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陆汀驰总是披着晨露出门,踏着夜色归来。他带着水工们沿着河岸一寸寸勘探,靴底裹着半干的泥垢,官袍下摆沾着草屑,袖袋里的图纸改得边角发卷。
狼毫在宣纸上反复勾勒,深浅不一的痕迹标注出哪里该加筑丈余夯土,哪里要深埋防渗的青石板,钦州春汛来得急,去年冲垮的堤坝若赶不上汛期前修好,下游的百亩良田与村落怕要再遭灭顶之灾。
偶尔登高眺望时,他的目光会越过浑浊的河面,落在东南方向的台地。那里的私筑工程仍在昼夜赶工,亭台楼阁的轮廓在晨雾里层层叠叠,飞檐翘角攒聚如林,琉璃瓦在日光下反射着刺目的金光,远远望去竟真有几分天宫虚影。上次的探查回报还压在案头,“征调民夫三百余”“耗费白银五万两”的字样被指尖碾出褶皱,他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劳民伤财。”
桌案上的河堤预算表被秋风掀得簌簌作响,那串寒酸的数字与台地的奢靡耗费比起来,简直像是个苦涩的笑话。
可他心里清楚,此刻还不是动那边的时候,河堤垮了,万千百姓要流离失所;台地的僭越,自有朝廷法度秋后算账。
偏在这时,吏部的公文到了。户部那句“国库空虚,款项暂难拨付”刺得人眼疼,末尾那句“望林大人就地筹措,以解燃眉”更是轻描淡写得令人心寒。
陆汀驰将公文拍在案上时,砚台里的墨汁溅出来,在纸页上晕开个深色的圆,像一滴凝固的血。
“筹措?怕是没人愿意”
他抬手按了按发胀的额角,指尖划过“石料”“人工”的标注,这道坎,看来得硬闯了。
转眼便到了秋日宴这天。天刚蒙蒙亮,江知渺便起身梳妆。她选了件烟霞色绣蝴蝶穿花的罗裙,领口袖边滚着圈银线,走动时衣袂翻飞,像落了满身的霞光。头上簪了套赤金点翠的头面,簪头的珍珠圆润饱满,耳坠是成对的翡翠水滴,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却不算繁冗,恰到好处地衬出几分庄重。脸上施了薄粉,眉峰画得比平日略扬些,唇上点了胭脂,整个人瞧着明媚又不失得体。
陆汀驰早已换好衣裳,在院里的芙蓉树下等候。他穿了件宝石蓝大袖圆领袍,绣着曲水云祥纹,内衬月白中衣,头戴青玉冠,腰间系着条玉带,衬得身姿愈发高挑挺拔。晨光透过叶隙洒在他身上,端的是一副风光霁月的模样。
听见脚步声,他抬眼望去,正见江知渺从屋里走出。她施着粉黛,身着华服,珠翠在晨光下闪着细碎的光,竟与初见时那番模样有几分相似。只是初见时,她虽也穿着讲究,却带着几分狼狈,鬓边的珠花歪了,裙摆沾着泥点,眼里还藏着未褪的惊惶。而此刻,她步态从容,眉眼间带着自信的光彩,宛如雨后初晴的湖面,澄澈又明媚。
陆汀驰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才开口道:“准备好了?”
江知渺走到他面前,微微颔首:“嗯,走吧。”
马车刚在藩王府朱漆大门外停稳,便见车水马龙,往来皆是绫罗绸缎的身影。陆汀驰携着江知渺递过烫金请柬,穿过喧闹的门庭往里走时,宴席尚未分男女场,宾客们三三两两地聚在庭院里寒暄。
陆汀驰和江知渺刚走进去,钦州长史便端着酒杯走了过来,脸上堆着笑,眼底却藏着冰:“林大人当真是年轻气盛,刚上任就剿了铁矿,如今又力推佃户减租,商户减税等一系列新政策,这般为民的好官,真是我钦州百姓的福气啊。”
这话像裹着糖的针,明着是夸赞,暗里却在说他锋芒太露、不顾官场情面。周遭的喧闹陡然静了几分,几道目光齐刷刷投过来,带着看好戏的意味。陆汀驰眉峰微蹙,正要开口,却被身旁的江知渺轻轻按住手腕。
“我们林大人读的是圣贤书,”她声音清亮,如珠落玉盘,“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话音落下的瞬间,满院寂静,众人脸上的笑意僵住,端着酒杯的手悬在半空,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四句真言定住了身形。
“好一个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不知是谁先低呼一声,惊醒了满院人。有人面露愧色,有人眼中发亮,长史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手里的酒杯晃得酒液都溅了出来。
陆汀驰低头看着江知渺,他从未想过,这个平日里会对着胭脂方子琢磨半晌的女子,胸中竟藏着这般丘壑。那句“为生民立命”,恰好撞进他连日来为河堤银子烦忧的心事里,让他喉咙一热,看向她的目光里,除了讶异,更添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敬佩。
而游廊尽头,侍女正扶着王妃的手驻足,闻言轻轻颔首,眼尾的细纹里漾开赞许:“这是谁家的女眷?倒是个有见识的。”身旁的嬷嬷连忙躬身,转身便去打听这敢在众人面前掷出横渠四句的女子来历。
众人正聊着,内侍高声唱喏,宴席要分男女区域了。男宾往东边的澄瑞亭去,女眷则往西侧的桂香坞移步,人群霎时如分流的溪水,朝着两个方向漫去。
陆汀驰停下脚步,声音压得很低:“万事以安全为重。”他目光扫过不远处几个面带探究的女眷,眉头微蹙,又补充道,“若有难处,让侍女来找我。”
江知渺抬头看他,把他眼底的关切照得分明。她弯了弯眼:“放心,我心里有数。”
看着陆汀驰转身汇入男宾的人群,她倒不担忧他,这人不像个初入官场的雏儿,倒像是把棋局看得通透,只在必要时落子的官场老手。
只是自己这边……江知渺望着桂香坞方向攒动的珠翠人影,轻轻理了理袖边的金线。那些贵女夫人个个眼观六路,怕是少不了明里暗里的试探。她深吸一口气,闻到袖中桂花与薄荷的清冽香气,忽然定了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能应对过去。
桂香坞里早已摆开了十二张圆桌,桌上的青瓷盘里盛着蜜饯、干果,还有刚蒸好的糕点,甜香混着满园桂气,浓得化不开。江知渺刚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就见新上任刺史的千金冯竹漪走过来。
“这位就是林大人的夫人吧?”冯竹漪笑得眼尾上挑,话里却带着刺,“方才在门口听夫人出口成章,倒像个饱读诗书的。只是不知夫人除了会背几句诗词,还会些女儿家的本事吗?”
周围几位夫人的目光顿时聚过来,江知渺放下刚拿起的糕点,指尖在膝头轻轻点了点:“冯小姐说笑了,女儿家的本事,我虽不精,却也略懂些。”
“哦?”冯竹漪挑眉,“那正好,方才王妃说想听些新鲜的曲子,不如林夫人露一手?”她故意扬高了声音,引得邻桌的人都侧目看来,据说林夫人家世不显,哪能跟她们这些从小请名师教导的贵女比才艺?
江知渺却不慌不忙,唤来侍女取了琵琶。她抱着琵琶走到场地中央,对着主位上的王妃屈膝行礼,指尖拨动琴弦时,众人都愣了神——那调子既不是《春江花月夜》的柔婉,也不是《破阵乐》的激昂,倒像是山涧的清泉流过石滩,竟把满坞的甜腻都涤荡开了。
“这是……”王妃端着茶盏的手停在唇边,眼中闪过讶异。
“回王妃,”江知渺指尖稍停,“这是我编的《踏莎行》,讲的是春日里少女们溪边浣纱的情景。”她弹到兴处,忽然用指尖在弦上轻轻一勾,竟弹出了水珠滴落的清脆声,惹得几位夫人忍不住点头微笑。
一曲终了,冯竹漪的脸色有些难看,刚要再说些什么,却被王妃抬手制止了。“弹得好,”王妃笑着招手,“过来坐我身边。”
江知渺刚在王妃身旁坐下,就见长史夫人周氏递过一个锦盒:“林夫人既懂些雅事,可知这香料是由几种花材调和而成?”锦盒里的香料气息清雅,层次丰富,是周夫人特意寻来的稀罕物,寻常人断难分辨。
江知渺凑近轻嗅片刻,笑道:“这里头有茉莉的清甜、玫瑰的馥郁,还混着些许兰草的幽远,最妙的是加了点晒干的橙花,中和了甜腻,倒显得清爽起来。”她甚至说出了每种花材的配比诀窍,听得周夫人目瞪口呆。
王妃看着江知渺从容应对的模样,忽然笑道:“方才听你弹的曲子里有故事,不知还会些什么?”
江知渺心里一动,知道重头戏来了。她清了清嗓子,缓缓开口:“那我就讲个《西游记》的故事吧。说从前有块仙石,蹦出个石猴……”她从孙悟空拜师学艺讲到大闹天宫,特意加重了“齐天大圣”的名号,讲他如何与天兵天将斗法,如何把玉帝的凌霄宝殿搅得鸡飞狗跳。
女眷们听得入了迷,连剥瓜子的手都停了。冯竹漪本想挑错,却也被故事里的奇幻情节吸引,忍不住问:“那玉帝就任由他胡闹?”
“自然不是,”江知渺笑看她一眼,“后来佛祖出面,与他打赌……”讲到孙悟空被压在五行山下时,她故意停住,“这故事太长,若是王妃喜欢,我改日再讲后续?”
王妃听得兴起,闻言笑着点头:“好啊,你这故事倒比那些才子佳人有趣多了。往后得空,常来府里给我讲完。”她从腕上褪下只玉镯,亲自戴在江知渺腕上,“这是我陪嫁的暖玉,送你。”
玉镯的温润漫过手腕时,江知渺起身谢恩,眼角的余光瞥见冯竹漪等人悻悻的神色,心里清明得很:这场交锋,她不仅赢得了王妃的青睐,更在这些女眷心里,种下了不能小觑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