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临轻轻扶住杨晚晴,将她带离石室。
“现在,你明白我为何让你不要再查下去了吗?”容临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有些真相,本身就是一种诅咒。”
“不,正是因为看到了春桃的样子,我才更不能停下。我必须知道,是谁对她、对我母亲做出了如此残忍的事!”
“容公子,”她转过身,泪水已干,“让我再进去一次!她刚才认出了我,她还有神智!我必须问清楚,西苑的阵法到底是什么?‘他们’是谁?我母亲到底遭遇了什么!”
容临静默地看着她,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她方才认出你,已是强烈的执念冲击所致。此刻她兽性占优,你进去,只是徒增危险。”
“那就没有办法让她暂时清醒吗?”杨晚晴急切地问,目光落在容临苍白却力量非凡的手上,“你……你们……不是有那种力量吗?”
容临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带着一种被冒犯的冷意。“你是让我,用我的血,去喂养一个失控的怪物,只为换取几句可能毫无逻辑的呓语?”
杨晚晴被他的目光慑住,但想到母亲,想到春桃的痛苦。空气凝滞了。
廊下的风吹过,带着山间清晨的湿冷。容临定定地看了她许久,久到杨晚晴几乎以为他会再次冷硬地拒绝。终于,他移开目光,声音低沉而漠然:“站在门边,无论看到什么,都不准靠近。”
他重新推开那扇沉重的石门,容临一步步走向被锁链禁锢、疯狂挣扎的春桃。他没有丝毫犹豫,伸出左手食指,用右手拇指的指甲在指尖轻轻一划——一道细小的伤口出现,渗出的并非鲜红,而是一种带着奇异光泽、颜色更深的粘稠液体,同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既芬芳又带着铁锈气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压过了室内的腐朽气息。
几乎是本能,疯狂状态的春桃猛地停止了嘶吼,猩红的双眼死死盯住容临指尖那滴血,喉咙里发出极度渴望的“嗬嗬”声,挣扎得更加剧烈,锁链哗哗作响。容临将手指递到春桃唇边。她如同濒死的野兽遇到甘泉,猛地含住,贪婪地吮吸起来。随着那滴特殊的血液入喉,她身体剧烈的颤抖渐渐平息,眼中疯狂的血色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狰狞扭曲的面容也一点点松弛下来,虽然依旧苍白青灰,却终于能看出些许属于“人”的轮廓与神情。锁链不再灼烧她,因为她停止了对抗性的挣扎。
“……小……小姐……”春桃松开容临的手指,目光越过他,看向门口泪流满面的杨晚晴。
“春桃!”杨晚晴忍不住想上前,却被容临一个眼神制止,只能停在门边。
“小姐……快逃……”春桃的眼神恢复了更多的清明,充满了恐惧与急切,“西苑……地下……有祭坛……他们……用活人……祭祀……唤醒……古老的……存在……夫人……夫人她发现了……她想毁掉……然后就……”她的语速很快,却因虚弱而断断续续。“西…西苑…地下…”春桃浑身发抖,眼神惊恐地四处张望,仿佛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窥视,“红色的…好多红色的纹路…像血一样…那天晚上…亮了…然后就…就爬出来了…不是人…也不是鬼…是活着的死人!夫人…夫人想去关掉它…然后就…就不见了!都被吞掉了!”
“他们是谁?”杨晚晴抓紧时间追问。
春桃浑身一颤,眼中流露出极致的恐惧。他们……不是……人……”她猛地咳嗽起来,身体又开始微微颤抖,眼中的清明在迅速消散,嗜血的渴望再次浮现。“小姐……我好痛苦……杀了我……求求你……”
春桃道“徐福、葛仙、张陵、娄沙。我只知道这些。”
杨晚晴瞬间懵了。徐福,这不是容临刚刚才提到的秦朝方士吗?葛仙,莫非是指魏晋时炼丹的葛洪?张陵,难道是道教创始人,龙虎山的张天师?至于娄红……这个名字她毫无印象。这绝不可能是他们的真名!这更像是……四个传承已久,或者代表了某种势力或身份的——代号!
就在这时,春桃猛地发出一声凄厉无比的长啸,身上残存的力量骤然爆发,竟“崩”地一声,挣断了一根符文锁链!
“不好!”容临脸色微变,欲要上前制住她。
然而,春桃的目标并非攻击。她用尽最后一丝意志,如同扑火的飞蛾,猛地跃出大门——她的身体接触到阳光的瞬间,如同热油泼雪,猛地燃起苍白色的火焰!
“不!”杨晚晴失声惊呼。
春桃在火焰中回头,最后看了杨晚晴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有解脱,有眷恋,有警告,最终都化为一片虚无。“嗤——”
如同一个被戳破的幻影,她的身躯在苍白的火焰中极速蜷缩、碳化,最终化作一小撮灰烬,簌簌飘落在地。
杨晚晴瘫软在地,望着那堆灰烬,泪水汹涌而出,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容临站在阴影里,看着窗外逐渐亮起的天色,又看了看悲痛欲绝的杨晚晴,冷漠的侧
脸在晨曦微光中,似乎也柔和了那么一瞬。他低声道:
“她选择了阳光下彻底的消亡,也好过在黑暗中永世沉沦。”
“现在,你还要继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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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临亲自将杨晚晴送回了杨府。马车在青石板上辘辘而行,车厢内一片死寂。
杨晚晴蜷缩在角落,目光空洞地望着晃动的车帘,春桃在苍白火焰中化为灰烬的一幕,如同最深刻的烙印,反复在她眼前灼烧。那非人的嘶吼,绝望的哀求,以及最终解脱般的眼神,交织成一片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将她牢牢缠住。
容临始终沉默着,如同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冷冽而遥远。直到马车在杨府那威严而压抑的朱漆大门前停下,他才开口,声音低沉,不带丝毫波澜:“记住你看到的。有些界限,跨过去,便是万劫不复。”杨晚晴没有回应,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只是木然地由着迎上来的丫鬟搀扶下车,步履虚浮地踏入那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深深宅门。
回到晴雨轩当夜,杨晚晴便发起了高烧。梦境光怪陆离,充斥着猩红的眼睛、扭曲的阵法符文、母亲在黑暗中奔跑的背影,以及春桃在火焰中伸出的、化为焦炭的手。她时而浑身冰冷,如坠冰窟,时而又感觉置身熔炉,被无形的火焰炙烤。
杨府请了大夫,诊脉后只说是惊惧过度,邪风入体,加之忧思伤脾,开了安神定惊、疏肝解郁的方子。老夫人和伯父、父亲都来看过几次,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父亲看着女儿苍白瘦削的小脸,眉头紧锁,最终也只是深深叹了口气,嘱咐下人好生照料。柳氏和几位表姐妹也常来探视,说些宽慰的话,但她们带来的那些闺阁趣事、此刻听在杨晚晴
耳中,只觉隔了一层厚厚的、模糊的纱,遥远而不真切。
她仿佛被困在了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冰冷而残酷的秘密里,与周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这场病,缠绵了将近大半个月。当杨晚晴终于能靠着枕头坐起来,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时,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如同被掏空了一般,虚弱,却又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清明。在她能下床走动后不久,迎来了今冬的第一场大雪。
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下了整整一夜。次日推窗,外面已是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杨府亭台楼阁的飞檐翘角覆上了厚厚的白绒,枯枝也变作了琼枝玉叶。天地间一片洁白,将往日里这座宅院的深沉与压抑都暂时掩盖了下去,只剩下一种近乎圣洁的宁静。
寒风卷着雪沫吹进窗棂,带着凛冽干净的气息。杨晚晴披着厚厚的斗篷,站在窗前,深深吸了一口这冰冷的空气,肺腑间的浊气似乎都被涤荡一空。大雪掩盖了尘世的污秽,也似乎暂时冻结了她心中那血色的记忆与灼热的悲愤。但她知道,那不过是表象。冰层之下,暗流依旧汹涌。
大雪之后,年关便近了。杨府上下开始忙碌起来,洒扫庭院,准备年货,悬挂灯笼,张贴桃符。空气里渐渐弥漫起一种喜庆而忙碌的气氛,驱散了些许冬日的严寒与沉寂。
丫鬟婆子们的脸上多了几分笑容,走路也带着风。厨房里终日飘出蒸糕炖肉的香气。婉菁和几个年纪小的妹妹开始兴致勃勃地裁剪新衣,讨论着年节里走亲访友、观看傩戏的日程。然而,这一切的热闹,都与杨晚晴隔着一层。
她像一个安静的旁观者,看着这人间烟火。她偶尔会去给老夫人请安,陪着说些无关痛痒的话。老夫人捻着佛珠,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似乎比以往更长了些,那浑浊的眼底深处,是探究,是审视,还是别的什么,杨晚晴看不透。
除夕夜,杨府设了家宴。花厅里灯火通明,炭火烧得极旺,驱散了冬夜的寒意。席间觥筹交错,笑语喧哗。杨晚晴坐在席间,穿着新裁的绯色衣裙,衬得脸色稍稍有了些血色。她微笑着,应对着长辈的关怀和姐妹的玩闹,举止得体。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笑容并未抵达眼底。
她想起了容临,想起他那座隐藏在骊山脚下的、清冷孤寂的山庄。在这万家团圆的夜晚,他是否依旧独自一人,与那两个“又老又小”的孩子,守着无尽的寒夜?
家宴散后,她独自回到晴雨轩。窗外,零星的爆竹声响起,打破了夜的宁静,预示着新岁将至。杨晚晴摩望着琉璃灯罩中跳跃的烛火,眼神渐渐变得坚定。大雪可以掩盖痕迹,春节的喧闹可以暂时麻痹神经,但真相不会因此而消失。春桃不能白死,母亲的失踪必须查清。这场病,这场雪,这个年,仿佛是一个缓冲,让她在经历了极致的冲击后,得以喘息,得以积蓄力量。寒冬将尽,春日可期。而她,也已做好了准备,去迎接那冰层融化后,必将更加汹涌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