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医仔细查验了陆汀驰背后的伤势,虽皮开肉绽、看着骇人,但好在陆敬盛怒之下仍存了一丝理智,未伤及筋骨。开了内服外敷的方子,又叮嘱了些忌口事项,便躬身告退了。
屋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淡淡的血腥气。沐凡取来江知渺留下的金疮药,说道:“这是江小姐为您留下的,说是治外伤好的快”
陆汀驰看着药瓶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上心头
沐凡动作极轻地为他清理伤口、涂抹药膏,生怕手下重了又引得他疼痛。看着那纵横交错的青紫淤痕和破裂的皮肉,沐凡又是心疼又是不解,憋了半晌,终究还是没忍住,一边小心上药,一边低声嘟囔
“大人,您这又是何苦呢?如今……江小姐下落不明,音讯全无。您即便退了婚,又能如何?岂不是两头都落了空?”
陆汀驰趴在榻上,额间因药粉刺激的痛楚而渗出细密的冷汗,闻言眼睫都未动一下,声音平静却带着决断:“不管能否找到她,这婚,我都必须退。”
沐凡手上的动作一顿,更加困惑:“为什么?若是找不到江小姐,您又退了婚,那……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还白白挨了这顿家法,得罪了全家人?”
一旁静立守候的玄祁实在听不下去沐凡这榆木脑袋的追问,抬手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他的后脑勺,压低声音道:“蠢!这还看不出来?因为咱们大人是动了真心,一根筋栽进去了,心里头揣着那么个皎皎明月,又岂能再容得下旁人?”
陆汀驰微微侧过头,瞥了玄祁一眼,语气听不出喜怒:“看来烟花之地你没少厮混。”
玄祁立刻缩了缩脖子,讪讪一笑,不敢再多嘴。
陆汀驰沉默片刻,忽而想起一事,神色凝重了几分,低声嘱咐道:“母亲如果唤你们去问话时,务必记住我之前交代的。若问起她,只说是姓沈,是我在西南边境偶然结识的一位孤女,略通医术,救过我一次。其余的一概不知,绝对不能提及她的真实身份。”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带着不容有失的警醒:“记住了,是孤女,无亲无故。唯有如此,母亲和府里的人才不会立刻大动干戈地去详查。否则,以府中的手段,一旦起了疑心,顺藤摸瓜,后果不堪设想。”
沐凡和玄祁闻言,神色一凛,立刻收敛了方才的些许随意,郑重地点头应下:“是,大人!属下明白,绝不敢多言半句!”
陆汀驰这才稍稍安心,重新阖上眼,背后的剧痛一阵阵袭来,但比这更清晰的,是心中那份无法动摇的坚持与对远方那人深深的担忧。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清朗又带着几分抱怨的男声,由远及近:“好你个陆翊然!如今同朝为官,每日我只能在太极殿上远远瞧见你一个背影,今日好不容易得空跑去中书省寻你,你倒好,竟提前溜回家了!……”
话音未落,书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徐承钧笑着迈步进来。可当他看清室内情形,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化为惊愕。
只见陆汀驰正衣衫不整地趴在软榻上,背上纵横交错地覆着厚厚的药膏,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
徐承钧瞳孔微缩,一个箭步上前,语气带上了几分紧张:“翊然?你这…这是怎么回事?在京畿重地,竟还有人能暗算得了你?”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对,以陆汀驰的身手和地位,谁能让他吃这么大亏?他狐疑地摸着下巴,“不对啊……谁能有这本事把你陆大将军伤成这样?”
陆汀驰懒得接他这不着调的问话,头也没抬,声音闷闷的:“喝酒今天是不行了。”他勉强抬手指了指旁边的金丝楠木圆桌,“有新沏的云雾茶,你自己倒着喝点,堵堵你的嘴。”
徐承钧见他不答,好奇心更盛,转而将探寻的目光投向一旁努力憋笑的玄祁,挤眉弄眼地用口型无声问道:“怎么了这是?”
玄祁瞥了一眼自家主子生无可恋的背影,忍着笑,压低声音用气声道:“徐大人有所不知,我家大人这伤是为情遭罪。”
“为情?”徐承钧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声音都不自觉地拔高了一个度,手指难以置信地指向榻上的陆汀驰,“为了女人?他?!”他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玄祁郑重其事地点点头,一脸“千真万确”的表情。
徐承钧再次确认,又追问了一遍:“他?就他这块四季不化、刀枪不入的石头?能为了女人搞得这样狼狈不堪、趴在床上哼哼?”
一旁的沐凡一边收拾药瓶,一边憨厚地插话,语气里还带着点与有荣焉的惊奇:“没错呢,徐大人。您别惊讶,一开始我知道的时候,比您还惊讶呢!”
徐承钧一听,八卦之魂立刻熊熊燃烧,也顾不上喝茶了,凑到沐凡身边,用肩膀撞了他一下,挤眉弄眼地逗他:“快说说!快说说!他们发展到哪一步了?是哪家的仙女下凡,竟能撬开这块顽石的心窍?”
陆汀驰终于忍无可忍,侧过头冷冷地白了他一眼,眼神里充满了警告。
沐凡却没接收到主子的死亡视线,兀自摸着后脑勺,努力回忆并如实汇报:“就…就大人让那姑娘抱他来着,大人还…还亲了她额头呢!”
“噗——哈哈哈!”玄祁第一个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连忙背过身去,肩膀剧烈抖动。
徐承钧则像是被施了定身术,站在原地,手里的折扇都忘了摇,显然还在消化这个消息,他实在没法把那个从小清冷,在朝堂上严肃刻板、在战场上杀伐果断的陆翊然和“主动亲姑娘额头”的模样联系到一起。
陆汀驰听得耳根发烫,忍无可忍地抬头,狠狠白了徐承钧一眼,语气里带着几分恼羞成怒,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冰冷彻骨:“你们两个,出去!”
徐承钧这才反应过来,捂着嘴偷笑:“别让他们,出去啊,还没跟我好好说说,到底是哪家姑娘,能让你这块硬石头开窍!”
玄祁,沐凡两人飞快溜了
陆汀驰见徐承钧还在偷笑,眉峰微蹙,沉声道:“别笑了,说正事。”
徐承钧这才敛了笑意,收扇坐定:“行,不逗你了。”
玄祁和沐凡刚退出陆汀驰清寂的小院,还没走出几步,便被两位神色肃穆的嬷嬷拦住了去路。其中一位微微屈膝,语气恭敬却不容拒绝:“玄祁侍卫,沐凡侍卫,长公主殿下有请,劳烦二位随老奴走一趟。”
两人对视一眼,心知肚明所为何事,只得硬着头皮跟上。
长公主府内室熏香袅袅,气氛却比陆汀驰房中更为凝重。长公主端坐在上首的紫檀木雕花椅上,面沉如水。
见到二人进来,她挥退了左右侍从,只留下心腹嬷嬷在门口守着。
“他的伤势如何?府医怎么说?”长公主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焦灼与疲惫,终究是母亲,气头上恨不得打死那个逆子,气过了又揪心不已。
玄祁上前一步,恭敬回话:“回长公主,府医已仔细诊治过,世子爷只是皮外伤,看着凶险,并未伤及筋骨。用了最好的金疮药,好生将养一段时日便无大碍,请长公主宽心。”
长公主闻言,心落了下来,轻轻“嗯”了一声,沉默片刻,话锋陡然一转,目光也变得锐利起来,如同实质般落在两人身上
“那个女子呢?究竟是何方来历,能让翊然如此不管不顾,连家族声誉和自身前程都置之度外?”
沐凡心头一紧,下意识地看向玄祁。
玄祁面色不变,依着陆汀驰事先再三叮嘱的话术,垂首答道:“回长公主,那女子……姓沈。世子奉命巡查西南边境时,曾遭当地土人埋伏,受了些伤,幸得这位沈姑娘相救。她是个孤女,父母早亡,独自一人在边境一带行医为生,性子……颇为坚韧善良。”他措辞谨慎,点到即止。
“孤女?医女?”长公主眼眸微眯,指尖敲击着桌面,显然并不全然相信,“西南边境?救了他?就这么简单?她如今人在何处?”
沐凡赶紧补充道:“回长公主,世子爷发现心意后,本想安置好沈姑娘再回来处理婚约之事,可……可等世子爷回去寻时,沈姑娘已不在原处,不知所踪了。世子爷此番坚持退婚,也是因为……因为觉得既已心有所属,便不能再耽误楚小姐,绝非有意忤逆长辈、背信弃义。”他努力想把陆汀驰的形象往回拉一拉。
长公主听着这套说辞,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试图找出任何一丝破绽。但玄祁和沐凡皆是神色恭谨,回答得滴水不漏,仿佛事实便是如此。
半晌,她似是有些倦怠地挥了挥手,语气淡了下来:“罢了,下去吧。好生伺候你们世子爷。”
“是,属下告退。”两人如蒙大赦,躬身行礼,小心翼翼地退出了那令人窒息的花厅。
直到走出长公主府很远,沐凡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拍了拍胸口,心有余悸:“我的娘诶,长公主的眼神也太吓人了,我刚才腿肚子都有点转筋。”
玄祁也松了口气,瞥了他一眼:“算你机灵,后面那几句补得还行。”
沐凡却忽然沉默了下来,低着头踢着路上的小石子,闷闷地道:“玄祁哥,我刚才在里头回话的时候,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好想咱们在北境的时候,想泽渊、想渊明、想江渊他们三个了。”
他抬起头,望着京都四角高墙框出的天空,眼神里流露出浓浓的怀念和一丝迷茫:“那时候虽然刀光剑影的,日子苦是苦了点,但没这么多弯弯绕绕,心里痛快。跟着世子冲锋陷阵,兄弟几个互相照应,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哪像现在,一句话都得在肚子里绕三绕,生怕说错半个字。”
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委屈和困惑:“玄祁哥,我……我有点想回北境了。”
玄祁看着沐凡这副样子,心中也是一叹。他何尝不怀念那段纵马扬鞭、驰骋沙场岁月?只是他比沐凡更明白,世子既然回到了这权力的中心,有些纷扰,便是他们必须共同面对的战场。他拍了拍沐凡的肩膀:“走吧,先回去。北境……总有一天会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