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从马车窗缝偷溜进来,越往北走便越冷了。
丹烟进马车时带着一件白狐裘,她走上前轻轻披在公主身上:“世子说一会外面冷,让您披上这个。”
“外面?这么晚了出去干什么?”宣卿探出头向行进方向看,一片漆黑的远处隐约可见高墙和几点火光,接着越来越多,“难道...”
丹烟点头:“前方就是越州边境,肃王殿下这会儿应该已经在等您了。”
宣卿眼睛直勾勾盯着,恨不得插上翅膀自己飞一段路,她高兴极了,从建都出发后的第二十一天,终于到了越州。
车队缓缓停下,大家有条不紊地牵引马匹去休息,越州军队的士兵们纷纷迎出来,一起围着好酒好菜。两军好似一家,不少人勾肩搭背,直喊着拖雷上去玩摔跤。
“本王早早接到消息,听闻铁勒王要来,府中早已备好酒菜,今夜大家在此喝个尽兴,明日再启程过境!王爷,请!”年轻但浑厚的声音传来,龙格巴图迎上去看。
来人穿一身玄色织金战袍,未着铠甲,衣上的暗鳞若隐若现,墨玉螭龙雕的护腕,剑眉星目,金冠束发,意气风发。他眉峰处有一点朱砂小痣,有人称那是“将星痣”。
“哈哈哈哈,肃王殿下费心了!”龙格巴图刚一摸胡子,就被一个雪白的人影撞开了。
“宣骋哥哥————!!”宣卿大喊着飞扑上去,尾音拖得很长。
宣骋笑着伸手将她搂进怀里,带着在空中兜了好几圈才放下,往上拢了拢她的白狐裘:“这赶了二十天路,怎么看着还挺滋润?”
敖敦跟在后面偷瞄了一眼,那宣骋笑起来还真露着两颗虎牙,大将气质中又透出几分憨厚。
“赶路的是兵,是马,却不是我!”宣卿笑得很稚气,眼角眉梢都活泛了,她拉着宣骋就要进去,“快走快走,我要饿死了!”
“等等等等...”宣骋站住脚,回头去看敖敦,原本开怀大笑的脸却突然冷硬地生出几排黑线,“这就是...这想必就是世子吧!”
正所谓哥哥见妹夫分外眼红吧。
“见过肃王殿下。”敖敦伸出左手按在胸口,不气不恼地行了个北燕的礼。
宣骋额上的青筋跳了跳,暂时没挑出毛病他很气恼,“世子请。”
宴席设在王府内的花厅,婢女们上菜倒酒,虽说是戍边,宣骋到底是亲王,皇上的手足兄弟,这排场并不比皇家家宴差多少。
“王爷世子请上座吧。”宣骋端着酒坐到宣卿旁边,明明是他做东,“本王领兵多年,久仰北陆英雄之王的大名,没想到今日倒也算结了个亲家,还希望王爷世子赏个面子,多喝本王几杯好酒,以后到了北燕,对我家小妹多多关照,莫要叫她受了任何人欺负!这三杯,本王先喝了,丹烟倒酒!”
“丹烟倒成哥哥的奴婢了...”宣卿小声嘟囔。
龙格巴图也连连应下,仰头喝了几杯,“那是自然!公主何等身份?肯嫁到我们北燕,那是龙格先祖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哪还有人敢欺负她呢?”
两个人一唱一和地边聊边喝,眼里仿佛都没别人,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宣卿坐在旁边一阵陪笑,连她都能看出来,这是两个皮笑肉不笑的家伙,净说些有的没的,装给旁人看。她不由得看向敖敦,敖敦正坐在对面低头沉默着喝酒。
敖敦这种场合向来是很安静,没事儿都不会开口说话。
但宣骋当然没放过他,端着酒又对上敖敦,“听闻北陆人善饮,世子酒量如何?”
“尚可。”敖敦淡淡地说。
“谦虚!来人!给世子上海碗,今日不醉不归!”宣骋抬手,一位婢女正要上去给敖敦换碗。
“等等!”宣卿突然半起身招了招手,示意那婢女退下,“哥哥这是做什么?”
“你这丫头,才刚要出嫁就心疼起自己驸马来了?”宣骋拉着她坐下,又端起一杯酒,“不就陪哥哥喝几杯酒?又不会把他真怎么样!”
“我可不是心疼世子,”宣卿夺过他的酒杯放在桌上,“人家在宫宴上喝了好半天可没事!你呢?你看看自己的脸!酒量不行,还要喝,到时候喝不过世子,醉了在这胡说、发酒疯,丢皇帝哥哥的面子!你老实点,吃点菜就行了!”
宣骋吃了瘪,还真不喝了,咬着筷子思索半天又想出个主意。
“听说你们那边的人喜欢狩猎,擅射箭。世子要不要同本王比试一番,本王平日里也喜射箭,若是哪里技巧不对,世子尽管指点。”宣骋说着伸出手,旁边的婢女识相取了桌上的鎏金角弓和箭袋递来。
宣卿一口菜还没吃完,来不及阻止。
“听说北陆箭术最好的,倒不是王爷和世子,是纯娘娘的儿子?”宣骋拿着弓走到厅口,对着院中的靶子连射三箭,全中红心。
“是,是我的小儿子那日都,那孩子虽然身体不够强健,拳脚功夫差了些,但他一手箭术可谓是出神入化,可百步穿杨,每次出去狩猎,他都箭无虚发,满载而归,是我们北陆的神射手啊!”龙格巴图接话。
“少年英才啊,本王有幸还真想见识一下。”宣骋点点头,又转向敖敦,“世子看看本王的箭术可有何改进之处?”
“殿下箭术精湛,已不需要别人指点。”敖敦抬头看了一眼靶心。
“世子莫要客气,来,上来试试!”宣骋直接将弓扔给敖敦。敖敦接下摸了摸,这把弓足足有普通角弓的三倍重,弦紧绷,可当刀用,是一把好弓。
婢女奉上三支羽箭,敖敦起身接过,一并搭在弦上。
箭啸声响起,宣卿抬头去看,那三支羽箭同时中了靶心。再看宣骋,他脸色不太好,似乎又在想怎么找茬。
“敖敦的箭术也不错,但比起他弟弟,倒是差的远!”龙格巴图又说,“敖敦这孩子,哪样做的都还不错,却没什么突出的优秀。”
“那还不厉害?”宣卿不经思考地反驳,“你对他的要求也太高了,哪有这样说自己儿子的?”
“你这丫头!”宣骋走回去点了点宣卿的额头,“她打小被我们惯坏了,心直口快的,铁勒王莫要见怪。”
龙格巴图摆了摆手,也没在意,“诶!殿下哪里的话,我们那边恰恰就喜欢性子直爽的人!”
自己干什么都被夸,而敖敦做得那么好却要被挑剔,宣卿有些郁闷地瞥了眼敖敦,他似乎正想着什么出神。
宣卿叹了口气,起身把宣骋按在座位上,“好好吃饭呢,射什么箭,你厉害,你们都厉害好不好?我的箭术最差,我不会,行了吗?嗯?”
宣骋只好闭嘴吃饭,但也没闲着多久,吃了几口又发作了。
“我妹妹不喜膻腥,只怕到了北陆,吃不惯那边的东西!”宣骋冷笑。
“从建都皇宫带了厨子,若是不够,我还可以打发人学,公主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敖敦答。
“我妹妹从小怕冷,北燕的冬天恐怕相当冷吧?”
“王宫有地龙烧着,而且御寒的衣服也早早命人开始准备了,以后猎到的最好最暖的皮毛也尽数送给公主。”
“我妹妹不懂北燕礼仪,若是有人抓着这些刁难她?”
“公主不必学习北燕礼仪。”
“我妹妹脾气不好,北陆的人粗鲁...”
“我哪里脾气不好啦!”没等敖敦回答,宣卿伸手揪住宣骋的脸,“哥哥再多说,我们今晚就走了!”
“不说了,不说了!”
“这么久没见,还以为你能成熟一点。你都这么大个人了,怎么会比我还幼稚啊!”宣卿摇了摇头,自己端起一盅酒,对着敖敦喝下,“宣骋哥哥人就是这样,世子别在意。”
敖敦哪敢生气,他和宣骋对视一眼,两人都低下头去老老实实吃菜了。
反倒是龙格巴图被逗笑了,“哈哈,年轻人就是这样,血气方刚的!不就是比比箭、聊聊家常嘛,本王现在还就喜欢热闹些。”
“这个鲈鱼脍你怎么不吃?”宴席过半,宣骋指着一道菜问。
“宣骋哥哥...你府上厨子要是不行就换了,这也太难吃了。”宣卿低声说。
“什么厨子?这是哥偷了他的菜谱亲手给你做的!”宣骋一拍桌子。
敖敦摩挲着酒杯若有所思,他早在北陆听过肃王大名,说他十三岁读兵书,十五岁就可带兵打仗,万军中轻取上将首级,是个不可多得的将军苗子,他麾下的玄甲破阵兵也是南盛真正可与天狼铁骑势均力敌的精锐之师。
可是今日一见,怎么...仔细想想他们宣氏皇族的人好像都是这样,人前人后两副模样,莫非是什么祖传的血脉么?
宣卿半路就出去了,说是不爱看男人拌嘴,不如去看看将士们摔跤,她拿着一盘蚕豆冲到玄甲军旗下,人围得水泄不通,里面正传来拖雷的声音。
“在我们北陆,最好的朋友之间都要玩一场摔跤!”拖雷正把一个人举过头顶,摔到一边。
“公主来了!”
围着的士兵让出一条通道,宣卿顺势挤到最前排坐下,把蚕豆分给大家吃,一眼就看见拖雷在这么冷的天上半身脱个精光,已经出了不少汗,看上去起码摔了好几场了。
“本公主来做裁判,你们可不许人多势众,欺负拖雷!”宣卿举起手大声说。
拖雷大笑几声,弯腰抓了一把黄土搓在手掌,“下一个是谁?”
“我来我来!”一个还算魁梧的士兵走出来,卸掉身上的玄甲,只穿一件短衫。
两人站定,士兵率先出手,冲过去准备抱拖雷的腰,拖雷不躲不闪,侧身扫出左腿,但扫空了,士兵反应很快,立刻弹开。
“这么厉害...这拖雷我可是见识过的。”宣卿剥了个蚕豆喂进嘴里。
“公主有所不知,拖雷刚刚边摔边跟我们讲诀窍,大家都学习了不少!”旁边的士兵接话。
接下来那士兵依旧各种周旋,每次拖雷想出招都扑了个空。
“学得好!”拖雷大喊。
接着他就被抓住了破绽,那士兵从下方伸手扣住他的右臂,一个旋身到了他背后,两手钳制住他,然后膝盖顶住他的背部向前发力,似乎想把他按在地上。可拖雷将计就计,身子向前倾去,同时下身发力,伸手抓住士兵的肩膀,将他生生丢了出去。
士兵爬起来拍了拍灰:“末将佩服!”
“你很厉害!要不是我体格子健壮,刚刚就被你摔倒了!”拖雷赞叹。
宣卿带头鼓掌,场下爆发出一阵“好”声!
“下一个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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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结束后,醉醺醺的龙格巴图被两个婢女搀着去房间休息了。宣骋给敖敦指了房间位置,鬼鬼祟祟地带着丹烟离开。
“真的难吃吗?”宣骋又端了盘鲈鱼脍。
丹烟尝了一口,边吐边摇头,“殿下,这是真不好吃。”
“不应该啊!”宣骋回头看烧的发黑的灶台,“我前几天开始准备,好几个大厨当面提点,来亲口尝过的婢女将士们都说好吃。”
丹烟“哈哈”笑了两声,“奴婢觉得,他们是不敢说实话吧...”
“看来还得再研究研究,我好好练练,等卿卿下次来了再给她做。”宣骋摸着下巴。
“下次?”丹烟走过去收拾灶台和碗碟,把无从下口的鲈鱼脍倒掉,“下次恐怕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来了,到了北燕,公主就是世子妃,以后就是王妃,哪有随随便便回南盛的道理?”
“那苏日图州离越州也不算远,偶尔来吃顿饭的功夫也没有么?”宣骋有些失落。
“那就要看世子了。”丹烟把灶台擦得干干净净。
宣骋趴在灶台边,捻了块剩下的云片糕放进嘴里,“世子...我那妹夫,到底咋样?”
丹烟转头望向窗外的夜色,脸上浮起浅浅的笑意,“殿下不必担心,世子...其实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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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卿看完摔跤回来,正躺在床上发呆,旁边一阵声响,窗户被打开了,窗棂上坐了个高大的人影。
“早知道刚才就不拦着你喝酒,让你醉了去呼呼大睡。”宣卿坐起来。
“你这丫头,两年不见越发刁蛮了!”宣骋把刚才堂上被揪的那一下还回去。
“刁蛮点才好呢!”宣卿捂着脸。
“记得小时候宣霁说,要把你嫁给全天下最好的男人,我倒说不想你嫁人,哎,宣霁他...他怎么能...”宣骋叹了口气。
“嘘...”宣卿一把捂住他的嘴,“就算你排老大,现在也不能乱喊皇帝哥哥名讳!”
“好好好...”宣骋拨开她的手。
“而且全天下最好的男人我肯定是嫁不了了,要么是皇帝哥哥,要么是你,我怎么嫁?”宣卿伏在宣骋膝上,“我说哥哥,你就别想了,我是自愿要和亲的。”
“小丫头片子,你懂什么?”宣骋摸着妹妹的头发,嘴上却在骂,“他们先前都可以装装样子,说不定到了那边就原形毕露了!他们要的是皇上的让步、你的身份,但并不在意你这个人。要是敢让我听到你受了半分委屈,我一定快马加鞭地冲到苏日图州削下那小子的脑袋!”
“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就算我不喜欢他、他不喜欢我,碍于身份,他也不至于亏待了我的。再说了,世子需要扶持,就非得把我哄好了,不然他干嘛选我呀?”
宣骋手顿了顿,“机灵鬼,你倒也不是一点不懂。”
“哼,可不要把我想得那么蠢笨!”宣卿道,“而且敖敦人真的不坏,我跟你说...”
“叫得这么亲昵...”
把宣卿哄睡后,宣骋又来到角楼上。
敖敦正一个人坐在那里,对着月亮吹他的短笛。宣骋顺着看过去,巍峨的城墙在黑夜中如同伏地酣睡的黑色巨兽,越过它,就到北燕地界了。
宣骋走过去坐在敖敦旁边,他没什么反应,轻轻吹着一首舒缓悠扬的长调,很有北陆游牧民族的风格,只是听起来像有些心事。
“很晚了,世子都不睡的么?”宣骋听了很久,终于开口问。
敖敦睫毛动了动,没有回答。
“我妹妹单纯,她觉得谁是好人,她就愿意对谁好。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虽然你是世子,但几年前北燕支持你的人并不多。如今你娶了南盛的嫡公主,对王位已经势在必得了吧。”宣骋冷冷地说。
“来之前确实如此。”敖敦放下笛子,表情变得有些迷茫,“可现在不一样,公主善良活泼,我很尊重她,但不敢看她。殿下知道,这是怎样的一种感情?”
“是因为人会愧疚么?”敖敦又说。
宣骋没想到他这样说,张了张嘴巴有些吃惊,最后还是起身摆了摆手,“莫名其妙,你自己悟吧!但别待我妹妹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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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出发时,宣卿裹着狐裘在城下站了好一会儿,只有一个婢女出来送别。
“王爷昨日宿醉,这会儿还没起来,怕是送不了公主了。望公主一路珍重。”婢女行了个礼。
“宿醉?不是说让他别喝别喝,怎么还喝!”宣卿跺了跺脚,“那好吧,我可走了。”
丹烟扶着公主进马车去了。
“王爷真不去送行?”黑甲的将士问。
“她最怕这样,到时候万一哭了,别在自己夫家面前丢脸!”宣骋坐在角楼上。
敖敦坐在马上看着角楼,他当然看到宣骋在那里,只是宣骋对他摇摇头,南飞的雁群从他头顶掠过,玄甲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青驹也是这样送别的,要怎么理解这种远远看着重要的人离去却不愿见面的心情呢。敖敦也不知道,青马反复蹬踏着地面,似乎在催促他离开,他摸了摸马鬃,拉动马绳跟着车队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