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霁洄寻求的机会很快到来。
五月初有端午节。
李霁洄起得比李琢阳还要早。
这些时日,李琢阳白天在外面熟悉地形和装乞丐,晚上回来睡觉。
每天的奔波让他睡得很香,呼吸匀称地平躺着,没有鼾声,胸膛安稳地起伏。
李霁洄从枕头底下摸出五彩绳,这是她用水果和植物的天然色素染成的。
小叶告诉她,这个时代还没有绑五彩绳吃粽子的习惯,唯一流传下来的便是比现代要激烈刺激百倍的赛龙舟。
正好,今天让他们见识一下。
李霁洄偷偷下床,将已经裁剪好的五彩绳攥在手心,悄悄地游弋过去,衣料在泥地上拖动发出轻微摩擦的声音,随后她蹲在李琢阳的身边。
他的手老实安分地藏在棉被的下面。
李霁洄屏住呼吸,静得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慢慢地掀开有些厚重的棉被。
衣服整洁,只是袖口处和衣领处有些开裂。
他的手上斑驳依旧,指甲间的泥垢和血迹彻底清洗干净。
能看出来从前是双干净整洁修长的手。
只可惜现在再也回不到从前。
李霁洄轻轻触碰其中一个圆形的疤痕。
手未动,但能李霁洄感受到头顶上的逐渐复苏的目光。
“这是什么?”少年的声音带着些许的沙哑和迷茫,身子微微撑起来一点,但是手仍尽量保持不动,迁就她正在绑手绳的辛苦。
“我们老家的习俗,戴红绳,吃粽子,粽子的做法已经提前教给小叶和小桃,一会儿我和她们一起包,你要一起吗?”
李琢阳摇头,从斜榻内侧拿出一张画好的绢纸,递给她。
“端午安康,希望李霁洄可以永远记住自己的模样。”
李霁洄绑好红绳,有些不知所措,然后迟疑地接过画,展开。
是她再给自己拆头发的侧脸。
李霁洄自己地用眼睛描摹画像,抬头,又不舍地低头看画,“我原以为那天你给我的就是最后一幅。。。。。。”
“不会。”
李琢阳坐直身体,笃定地回答:“以后若我能看见你,就会为你画上一幅。”
李霁洄看着画久久不能回神,再抬眼就看见少年温柔平和的眼神。
她的呼吸紊乱了半秒,失序地眨了一下眼睛,“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少年点头,眼光依旧。
“我的长相跟李景彩的差别挺大的吧?”
捕捉到少年的眼神有一刻的晃动和惊讶。
“又或者说,即使不是差别很大,但只要仔细看或者是长期相处下来的习惯就能发现我和她的区别。”
少年嚅嗫了几下,还是额头紧绷地点了头:“李景彩看人的眼神带着蔑视和高傲,她从不会将眼睛睁大去看一个人,嘴也时常紧绷着不放松,更重要的是,她不仅鼻旁有痣,眼角也有一颗细微不易让人察觉的痣。”
说完之后,少年的身体还是有些紧绷,他继续补充道:“你的洞察力很强。”
李霁洄又问了一个致命的问题:
“那你我相处下来这些天,我的容貌可有变化过?”
少年这次彻底被震住,他反应僵硬地扭过头,但还是扭了回来,将头向下低了半度。
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李霁洄的心里还是惊慌失措地乱跳。
她随时会消失。
甚至没有注意到李琢阳抽走了一根红绳绑在了她的手上。
是他的话语惊动了已经沉浸在坏消息之中无法自拔的李霁洄。
“等我出人头地,我带你去母亲求到玉石的边关寺庙去求法,你别太担心,天无绝人之路。”
李霁洄点头,没注意到手上的红绳,只是坐在他旁边呆着,直到窗外传来糯米的清香才把她拉回来。
“我去准备准备出发,你且听我说。。。。。。”李霁洄在李琢阳的耳边说了几句话,李琢阳完全信任地点头。
“我等你好消息。”
但凡大型节日,李霁洄总能轻易看到李恒的身影。
这次,长安城内的曲江池挤满的人群里,李霁洄也一眼望到了身材高大的李恒。
只可惜这次他身着甲胄,站在池边维持秩序。
曲江池比如今的面积还要大,分东西两个半区,中间由一条长桥连接大街和亭台水榭名曰畅观楼。
皇室贵胄、达官显贵、文人墨客均在此畅观楼喝酒游赏。
李霁洄和小叶被人群推拥着向前,为避免走散,她牢牢地牵住小叶的手。
好不容易和小叶挤到岸边,手里的竹编食盒都被挤到变形。
旁边人在疯狂尖叫,李霁洄和小叶跟着抬头看。
池边赛龙舟比赛已经准备开始。
十几艘雕刻精美的木船已经在岸边前做好了准备,上面一串的队员们个个虎虎生威,精神饱满地为自己的队伍呐喊助威。
这是李霁洄在大唐过的第二个节,也是真正意义上去体验的节日。
热闹非凡。
不必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个个人都身着艳丽,妆容精致像李霁洄一样头戴碧罗芙蓉冠,敷白面、染红唇。
大多数人穿着都很朴素大得体,挤在江边挥手呐喊助威,尖叫浪潮不断。
随着比赛的开始,整齐划一的号子声响彻云霄。
只一瞬之间,十几支船队高下立判,有一支龙舟以半条船身的领先优势飞快地拉开距离,领头人赤膊上阵,坚实的肌肉上尽是反光的汗水。
旁边热烈的少女尖叫声更甚,手里的绢布不知几块甩进了江水之中。
满江水的绢布飘飘荡荡,三两个撑船的渔夫则嘴里叼着狗尾巴草,一手划桨一手拿着网兜弯腰一捞,战利品满满
回头晒干放到集市上卖,又能赚十几文钱。。
李霁洄看到这场面忍俊不禁。
就这么一小会儿功夫,眼前的十几艘船只能看见划过的水痕以及船屁股,少女们带着人群跟着船们朝另一端移动。
小叶也跟着踮脚看。
李霁洄摇摇头,“咱们不跟着凑热闹,容易发生踩踏事件。”
小叶不懂,现在只想看比赛结果。
“娘子娘子,最后是不是越王那一队赢了?”
看着她小小的一只,李霁洄伸手比划了一下。
没问题,李霁洄干脆地环抱住小叶,把她高高地举起。
“啊!”
小丫头在空中扑腾了两下,随后兴奋地大喊:“娘子!我看到了!好高啊!”
小叶在上面给李霁洄解说,不过半柱香的时间,胜负已分。
“娘子,娘子!越王他们赢啦!”
李霁洄把她放下,活动了一下手腕,摸摸她的脑袋:“这下你高兴了?”
小叶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使劲地点头,“嗯!”
旁边的尖叫声不断,人群似乎因为输赢的问题大吵了一架,在李霁洄不远处围成了一团,黑压压一群人。
李霁洄原本不想凑这个热闹,特意绕着人群走。
可眼睛往那边不小心看了一眼,李恒也过来调查情况,疏散人群。
而且中间被围攻的少女似乎是上次女子马球赛在一起喝酒的。
总是弱弱地躲在后面,看样子有点营养不良的人。
此刻突然被一群人围在中间,看起来更加柔弱可怜,似乎能被旁边凶悍的女子一口气就吹倒了。
“抱歉,让一下。”
李霁洄将手护在胸前,挤进人堆里。
通过耳边不断的责骂声,李霁洄大致也搞懂了其中原委。
不过是越王赢了,少女开心地喊了一下,还不小心踩到了旁边人的脚,就引起旁边支持其他队的女子的不满。
李霁洄狼狈地挤到人群中心,几个厉害的女子已经掐着腰脸色难看。
“来者何人?没看见我们在训斥不规矩的人吗?”
李霁洄刚想解释,人群外的小叶已经中气十足地高喊:
“金城郡君在此,休要放肆!”
李霁洄冷不丁也没反应过来,这才想到自己的身份在此,何必动用口舌之劳。
众人一听,脸色皆变,都陆陆续续地开始行礼。
李霁洄习惯了,淡定回礼。
“大家都是女子,何必因为一点儿小事闹得天翻地覆人尽皆知,若是被自己心上郎君听到了可该如何是好?”
李霁洄看了眼正从船上下来的一干男子。
“郡君教训得是。”
“来,一人拿一个粽子,便算怨消恨解了。”
“郡君,这是何物?”
众人探头被篮子里挤得有些变形的,还有些红枣和糯米“吐”出来的奇怪食物吓到了。
李霁洄尴尬地笑了,“方才人多,回去沾些糖吃,味道极好的。”
说完,她就一人给发了一个。
最后一个递到少女的手里,这粽似乎有千斤重,把她的腰脊都压弯。
少女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多谢郡君。”
李霁洄拍拍她的肩膀,随即让大家散了。
李恒站在不远处看着。
少女还在原地捧着粽子,李霁洄问她叫什么名字。
“奴家,崔萍。”
真好啊。。。。。。李霁洄莫名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
比起史书中寥寥无几的女性名字,真正身处这个时代之后,李霁洄每每问起一个少女的名字,她们都能对答如流。
她们也曾是活生生身处这个时代的人呐。。。。。。
“崔萍,以后勇敢点,若是遇见喜欢的郎君便大胆地表达自己的喜欢,否则就只能远远站在这里,还不小心踩到别人的脚。”
李霁洄这个理由蛮奇葩的,崔萍也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只能懵懵地跟着点头。
“去吧,趁现在大好的日子,赶紧去跟喜欢的郎君讲讲话,过段时间,家里人便开始考虑你的婚配了。”
这话直白,崔萍红了脸又白了脸。
不知道她到底听没听进去,这次很郑重地向李霁洄行礼之后便犹犹豫豫向卸船处走去。
“你这是在害她。”
冷漠的男声在她身边响起,李霁洄转头,看清来人后行礼:
“奉御大人。”李霁洄抬头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李恒望着远处的人群,微微眯了眼,“那船皆是权势滔天的贵人,她不过是博陵崔氏旁支的庶女,如何匹配。”
李霁洄点头,“奉御大人所说不错,只是,总有人都想挣个机会,换条路走。”
她同她看向远处,一位贵人身边总有几位佳人在旁说笑。
“崔萍最后的归处,她自己比谁都清楚,不过是被人始终握在手中的风筝罢了。”
李恒转过头来看她,眼神又深了几分,剑眉也带了几分锐利。
“你也是这样想的。”
他用的是肯定句,不是疑问句。
压迫感十足。
李霁洄捏着衣边,看着他的眼睛,直言不讳:
“是。”
真是言多必失,她今天有任务在身,不应该多插手这件事。
很显然,这个回答在李恒的意料之中,他的薄唇抿成一条线,表情算不上友善。
李霁洄将篮子里最后一个粽子递给他:
“那奉御大人下值之后可愿与奴四处走走?”
意料之外的。
两人的马寄存在在客栈。
当李霁洄和李恒并肩行走在朱雀大街上时,李霁洄的心一会儿便会空跳半下。
他到现在的表情依旧是个冰块脸,一言不发。
迎面的夕阳也暖不化他的态度。
李霁洄问他下班为何不笑,他答:
“一生只求武道极致,此外,别无他感。”
原来如此。
“那。。。。。。奉御大人,奴为您绑一根安康端午绳,愿您武道昌隆。”
李霁洄将绳子放在自己手心,展示给他看。
李恒注视着花绳,默不作声,李霁洄看不清他的表情。
就在这时,从暗巷窜出一个黑影,一下子撞在李霁洄的身上。
花绳掉在地上,被李霁洄踩了一脚。
李霁洄倾倒的身体被稳稳扶住。
再看去,人已经消失在对面的巷子中不见踪影。
“我去处理,你在此处莫动。”
李恒快步向前跑去,没几步又折返回来,依旧冷着脸盯着李霁洄看了一会,然后将沉重的唐横刀放在她手中,默默捡起花绳攥在手心。
“等我回来。”
然后他和黑影一同消失在暗巷中。
只留李霁洄怔愣在原地。
意料之外。
预计的事情能成。
可不知怎么,心中不安在不断地扩大。
似乎有些事情朝着谁人都不能预知的方向发展。
心脏在隐隐作痛,李霁洄蹲在原地受不住。
小叶本在看二人互动正悄悄傻笑呢,见娘子蹲在地上,以为是害羞,可当小叶看见她鼻尖有水珠滴落下来暗道不好。
“娘子,您怎么了?”
“心痛,你快去医馆帮我开点通心窍的药。”
“喏!”
“等等!”李霁洄伸手拦她,又一次牵扯着心痛,痛到她皱眉。
“再去开上几副上好的创药。。。。。。”
“喏!娘子等小叶,小叶很快的。”小叶扶着李霁洄的手慢慢向前走,最后彻底断开她的手,努力向前奔去。
李霁洄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意识被拉扯着,破坏着。
直到腰间的玉石快要把她的皮肤烫坏,被抽离的神志才稍微清醒了些。
李霁洄跪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
缓过来了。
小叶背着一大堆药也回来了。
李恒也很快赶回。
“怎么了?”
李恒将粗壮的手臂横在她面前,让她得以站立。
触上的手感是冰凉的甲。
“刚才头有些晕,心脏痛。”
李恒皱眉,“你有心悸?”
“以往身体还算康健,只是最近意外不少,连累了身子骨,方让小叶去买药,不碍事。” 李霁洄冲李恒安慰地笑笑。
李恒瞥了眼小叶的背篓,“你开医馆?”
“还有些金创药,给家中父亲备着,近些年随陛下出征,少不了落下一些病根来。”
李恒不语,仅点头。
“那小贼,大人抓到了?”
“已经移交南衙处理。”
李霁洄扶着李恒的手继续向前走,“大人会怎么处罚那小贼?”
“按律,笞刑五十。”
“当日大人打了奴几下。”
李恒顿了一下才道:“十五。”
“是吗。。。。。。奴还以为大人打了几百下,真的很痛。”
“以后。。。你有特赦令。。。不会再受罚。”
李恒的声音稍微小了些。
李霁洄笑着摇头,“奴不是在说这个,只是见他方才撞过来的力气颇大,若真被打了五十下,约莫也跟奴现在一样又是病怏怏的了。”
“法理不能变。”李恒的声音又恢复了刚才不容拒绝的样子。
“奴知,奴只是可惜,强健之人若能得到住处和餐食,再加以调整和训练,没准能在王府里做个护卫。”
“好过责罚之后继续在街上流浪。”
“拐带人口是重罪。”
“奴不懂,明明是双赢之局,若是情急,岂非能做?”
“妇人之见!”
“若是循规蹈矩墨守成规才是妇人之见!看不见的角落予人队任何人都无害的方便又如何?”
眼看着二人气氛“火热”,小叶在后面急忙找补:“大人,娘子,天快黑了,咱们得加紧赶路。”
李恒横眉冷对,终于在二人的对视中首先移开了眼神,中指和拇指至于双唇间,向天空的方向鼓动面颊。
口哨声贯穿长街,没过多久,他的坐骑飞奔之二人的眼前。
李霁洄瞪着眼行礼,“大人,奴家的赭奴呢?”
李恒置若未闻,干脆利落地翻身上马,身体笔直,“坐后面,走回去,自己选。”
李霁洄干瞪眼了一会,泄了气,准备上马。
就在此时,长街上传来熟悉的嘶吼声。
一种像驴一样的怪叫声。
李霁洄欣喜地展眉。
“是赭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