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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人形真空

作者:桃谕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博物馆事件过去三天了。


    那副铠甲依旧静静地躺在展柜里,在普通人眼中,它毫无变化。


    但在林刻最新的检测报告上,它被标注为 “历史意义重大,‘心象’已自然逸散,价值等级下调” 。“自然逸散”,这是她能想到的、最不引人注目的解释。真正的理由,她无法写在任何报告里。


    工作室里,林刻正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新委托物上——一枚维多利亚时代的胸针。委托人声称,其中蕴含着一份“至死不渝的爱恋”。


    通常,接触这种正面、强烈的“心象”,会像冬日里捧着一杯暖茶,让她冰冷的内心感到一丝短暂的慰藉。但今天,那胸针上氤氲的、珍珠白色柔和光晕,却无法在她心中激起任何涟漪。


    她的感知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薄膜隔绝了。


    指尖悬停在胸针上方,本该清晰流入脑海的、那种带着玫瑰香气和心跳悸动的温暖情愫,此刻变得模糊而遥远,像是隔着一堵厚玻璃墙观看一场无声电影。


    那个男人留下的“真空感”,像一种惰性气体,依旧残留在她的情绪感知系统里,让一切变得迟钝。这种感觉让她烦躁,一种冰冷的烦躁。


    她放下工具,揉了揉眉心。工作室位于一栋老旧写字楼的顶层,窗外是城市傍晚流动的车河,霓虹灯刚刚亮起,编织着属于人类的、喧嚣的情感图谱。但她此刻却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


    必须做点什么。不能任由这种状态持续下去,这会影响她的职业生命。


    她打开内部网络,调用了博物馆走廊的监控录像。时间定位在三天前,那个时间段,经过那条走廊的人员并不多。很快,那个穿着深蓝色制服、身形颀长的男人出现在了画面中。


    画面有些模糊,但她依然能认出那种独特的、仿佛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疏离感。他走路的速度、姿态,都精确得像用尺子量过,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也没有留下任何情绪的痕迹。


    陆止,员工编号:B-714,职位:文物预处理部,助理研究员。


    “预处理……”林刻低声重复着这个职位。一个负责在文物进入深度修复或展览前,进行初步清理和稳定化处理的部门。一个……完美掩盖其“能力”的职位。任何刚刚出土、可能附着不稳定“心象”的文物,经过他的手,恐怕都会变得“安全”而“稳定”。


    她调出他的履历。干净,简单,甚至可以说是苍白。毕业于一所名不见经传的理工学院,专业是材料科学。


    太完美了。完美得像一份精心伪造的、用于隐藏真实面目的伪装。


    林刻关掉档案,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空境者”……她为自己认知里的这种存在,暂时赋予了这样一个名字。


    她的好奇心,一种属于猎人的、被彻底点燃的探究欲,终于冲破了那层“真空”隔膜,重新燃烧起来。他不是敌人,至少不一定是。但他是一种现象,一个谜题。一个可能颠覆她对这个行业,甚至对“情绪”本身认知的存在。


    她需要近距离观察他。文物预处理部在地下一层。这里的空气带着一股混合着消毒水、尘埃和旧纸浆的味道,比楼上展厅更加沉闷。灯光是统一的冷白色,照着一排排摆放着各种待处理文物的金属桌和储物架。


    林刻以“核对‘镇远将军铠’前期处理记录”为由,很容易就进入了这里。她的目光快速扫过整个工作区,很快就在一个角落里锁定了他。


    陆止正坐在工作台前,戴着一双白色的棉质手套,处理一个刚出土的、沾满泥土的宋代瓷碗。他的动作极其专注,也极其……标准。用小毛刷清理浮尘,用特制的溶剂软化顽固土块,每一个步骤都一丝不苟,效率高得惊人。


    但林刻关注的不是他的技术。她悄悄调动起自己那尚未完全恢复的感知力,像伸出一根无形的触角,小心翼翼地探向他的方向。


    果然。以他为中心,那个半径数米的“情感真空区”依然存在。当她感知的“触角”进入那个范围时,就像信号被屏蔽了一样,瞬间中断。她无法感知到那个瓷碗可能蕴含的任何“心象”(如果它有的话),也无法感知到陆止自身的任何情绪波动——他就像一块绝对光滑、绝对致密的黑体,不反射任何情感的光谱。


    她尝试着再靠近几步,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观察他。


    他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或者说,察觉到了,但毫不在意。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中的瓷碗上。林刻注意到,他的眼神在工作时,并非空洞,而是一种极致的理性。像是在分析材料结构,计算清理路径,排除一切干扰,包括情绪本身。


    这时,一个年轻的实习生端着一个木匣匆匆走过,大概是太着急,脚下一个趔趄,木匣脱手飞出,里面的几枚古钱币叮当作响地撒了一地,就在陆止的工作台附近。


    “对不起!对不起陆老师!”实习生慌忙道歉,脸涨得通红,手忙脚乱地蹲下去捡。


    林刻清晰地感知到实习生身上散发出的强烈“尴尬”与“惊慌”,一种柠檬黄色夹杂着刺目的亮红色。这情绪波动像投入池塘的石子,在沉闷的空气里荡开涟漪。


    然而,这涟漪在触及陆止周围那片“真空”时,戛然而止。


    陆止停下了手中的工作,转过头。他看着地上狼狈的实习生和散落的钱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被打扰的不耐,没有看到笑话的揶揄,也没有同情或帮助的意愿。


    他只是看着。如同一个高精度摄像头,记录着眼前发生的事件。


    过了大约三秒钟,他站起身,走到实习生身边,蹲下,开始一言不发地帮忙捡拾那些古钱币。他的动作依旧精准、高效,捡起,放入木匣,排列整齐。整个过程,没有看那实习生一眼,也没有说一句话。


    实习生被陆止这种沉默的、毫无情绪反馈的帮助弄得更加不知所措,连耳根都红透了,只能低着头飞快地捡着,嘴里不住地道谢。


    陆止没有任何回应。直到所有钱币都收回木匣,他站起身,回到自己的工作台前,重新拿起工具,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他周围那片绝对的“空”,自始至终,没有产生一丝波动。


    林刻静静地站在阴影里,背脊发凉。


    她明白了。他不是没有同理心,也不是冷漠。他是缺乏产生同理心或冷漠这种情绪反应的生理基础。他的“帮助”行为,或许是基于某种内在的、类似机器人三定律的社会行为准则逻辑程序——“当同类个体遇到麻烦,且协助成本低于阈值时,应提供必要帮助”。


    这比单纯的冷漠,更令人感到一种非人的恐怖。


    他似乎处理完了那个瓷碗,将其放入标号完毕的储存盒。然后,他摘下手套,露出了那双骨节分明、异常干净的手。他走到角落的洗手池边,打开水龙头,开始洗手。


    水流哗哗作响。他洗得很仔细,手指、指缝、手背,反复揉搓,仿佛要洗去的不是污渍,而是某种不可见的沾染。然后,他关掉水龙头,从口袋里掏出那块她之前见过的手帕——纯白色,没有任何花纹——开始慢条斯理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拭。


    每一个指节,每一个指甲的边缘,都擦拭得无比认真,无比专注。


    林刻看着这一幕。博物馆走廊里初遇时的感觉再次袭来,并且变得更加具体,更加深刻。


    他不是在清洁,而是在格式化。将自身与外界接触后可能残留的任何“痕迹”,无论是物理的尘土,还是非物理的、可能存在的情绪微粒,都彻底清除,回归到他那个绝对“空境”的初始状态。


    水声停止。他将手帕叠好,重新放回口袋。整个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已经重复了千万遍。


    他转过身,目光无意间扫过林刻所在的方向。


    这一次,他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半秒。或许是因为她站在那里太久,或许是因为她之前也在博物馆出现过。


    他的眼神依旧没有任何内容,没有疑问,没有好奇,没有被打量的不悦。


    但那半秒的停留,让林刻清晰地意识到——她这个能够感知情绪的“猎人”,和他这个代表着情绪终结的“空境者”,已经被一条无形的线连接在了一起。


    她不知道这条线会引向何方。是相互毁灭,还是……某种颠覆一切认知的共生?


    陆止移开了目光,走向下一个等待处理的文物,将那片人形的真空,带入新的工作中。


    林刻缓缓吐出一口气,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握紧了拳头。指尖冰凉。


    她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地下一层。外面的天色已经彻底暗下,城市的灯火与喧嚣扑面而来。但这一次,那些曾经让她觉得嘈杂混乱的情绪洪流,竟然让她感到一丝……属于人间的、活着的真实感。


    最后她回头看了一眼那通往地下的入口,仿佛能看到那片盘踞其下的、绝对的“空”。


    狩猎,或许才刚刚开始。而猎物与猎人的界限,从未如此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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