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樟树上挂满了迎新的横幅和彩旗,校园里人头攒动,到处洋溢着青春的气息。高一3班的教室窗明几净,黑板上用彩色粉笔工整地写着“欢迎新同学”五个正楷大字。鲁明志在讲台前喋喋不休,六十九名学生在下面正襟危坐。周瑾和廖华、李大俊几个高个子很自觉地坐在了最后一排。
鲁明志的唠叨总算结束了,接下来是新生自我介绍。周瑾本想借机出个风头,又觉得这个鲁老头过于严肃,自己人地生疏,路数没摸清不可造次,想想还是算了。六十九个人按学号依次上台发言,除了已在寝室认识的那几位,其他人的介绍周瑾都没怎么细听。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熟悉,这么多人,谁一下子记得住。
班会临近结束时,鲁明志宣布明天将进行班干部竞选,凡是曾经当过班干部、或有意愿为班级服务的同学都可以参加竞选。
初一上学期,周瑾曾当过副班长,那时他假模假样,倒也勉强算得上品学兼优。可惜没过多久,班主任像走马灯似的换了好几个,原本挺好的班级很快就搞坏了胚子,周瑾也跟着一块沉沦,副班长自然就干不下去了。不过对于当班干部这件事,他父亲倒是历来支持,认为既能锻炼能力,又能促进学习。工农兵大学生的格局到底比寻常人开阔那么一点儿。
既然是班干部,首先还得成绩好,这是不言而喻的。周瑾只是个赞助生,很难说成绩能好到哪去。他不禁开始纠结:许多事情往往互为因果,当上班干部后化压力为动力,说不定能鞭策自己迎头赶上;转念又想,能进一中实属不易,眼下还是应以学业为重,成绩才是立身之本,班干部的事不如暂且放一放;可再一想,正因成绩并不冒尖,更该在其他方面崭露头角,谁情愿庸庸碌碌虚度三年?
周瑾骨子里那股骄傲的因子渐渐涌动起来。事在人为,只要肯下功夫,定能有所作为。
那就干吧!
直到多年以后,周瑾依然无法理解自己当初为何要去竞选班干部。那时“迷之自信”这个词尚未流行,他始终找不到一个贴切的词语来定义那个决定。
班干部竞选大会在第二天下午如期举行。
第一个上台的是谢添,初中三年班长,成绩名列前茅,对学校情况也了如指掌。他的竞选演说朴实有力,既不浮夸也不造作,字字句句透着踏实可靠。紧接着登台的是肖娜,一个留着精干短发的女生,脸型圆润却很耐看,身材微胖但气质极佳。她从新湘建材子弟学校考入本校,竞选的是副班长一职。第三个上场的是廖华,当他操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宣布要竞选体育委员时,台下同学会心一笑,大家都没受过正规普通话教育,彼此半斤八两,谁也别挑剔谁。随后上去的吕润玲是湘锰六公司的子弟,自幼研习笔墨书画,竞选团支部宣传委员。她温声细语地表示,愿为3班贡献自己的绵薄之力。
周瑾第五个登场,站在台前侃侃而谈。他从小就因脸皮厚、不怕羞闻名乡里,发表个竞选演说对他而言不过小菜一碟。他没有提及具体的竞选职位,而是套用了肯尼迪那个短命总统的一句名言:不要问3班能为我做什么,而要问我能为3班做什么。后来他才知道,正是这番掷地有声的宣言,迅速赢得了鲁明志和全班同学的好感,许多人毫不犹豫地把票投给了他。
随后,又有几位同学陆续上台参加竞选。最后登场的是一位留着短发、戴着眼镜、长着一张娃娃脸的矮胖女孩,名叫李芬芳,她竞选的是学习委员。
竞选结果很快揭晓。鲁明志将十位当选班委召集到年级教研室讨论职务分配。按照他的建议,谢添担任班长,肖娜当副班长,廖华任生活委员,吕润玲为宣传委员,李芬芳任学习委员,周弘毅任体育委员,其余三位同学分别担任组织、纪律和文娱委员。而周瑾,则稀里糊涂地当上了团支部书记。
高中生活从第一天起就笼罩在压抑中。
天刚泛白,刺耳的起床铃便划破寂静,住校生们匆忙洗漱,像一群被驱赶的鸭子,慌慌张张涌向操场。早操结束后到教室自习,四十五分钟后吃早餐,紧接着便是八节课的漫长拉锯。动作快的人,晚饭后能溜到食堂旁的苗圃透口气,或是绕着池塘走两圈,再一头扎进三节晚自习的泥潭。鲁明志除了白天上课,晚上也会到教室巡视一圈,有事时顺便开个班会,没事就踱着方步监督大家自习。
刚开学那阵,鲁明志要说的事多一些,夜间班会也就开得频繁些。其实,翻来覆去无非是灌输一个观念:成绩!成绩!成绩!在这个班里,成绩压倒一切,不需要才艺,不需要特长,更不需要个性,只要成绩!
整的跟洗脑似的。
而这招的确奏效,成绩好又听话才是好学生,很快成为3班的共识。
某些人对成绩的痴迷近乎偏执。周瑾时常因此感到恐惧,他与这些人的差距不仅体现在分数,更在于那种近乎忘我的专注。明明高中才刚开始,高考还是一件很遥远的事,他们却心甘情愿将神经绷紧到极致,活生生把自己锻造成一部学习机器,难道就不怕哪天把弦绷断吗?每当思及此处,一股无形的压力便扑面而来,令他感到窒息。
目之所及,都让周瑾心里生出一股说不出的抗拒。说好的素质教育呢?校门口“为国育才、全面发展”那几个猩红大字,难道就是培养学习机器的意思?但他又不得不承认鲁明志说的没错,升学率就摆在那儿,高考就好比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闯过去便是天之骄子,跌下来就成了别人的垫脚石。你要哪一样,自己选吧。
周瑾一直坚持写日记,这个习惯他已保持了好些年,也是他语文成绩一向不错的原因。正如鲁明志后来评价的那样,他在写记叙文时那种得心应手的文字功底总能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起初,周瑾以为最后一节晚自习正是写日记的好时候,可写了一段时间后,他渐渐觉得无话可写了——每天两点一线,周而复始,今天和昨天一样,昨天又和前天一样。
这就是我未来三年要过的生活……
十二月十日,周二,一个与往常并无二致的冬日。气温微寒,阳光却慷慨地洒落,裹得人一身暖意。下午,校团委临时召集会议,通知虽然来得突然,周瑾却暗自欢喜——在这偌大的校园里,能让他乐得参与的场合着实不多。推开团委会议室的大门,屋里光线略显昏暗。他探头望去,三四张陌生面孔已端坐其间,想必是其他班的团支书。一位瘦高个的男老师朝他招了招手,他便快步走到会议桌前,随意找了个空位坐下。不一会儿,人都到齐,连老师带学生一共七位。瘦老师站起身,扶了扶鼻梁上那副与脸型极不搭调的老式眼镜,操着一口塑料普通话宣布开会。
一中是久负盛名的省属重点中学,教学条件比普通学校好得多,每间教室都配有一台彩电,除了日常教学使用外,电教室还会将前一晚的《新闻联播》录制下来,于次日午休后播放。一段时间后,他们发现多数班级并未认真收看,而是私自调台观看其他节目。于是,校团委决定组织高一年级六个班的团支书,分成三个小组对午间收视纪律展开检查。
分组方式很简单:1班和2班的团支书一组,3班和4班一组,5班和6班一组。和周瑾分在一组的是4班团支书,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女孩。
高一年级的教室全都集中在二号楼,1、2、3班位于二楼,3班在最右侧,4、5、6班则在一楼,4班在最左侧。虽然3班和4班班号相邻,实际位置却是隔着一层楼的两端。开学三个多月,周瑾还是头一次遇见这位4班的“同行”。她扎着一束利落的马尾,额前垂着整齐的刘海,一双明眸衬着白皙精致的脸蛋,浑身透着一股娴静的气质。蓝白相间的校服里,暗红色的圆领毛衣微微露出领口,更显得她身形纤细修长。
一次无意的扭头,周瑾突然发现那女孩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视线相接的瞬间,她脸上掠过一丝羞赧,微微偏头看向了别处。
散会后,周瑾最后一个走出会议室。他想追上那个女孩,跟她聊两句明天检查的事。可她步履轻盈,似一阵微风掠过走廊。周瑾加快脚步,眼看就要赶上,偏偏一群上体育课的初中生从岔路斜插过来,他只得停下来避让。等人群走过,他再抬头望去,那女孩早已不见了踪影。
晚自习时,周瑾照例开始写日记。那天最让他开心的是收到了初中死党的来信。不知从哪天起,也许是发现日记无话可写后,他渐渐喜欢上和初中同学通信。打听一番他们的近况,再玩味一下自己省重点学生的身份——尽管只是个赞助的,心里多少也能获得些慰藉。
多年后,周瑾重读那天的日记,才发现里面并无那个女孩的记录。
随后两天,午休结束铃声一响,周瑾总会准时出现在4班教室门口。女孩见到他,便立刻拿起一个小本子走出来,安静地跟在他身旁,开始这天的检查。周瑾发现她很腼腆,从不主动说话。如果他不开口,她便一直保持沉默,只有当他没话找话时,她才会有所应答。一口熟悉的湘式普通话,简洁到没有半个多余的字。
“你叫什么?”
“陈瑜。”
“哪个瑜?”
“周瑜的瑜。”
周瑾一怔,随即笑道:“我叫周瑾,周公瑾的瑾。”
对于这个冥冥中与她似乎有着某种关联的名字,陈瑜并未表露出惊讶。周瑾本想趁机套套近乎,见她面如止水,毫无反应,或许压根不知道周瑜就是周公瑾,只好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一个讲着地道的方言,一个说着湘式普通话,驴唇不对马嘴,周瑾也感到无所适从,便跟着闭上了嘴。
真是个无趣的人,周瑾心想。
似乎是想尽快结束这天的检查,陈瑜走路带风。周瑾闻到一股淡雅清香,那不是胭脂的气息,而是来自她身上的、宛如雨后栀子花般的味道。
很快,周瑾便察觉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每当他出现在4班门口,教室里就会响起莫名其妙的起哄声,头一天还只是三三两两,他没太在意;到了第二天,起哄的人陡然增多,甚至有人吹起了响亮的口哨。而那个女孩的脸也越来越红,周瑾似乎明白了什么。
高中生是被荷尔蒙支配的矛盾体。十六七岁正是青春勃发的年纪,旺盛的荷尔蒙不断催生着他们对异性关系的好奇,而这个年龄段又未来得及褪去少年的稚涩,对男女之事似懂非懂。但凡孤男寡女走在一起,都会被蒙上一抹暧昧的想象,成为他们谈笑的话题。
他们笑的,大致是这件事。
一天,上午的课程结束后,周瑾和潘东子、罗通端着饭盒去食堂打饭。供餐档口都承包给了个体户,学生可以自由选择喜欢的档口打餐,打好后可以带回教室或寝室吃,也可以留在食堂吃,但一律都得蹲着——就餐大厅没有餐桌。据说以前是有的,后来撤掉了。自打食堂承包出去后,就再没有多余人手来收拾餐桌上的残渣了。
打好餐,三人找了个角落蹲成一圈,一边扒饭一边闲扯。
潘东子用筷子戳了戳周瑾的胳膊,挤眉弄眼地说道:“跟你检查的那女孩,好像对你有意思咧。”
“瞎说什么,怎么可能!”周瑾差点被饭呛到,抬手就要捶他。
“我可没瞎说。”潘东子灵活地往后一躲,“那天检查到我们班时,我发现她在偷偷看你。”
周瑾停下筷子,“是么,怎么看的?”
“你往教室看时,她在看你。”潘东子模仿着女生的样子,偷偷摸摸地斜眼瞟人。
“这能说明什么?”周瑾嗤笑一声,“3班那么多女生天天看你,未必就是有意思?”
“我说真的,你别不信。”
“那女孩好像很高冷。”罗通突然插了一嘴。
“4班背地里都叫她‘冰美人’,你不知道吧?”潘东子来了劲,连忙把话接过去。
“这都知道?你厉害啊!”周瑾翻了个白眼。
潘东子得意一笑,凑上去故作神秘地说道:“他们班有我一个初中同学,她跟那女孩走得很近,我听她说的。”
冰美人……这名字倒是贴切。周瑾心里暗道。
“你要有想法得抓紧,听说追她的人可不少。”潘东子补了一句。
“我没想法哈。”周瑾往旁边挪了挪,“多少人追都跟我没关系。”
罗通突然想起什么,“你发现没?我们班也有女生老爱瞅你。”
“妈的。”周瑾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回道:“说得老子跟花里粉蝶似的。”
“在我们3班的男生中,你还是挺打眼的,丢进人堆里一眼就能瞅见的那种。”
“说的没错。”潘东子插嘴道:“就是有点含胸佝背,要是把胸膛再挺直点就完美了。”
周瑾放下饭盒,神秘地压低声音,“你们知道老子为啥含胸佝背不?”
潘东子、罗通一齐抬眼,满脸好奇地摇着头。
“还不是因为你们这俩货,一个个长得跟矮冬瓜似的,害老子跟你们说话时老得弯着腰。”说完,周瑾大笑,饭粒子天女散花地喷出来。
潘东子其实并不像矮冬瓜,他长得过于精瘦,哪有那么细条的冬瓜?不过罗通倒是标准的矮胖挫,说他是矮冬瓜简直不要太形象。他倒也挺会对号入座,站起来踢了周瑾一脚,走了。
午间收视检查只持续了两天,不知为何就没再继续了。其实,那种检查最多也就吓唬一下低年级学生,对高年级的老油条则毫无震慑力,反正检不检查、说不说啥,他们照样我行我素,视你如无物。周瑾虽然站在高三学长面前也有身高优势,但那又能怎样?总不能因为人家不服管就上去扇一巴掌。个头再高,在他们眼里也不过是只新来的菜鸟。更何况,他毕竟顶着学生干部的名头,难道还真去跟人家干一架?
天气越来越冷,期末考试很快就到了,周瑾也随着大流进入紧张的备考。他心里明白,成绩这种东西从来没有什么捷径,无非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加百分之一的天赋。天赋他是别想了,那就只能靠汗水。他不期待考个多好的成绩,但总不能太难看,不然爹妈那儿不好交代,团支书这个身份也说不过去。
鲁明志有个狠招,每逢考试结束,便将成绩排名表直接邮寄给家长。那些考砸后怕挨揍、想方设法拦截甚至篡改分数的人,顿时没了机会。一想到父母殷切的目光,周瑾心头便不由一紧。父母对他的期待从不说出口,可这种无言的压迫感,胜过千言万语。
某个湿冷的晚自习,鲁明志又把周瑾叫到教研室谈话。这种谈话已有过好几回了,无非是对他的成绩表示担忧,希望他作为团支书,能以身作则把成绩搞上去,给同学们做个表率。周瑾一时分不清老头这番话是出于鼓励还是另有所指,只能唯唯诺诺。临走时,老头又特意交待说他近期的通信过于频繁了些,长此以往势必影响学习,要他有所节制,言语中明显透着不满。
随着考试临近,周瑾的压力与日俱增,尤其是英语,对他而言简直如同天书。其实,他的其他课成绩并不算差,至少都在中上水平,唯独英语实在太伤脑筋。初中时基础就没打好,农村的英语教学条件本就有限,老师教的都是“哑巴英语”,再加上他那时根本没把心思放在学习上,等后来幡然醒悟知道该读书了,其他课倒还好,花点功夫恶补一阵也能赶上,可英语就不同了,那是一门语言,不是死记硬背几个单词就能提高成绩的,基本的语感没培养起来,一切都是徒劳。
缺乏语感的人学习英语,就好比学琴者不识五线谱,即便靠肌肉记忆弹出一首名曲,也读不懂休止符的呼吸。周瑾比谁都渴望学好英语,却陷入不知该从何处下手的困境,真是要了老命!他时常牢骚满腹:假如不考英语,以他的成绩考上一中绰绰有余。堂堂中国人为什么非得学那该死的英语?
当然,牢骚只能是牢骚,假如终归是假如,屁用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