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元高中依山傍水,安静地嵌在江潜村最东头的山坳里。尽管这里地处偏僻,却能花高额的奖学金“买”好学生进来读书,背后的支持肯定来头不小。
红砖墙被七月的暴雨淋得透湿,墙缝里钻出的爬山虎叶片上滚动着晶莹的水珠,风一吹就顺着叶脉滑下来,在墙根积成一滩滩小小的水洼。操场边的榕树直直地杵着,枝桠上挂着个漂亮的小鸟屋,木屋崭新,常有人清理。这年头连一只鸟都住的比人好。太悟自嘲一句,又转头去图书馆自修了。
开学第一天,校园里的喧闹声几乎要掀翻屋顶。穿着蓝白相间校服的学生们挤在公告栏前,叽叽喳喳地寻找自己的分班信息。韩太悟背着那破旧的帆布背包,站在教学楼的阴影里,目光平静地扫过这一切。转学对他来说就像换双鞋般简单,用成绩说话,用拳头碾压,同学就会跟着你走,根本不用多说话。他微微低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眼睛,脚步轻快地绕过人群。
走进高二年级的教室,喧闹声像被掐断的收音机,戛然而止。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射过来,带着好奇、探究,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排斥。
班主任是个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白衬衫,外罩一件織花背心。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清了清嗓子说:“这位是新转来的同学,韩太悟,大家欢迎。”
稀稀拉拉的掌声里夹杂着窃窃私语。太悟只是淡淡地鞠了一躬,背包带在肩上又磨了一下,那道红印在隐隐作痛。班主任指了指教室后排靠窗的位置:“太悟,你就坐那里吧。”
太悟点点头,背着背包穿过课桌间的过道。他能感觉到那些落在背上的目光,像细小的针,扎得人不太舒服。就在他快要走到座位时,一道锐利的目光像钩子一样钩住了他。那目光里没有好奇,也没有排斥,而是带着一种审视,像是在掂量一件刚到手的货物。
太悟顺着目光望去,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了一下。那张熟悉的脸跃进他眼底,单眼皮,眼尾微微上翘,卧蝉下方那颗小小的泪痣,在阳光下看得格外清晰。真巧。
他正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一条腿搭在旁边的空位上,手指漫不经心地转着一支钢笔,姿态散漫,眼神却像鹰隼一样紧紧锁在太悟身上。
太悟面无表情地走过去,用鞋尖轻轻踢了踢那只搭在空位上的运动鞋。白仁夏挑了挑眉,慢悠悠地把脚收了回去,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哟,这不是昨晚在山坡偷看的小偷吗?这么巧,咱们同班啊。”
太悟的手指在背包带上捏了捏,没理他,放下背包,拉开椅子坐了下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周围的同学都屏住了呼吸,显然白仁夏在班里是个没人敢惹的主儿。太悟却像没感觉到这紧绷的气氛似的,从背包里掏出课本,书页边缘卷得像朵菊花,是被雨水泡过又晒干的痕迹。老师最喜欢这样的痕迹,这是读书的证明。
班主任让大家好好照顾太悟,“太悟可是全国模拟考试成绩前0.1%的学生,你们可别欺负他啊。”
全班同学倒吸一口凉气,那是什么概念?五十万的考生中只有5000人考到这个成绩,再往深想,他拿到的可是全额奖学金,得有多优秀才能拿到?
“切,考得再好不还是财阀的打工人。哪比得上我们仁夏少爷?”
“诶,那边说什么呢?上课!”班主任大喊。
耳尖的太悟倒是听到了,不着痕迹地扫了“少爷”一眼。
课间操的时候,太悟趁着大家涌向操场的混乱劲儿,溜出了学校。村口的小卖部是间低矮的小平房,铁皮屋顶被雨水冲刷得发亮,门口摆着个破旧的冰柜,上面盖着块脏兮兮的棉被。老板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奶奶,正坐在小马扎上,用抹布擦着玻璃瓶里的橘子汽水。
“奶奶,一瓶汽水。” 太悟递过去一张皱巴巴的纸币。
老奶奶接过钱,把一瓶冰镇的橘子汽水递给太悟,瓶身上凝结的水珠滴在他手背上,凉丝丝的。“新来的吧?看着面生。”
“嗯,刚转来仁元高中。” 太悟拧开瓶盖,咕咚喝了一大口,甜丝丝的气泡在喉咙里炸开。
“哦,那你可得当心班里那个白仁夏啊。” 老奶奶压低声音,像是在说什么秘密,“那孩子可怜得很,又难缠得很。”
太悟心里一动,装作随意地问:“他怎么了?”
老奶奶叹了口气,用抹布擦了擦手上的水珠:“他是强中禣会长的私生子,亲妈在他六岁的时候就没了。在强家就跟个外人似的,他那几个哥哥没少欺负他。后来被赶到郊外的别墅,说是住得清静,其实就是被流放了呗。”
太悟握着汽水瓶的手指轻轻点了点。
“这孩子看着张扬,其实心里头苦着呢。” 老奶奶继续说,“总想着做点出格的事,好像这样就能让他爸多看他一眼。听说为了能进强盛集团,背地里没少下功夫,可表面上还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
太悟点点头,把剩下的汽水一饮而尽。他想起昨晚露台上那个孤独的身影,哦?少爷?还是金丝雀?无论是哪一种,他一定很希望改变现状。
一上午的课过得不咸不淡。白仁夏没再找太悟的麻烦,只是偶尔会转过头,用那种探究的目光看他一眼,像是在琢磨什么。太悟则埋头看着课本,一心二用,默默留意着白仁夏的一举一动。到底要不要赌一赌?
午息,太悟一个人在天台享受蓝天白云,看人来人往。
“喂,偷窥狂,怎么又是你?”
向来奉行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太悟自然也不惯着他,“怎么?偷东西偷得开心吗?”
“你看到了?”他有些慌乱,可转瞬变得挑衅,“呵,你不还是没有说出来?看来你到这里不久,就已经懂得这里的潜规则。没错,我是这里的王,所有人都管不了我。”
“是管不了还是不想管,你很清楚。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去偷那么小的东西。有什么用?没有人关注的。你要去偷,就偷最大的,这样别人才会仰视你。”太悟镇定地看着他。
仁夏语塞,气冲冲地离开了。
午餐时分,食堂里弥漫着饭菜的香味和嘈杂的人声。太悟端着餐盘,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餐盘里的米饭有点硬,炒青菜油乎乎的,还有块炸得黑乎乎的鱼排。他刚拿起筷子,一个身影 “砰” 地一声坐在了他对面,震得桌子都晃了一下。
不用抬头也知道是白仁夏。太悟继续低头吃饭,假装没看见他。周围的喧闹声像是被按了静音键,大家都偷偷摸摸地往这边瞟,眼神里满是看好戏的期待。
白仁夏拿起自己的餐盘,手腕突然一抖,整盘饭菜 “哗啦” 一声扣在了太悟的脚边。油腻的汤汁溅湿了太悟的裤腿,米粒和菜叶粘在上面,看着格外狼狈。
“哎呀,不好意思,手滑了。” 白仁夏的声音里带着笑意,眼神却冷得像冰,和昨晚砸杯子时的眼神如出一辙。
太悟慢慢放下筷子,抬起头。他能感觉到周围同学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身上,但他没有丝毫退缩。他端起自己的餐盘,朝着白仁夏的餐盘狠狠一扣,饭菜瞬间在白仁夏的餐盘里堆成了一座小山,油腻的汤汁溅到了他的银色衬衫上。
“看来你的手不仅滑,眼神也不太好使。” 太悟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白仁夏的脸瞬间涨红了,他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音:“你敢跟我动手?”
太悟没说话,抬脚就朝着白仁夏的椅子踢了过去。椅子一歪,白仁夏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还没等他站稳,太悟已经走到他面前,一拳挥了过去。这一拳又快又准,结结实实地打在了白仁夏的脸上。
白仁夏被打得后退了两步,嘴角立刻渗出血丝。他抹了把嘴角的血,眼睛里燃起了怒火,像被点燃的汽油,瞬间烧了起来。他朝着太悟扑了过去,两人扭打在一起,餐盘、筷子散落一地,饭菜溅得到处都是。周围的同学吓得纷纷躲开,食堂阿姨尖叫着跑过来拉架,可两人打得正凶,谁也拉不开。
最后还是班主任闻讯赶来,才把他们分开。看着一片狼藉的食堂和两个鼻青脸肿的学生,班主任气得脸都绿了,指着办公室的方向吼道:“你们两个,去我办公室写悔过书!没写够五千字别想走!”
白仁夏舔了舔嘴角的伤口,眼神凶狠地瞪着太悟,太悟也毫不示弱地回瞪着他。两人谁也没说话,但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像是随时都会再次爆炸。
下午的悔过书写得异常艰难。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太悟盯着空白的纸,脑子里乱糟糟的。他不觉得自己有错,是白仁夏先挑衅的。他只是随便写了悔过书三个字,白仁夏也没写,空白一片。静默的空气凝滞在房间里。仁夏偶尔抬起头,用那种恨不得吃人的眼神瞪太悟一眼。
“仁夏,你可以放学了。”一个头探了进来,是仁夏的小弟,“一起去玩吧?”仁夏闪电般出现在门口。
没多久,班主任打开门,“太悟,你怎么还在这呢?可以走了,同学没跟你说吗?”他意识到什么。太悟也不在乎,他收到了一个信息。“我知道你妈妈还活着。”
太悟背着背包雷霆般跑出科室,一直跑到佛寺,见到了妈妈,劝妈妈离开。尽管妈妈怕得浑身发抖,她还是不肯走。
夕阳又把天空染成了一片橘红色,远处的山峦像被泼上了一层油彩。他沿着乡间小路慢慢走着,心里沉甸甸的。刚从佛寺回来时,妈妈交给他的那串佛珠还在口袋里,硌得他大腿有点疼。
他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母亲能在那边安居,再也不用受继父的折磨。虽然继父还在监狱里,但那种恐惧感,像附骨之疽,怎么也摆脱不掉。
走着走着,轰隆声从身后传来:“喂,等一下!”
太悟回头一看,是骑着摩托车的白仁夏。他脸上的伤还清晰可见,嘴角贴着块纱布,走路有点一瘸一拐的。“刚打完架,手还没活动开。敢不敢跟我去个地方?”
太悟皱眉:“不去。”
“胆小鬼。” 白仁夏激他,“还是怕了我?”
太悟最受不了别人激他。他冷冷地说:“去哪?”
白仁夏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只是嘴角的伤口扯得他疼得龇牙咧嘴:“去了就知道了。”
白仁夏把太悟带到了郊外的一个废弃仓库。仓库很大,里面空荡荡的,弥漫着一股铁锈和灰尘的味道。中间用铁丝网围出了一个简易的拳台,看起来有些年头了,铁丝网锈迹斑斑,有些地方都破了洞。白仁夏脱掉外套,露出里面的黑色背心,胳膊上的肌肉线条清晰可见,只是上面添了几道新的伤痕。“来吧,让我看看你到底有多大能耐。”
太悟也没含糊,活动了一下手腕,走上了拳台。
刚开始的时候,白仁夏仗着自己练过,动作灵活,围着太悟打转,时不时出拳偷袭,占了不少便宜。太悟被惹得火起,也不管什么章法了,心里的委屈、愤怒、恐惧,都化作了力量,一股脑地发泄出来。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只管往前冲,拳头雨点般地朝着白仁夏砸去,根本不考虑防守。
白仁夏渐渐有些招架不住了。他没想到太悟这么能打,而且是这种不要命的打法。他的拳头好几次都打在了太悟身上,可太悟像感觉不到疼似的,依旧猛打猛冲。白仁夏心里开始发怵,他练拳是为了防身,为了在强家不受欺负,可太悟这是真的在拼命啊。
终于,太悟一拳打在白仁夏的肚子上,白仁夏疼得弯下了腰,像只被煮熟的虾米。他捂着肚子,半天缓不过气来,最后摆了摆手:“停!我认输!”
太悟停下动作,站在那里,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的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拳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眼神里的戾气,像退潮的海水,慢慢散去。
白仁夏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嘴角的血,看着太悟,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愤怒,反而多了几分欣赏:“你小子可以啊,够狠!我喜欢。要不要跟我做朋友?”
太悟摇摇头,声音有些沙哑:“我不需要朋友。” 说完,转身就走。
白仁夏愣在原地,看着太悟的背影消失在仓库门口,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他握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长这么大,还没人敢这么对他,可不知为什么,他一点也不生气,反而觉得太悟这个人,有点意思。
回到郊外的别墅,白仁夏觉得头晕得厉害。客厅里空荡荡的,只有水晶吊灯发出冰冷的光。他走到沙发边坐下,想倒杯水喝,可眼前的东西突然开始旋转,天旋地转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想抓住沙发扶手,可手一滑,整个人从沙发上摔了下来。“咚” 的一声,后脑勺磕在了地板上,疼得他眼前发黑,最后什么也不知道了。
太悟回到自己租的老屋,推开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他把背包扔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蜘蛛网发呆。白天发生的事情像放电影一样在脑海里回放,白仁夏那张又嚣张又带着点落寞的脸,总是在眼前晃来晃去。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串佛珠,放在手心摩挲着。珠子被磨得光滑圆润,带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味。“妈,我好像遇到了一个和我一样的人。” 他轻声说,声音在空荡荡的屋里显得格外清晰,“不知道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窗外的月光透过破旧的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太悟握紧了佛珠,慢慢闭上了眼睛。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他都不会害怕。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还有什么能打倒他呢?
第二天一早,太悟像往常一样去学校。刚走进教室,就感觉到气氛不对劲。同学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他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发现白仁夏的座位是空的。
一上午过去了,白仁夏都没来。太悟心里有点不安,他想起昨天白仁夏打拳后苍白的样子,不知道那家伙怎么样了。虽然两人昨天还打得不可开交,但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有点担心。
中午放午膳,太悟犹豫了半天,还是朝着郊外的别墅走去。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去,也许是心里那点莫名的牵挂,也许是觉得白仁夏虽然嚣张,但也不是个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