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没有去外面的餐馆,而是来到了医学部校区食堂。一路走来,学生们都急匆匆的,仿佛有什么在背后追赶他们。
在星都大学,这样的学生不要太多,每个人都拼命的向前追赶,生怕落后一步,曾经她也是这些人的一员,哪怕是现在的她,看似神态放松,其实头顶一直悬着一把剑,一把不能落后的剑。
看着和本部完全不同的景色,兰熙童冷不丁打了一个喷嚏,接着仿佛倒了的多米诺骨牌,一个又一个喷嚏打个没完。再看道旁的柳树,远远看去已经蒙了一层黄绿色的云雾。
春天到了呀。
“过敏吗?”
“对,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了,看来一会儿要去买氯雷他定了。”
两人就着过敏的话题聊了几句,一路来到食堂,打了饭落了座,穆青君终于将心中问题问出。
“……当代中医的临床应用呢?”
不要以为外科大夫就是中医黑了,有一些在医学这个行业浸淫良久的老手术刀对中医或者说中药材有着一股谜之信任。但像穆青君这样将信将疑的人更多。
没戴眼镜的兰熙童身处嘈杂的食堂,没有听清问题,但她不想凑得太近,仅凭抓住的问题尾巴抓取大脑里闪过的想法。
“你指的是哪些方面呢?其实我对中医这一块了解不那么深入,完全是为了备课才开始研究的,即使是这样,依然非常浅显,我更想向你了解现实中的中医状况。”
在穆青君看来兰熙童还是太谦虚了,就他听的半堂课来讲,兰熙童给学生们讲授的内容深入浅出,正适合本科的小朋友听,却又因为专业的差异让他们这些老油条听出新意,找到了激发灵感的刺激点。
“中医需要在现代医学体系中寻找适应性。比如说,现在的患者和家属对看病的第一印象就是拍片、验血,中医临床医生不得不夹在这些科学化指标与传统诊治逻辑之间挣扎,因为一些病症其实不需要花费很多时间做检测。但最后往往都是中医大夫向患者低头。”
“科学本身也是社会建构的结果。还记得跨年那晚聊的,所谓原始人相信巫术,是因为那是他们的认知体系在发挥作用。抽血、拍片这种所谓现代医学的科学性已经内化为我们当代人的意识之中,以科学的态度去要求中医便不足为奇。只是大家没有意识到,科学本身也是社会建构的结果啊。”
“大家还是更容易相信一些可量化的指标。”穆青君默默听着兰熙童说,忍不住插话道。他虽然算不得什么中医黑,但是也称不上是中医粉,只是对未曾验证过的理论将信将疑罢了。
殊不知,这样想本身就已经落入了传统医学与现代医学的二元对立中去。
“是呀,因为量化后的结果非常直观,比语言或者说言语的内容更容易让人相信,大家本质上保留着对语言的怀疑,这就要涉及语言的不可靠性上去了。”兰熙童扒拉着盘子中的米饭,抓住脑海中的一点灵感。
“啊?”穆青君不知道怎么就扯到语言上了。
“最近在读分析哲学方面的书,不自觉受了些影响。”
看到穆青君表现,兰熙童忍不住自己好为人师的一面,解释道:“数字会被视为更客观的符号系统,因为它们在跨语境时比自然语言更稳定,而逻辑实证主义强调可证伪性和可测量性,而语言表述总是被看作模糊的,数字则是确切的,因而更具科学性。数字化往往被一些社会科学家当作一种去除主观性的合法性策略……
“唉,扯远了……”兰熙童注意到穆青君眼神里流露出的满脑子问号,歉意笑道,“说回到当代中医的科学化焦虑,就是因为现代人塑造了数字化、可量化、可证伪性的所谓科学的观念,于是总是说什么气虚、阴盛等并不对应明确解剖或生物指标的中医便被打入不被信任,或者说因为可靠性不能被证实而必须存疑的境地。”
“也不只是语言上吧?”
“之前我还没意识到,可是这么一聊,我突然觉得中医本身面对的问题确实是一种语言上的困境。现代科学话语也是一种语言体系嘛。”
本来吃得好好的,穆青君就看到兰熙童点开手机备忘录,将刚才这一点想法记录下来。
“这么说来,中医算不算是被现代医学给霸凌了?”兰熙童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啊?”
穆青君已经有些跟不上兰熙童的脑回路,只能不断露出疑惑的眼神儿,并在内心里感叹:这就是学术脑袋吗?
穆青君向来喜欢做手术,就是因为他不需要考虑太多理论或抽象的东西。倒也不是他理论不好,而是相比抽象的理论,外科手术给他带来了更直接的成就感。
他需要了解内分泌学、免疫学、心理学,但是都不需要精深,唯一需要精深的就是他的手术技能。
兰熙童则是不仅对医学的理论了解一些,还了解了很多社会学、哲学层面的东西,将这些内容融贯,不禁让穆青君感到佩服,满足了他智性恋的需求。
这么想着,穆青君双眼冒光,直勾勾地看着吃饭也不耽误说话的兰熙童,这还是第二次见到她这样滔滔不绝。
“如果用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游戏来理解,中医和现代医学应该是属于不同的语言游戏,各自的规则、语境不同。二者的冲突不是去辩证谁为真谁为假,而是不同语言系统的碰撞。
“而科学共同体通过去模糊化的语言,比如数字、指标来建构事实。中医的困境因此变成了语言本质上的模糊化—整体化,而难以被纳入同一合法性框架。
“中医语言还以来隐喻和类比,现代医学则以来物理化、机械化的隐喻,后者更容易被从小接受科学教育的当代人理解。不同的隐喻体系便导致了语义的不兼容。还有一点,因为中医语言的模糊性,现实生活中的语言大师便能轻而易举地玩弄中医语言,因此出现了很多骗子,引得当代人更加不信任它了!”
除了跨年那天晚上,后来的两次见面都是一见面就做,根本没有这样聊天的时刻。
沟通与交流是两颗心靠近的必经之路,兰熙童为了提防自己心动,总是不愿讲太多。现在却越说越来劲儿,已经完全忘记了自身的防备心。
如果说穆青君一开始还抱着讨教的意味,到最后却完全没注意兰熙童讲了什么,只一味盯着散发着天然萌和博学光环的兰熙童一味地瞧。
和穆青君分别后,兰熙童才后知后觉地脸红起来,倒不是含羞,而是赧然自己在不熟悉的人面前说太多了。
穆青君算不熟悉的人吗?明明二人已经负距离交流过,穆青君还是没有被兰熙童化为圈内人,既然是圈外的人,那说太多不过是徒增讨厌罢了。
不过,话说回来,既然无心又何必担心对方是不是讨厌自己呢?难道她还担心缺了这么个床上伙伴吗?
兰熙童甩甩脑袋,穿过又一个红绿灯回了办公室,新学期开始还没一个月,她有好几个学生要指导。
系内社科基金申请指导团下午召集他们几个申请人开会,还要模拟答辩,虽然真正的申请并不需要答辩,系里还是将这一环节设置为预申请的必备环节。
面对不同方向的副教授、教授,申请人必须调动所有的知识储备去回应指导团提出的疑问。在思考和输出的过程,她将对申请书的内容越发了解,从而进一步确定研究问题。
好在老师们都是熟悉的,因此不用特别紧张,反正内容足够熟悉,就当是一次学术交流了。
可是真到了预答辩环节,兰熙童忍不住在内心疯狂吐槽:“说好的学术交流呢?匡老师,您还记得我上学期跟你上了同一节课吗?叶师姐,你还记不记得你是我师姐啊?话说你不是这个方向的,为什么对我的研究内容信手拈来?!”
“以上就是我们对这个本子提出的所有的质疑和意见,其实也不是全部都要听,只是为了促使你想得更深入一些。另外,本子需要一些图表来帮助评委老师快速了解你的研究框架,你要知道评委一共就那么些,每年申请的人却是评委的六七倍,如果能有视觉化手段辅助的话,再好不过了。”
兰熙童一边键字如飞,一边疯狂点头,待所有意见记录完,她也没有离开。只是起身坐到了指导团的位置,旁听另一位申请人的预答辩。这也是惯例了。
同系的人要对系内老师的研究方向有一个大致了解,甚至不能说大致,而是要比较熟悉才好。好在学到这个层次的学者已经触类旁通,即使对具体的研究方向和内容还有些不了解,但是大面儿上的研究方法、研究对象啦都能说上一二。
也因为不是本专业出身,反而可以提供一个外部人视角,为内部人提供一些灵感。不过即便如此,兰熙童也还是有力所不及的地方,比如对于定量的研究方法,她不说无知,只是有些偏见,正如做定量的社会学学者对他们只搞定性的学者存在偏见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