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姓沈,名清梧,随州人士,此番乃是前往京都探望外祖母。”江知渺稳住心神,语气尽量平稳,“并非郎君口中揣测的谁的人。至于为何落水……方才已然解释清楚,实属意外,信与不信,但凭郎君。”
陆汀驰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审视她话中真伪,最终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下眉,转而道:“既已远离庆州码头,今夜只能先去前方村落寻户人家借宿。”
江知渺心中暗自嘀咕:‘方才还那般疾言厉色地审问我,转眼却又像无事发生般安排起行程,当真是男人心,海底针,难以捉摸。’
仿佛能看穿她的心思,陆汀驰冷不丁开口,语气带着一丝冷嘲:“嗯?若不愿同行,你大可自行摸黑寻路。
“我愿意!”江知渺答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比起独自面对这未知的荒野黑夜,眼前这个身份成谜、态度莫测的男人反而成了唯一可抓握的浮木。
两人行至一处村落,夜色已浓,大多人家早已熄灯安寝,只有零星几点昏黄灯火透出窗棂。陆汀驰择了一户尚亮着微光的人家,上前叩响了木门。
“叩、叩、叩。”
院内传来一声带着警惕和苍老的回应:“谁啊?”
陆汀驰朗声道:“老伯,我们是从临镇来,欲往庆州城探亲的兄妹二人。”
木门“吱呀”一声开启一条缝隙,门内站着一位身着粗布短打、面色黝黑的中年男子。他眼神戒备,借着屋内透出的微弱灯火,上下仔细打量着门外这两位不速之客,目光尤其在两人湿透且材质不凡的衣袍上停留片刻。
江知渺见状,立刻上前半步,脸上绽出一个极温和甚至带着几分娇弱无助的笑容,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大伯,打扰您了。我们本是乘船去庆州,谁知船在快靠岸时竟翻了,好不容易才挣扎上岸……您看,我们这身衣裳还湿漉漉地贴着身子,夜风一吹实在冷得受不住。可否行个方便,让我们借贵地烤烤火,将衣物烘干?只需一隅之地便好,绝不敢过多叨扰。”
她语气恳切,模样狼狈又可怜,那中年男子的目光在她湿透的发梢和冰冷泛红的手指上扫过,戒备之色稍缓,终于缓缓侧身让开:“进来吧,院里还有些干柴。”
屋内陈设简陋,弥漫着淡淡的艾草气味。堂屋一盏昏黄的油灯下,坐着一位两鬓斑白的老妇人,见有生人进来,慌忙起身,粗糙的手在围裙上无措地蹭了又蹭。
江知渺刚要开口道谢,西厢房内却忽然传出一阵极力压抑却仍漏出细丝的痛哼声,那声音微弱,却透着难以忍受的痛苦,让她心头莫名一紧。
“是……是小女……”男子搓着手,脸上满是局促与愁苦,“这几日总嚷着肚子疼,夜里也睡不安稳,唉……”
江知渺眸光微动,恰好对上陆汀驰投来的深沉目光。她略一思忖,轻声道:“大伯,若信得过,我也略通些医理,或许能帮姑娘瞧瞧?”
老妇人闻言眼睛骤然一亮,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拽住男子的胳膊:“他爹!就让这位姑娘给芙儿看看吧!她这病反反复复,吃了好几副药都不见轻,我这心都快焦碎了……”
西厢房内更是简陋,一名面色苍白、身形消瘦的年轻女子蜷缩在床榻上,见人进来,下意识地往薄被里缩了缩,露出的手腕细弱得像一截枯枝。江知渺坐到床边,指尖轻轻搭上女子冰凉的腕间,脉象沉涩滞缓,如雨沾沙。再观其面色,眼下青黑,唇色淡白无华,心中已明了七八分。
她声音放得极柔,生怕惊扰了对方:“姑娘,月信可是常推迟?来时小腹坠痛难忍,且经血中多伴瘀块?”
床上的芙儿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惊愕与一丝希冀:“姑娘……你、你怎会知晓?”
旁边的老妇人听得真切,顿时红了眼眶,哽咽道:“自打三年前出了门子(出嫁),回来后就添了这桩病,一直不见好,眼见着人就垮了下去……”
江知渺从贴身的荷包里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瓶,借着灯光倒出几粒褐色药丸:“这是我自配的当归丸,先用温水化开服下,能缓缓急痛。”她转向老妇人,“大娘,家中可还有艾叶?”
“有!有!去年收的陈艾还在灶房挂着呢!”
“劳您取三两艾叶,少许益母草,再加生姜五片、红糖一勺,用陶罐细煎半个时辰,给姑娘服下暖宫散寒。”
戌时末,江知渺捧着空药碗从西厢房出来,轻轻带上门。一转身,却见陆汀驰正倚在厨房斑驳的门框上。清冷的月光从他肩头倾泻而下,将他半边侧脸勾勒得格外分明,那双总是蕴着疏离与锐利的眼睛,此刻映照着灶间尚未熄灭的微弱火光和飘散的青烟,竟似乎柔和了些许。
“她情况如何?”他开口。
“郁结气滞,常年劳碌以致湿寒入体,加之营养匮乏,”江知渺拢了拢身上那件向主家借来的、略显粗硬的旧衣,继续道,“最重要的是,生产之后未能好生调理将息,落下病根。而女医稀少,姑娘家大多羞于向男大夫细说这等隐疾,一拖再拖,便成了沉疴。”
她轻轻叹了口气,空气中弥漫着艾草暖香与淡淡药气。
“嗯,”陆汀驰应了一声,目光投向院外深邃的夜空,语气淡得像掠过草尖的夜风,“女子,确是不易。”
江知渺微微一怔,不由抬头看向他。月光下,他虽换上了粗麻短打,却难掩眉宇间那份与生俱来的清贵气度,一看便知是久居人上的世家子弟。在这男权至上的世道里,他们本是规则的制定者与受益者,寻常所见女子苦楚,大抵如同观望檐下蛛网,纵有破损也只当作寻常风景,何曾会放在心上?更何况是他这般看似冷硬薄情之人。
她低下头,将药碗轻轻放入一旁的木盆中。
“郎君此言……倒让我有些意外。”她声音轻轻的,像浮在水面的萍叶,“寻常高门子弟,大约是不会在意这些的。”
陆汀驰并未立刻接话,只是将目光从浩瀚星空转回,落在了江知渺身上。
江知渺不由自主地抬眸,与他对视。他的眼眸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深邃,仿佛敛入了所有星光,又沉潜了无尽暗流。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人就像深不见底的寒潭,水面看似平静清浅,其下却暗藏着无数难以窥测的漩涡与潜流,令人捉摸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