,他忽然明白——
没人记得了。
庙没了,风祭没了,沈如晚也没了。
但他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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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降临,桃花林被月光洗得发白。
顾棠披衣起身,走出屋门。空气静得过分,连虫鸣都似在压抑。
月光洒在石阶上,泛着淡淡银光。
顾棠抬头——远处的池塘边,竟有一盏孤灯,正亮着。
那灯火极小,却不被风吹灭。
他走近几步,伸手轻轻掀开灯罩。
灯中,没有灯芯。
只有一滴温热的液体,在微微闪光。
那光,是金色的。
顾棠的瞳孔骤缩。心脏猛地一跳,似乎体内有什么东西在回应那光。
“你终于醒了。”
耳边的声音轻柔、模糊,像隔着梦境。
那是沈如晚的声音。
“沈如晚?”他喃喃。
风起,灯火一闪,水面映出一张脸。
——那不是沈如晚。
而是他自己。
顾棠怔怔地盯着水中的倒影,灯火在他眼底颤动。
那一瞬间,他几乎听见自己的呼吸在回响。
——“你终于醒了。”
那声音,依旧缭绕不去。
风渐冷,桃花瓣从枝头飘落,落入池水,像一层浮在梦上的血色。
顾棠蹲下身,将手伸向灯影,却触到一阵冰凉的质感。
灯火忽然一闪,整个水面骤然暗下。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奇异的低语声。
那声音仿佛从地下传来,层层叠叠,语意模糊,却在他耳边交织成一句话——
“第十灯,终将灭。”
“王爷?”身后有人唤他。
顾棠猛地回头,萧景琛正站在月下,手中提着一盏油灯。
那灯光映在他脸上,柔和、安静,却没有影子。
顾棠的喉咙动了动:“萧景琛,这盏灯,你从哪得来的?”
“这是府中常备的灯具。”萧景琛微微笑,“王爷,夜露重,您怎的独自出来?”
顾棠的目光盯在那盏灯上。
灯的形制与风祭夜庙中的七灯一模一样。
铜胎金口,火焰稳得不自然,灯芯根部还有淡淡的红色印记。
那印记——像极了血。
“放下它。”顾棠低声道。
萧景琛一愣:“王爷?”
“我说,放下!”
声音像是从顾棠胸腔深处炸开。风瞬间停了。桃花的香气变得刺鼻,空气里隐约有焦糊的味道。
萧景琛手中的灯颤了一下。火焰跳动,照亮他眼底的微光。
那是一种冷漠的笑意。
“王爷,”他缓缓抬头,语气极轻,“您在怕我?”
顾棠的心骤然一紧。
下一瞬,灯光彻底熄灭。
黑暗中,只剩下他急促的呼吸。
顾棠下意识后退两步,却撞上了什么柔软的东西。
“顾棠……”那声音,细碎、温柔,却不属于萧景琛。
他猛然回头。
沈如晚就站在他身后,笑意温婉。她身着素白宫衣,手中提着另一盏灯。
灯火柔和,照亮她的面容——那张他日思夜想的脸。
“如晚……”他几乎哑了嗓子。
她只是看着他,笑容一点点僵硬,随后缓缓抬手。
她的手掌心,有一个漆黑的洞。洞中闪着微光。
“顾棠,”她轻声道,“灯在我这儿。”
风起,桃花尽数坠落。
顾棠的胸口隐隐发烫,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冲破身体。
沈如晚走近一步,将那盏灯放在他胸前。
灯火贴着他的皮肤燃烧,没有痛,只有冷。
“第十灯——归位。”她低语。
瞬间,整个桃林亮起无数盏光。
每一朵花的中心,都燃起一缕微小的火焰。
那些火焰并不明亮,却在夜色中连成一片。
风声变成了低语。所有的灯都在呢喃。
“灯魂归,梦将终——”
顾棠忽然意识到,自己正站在一片“灯阵”之中。
桃林只是幻象,每一株树、每一瓣花,都是灯火的化身。
他抬起头,看见夜空中浮着七道人影。
他们的面孔模糊,却全都带着熟悉的气息——
那是他过去九世的自己。
“你以为活着?”
“你以为梦醒?”
“顾棠,你不过是第十盏灯。”
九道声音同时响起,宛如九面铜钟。
顾棠的心跳渐渐慢了下来。血液仿佛被灯火吸走,身体一点点透明。
沈如晚在他耳边轻语:“这次,别逃了。”
顾棠浑身冰冷,四周的桃花纷纷坠落,化作碎光。
沈如晚站在火海中央,眼神温柔,神情却像一面镜子,映出他自己。
“顾棠,”她低声说,“轮回的尽头,不是生,而是记。”
“记?”顾棠几乎要笑出声。
“那我记得你,算不算活着?”
沈如晚一怔。灯火微微一颤。
顾棠伸出手,按在自己胸口,那团金光正从皮肉中渗出。
他感到心脏正在被撕裂,却依旧笑着。
“你说第十灯归位,可若我不归呢?”
他一字一句,声音像割破夜色的刀,“若我熄灭,谁来续你?”
沈如晚瞳孔微缩,唇微动,却没出声。
顾棠抬起另一只手,掌心凝出火焰。那火不是红的,而是黑的——
像极了他心底的空洞。
“灯魂若以梦为生,”他低语,“那我,便让梦死。”
风骤起,桃花林被燃成金色的尘埃。
整个世界开始塌陷,树、光、夜空,全都被吸入漩涡。
沈如晚伸手去抓他,却只抓到一缕虚无的风。
“顾棠——!”她嘶喊。
顾棠的身影被烈焰吞没。
最后一瞬间,他的眼神平静如水。
“沈如晚……如果还有一盏灯亮着,那就……替我看看天亮的样子。”
轰——!
光声并起,梦境彻底崩塌。
再睁眼,世界安静得出奇。
没有风,没有花,没有庙。
顾棠站在一片灰白的废墟中。
脚下是断裂的石碑,上面刻着古篆:
「风祭古庙·遗址」。
他环顾四周。远处是一面倒塌的墙,上面刻着几行小字——
“灯主顾棠,祭于辛酉年。”
他怔在原地。
碑上的名字,是他自己。
这时,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
“教授,这盏灯好奇怪啊!怎么还亮着?”
顾棠猛地抬头。
眼前的景象突然变了——
阳光,蓝天,尘土飞扬。
一群身着现代服装的考古学生正围在一座破庙前,手里捧着一盏铜灯。
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蹲下,仔细擦拭着灯面。
“风祭古庙……好像是明末遗迹?”
“老师,这灯芯还热呢。”
“热?别胡说,这都埋了几百年——”
话音未落,铜灯里忽然亮起一丝金光。
年轻人愣了愣,以为是反光。
但那光忽然颤了一下,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那影子,穿着古衣,神情清冷,嘴角带着淡淡笑意。
“顾棠?”
有学生小声念出那碑名。
风吹过,碑灰散开。碑下的阴影里,隐约露出第二行小字——
“沈如晚,葬于灯侧。”
金光忽地闪耀。
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那盏灯中腾起一缕黑烟,
烟雾中传来低沉的耳语:
“第十灯,未灭。”
教授惊呼一声,灯坠落地面,碎裂成两半。
灯芯燃起最后一丝光,然后无声熄灭。
空气凝固。四周陷入死寂。
忽然,有学生回头望向废墟深处,低声说:
“老师……那边,好像还有一盏亮着。”
众人循声望去。
在废墟最深处,的确有一盏孤灯,光芒温柔而安静。
灯影中,隐约映出一双交握的手。
一男一女,跪在一起,微微相视。
风吹过,灯火轻晃。
沈如晚的声音在风中回荡:
“我等你十世,今生,别再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