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他关掉空调、放下了四面窗户,热风灌入车内,两人都起了一点微微的汗意。
沈予霏坐在车里听到了蝉鸣、风噪,嗅到了暖湿的气流。她转脸看瞿静扬,觉得他落在她的眼里,格外生动起来。
他真的长得很好,骨相线条流畅清晰,五官无处不标致,整体看却有种落寞的清冷感。他的头发不短不长,漆黑,干净得根根分明,她好像又闻到了森林和溪流的味道。
奔驰一路驶离主城区,一直开到车流稀少的郊外,随意地在路边停靠下来。
开门下车,视野所及全是葱茏绿野,更远处还有大片大片的水杉森林。
“哇!”
沈予霏找不到词来形容被大自然疗愈的感受。她弯腰脱掉高跟鞋,赤脚踩进草地里,兴高采烈得如同一只久居笼内、突然被放生的兔子。
瞿静扬看到她的鞋才有点愧于自己的失察,带一个穿套装、着高跟鞋的都市丽人来此地,合适吗?
“还有一段路要走,你......可以吗?”他硬着头皮问。
“可以啊。”她毫不犹豫地指向密林,“我想去那里。”
她的脚趾甲上涂着深色甲油,这会儿已经跟沙土混成了一个颜色,可她满不在乎,一路随着瞿静扬往郊野深处走去。
原来那水杉林里是一处湿地,静水流深,生机勃勃。
“你品位挺好的!”沈予霏夸他,“这地方是怎么找到的?太美了吧!我们可以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吗?!”
瞿静扬看看她身上的迪奥成衣,有点不相信:“我以为你更喜欢奢侈华丽。”
“呵!”她发出一声讥笑,不知道是在笑谁。
“我做梦梦到过这里,就像童话一样,有森林,有溪流,虽然很安静但很安全,一点都不会让人感到害怕。可以很放松地躺在草地上,也可以干点别的,想爬树就爬树,想游泳就游泳。”
她把刻在记忆最深处的梦境就这样不设防地说了出来,等她发觉自己失控,已经来不及了:“我爸爸说真的有这样一个地方,等他出差回来就带我去。”最后这句话戛然而止,只留下了一个哽咽的尾音。
瞿静扬是第二次看她在他面前哭了。他没什么女性朋友,面对有目的接近他的女孩子更是以铁石心肠著称,在他跟前哭只会换来他充满嫌弃的敬而远之。
但现在显然不能这么做,似乎还需对此负责才是,谁叫他非要来这里,害人家触动心事了呢。
他纠结半天想不出别的话题,还是很蠢地开口问:“你爸爸他......?”
沈予霏抬眸看瞿静扬,看林间阴影在他脸上落下斑驳,忽然很渴望得到一个拥抱。
“我从小在Z镇外公外婆家长大,没见过父母。一直到十四岁,他们才接我回到S市。你知道吗,虽然我等待那一刻等了那么久,可是他们真的来了,我只剩下恐惧,他们根本就像是陌生人!但我没的选,只能跟着陌生人到了陌生城市,念新的学校、交新的朋友。”
“后来,我终于接受和适应了所有的变化,我甚至爱上那样的感觉。你懂那是什么感觉吗?是一家三口,爸爸妈妈和我,是家的感觉啊。”
“这就是我为我的童话,能想象到的最美好的结局。可惜,人生不可能是童话。高二那年,爸爸跟我约好的,他带我找到梦中的秘境,我答应会努力考上他的母校F大。可是他食言了,出差的时候心脏病发作,死在外地。”
“我爸人没了,他的公司立即破产,房子车子存款全都被冻结、清算,用以还债。再后来的事情大约你也能猜到,我妈带着我,迅速搬进了孟家。其实她很早就跟孟世成有来往,我一直都知道。只是没想到爸爸才刚走,她就连装也不装了。我真觉得挺好笑的。”
她说了那么多,最后下了一个“好笑”的结论,脸上的笑容和眼泪混在一起。她知道很丑,不过无所谓了,真的无所谓,现在就是叫她把整颗心剖开也无所谓,这些疼痛不过是回响,最可怕的时候已经过去。
“怎么样,故事精彩吗?”她擦眼泪的姿势还挺潇洒,“不精彩的话再给你加一个彩蛋:我爸的秘书在最后时刻录下了他的遗言,真是打死我也猜不到,他的遗言是把我妈托付给我。他说我妈一直没长大,是那种最天真、最纯洁的小女孩,连他们的女儿,我,当时还不满十七岁,也要比我妈妈来得成熟些。所以沈庭安的遗言就是让我务必照顾好叶茵的下半生。”
沈予霏讲完她所有的笑话,终于慢慢冷静下来。她的童年和青春期故事,每叙述一次好像就能减轻一分痛苦,她知道总有一天她能得到完全的release。
没有人能真正共情也没关系,正如现在,没有人拥抱她,她可以和大树拥抱。
她才不管身上穿的衣服贵不贵,脏了不能洗就扔掉好了。她转身抱住了身后一棵强壮树干,把脸贴在树皮的粗糙肌理上,企图让大自然的脉搏来安抚自己。
四周安静下来,光线昏沉,沈予霏几乎有错觉时间在后退,最好一直退到出生前,让她可以有换一种人生的机会。
一只手却拉住了她的胳膊,不太使劲,可以算得上温柔,但很坚定,这只手坚持要她脱离大树的怀抱。
沈予霏懵懵懂懂回头,下一秒整个人被揽进怀中,头顶上还多了一件撑起来的西装。她的呼吸打在清洁平整的衬衣上,脸颊感受到了里面的滚烫。
她惊讶地抬头,撞进瞿静扬深邃的眸子里。
“下雨了。”他喉结动了动,对自己的行为做了个合理的解释。
她这才发现四周雨水沥沥淅淅,很快由疏转密。
瞿静扬单手架开西装用以遮蔽,另一只手还虚虚拢在沈予霏背后,是若有似无的一个拥抱。
“说出来之后有没有好一些?”他的语气清浅平和,既不包含同情怜悯,也没有轻蔑或审判的意味。
“确实。”她稍微调整身位,不让自己和他贴得太紧--时间一长,羞耻心就会悄悄长出来,“不好意思,其实你没必要接收我的负能量......”
“我为我母亲不合适的言行向你道歉。”他打断她,把内心里还没仔细想好的话,一鼓作气说了出来,“原生家庭我们不能选择,只能接受,所以我理解你。”
“或许你也想知道,在我办公桌抽屉里放药的人是谁,今天查出来了,是我表哥。我其实不觉得意外,因为其他亲戚、兄弟姐妹们,私下里也一直在说,我哥是我害死的,这样我就能取代他成为衢合一把手了。你看,在我们家,亲眷之间互相伤害是一件不难理解、也不难接受的事情。而且,这些传言虽然没有证据,倒也至少说对了一半,我哥确实不是正常病亡,他死于蓄意谋杀。”
“等等、等等!你为什么说这些?”沈予霏一整个震惊,连忙阻止他,她真害怕还有什么惊天狗血要被他这样轻描淡写地说出来。
“这里是我的树洞。”他居然看过那部小朋友的童话,“现在也是你的树洞了。”
“所以你有很多秘密埋在这里?你不怕它们长成参天大树,每一片叶子都能把你的秘密公之于众吗?”
“没人知道这里,除了你。”
“哦......”沈予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听起来这是个很明显的信号:他想跟她互相交换秘密。如果能够为彼此保守,那么他们就是同盟关系。如果不能,那么结论也很显而易见。
“你会摘下树叶、吹响它吗?”瞿静扬低下头去看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跟他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灼灼发亮,她举起手做出了一个拉钩的动作。
“我不是你的敌人,瞿静扬,我是你的盟友。”
他愣住了,在大脑做出判断之前,手已经下意识地举了起来,去勾住了她的尾指。
空气中的微妙不期而至,如同林间不知何时漫起的雾气。
偏偏此时,吸足了雨水的西装猝不及防地--塌了,像被**一张网又沉又紧地裹下来。
两个人毫无防备地撞在了一起。头挨着头,脸颊贴着脸颊,连手指也来不及分开仍然缠绕着。等到西装好不容易被掀开时,两张脸都红透了。
瞿静扬不知道自己刚才吻到了她哪里,沈予霏也不吭声。这是他们共同的、也是各自的秘密,在这树洞跟前,两人不谋而合地选择了把它留在自己心里。
“跑吗?”他感觉到雨势在变大,用不了多久他们就将从头湿到脚。
“跑!”她回应得异常干脆。
他们的手还拉在一起,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过所有枯枝败叶和潮湿泥地,朝着停车的地方飞奔而去。
拉开车门、上车,沈予霏却把两只脚留在车门外,扭头问瞿静扬:“你车上有水吗?”
瞿静扬这才想起,她是赤着脚,跟他跑过了这么长的土石路。他从车上摸出伞撑开,去后备厢取了一支矿泉水,帮她冲脚。
泥巴被冲开,细嫩的皮肤露了出来,显然是伤痕累累的。
“......”
瞿静扬说不清楚心里是何滋味,倒是沈予霏神色自若,抖了抖水就往车里收。
“等下。”他终究狠不下心装作没看见,“储物箱里有碘伏,你脚上的伤口得处理一下。”
“回去再弄呗,没什么大碍。”她不以为然,可是见瞿静扬杵在车门前一动不动,固执地候着,只好乖乖按照吩咐找出小小一只医疗包来。
“你撑伞,我帮你擦药。”
沈予霏还没反应过来,伞柄就塞进了手里。她眼睁睁看着高高大大一个人半跪下来,把她的脚轻轻移放到他的膝盖上。
他的手比她感知到的还要大,握住她的脚踝时更有了实感。她本能地要退缩,余光却瞥见他在瞪她,又不敢乱动了。
“野外擦伤要尽快消毒,不然很容易引起感染。”他低下头,努力用这件事的急迫性和重要性来说服双方。
“谢谢。”
他听到很轻很真挚的声音,不由自主抬头看她,目光定格在她染着绯红的鼻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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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介绍下《长驴耳朵的国王》故事,凭记忆手打的,如有出入以公开发行版本为准:
国王有个秘密--他长了一对驴耳朵。这是他不能面对和接受的缺陷,他决定一直戴着帽子来隐藏这个事实。但在理发师面前,这个秘密无法再掩盖。于是每个来为国王剪过头发的理发师都神秘地消失了。
直到城里的最后一位理发师来了,虽然也被国王的秘密吓得浑身发抖,但他向国王发誓绝对不会让第二个人知道。国王便放他一马,并且让他成为了国王专属理发师。
一开始理发师还能很好地保守秘密,可是时间一长,他憋得生病了。实在没办法,他跑到郊外挖了一个洞,将“国王长了驴耳朵”这句话尽情地倾吐进去。说出秘密后的理发师浑身轻松,高高兴兴地把洞埋好就走了。
过了不多久,从这洞里长出了一棵大树。一个牧羊人经过时,随手摘下了叶子放在唇边演奏,没想到树叶做成的笛子竟然吹奏出了理发师埋下的秘密。
很快王国里的所有人都知道了,国王长着驴耳朵!
国王恼怒地找理发师算账,理发师吓得瑟瑟发抖,发誓不是自己告知人们的。但事实就是人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国王一怒之下要故伎重演,让理发师消失。
理发师灵机一动,诚恳地对国王说:“陛下,您担心的事情现在已经不成立了--所有人都知道了您长了一双特别的耳朵,您不必再将它视为需要保守的秘密,尽可以大大方方地展示出来了。”
原来如此,当一个秘密不再是秘密,别人也就无法再将它作为伤害一个人的武器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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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