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牧撑着枪站起来,目光扫过地上连哀鸣声都衰弱下去的战马,眼神中的痛色快要溢出,又被他竭力忍下。杜衡定下的计划失败,被顺水推舟反客为主,他们在蜀中付出的代价已经让他觉得不值。
“值得吗?”浪三归道。
陈牧一僵,他心中才冒出的念头仿佛被对方看穿了。
浪三归深深吸了口气,艰难道:“你也看到了,要杀我们,你的人也得死伤大半,值得吗!”
陈牧咬了咬唇。
浪三归道:“放我们走,我们立刻出关,蜀中分坛已破,你们也足够交差了,如何?”
杜衡闻言忽然用力挣扎起来,浪三归差点按不住他,勉强提气又被身体里撕裂般的剧痛疼得一懵。
陈牧看不清浪三归的脸,也不知道他现在只剩下虚张声势,又见杜衡已经被对方铁链勒得快断气,只能命令道:“放人!”
天策士兵沉默着领命,囚车锁打开,戴着锁链的几名弟子陆续被放出来,曼合尔过来拽了下阿利亚。
阿利亚警惕盯着陈牧,他对曼合尔道:“带他们先走,小心尾巴。”
曼合尔点点头,身形稍顿,别扭道:“别死了。”随即抬手招呼着下令:“撤。”
几名高阶弟子半围着戒备,片刻后众人在士兵们愤怒不甘的视线下隐入巷口,消失不见。
待他们走后,另一名士兵才过来开第一辆囚车的牢门,阿利亚目光微动,忽然抬刀架在了他脖子上,冷声道:“别耍花招。”
士兵后背僵了一瞬,老老实实打开囚车门,阿利亚对浪三归道:“你也走,我断后。”
弯刀随着他的话语看似轻巧地一抹,霎时割断了士兵的喉咙,士兵手一松,藏在袖中的短戈“啪嗒”坠落。
阿利亚冷笑,心道一声果然,鲜血喷溅在他眼尾,让他犹如一尊化身人间的修罗。
“住手——”陈牧脱口而出的话语还是迟了,对方动作太快,又仗着囚车的铁栏掩护,根本无法阻止。
周围响起长枪破风声,有几人按耐不住这股憋屈,枪尖直指向囚车,将他们牢牢围住,却又投鼠忌器不敢再前进半步。
囚车里杜衡挣扎得愈发用力,他感觉到铁链上的力道越来越弱,最后终是抵不过他的拉扯,蓦地松了片刻,满是血锈味的空气涌入肺腑,杜衡得以喘息,恢复了行动力,胳膊肘猛地向后撞去。
变故陡生。
浪三归躲闪不及,被撞得倒退,后背一下砸在铁栏上,整个人像无知无觉的傀儡,跌坐下去便一动不动。
“三归!”阿利亚吓得脸色一变,那柄刚饮了鲜血的弯刀鬼魅般迎上杜衡,挡在了他和浪三归之间。
杜衡侧头急闪,他想用脚挑起草垫上的武器,腿才一动就被一股寒凉的刀气逼得后撤。
陈牧在杜衡挣脱的一瞬间便重新提枪攻了上去,厉声吩咐道:“就地格杀!”
“是!”
囚车狭小,杜衡手无寸铁,即便他已经用了最快的速度,依然躲不过阿利亚的弯刀,在数支长枪穿过铁栏间隙刺进来的同时,杜衡一只胳膊鲜血飞溅,左臂竟从肘处被斩下,“咚”一声砸进草垫。
“杜衡!”陈牧瞪大了眼睛,怒意让眼底涨满血丝,长□□进去的力道太过猛烈,枪刃和铁栏擦得火星四溅。
街边早已没了开市时的热闹,就连百姓避让的店铺里都只剩死寂,厮杀让所有人噤若寒蝉,连那些刀尖舔血的江湖客都觉得胆寒,纷纷紧闭上了窗户。
杜衡脸色只余惨白,冷汗如雨,断臂的剧痛让他五官都变得扭曲,他咬死了牙关没吭声,不过短短几息,失血已经让他头昏眼花到站不住。
囚车经受不住这般碰撞,拉车的两匹马已经嘶鸣着站立不稳,摇晃得厉害。
方才若不是因为这一晃,杜衡断的就不止是半条手臂。但阿利亚没功夫去可惜,因为他身在牢笼,正面和侧面刺来了无数寒芒,反射着刺目灼眼的阳光,也映照出一副副喋血狰狞的脸。
寒芒全都冲他和浪三归而来!
阿利亚避无可避,只能在枪尖擦到铁栏时矮下身,用后背为盾,牢牢挡在了浪三归身前。
时间在这一瞬仿佛一张拉到极致的弓。
阿利亚死死闭上了眼睛,他不知道长枪穿过身体后还会不会伤到浪三归,但这是他最后能做的事了,他想也许这就是明尊在用另一种方式满足他的愿望。
这样死了也好,他还能追上他的心上人。
无数道锐利刚猛的劲风让人头皮发麻,阿利亚不自觉紧绷到颤抖,然而预想中的剧痛却并未到来。
囚车忽然地动山摇般晃起来,拉车的马高声嘶叫,前蹄高高扬起,两匹马慌不择路般狠狠相撞,囚车一侧被突如其来的气浪推着翘了起来,半边车轮腾空,车身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声,刺进车中的枪杆被堪堪别住。
陈牧呼吸一窒,他仓促侧头,厉声道:“谁!”
然而他根本没看清来人,因为那股如雷撼岳的力量已经再度袭来,这次冲着的不是车,而是人!
但这股力量太快了,纵横决荡像劈向四野的闪电,翻涌起的气浪凝成让人无处可逃的高墙,压迫得众人无法呼吸,陈牧和围攻囚车的几人没抵挡住,被逼得向后急退。
陈牧收枪,枪尖刺入地面,擦出一道深痕,尘土飞扬差点迷了眼,其它几人没他反应迅速,有的砸了出去沿街滚出数丈。
紧接着,陈牧看到熟悉的刀光破风而来,直逼他头顶,他本能提枪横档,精铁锻造的枪杆和长刀撞出“当”的一声,枪上仿佛压的是座山,他听见自己肩臂骨骼在“喀咔”呻吟着,刺眼的阳光明晃晃照在额前的刀刃上。
“何方易!”陈牧咬牙,手臂快要坚持不住,长刀又向下压了一寸,冷汗终于从眼睫上滑落,让他看清了何方易冷峻凌厉的眉目。
囚车稳不住了,“轰隆”一声巨响倒在地上,阿利亚只来得及用手垫在浪三归脑后。
曼合尔原本带人按定好的路撤走,半途遇到何方易,便跟着他去而复返,这会儿他半跪着,一把薅住阿利亚的胳膊往外拽,二人又合力把浪三归拖了出来。
杜衡半趴着一动不动,残肢,尸首和被血濡湿的大片草垫,让这辆光天化日下的囚车形容可怖。
“副使!”曼合尔冲何方易喊了一句。
何方易迅速收刀,抬脚击在陈牧胸口,把他踹了个人仰马翻。
“后会无期。”何方易冷冷丢下四个字,扬长而去。
金戈之声彻底消失,锦春坊从未如现在这般狼藉过,茶楼二层的窗户这才有人悄悄推大了些缝,一个年轻的姑娘低声道:“看清刚才那人的刀了吗?掀翻囚车的那一招分明就是北傲决中的‘坚壁清野’,还有阻隔官兵的那道刀气,是‘楚河汉界’不会错,我和霸刀山庄的人切磋过,只是我从没见过这么厉害的刀气……”
另一人是个男子,也不由自主压低声道:“不仅看清了刀,还看清了人。”
“啊?是谁?”
“柳家二公子。”
姑娘以为自己听错了,张口结舌道:“你……你说谁?”
“还能是谁,霸刀那位失踪了两年多,杳无音信的二公子,柳浮云。”男子的声音听起来要比她要冷静些。
姑娘“啪”一下关上了窗,扯着男子的明黄锦缎衣袖道:“走,回去传书给三少爷,少爷找了他两年,好歹也是我们藏剑的姻亲,琦菲小姐的亲舅舅,竟然跟明教那帮人鬼混。”
男子亦步亦趋被她扯着走,若有所思道:“应是有隐情……”
锦春坊背靠茶花巷,窄巷子蛛网一样四通八达,不熟悉的人很快就会被绕晕。四人钻到一户人家的后院墙外,墙边堆满了草料,也能掩人耳目。
但曼合尔立刻觉得自己错了,因为何方易连衣摆都被他的血洇湿了,血迹滴滴答答落了一路。
曼合尔惊道:“副使,你的伤!”
何方易脸色极差,冲曼合尔摆了摆手,伤处撕裂得比他想象的厉害,失血让他浑身发冷。他有些站不住,正好见阿利亚把浪三归放在草垛边,便顺势半跪下去,伸手去试他的脉和气息,低声急促道:“他怎么了?”
“借刀一用。”阿利亚不由分说抢了何方易的刀,他自己的方才在囚车里脱了手。
掌心的伤被他重新挑开,他捏开浪三归的嘴,手握成拳,让渗出的血顺着掌根不断滴进去。
曼合尔惊恐得下意识就要拦,被勉强保持冷静的何方易挡住。
“副使,他们这是什么疗法?!”曼合尔呆若木鸡。
何方易摇了摇头,浪三归这个样子就像在他心口上凿了个洞,摇摇欲坠就快决堤,从挣扎醒来到现在,满心的担忧和后怕从洞口汹涌而出,让他眼眶都是通红的。
浪三归身上的寒气渐渐退了些,呼吸也不似方才那般时断时续,虽然还是微弱,起码平缓不少。
阿利亚这才收手,跌坐在草垛上,有些粗重地喘息着,脸色惨白,额上都是冷汗。
何方易凑近撕去浪三归脸上覆着的□□,露出他毫无血色的脸,眉心拧着看起来痛苦未退。何方易只觉心上的洞被生生撕裂,疼得比外伤还严重,他不自觉紧紧握着浪三归冰冷的手,喉咙紧得有些发不出声,“他怎么样?”
阿利亚点点头,稍微松了口气,说:“应该压下去了。”
何方易深吸了几口气,目光渐渐沉下,“我要一个解释。”
阿利亚还没来得及开口,守在巷口的曼合尔忽然道:“等等……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快离开,追兵怕是沿血迹跟上来了。”
何方易敛回冷沉的目光,果断道:“分头走,我和他这副样子太显眼,也走不快,你们带着就是累赘。”
“可……”曼合尔张了张口就要反驳,被何方易打断道:“不必多言,我知道有地方能藏身,你们先去会合,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