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阑珊》 第1章 引子 二零一九年末,汉城人正忙着置办年货,一场来势汹汹的新冠疫情骤然爆发。次年元月二十三日,汉城宣布封城,这座千万人口的繁华都市,一夕之间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慌与混乱。 许是早有预感,周瑾提前几天将妻女送回了鄂西的丈母娘家,自己却因工作耽搁,错过了离开的最后时机,孤身困守危城。疫情迅速恶化,封控层层升级——道路禁行、小区封闭,直至楼栋也彻底封控。他如囚徒般困于家中,仍固执地维持规律作息,以此消磨漫长日夜。只是每当夜幕降临,独自站在阳台上,望着空荡的街道与偶尔呼啸而过的救护车,那股挥之不去的压抑,便自心底悄然弥漫。 半个月后,周瑾悄悄把两张银行卡塞进枕下,随几位跑友一起加入了区里组建的志愿队。他所在的小组被分配到一家医院,负责整个院区的消毒。当穿上密不透风的防护服、化身为一团“大白”时,他仿佛真成了一名战士。 “昨天有两位同志感染,负一楼的消毒没人做,谁去?”组长扯着嘶哑的嗓子问。他是周瑾所在街道党工委副书记,自疫情爆发便守在一线。 指挥部门口一片寂静。 消毒组的人都清楚,医院早已不收普通病患,负一楼停放的尽是新冠肺炎逝者。虽说专家强调尸体不传病毒,但对未知的恐惧仍让人头皮发麻,无人敢去。 “我去。”周瑾缓缓举手。 “周瑾——”组长快步上前,欲言又止,“你还年轻,可以不去,也可以提条件……” “没条件。”周瑾沉默片刻,“万一……以后家里有难处,请多照顾。”说完,他背起沉重的喷雾器,朝负一楼走去。 踏进大门的一瞬,周瑾脑海里蓦地闪过一个人影。他心头微动,停住脚步,想让她多留片刻。可她却不愿久驻,在雾霭般的往事中轻轻一晃,便消散无痕。他默然一笑,心道:好久不见,或许……再不会见了…… 很久以后周瑾才想明白,那天走进负一楼时为何不曾害怕。从前在影视剧中见士兵迎着枪林弹雨冲锋,总觉得很假,直到那一刻他才懂得,人在特定环境下,真的可以忘记恐惧,甚至直面死亡。 同样令他困惑的是,在跨过门槛的刹那,为何浮现的竟是陈瑜的身影。分别已二十年,比他们从出生到遇见的岁月还要漫长,漫长到连她的模样都已渐渐模糊。他也很久未曾想起她,却在迈出前路未卜的那一步时,她的影子如此突兀地重上心头…… 第2章 之前 完成当日的消毒任务,周瑾回到指挥部征用的酒店休息。连日来的疲惫与紧张如潮水退去,露出一片巨大的虚无。睡梦中,消毒水刺鼻的气味,与记忆中湘中春日里的草木清香诡异地交织在一起。当他从混沌的梦境中惊醒,恍惚发觉——二十年前的时光,竟比昨夜更清晰。白天残留在脑海里的身影,又将他拖回了那个一切尚未开始的地方。 湘中,地处湘省腹地,有名的鱼米水乡。 湘中的山不高冷也不贫瘠,红色土壤上覆盖着层层翠绿,一年四季郁郁葱葱。湘中的水既从容又婉转,一条并不宽阔的连江碧波迤逦,安静地流淌于田园村舍,像条柔软的丝带向远方蜿蜒。放眼望去,山明水秀间点点白墙灰瓦,万顷良田中嵌着碎镜般的鱼塘,恰是一幅如诗如画的水墨江南。 十四五岁的周瑾,是红土地里长大的孩子,高瘦、淳朴,又少有的白净,斯文的外表下藏着几分古怪机灵。彼时他还不知道,未来会有一个叫陈瑜的女孩,将他的灵魂永远锚定在了这片土地上。此后余生他走得再远,也从未真正走出这片由她定义的、名为湘中的世界。 周瑾母亲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与大多数中国农妇一样,老实本分,勤俭持家。父亲则是工农兵大学毕业的乡镇干部,有一份还算体面的收入,也更懂得“知识改变命运”的道理。每天骑着辆破旧的自行车奔波于乡间地里,步履匆匆两头兼顾,把工作和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与同龄人相比,周瑾免去了许多稼穑之苦,好好读书然后考上大学跳出农门,就是他唯一要做的事。 农村的教育条件显然无法与城里相比,学习氛围也好不到哪去。村里人大都信奉读书无用,在他们的思维里,上学纯粹是赔本的买卖,与其把钱白白扔进学校,还不如攒个几年将瓦屋改成楼房,将来好娶妻生子,把家里那一亩三分地继承下去,周而复始代代传承。周瑾混迹其中,自然也生不出读书的兴趣,虽说生得七窍玲珑,却是窍窍相通,无论父母如何苦口婆心,他总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了等于没听。日子就这么吊儿郎当地过着。 周瑾每天和村里几个同伴一起,骑自行车到十多里外的丰镇中学上学。他的班级是全校出了名的闹事班,而在闹得最凶的那帮人里,他扮演着狗头军师的角色。馊主意他出,干坏事的时候撸起袖子一块上,等事情搞砸了,请家长、受处分、学校大会上挨批斗总是首当其冲。他倒很得意自己的定位——既能享受出谋划策运筹帷幄的满足,又能体验带头大哥冲锋陷阵的快感。这种幼稚的虚荣,在许多年后与疫情擦身而过时,回想起来却显得尤为珍贵。整天和这帮狐朋狗友混在一起,脑子里装的全是整蛊三十六计,一个学期结束了课本依然崭新。就这副**样还想有个好成绩?除非祖坟冒青烟。 不过,这世上还真有化腐朽为神奇的事。 初二暑假,周瑾百无聊赖地随班补课。那时的初中大都如此,初二结束就意味着进入毕业季,巧立名目的各种补课便纷纷冒出来。丰镇中学只是一所条件简陋的农村中学,别看教学质量不咋的,却特别热衷于补课——除了多少总能提高一些人的成绩,更重要的是学校能收取一笔可观的补课费。乡村教师的工资并非月月都能按时发放,可他们要吃饭、要养家,学校只好另辟蹊径,自力更生。 一个原本晴朗的午后,天空突然暗了下来。空气变得异常潮闷,知了在树杈上声嘶力竭地鸣叫,旋风卷起操场上的纸屑和石子四处飞滚。顷刻间,瓢泼大雨倾泻而下。周瑾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望着如注的雨幕出神,思绪不知飘向了何处,可能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那一刻魂游去了哪儿。暴风骤雨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多时,天空便收住了雨势,换上一道绚丽的彩虹,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泥土气息。他摇摇头,轻叹一声,转身回了教室。 难道,我真要在这大山里呆一辈子吗? 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弱的火苗,在他心里一闪,推动他走出了湘中的群山。直到二十年后,在汉城空寂的阳台上,一种相似的困守之感,才让这道早已遗忘的火苗重新窜起——当年那么拼命地想离开,以至奔波半生未敢停歇,直到此刻才蓦地想起,这漂泊的廿载寒暑,究竟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那场雨后,周瑾像忽然睡醒过来,知道自己该读书了。他决心跟过去那个浑不经事的自己诀别,虽然仍与那帮狐朋狗友保持着往来,但不再掺和他们偷鸡摸狗的勾当。他的脑子本来就不笨,只是不肯用心,一旦认真起来,就像换了个人,踏上了另一条全然不同的轨道。初三上学期期中考试,他的成绩一跃全班第二。当那些提起他就头疼的老师纷纷露出或惊讶、或欣慰的表情时,周瑾第一次尝到了做优等生的甜头——原来学习也是可以有趣的。 九十年代末,初中生升学仍以中专为首选,高中反而位居其次。据说是因为中专包分配,毕业后能直接分到湘中某个乡镇或国企上班,在“铁饭碗”观念根深蒂固的年代,这条出路自然令人趋之若鹜。相比之下,高中就没那么讨喜了,除非考上大学,否则三年读下来,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算是白读。周瑾的父亲却力排众议,坚持让儿子上高中。毕竟在镇上工作多年,好歹见过些世面,想得也比一般人长远。他敏锐地察觉到“铁饭碗”迟早要打破,包分配也很快就将不复存在,中专文凭撑不起这个时代的发展,儿子的出路只能是读高中、上大学。 初三那年,周瑾把学习抓得极紧。他不再每天骑车回家,索性住进了父亲的单位宿舍,整日两点一线沉浸其中,说是悬梁刺股、通宵达旦也不为过。不过,想要考所好点的高中绝非易事,周瑾以前玩得太疯狂,基础不牢盖不了高楼大厦。加之农村中学师资薄弱,升学率本就低得可怜,即便在中考时发挥出超常水准,也只是矮子堆里拔高个,他没能考上心心念念的一中。 “世事我曾抗争,成败不必在我。”周瑾摩挲着那张三流中专的录取通知书,嘴角扯出一抹苦笑,随手将它丢在桌上。 机遇这种事很神奇,无影、无踪、无形,又总在最需要的时刻悄然出现。周瑾出身于一个枝繁叶茂的大家族,绝大多数因祖辈缘故迁居汉城,唯有他家仍留在湘中老宅,为整个家族守住最后的根。某个寻常的上午,一位族中长辈的故交,因一桩无关紧要的琐事造访周家,闲谈间偶然得知周瑾中考失利。他端详片刻,忽而笑道:“这孩子合我眼缘,得帮一把。”很快,经他一番运作,周瑾父亲揣着三千元赞助费上了趟县城,回来时手里已多了张一中的录取通知书。 能上一中固然光彩,但花钱买进去却相当丢人。许多人百思不解,为何要花这么多冤枉钱去做这丢人现眼的事?三千块啊,都够买两头牛了。有人投来鄙夷的目光:考不上就考不上,花钱买算什么本事?个性要强的周瑾心里像扎了根刺,他宁可去读那所愿意录他的三流中专,也不愿整日活在别人的指指点点里。他对父亲说:“我不读一中了,中专也挺好的,每年还有补助。”父亲却语重心长地回答:“能上重点高中花多少钱都值当。至于背后那些冷言冷语,就走自己的路让他们说去吧。隐忍三年,发奋三年,用考上大学来证明。” 父亲哪里知道,这个决定改变的不仅是儿子的命运,更是为一段刻骨铭心的相遇埋下了伏笔。他让周瑾去往一中的同时,也让他走向了陈瑜,走向了一场漫漫无期的告别。 周瑾闭上眼睛,任由自己沉入往事深处。他愈发相信,人生苦短,命比纸薄,明天和意外不知哪个先来,是时候回去寻找那个早已毫无意义、却又迫切想知道的答案了。 一中,湘中最好的中学,没有之一。当周瑾第一次踏进这所湘省重点中学时,脸上虽带着几分拘谨,心里却早已翻涌起欣喜与得意。那一刻,他突然生出一种自命不凡的幻觉,隐隐感到在升学这件事上,求仁得仁,如有神助。照这般下去,三年后考个大学自然也不在话下。 一中的校园布局十分规整。从校门进入,数丈开外是一片宽阔的四百米标准操场,一条整洁的柏油路环绕操场向两侧延伸,路旁栽满了高大挺拔的香樟树。沿左侧走去便是教学区,几栋略带古典风格的教学楼向纵深排列,初中部和高中部以一道长廊相隔,行政楼与图书馆比邻而立。右侧则是住宿区,教工住宅与学生宿舍错落其间,一座两层高的体育馆坐落在操场边缘,侧门与学生宿舍隔路相望。顺着柏油路继续往里便是生活区,食堂、澡堂和开水房都集中于此。再往里走,科学楼、文史馆和万象楼一字排开,楼前是四季常青的苗圃和一方种满荷花的池塘。荷塘恰好位于高中部四号教学楼后方,一条环形路将整个校园连缀成和谐统一的整体。 在二号教学楼二层最右边的教室里,周瑾见到了他的班主任,一个年过五十、身形清瘦、锃亮的脑门上闪烁着智慧之光的小老头。他叫鲁明志,高一3班班主任,年级组组长,语文特级教师,耕耘讲台多年,桃李已满天下。周瑾趋步上前,朝他毕恭毕敬地喊了声“老师好”。老头嘴角微微扬起,露出略显僵硬的浅笑,手里的老花镜时而戴上时而取下,一边慢条斯理地讲解入学事项,一边干脆利落地收学费、发课本,两不耽误。 手续办完后,鲁明志收起笑容,对周瑾说道:“学号是按中考成绩排的。你是二十九号,中等水平,得努力啊!”他摘下眼镜,目光灼灼,“你还是个赞助生,别白费了爹娘的血汗钱。” 赞助生,就是花钱买进来的学生。鲁明志头回见面就直戳痛处,周瑾心里顿时一阵不快。教室门口贴着3班的花名册,先前进来时他粗略瞟了一眼,统共六十九人。不由得暗啐一口:二十九号就得花钱买,你们是捞了多少赞助费? “我会努力的,请老师放心。”周瑾的回答四平八稳,波澜不惊。十六七岁的年纪,他早已学会如何用平静掩饰真实的情绪。 从教室出来,周瑾拖着一堆行李,按照鲁明志的指引来到学生宿舍。那是一座三层独立院落,正面立着一道厚重的铁门,大门上嵌着一扇小门。男左女右两边各是一栋宿舍,每层十来间寝室。院子中间砌着两个花坛,几棵不知名的花草歪七扭八地插在里头,一副蔫头耷脑的样子。对面是一堵三米多高的围墙,墙头密密麻麻插满了碎玻璃。 这他妈是座监狱吧?周瑾才刚迈着豪迈的步伐跨进梦寐以求的校园,就被鲁明志来了个下马威,再瞅着这死气沉沉的宿舍,心头不由得泛起一阵失落。 高一3班的寝室被分在顶楼。十六个人挤在一间狭长的屋子里,八架双层铁床沿着两侧墙壁排开,每张床头各贴一张写有人名的纸条。说是寝室,还真就只是个睡觉的地方,除了两排光秃秃的床架,再无一件多余之物,哪怕是条板凳。 寝室里陆续到了七八个同学。有的衣着得体,像是县城里的孩子;有的穿着朴素,和周瑾一样多半来自下面的乡镇。有的是家长陪着来的,正听着父母不厌其烦的叮咛;有的是独自乘车来的,正默默整理着自己的床铺。还有两个在热络地给其他人介绍着什么,从那略带骄傲的神情就能看出,他们定是从本校初中部直升上来的,在初来乍到的菜鸟面前自然多了几分优越感。 下午没有其他安排,该张罗的事也都办得差不多了。周瑾就在寝室里跟几个刚认识的同学有一茬没一茬地闲聊,慢慢联络感情。睡在上铺的是个矮个子,名字挺特别:潘东子。 “这名字耳熟,好像在哪听过?”周瑾随口问道。 “你说的是《闪闪的红星》吧。”潘东子语速飞快,“都怪我爸没文化,起个名字都现抄。”他嘴巴一张一合,牵出两个浅浅的酒窝,煞是好看,再配上那双眯眯眼,活脱脱一副机灵鬼模样。 旁边两张床上,上铺那个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蓬乱的头发下衬着一张菜色的脸,个子却比周瑾还高出半头,细长的身条瘦得像根电线杆。他叫李大俊,来自一个偏远乡镇,说话还带着口音——“十里不同音”本是湘语特色,倒也不奇怪。下铺那个叫罗通,满脸青春痘,坑坑洼洼的酒糟鼻上架着副眼镜,头顶那蓬毛茸茸的天然卷硬被发胶拗成三七分,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别扭劲儿。他个头只比潘东子略高半寸,却横生一身肥膘,活像条气鼓鼓的河豚。 怎么尽跟小说里的人物凑一块了?周瑾暗忖。 对面床上,上铺的廖华个头与周瑾相仿,皮肤黝黑,体格健硕,浅黄色T恤下隐约可见饱满的胸肌,浑身透着一股粗犷的阳刚之气。下铺的周弘毅则梳着油光水滑的小分头,穿了件不合时宜的长袖衬衣,连领扣都扣得严严实实。屋里人声嘈杂,他却不与人搭话,独自呆坐床头,活似一尊泥塑。周瑾瞥了他一眼,没来由地生出一阵厌恶,心想:这真是个装逼货。 晚上九点半,熄灯铃声骤然响起。五分钟后,整座宿舍院的灯光齐齐熄灭,只剩院墙外几盏路灯昏绰绰地亮着。寝室里的人显然还没适应这里的规矩,依旧聊天的聊天,翻东西的翻东西,仿佛熄灯与他们毫不相干。 “熄灯啦,不准讲话了——”院里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嚎叫,比阉割的公鸡打鸣还难听。 “那是生活老师,其实就是个宿管员,凶得要命!”不知谁操着满口湘式塑料普通话嘀咕了一句。周瑾后来听说,说这话的叫谢添,本校初中部直升生,新湘建材集团的职工子弟。 新湘建材集团是湘省知名的大企业,又正好赶上国家拉动内需、大搞基建的东风,这几年效益好得出奇。尽管厂址远在溪镇,却比城区里的湘锰六公司、湘中特种金属厂有钱得多。财大气粗的新湘建材每年对一中的赞助极为慷慨,而一中的大批录取名额也因此落到了他们手里,于是厂内子弟大多选择到一中就读。新湘建材厂大人多,且大多来自五湖四海,方言各异,习惯用湘式普通话交流也就顺理成章了。 寝室渐渐安静下来。周瑾躺在床上,略有些疲惫。毕竟独自背着行李从山里赶来,一路挤上到县城的班车,几经辗转才找到学校,又连轴办理各种手续,身体早已乏了。九月初的夜风不时从窗外吹入,却仍裹挟着“秋老虎”的余威。寝室里的人都已到齐,屋内弥漫着一股浑浊的汗馊味,闷得人难以入睡。 爸妈这会在做什么呢?周瑾微闭的双眼浮现出父母的影子。昨晚这个时候,他们正在为儿子今天的行程忙碌着,铺盖、衣服、毛巾、牙刷,一遍遍地检查,生怕漏掉什么。这是周瑾第一次真正走出家门独立生活,父亲原本是想送他来学校的,却被他执意拒绝了。 总有这一天的,让我独自去面对吧! 第3章 遇见 老樟树上挂满了迎新的横幅和彩旗,校园里人头攒动,到处洋溢着青春的气息。高一3班的教室窗明几净,黑板上用彩色粉笔工整地写着“欢迎新同学”五个正楷大字。鲁明志在讲台前喋喋不休,六十九名学生在下面正襟危坐。周瑾和廖华、李大俊几个高个子很自觉地坐在了最后一排。 鲁明志的唠叨总算结束了,接下来是新生自我介绍。周瑾本想借机出个风头,又觉得这个鲁老头过于严肃,自己人地生疏,路数没摸清不可造次,想想还是算了。六十九个人按学号依次上台发言,除了已在寝室认识的那几位,其他人的介绍周瑾都没怎么细听。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熟悉,这么多人,谁一下子记得住。 班会临近结束时,鲁明志宣布明天将进行班干部竞选,凡是曾经当过班干部、或有意愿为班级服务的同学都可以参加竞选。 初一上学期,周瑾曾当过副班长,那时他假模假样,倒也勉强算得上品学兼优。可惜没过多久,班主任像走马灯似的换了好几个,原本挺好的班级很快就搞坏了胚子,周瑾也跟着一块沉沦,副班长自然就干不下去了。不过对于当班干部这件事,他父亲倒是历来支持,认为既能锻炼能力,又能促进学习。工农兵大学生的格局到底比寻常人开阔那么一点儿。 既然是班干部,首先还得成绩好,这是不言而喻的。周瑾只是个赞助生,很难说成绩能好到哪去。他不禁开始纠结:许多事情往往互为因果,当上班干部后化压力为动力,说不定能鞭策自己迎头赶上;转念又想,能进一中实属不易,眼下还是应以学业为重,成绩才是立身之本,班干部的事不如暂且放一放;可再一想,正因成绩并不冒尖,更该在其他方面崭露头角,谁情愿庸庸碌碌虚度三年? 周瑾骨子里那股骄傲的因子渐渐涌动起来。事在人为,只要肯下功夫,定能有所作为。 那就干吧! 直到多年以后,周瑾依然无法理解自己当初为何要去竞选班干部。那时“迷之自信”这个词尚未流行,他始终找不到一个贴切的词语来定义那个决定。 班干部竞选大会在第二天下午如期举行。 第一个上台的是谢添,初中三年班长,成绩名列前茅,对学校情况也了如指掌。他的竞选演说朴实有力,既不浮夸也不造作,字字句句透着踏实可靠。紧接着登台的是肖娜,一个留着精干短发的女生,脸型圆润却很耐看,身材微胖但气质极佳。她从新湘建材子弟学校考入本校,竞选的是副班长一职。第三个上场的是廖华,当他操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宣布要竞选体育委员时,台下同学会心一笑,大家都没受过正规普通话教育,彼此半斤八两,谁也别挑剔谁。随后上去的吕润玲是湘锰六公司的子弟,自幼研习笔墨书画,竞选团支部宣传委员。她温声细语地表示,愿为3班贡献自己的绵薄之力。 周瑾第五个登场,站在台前侃侃而谈。他从小就因脸皮厚、不怕羞闻名乡里,发表个竞选演说对他而言不过小菜一碟。他没有提及具体的竞选职位,而是套用了肯尼迪那个短命总统的一句名言:不要问3班能为我做什么,而要问我能为3班做什么。后来他才知道,正是这番掷地有声的宣言,迅速赢得了鲁明志和全班同学的好感,许多人毫不犹豫地把票投给了他。 随后,又有几位同学陆续上台参加竞选。最后登场的是一位留着短发、戴着眼镜、长着一张娃娃脸的矮胖女孩,名叫李芬芳,她竞选的是学习委员。 竞选结果很快揭晓。鲁明志将十位当选班委召集到年级教研室讨论职务分配。按照他的建议,谢添担任班长,肖娜当副班长,廖华任生活委员,吕润玲为宣传委员,李芬芳任学习委员,周弘毅任体育委员,其余三位同学分别担任组织、纪律和文娱委员。而周瑾,则稀里糊涂地当上了团支部书记。 高中生活从第一天起就笼罩在压抑中。 天刚泛白,刺耳的起床铃便划破寂静,住校生们匆忙洗漱,像一群被驱赶的鸭子,慌慌张张涌向操场。早操结束后到教室自习,四十五分钟后吃早餐,紧接着便是八节课的漫长拉锯。动作快的人,晚饭后能溜到食堂旁的苗圃透口气,或是绕着池塘走两圈,再一头扎进三节晚自习的泥潭。鲁明志除了白天上课,晚上也会到教室巡视一圈,有事时顺便开个班会,没事就踱着方步监督大家自习。 刚开学那阵,鲁明志要说的事多一些,夜间班会也就开得频繁些。其实,翻来覆去无非是灌输一个观念:成绩!成绩!成绩!在这个班里,成绩压倒一切,不需要才艺,不需要特长,更不需要个性,只要成绩! 整的跟洗脑似的。 而这招的确奏效,成绩好又听话才是好学生,很快成为3班的共识。 某些人对成绩的痴迷近乎偏执。周瑾时常因此感到恐惧,他与这些人的差距不仅体现在分数,更在于那种近乎忘我的专注。明明高中才刚开始,高考还是一件很遥远的事,他们却心甘情愿将神经绷紧到极致,活生生把自己锻造成一部学习机器,难道就不怕哪天把弦绷断吗?每当思及此处,一股无形的压力便扑面而来,令他感到窒息。 目之所及,都让周瑾心里生出一股说不出的抗拒。说好的素质教育呢?校门口“为国育才、全面发展”那几个猩红大字,难道就是培养学习机器的意思?但他又不得不承认鲁明志说的没错,升学率就摆在那儿,高考就好比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闯过去便是天之骄子,跌下来就成了别人的垫脚石。你要哪一样,自己选吧。 周瑾一直坚持写日记,这个习惯他已保持了好些年,也是他语文成绩一向不错的原因。正如鲁明志后来评价的那样,他在写记叙文时那种得心应手的文字功底总能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起初,周瑾以为最后一节晚自习正是写日记的好时候,可写了一段时间后,他渐渐觉得无话可写了——每天两点一线,周而复始,今天和昨天一样,昨天又和前天一样。 这就是我未来三年要过的生活…… 十二月十日,周二,一个与往常并无二致的冬日。气温微寒,阳光却慷慨地洒落,裹得人一身暖意。下午,校团委临时召集会议,通知虽然来得突然,周瑾却暗自欢喜——在这偌大的校园里,能让他乐得参与的场合着实不多。推开团委会议室的大门,屋里光线略显昏暗。他探头望去,三四张陌生面孔已端坐其间,想必是其他班的团支书。一位瘦高个的男老师朝他招了招手,他便快步走到会议桌前,随意找了个空位坐下。不一会儿,人都到齐,连老师带学生一共七位。瘦老师站起身,扶了扶鼻梁上那副与脸型极不搭调的老式眼镜,操着一口塑料普通话宣布开会。 一中是久负盛名的省属重点中学,教学条件比普通学校好得多,每间教室都配有一台彩电,除了日常教学使用外,电教室还会将前一晚的《新闻联播》录制下来,于次日午休后播放。一段时间后,他们发现多数班级并未认真收看,而是私自调台观看其他节目。于是,校团委决定组织高一年级六个班的团支书,分成三个小组对午间收视纪律展开检查。 分组方式很简单:1班和2班的团支书一组,3班和4班一组,5班和6班一组。和周瑾分在一组的是4班团支书,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女孩。 高一年级的教室全都集中在二号楼,1、2、3班位于二楼,3班在最右侧,4、5、6班则在一楼,4班在最左侧。虽然3班和4班班号相邻,实际位置却是隔着一层楼的两端。开学三个多月,周瑾还是头一次遇见这位4班的“同行”。她扎着一束利落的马尾,额前垂着整齐的刘海,一双明眸衬着白皙精致的脸蛋,浑身透着一股娴静的气质。蓝白相间的校服里,暗红色的圆领毛衣微微露出领口,更显得她身形纤细修长。 一次无意的扭头,周瑾突然发现那女孩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视线相接的瞬间,她脸上掠过一丝羞赧,微微偏头看向了别处。 散会后,周瑾最后一个走出会议室。他想追上那个女孩,跟她聊两句明天检查的事。可她步履轻盈,似一阵微风掠过走廊。周瑾加快脚步,眼看就要赶上,偏偏一群上体育课的初中生从岔路斜插过来,他只得停下来避让。等人群走过,他再抬头望去,那女孩早已不见了踪影。 晚自习时,周瑾照例开始写日记。那天最让他开心的是收到了初中死党的来信。不知从哪天起,也许是发现日记无话可写后,他渐渐喜欢上和初中同学通信。打听一番他们的近况,再玩味一下自己省重点学生的身份——尽管只是个赞助的,心里多少也能获得些慰藉。 多年后,周瑾重读那天的日记,才发现里面并无那个女孩的记录。 随后两天,午休结束铃声一响,周瑾总会准时出现在4班教室门口。女孩见到他,便立刻拿起一个小本子走出来,安静地跟在他身旁,开始这天的检查。周瑾发现她很腼腆,从不主动说话。如果他不开口,她便一直保持沉默,只有当他没话找话时,她才会有所应答。一口熟悉的湘式普通话,简洁到没有半个多余的字。 “你叫什么?” “陈瑜。” “哪个瑜?” “周瑜的瑜。” 周瑾一怔,随即笑道:“我叫周瑾,周公瑾的瑾。” 对于这个冥冥中与她似乎有着某种关联的名字,陈瑜并未表露出惊讶。周瑾本想趁机套套近乎,见她面如止水,毫无反应,或许压根不知道周瑜就是周公瑾,只好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一个讲着地道的方言,一个说着湘式普通话,驴唇不对马嘴,周瑾也感到无所适从,便跟着闭上了嘴。 真是个无趣的人,周瑾心想。 似乎是想尽快结束这天的检查,陈瑜走路带风。周瑾闻到一股淡雅清香,那不是胭脂的气息,而是来自她身上的、宛如雨后栀子花般的味道。 很快,周瑾便察觉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每当他出现在4班门口,教室里就会响起莫名其妙的起哄声,头一天还只是三三两两,他没太在意;到了第二天,起哄的人陡然增多,甚至有人吹起了响亮的口哨。而那个女孩的脸也越来越红,周瑾似乎明白了什么。 高中生是被荷尔蒙支配的矛盾体。十六七岁正是青春勃发的年纪,旺盛的荷尔蒙不断催生着他们对异性关系的好奇,而这个年龄段又未来得及褪去少年的稚涩,对男女之事似懂非懂。但凡孤男寡女走在一起,都会被蒙上一抹暧昧的想象,成为他们谈笑的话题。 他们笑的,大致是这件事。 一天,上午的课程结束后,周瑾和潘东子、罗通端着饭盒去食堂打饭。供餐档口都承包给了个体户,学生可以自由选择喜欢的档口打餐,打好后可以带回教室或寝室吃,也可以留在食堂吃,但一律都得蹲着——就餐大厅没有餐桌。据说以前是有的,后来撤掉了。自打食堂承包出去后,就再没有多余人手来收拾餐桌上的残渣了。 打好餐,三人找了个角落蹲成一圈,一边扒饭一边闲扯。 潘东子用筷子戳了戳周瑾的胳膊,挤眉弄眼地说道:“跟你检查的那女孩,好像对你有意思咧。” “瞎说什么,怎么可能!”周瑾差点被饭呛到,抬手就要捶他。 “我可没瞎说。”潘东子灵活地往后一躲,“那天检查到我们班时,我发现她在偷偷看你。” 周瑾停下筷子,“是么,怎么看的?” “你往教室看时,她在看你。”潘东子模仿着女生的样子,偷偷摸摸地斜眼瞟人。 “这能说明什么?”周瑾嗤笑一声,“3班那么多女生天天看你,未必就是有意思?” “我说真的,你别不信。” “那女孩好像很高冷。”罗通突然插了一嘴。 “4班背地里都叫她‘冰美人’,你不知道吧?”潘东子来了劲,连忙把话接过去。 “这都知道?你厉害啊!”周瑾翻了个白眼。 潘东子得意一笑,凑上去故作神秘地说道:“他们班有我一个初中同学,她跟那女孩走得很近,我听她说的。” 冰美人……这名字倒是贴切。周瑾心里暗道。 “你要有想法得抓紧,听说追她的人可不少。”潘东子补了一句。 “我没想法哈。”周瑾往旁边挪了挪,“多少人追都跟我没关系。” 罗通突然想起什么,“你发现没?我们班也有女生老爱瞅你。” “妈的。”周瑾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回道:“说得老子跟花里粉蝶似的。” “在我们3班的男生中,你还是挺打眼的,丢进人堆里一眼就能瞅见的那种。” “说的没错。”潘东子插嘴道:“就是有点含胸佝背,要是把胸膛再挺直点就完美了。” 周瑾放下饭盒,神秘地压低声音,“你们知道老子为啥含胸佝背不?” 潘东子、罗通一齐抬眼,满脸好奇地摇着头。 “还不是因为你们这俩货,一个个长得跟矮冬瓜似的,害老子跟你们说话时老得弯着腰。”说完,周瑾大笑,饭粒子天女散花地喷出来。 潘东子其实并不像矮冬瓜,他长得过于精瘦,哪有那么细条的冬瓜?不过罗通倒是标准的矮胖挫,说他是矮冬瓜简直不要太形象。他倒也挺会对号入座,站起来踢了周瑾一脚,走了。 午间收视检查只持续了两天,不知为何就没再继续了。其实,那种检查最多也就吓唬一下低年级学生,对高年级的老油条则毫无震慑力,反正检不检查、说不说啥,他们照样我行我素,视你如无物。周瑾虽然站在高三学长面前也有身高优势,但那又能怎样?总不能因为人家不服管就上去扇一巴掌。个头再高,在他们眼里也不过是只新来的菜鸟。更何况,他毕竟顶着学生干部的名头,难道还真去跟人家干一架? 天气越来越冷,期末考试很快就到了,周瑾也随着大流进入紧张的备考。他心里明白,成绩这种东西从来没有什么捷径,无非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加百分之一的天赋。天赋他是别想了,那就只能靠汗水。他不期待考个多好的成绩,但总不能太难看,不然爹妈那儿不好交代,团支书这个身份也说不过去。 鲁明志有个狠招,每逢考试结束,便将成绩排名表直接邮寄给家长。那些考砸后怕挨揍、想方设法拦截甚至篡改分数的人,顿时没了机会。一想到父母殷切的目光,周瑾心头便不由一紧。父母对他的期待从不说出口,可这种无言的压迫感,胜过千言万语。 某个湿冷的晚自习,鲁明志又把周瑾叫到教研室谈话。这种谈话已有过好几回了,无非是对他的成绩表示担忧,希望他作为团支书,能以身作则把成绩搞上去,给同学们做个表率。周瑾一时分不清老头这番话是出于鼓励还是另有所指,只能唯唯诺诺。临走时,老头又特意交待说他近期的通信过于频繁了些,长此以往势必影响学习,要他有所节制,言语中明显透着不满。 随着考试临近,周瑾的压力与日俱增,尤其是英语,对他而言简直如同天书。其实,他的其他课成绩并不算差,至少都在中上水平,唯独英语实在太伤脑筋。初中时基础就没打好,农村的英语教学条件本就有限,老师教的都是“哑巴英语”,再加上他那时根本没把心思放在学习上,等后来幡然醒悟知道该读书了,其他课倒还好,花点功夫恶补一阵也能赶上,可英语就不同了,那是一门语言,不是死记硬背几个单词就能提高成绩的,基本的语感没培养起来,一切都是徒劳。 缺乏语感的人学习英语,就好比学琴者不识五线谱,即便靠肌肉记忆弹出一首名曲,也读不懂休止符的呼吸。周瑾比谁都渴望学好英语,却陷入不知该从何处下手的困境,真是要了老命!他时常牢骚满腹:假如不考英语,以他的成绩考上一中绰绰有余。堂堂中国人为什么非得学那该死的英语? 当然,牢骚只能是牢骚,假如终归是假如,屁用都没有。 第4章 落魄 期考结束那天,成绩尚未公布,周瑾自我感觉不会太好也不会太差。他暗自舒了口气,回到寝室收拾行装准备回家过年。这时,潘东子进来喊他去校门外饭馆吃饭。想着这大半个月备考辛苦,不论成绩如何都该犒劳自己一顿,他便爽快地放下手头的活计,与罗通、廖华、李大俊等人一同前往。一行人走到院中,迎面碰上从对面楼里下来的几个女生,周瑾突然从人群中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马尾发、大眼睛、瓜子脸,乳白色的鸭绒服穿在身上显得格外匀称。 陈瑜。 同在一栋教学楼,同住一座宿舍院,每天在相同的时间进进出出,周瑾硬是感觉从来都没遇见过,她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若不是这次偶遇,他几乎要忘记和她一起检查收视那回事了。陈瑜也看见了周瑾,又像没看见,别说打招呼,连个点头示意的动作都没有。周瑾见她那副熟视无睹的神情,也不便多做表示,心里暗想,“冰美人”还真是名不虚传。 周瑾正在走神,潘东子朝那群女生喊了一声,“谢靓。” 对面人群中,一个女生招了招手,过来与潘东子搭话。其他几个女生便停在旁边等着,趁这工夫,周瑾偷偷瞄了陈瑜一眼,她似乎没注意,自顾自地和旁人低声闲聊。不一会儿,那个叫谢靓的女孩转身对同伴说了几句,她们便出了院子往食堂那边走了,而她则跟着潘东子一行人外出吃饭。 谢靓也扎着马尾发,眼镜一戴书卷气十足,虽然个头不高,体型也略显丰腴,但胸前鼓鼓囊囊的发育得倒是挺好。她就是潘东子提到过的那个初中同学,陈瑜的同班死党。 湘人喜辣,无辣不欢。众人围坐一桌,对着满盘红艳的辣椒,一边嘶嘶吸气大快朵颐,一边汗珠涔涔手不停箸。 “妈的,辣死老子了!”潘东子抹了把脑门汗,朝屋外大声喊道:“老板娘,拿啤酒。” 老板娘约莫三十来岁,虽然披着一件花格子旧棉衣,脚上的破棉鞋也沾满油渍,却掩饰不住姣好面容上的妩媚。听到喊声后,她抱着一箱啤酒推门进来,“哐啷”一声撂在潘东子脚边。潘东子趁机瞥了一眼她领口,侧身从箱中取出啤酒,依次排在桌上,逐个启开后分发给众人。谢靓虽是桌上唯一的女生,却毫不扭捏,随手接过瓶子,自觉地斟满面前的酒杯。 “干杯!”众人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嘴里缠绵不去的辣意随之消退几分。 “她们几个怎么不一块来吃?”潘东子问谢靓。 “跟你们不熟,去食堂了。”谢靓头也不抬地扒着饭。 “谁说不熟?”潘东子不怀好意地说道:“你们那个‘冰美人’,跟我们周瑾可是老相识了。” 每逢有生人在场,尤其当那生人是个女孩时,周瑾通常都不怎么说话。在他的潜意识里,任何一句多余的话都可能显得过于主动,容易被女生误会。尽管并无依据,也从没哪个女生因此误会过他,但这已成了他的行事习惯。他正埋头吃饭,突然听到潘东子嘴里蹦出自己的名字,便抬头瞪了对方一眼,又偷偷瞄了眼坐在对面的谢靓,发现她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 “我听陈瑜说过你。”谢靓说道。 “是么,她都说啥了?”潘东子抢着问道。 “那不能告诉你。”谢靓故弄玄虚。 “听见没?有戏!”潘东子扭头看向周瑾,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当着别人同学的面,你别瞎说。”周瑾见潘东子一副至贱无敌的样子,恨不得抬腿踹他一脚。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赶紧追。”罗通和廖华看热闹不嫌事大,跟着起哄。 “我们陈瑜可不好追哦。”谢靓轻哼一声,“想追她的人都排到校门口了。” 潘东子突然一把夺过周瑾的筷子,“还吃什么吃,赶紧排队去。” “你……”周瑾哭笑不得。要不是顾忌谢靓在场,他弄不好会直接把潘东子拎起来往墙上抡。 “不过嘛——”谢靓慢悠悠地搅着汤勺,“追的人再多,也没我们陈瑜看得上的。” 潘东子连忙往前一凑,问道:“为啥?” “为啥?人家心思都用在学习上。”谢靓挑眉扫了他一眼,“你以为都跟你似的,脑子里尽想着那点事。” “她成绩很好吗?”潘东子一脸不屑。 “前三吧,成绩不好还能当团支书?” 周瑾心中一阵绞痛。 寒假回到家,周瑾把书包一扔,就急不可耐地联络初中的那帮狐朋狗友。十几号人浩浩荡荡走街串巷,聊天打屁,彻夜不归,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个快意恩仇的江湖。 初中时,周瑾这帮人在丰镇那块巴掌大的地界上,在同学家长圈里可没什么好名声。父母都爱把自家孩子当个宝,别人家的全是祸害,尤其周瑾这种总喜欢撺掇人干坏事的,更是重点防范对象。即便他后来“改邪归正”了,家长们的态度也依然如故,每回上同学家串门,多半要挨几个白眼。最狠的一次,有个家长直接抄起扫帚赶人,弄得他灰头土脸的很没面子。可如今不比过往,周瑾已是堂堂一中的学生,方圆百里再找不出更好的学校。你家孩子再金贵,还能比这更牛逼?那些家长也就不再拦着自家孩子跟他来往了。 这该死的优越感…… 没想到的是,周瑾的快意江湖才刚开始便戛然而止。期末考试成绩单寄回来了,他排在第四十一名,全班总共六十九人。 父亲捏着那张成绩单,足足看了五分钟,最后缓缓叠好装进兜里,闷声不响地回屋去了,只留下一道沉重的背影。从父亲微微有些颤抖的指尖,周瑾看到了失望、疑惑和不甘。这样的沉默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本以为迎接自己的将是一场暴风雨,可父亲什么也没说。 周瑾的心情瞬间跌至谷底。对于这场考试的结果,他原本心里是有数的——不会太好也不会太差。然而,现实与预期相去太远,他曾乐观地估计排在二十名左右便说得过去,没成想竟差了这么多。这感觉就像被人狠狠扇了个大嘴巴,脸上火辣辣的。 排在前边的都是些什么人?周瑾很想把成绩单拿过来看看,可是父亲没有给,他也不敢开口要。 问题出在哪? 夜里,周瑾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瞪大双眼盯着天花板。那张重如千斤的成绩单,还有父亲无声的叹息,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压抑和愧疚交织在一起,搅得他辗转难眠。 也许是基础太差了,技不如人,无可奈何; 也许是心思没有完全用在学习上,一步慢,步步慢; 也许是当团支书分散了精力,别人都在埋头苦读,他却整天想着如何为同学服务; 也许是写信过于频繁,浪费了大把时间; 也许…… 要说“也许”,也许能找出一万个“也许”,然而并没什么卵用。现在的问题是:怎么办! 怎么办? 明早起来该如何面对含辛茹苦的父母?开学后又该怎样面对整教室的同学?如果只是一名普通学生,或许就不会引人注目,考多少分都是自己的事。可身为团支书,考出这样的成绩,何以服众? “成绩不好还能当团支书?”周瑾突然想起谢靓的话,班上同学大概也都是这么想的吧。 事已至此,团支书肯定是当不成了,既无必要,也丢不起这人。不如反躬自省,先把学习搞上去再说。鲁明志说得对,成绩压倒一切。 亡羊补牢,犹未为晚。毕竟才高一,一切都还来得及。 元宵节后,天气依旧阴冷。这个冬天似乎格外漫长,周瑾熬过了人生中最难捱的一个寒假,拖着行李逃也似的回到学校。又是一个阴天,铅灰色的云团低垂在屋顶,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他独自站在寝室外的走廊上出神,院子里光秃秃的枝桠上已冒出几簇嫩芽,生活老师正扯着阉鸡嗓子呼喝着什么,楼里楼外人来人往,他却全然无心留意。 谢添走过来,笑着朝周瑾打了个招呼。他强打精神回以一笑。无需多问,身为班长兼学霸,谢添肯定考得不错,那一脸的志得意满就是明证。 李大俊从院门外进来,一个破旧的蛇皮袋里装着同样破旧的棉被,圆滚滚地压在瘦削的肩膀上,衬得他身形愈发单薄。他来自离县城最远的村子,父亲前些年在外打工摔断了脊椎,至今卧床不起,母亲也体弱多病干不得重活,两个姐姐虽已出嫁,但家境都不宽裕,给不了他太多帮衬。听说他的学费,是从父亲那点微薄的工伤赔偿金里硬抠出来的。 上到三楼时,李大俊已经气喘吁吁。 “考得怎么样?”周瑾问道。 “第五名。”李大俊把肩上的袋子放下来,喘了口气回道。 “厉害厉害!” “唉,没发挥好。” “你就别嘚瑟了哈。”周瑾脸上笑着,心里一万匹草泥马奔过。 两人正说着,潘东子鬼鬼祟祟从楼梯口探出头来。 “你行李呢?”李大俊见他两手空空,不禁问道。 “什么行李?我压根就没带回去。”潘东子得意地晃着脑袋,“搬上搬下的,不嫌累啊!” “床单被套也不拿回去洗洗?”周瑾满脸嫌弃。 “洗啥洗?盖不了几天就该换凉席了。” “你可真能混。”李大俊摇摇头,不可置信。 “这哪是能混,纯粹是他妈的懒好不好!”周瑾没好气地说道。 潘东子是梅岭镇人,父母在镇上开店做生意,估计也没多少时间管孩子。上个学期就没见家里来人看过他,用他自己的话说,打小就这么混过来的。 “第几名?”周瑾试探着问道。 “十九,你呢?” #@&%#@*……整日游手好闲的潘东子居然考得这么好。周瑾始料未及,竟一时语塞。他早想好了怎么问别人,却没准备好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考得不行,马虎样。”周瑾稍作停顿,胡乱搪塞了一句,没敢说出自己的名次。 谢添是学霸,考第一也不奇怪;李大俊家境贫寒,却高居第五;就连平日吊儿郎当的潘东子,也挤进了前二十。而我呢,周瑾突然有些恍惚,是不是我本就不该来到这里? 屋顶的云,压得更低了。 第三节晚自习时,周瑾去教研室找了鲁明志。这个时间点,其他老师都走了,也不会有别的人跑到这儿来。 “这次考得太差,愧对老师,愧对3班。我决定辞去职务专心学习,以后成绩上去了,有机会再为大家服务。”周瑾语气虽轻却异常坚决,说出了酝酿已久的话。 不想说,但形势比人强。 鲁明志频频点头,似乎早就在等待这一刻。此前,周瑾还准备了应对老头不接受他辞职的说辞,看来是想多了,对方并没有挽留的意思。不过,老头还是安抚了周瑾一番,指出他多数科目成绩还是不错的,这次考试失利主要是英语拖了后腿,若能发狠把英语成绩提上去,哪怕只是达到班级平均水平,排名至少也能上升十几位。 周瑾如遇知音,感激地望向鲁明志。老头继续宽慰道,单论工作能力,他确实是位出色的团支书,为班级服务的诚意大家有目共睹。但身为高中生,学习是纲,其他是目,纲举才能目张。辞职搞学习不失为明智之举。 “只要你把成绩搞上去,这个团支书还是你来当。”鲁明志最后说道。 这番话反而让周瑾不知所措,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经过一个学期的相处,加上种种道听途说,在3班大多数人眼里,鲁明志是个“老奸巨猾”的人。有人说他对班级事务看似不闻不问,实则了若指掌;也有人说他对学生表面一视同仁,私底下却厚此薄彼、泾渭分明;更有人说他平时说话也很“艺术”,嘴上是一套,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套。总之,他就是只戴着面具的“笑面虎”。以周瑾那点阅历,根本分不清老头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 管他呢,反正该做的已经做了。走出教研室,周瑾如释重负。 竞选班干部,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而今沦为笑柄。 事情,远不止辞职那么简单。起因是那几天陆续有人向鲁明志反映期末考试存在作弊现象。老头不愧饱读诗书,又经历过阶级斗争那样的大风大浪,想也没想就甩出一记绝招:检举揭发。他给班上每人发了张纸条,要求匿名写下考试作弊者的姓名,然后秘密上交。这样一来,只需把所有纸条过一遍,那些出现频次最高的名字,自然就是作弊无疑了。 “绝,真他妈绝!”周瑾心里暗骂。他万万没想到鲁明志会使出这种招数。 上学期期末考试时,部分学生被分流到图书馆参考。原本每间教室装六七十号人,平时上课倒也还好,但考试时就显得过于拥挤。分流后,座位间距拉宽不少,想作弊就没那么容易了。这也是鲁明志想出来的主意。周瑾恰好是被分流的那拨,和其他班分出来的混编在一间考室。不过,这种小伎俩哪里难得倒他,一个视力好得出奇的高个子想看看旁人试卷,只需把腰杆挺直一点便能做到。 周瑾并不想作弊,他也希望通过考试检验自己的真实水平。但这场考试对他而言实在太过重要,不仅关乎团支书的位子能否坐稳,还要应付父母殷切的目光。考试时,他旁边坐着4班的一个男生,几场下来,两人七聊八聊就成了朋友。巧的是,那个叫曹禺的家伙也是丰镇人,只不过初中不在同一所学校,所以两人之前并不认识。 “我物理不好,明天照顾一下。”曹禺偷偷对他说道。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周瑾拍了拍胸脯,爽快应承,“我英语不行,相互照应。” “要得。” 三言两语间,一桩见不得光的交易在两个丰镇老乡之间悄然达成。 曹禺不但物理差劲,眼神也不济,鲁明志那套招数对付他这种人还挺管用。为了给后边的英语考试做好铺垫,周瑾极其主动地给他提供了“友情帮助”,态度积极又诚恳。英语安排在最后一场,曹禺投桃报李,将填好的答题卡悄悄往桌边推了推,周瑾不动声色地瞄了几眼…… 第二天的语文课改为临时班会。早有眼尖的人发现教室里多了个陌生面孔,一个戴着眼镜、留着披肩发、系着粉色蝴蝶结的漂亮女孩。正当大伙私下揣测她是什么来头,鲁明志挂起招牌式的微笑,宣布要介绍一位新同学,随即朝那女孩招了招手。 女孩落落大方地站上讲台,抬手捋了捋额前的刘海,微笑说道:“大家好,我是朱红,来自星城天兴中学。很荣幸加入3班这个大家庭,新来乍到,来日方长,还请各位多多关照!”说完,她先向鲁明志欠身致意,又朝台下同学鞠了一躬,这才款款回到座位。 “英语课代表一直由李芬芳兼任,前天她主动请辞,我同意了。”鲁明志稍作停顿,接着说道:“朱红同学的英语成绩非常优秀,我决定由她接任课代表。” 因担心作弊的事情败露,周瑾一直情绪低沉,完全没留意到教室里何时多出一个人。直到朱红站上讲台,他才抬头瞥了一眼。只见她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发梢带着些微的卷曲,脸庞白皙清透,即便穿着厚实的绒衣也掩不住亭亭玉立的身姿,举手抬足间流露出一种不俗的气质。周瑾与同桌廖华默契地对了一眼,暗想这小妞长得不赖啊! 待介绍完新同学后,鲁明志敛起笑容,神情严肃地宣布他已掌握了期末考试的作弊名单,希望在公布前,这些同学能主动站出来承认错误,知错能改,还是好学生。 狠,真狠!周瑾感到一阵窒息,脑海中两个小人展开空前激烈的交锋。 承认吧,做了就是做了,男子汉敢做敢当! 不能认,只是瞄了两眼,又没人发现,何必自投罗网? 认了吧,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做错了就要承担错的后果! 认什么认,瞄两眼算不得作弊,不要再徒增压力,压力已经够大了…… 正当周瑾胡思乱想之际,陆续有人站出来承认作弊。潘东子认了,罗通认了,还有两个扭扭捏捏的女生也认了。鬼使神差地,他始终坐着没动。 鲁明志站上讲台,环视教室一周,见无人再起身,轻叹一声说道:“还有一个同学没站出来,他是位班干部,却不能像其他同学那样主动承认错误,我很失望!” 顿时,台下的窃窃私语如潮水般漫开,无数探照灯似的的目光在教室里来回扫射,像是要把那个可耻的小偷揪出来。 “老头说的就是我吧……”周瑾脑中嗡嗡作响,最终只剩一片空白。恍惚间,他意识到自己就是那个偷了东西却不敢承认的贼。此刻仿佛被人当众剥去所有的伪装,无数道利箭般的目光穿透而来,每一道都正中他鲜血淋漓的自尊。 鲁明志稍作停顿,接着宣布了周瑾的辞职决定,在肯定了团支部过去的工作成绩后,示意他上台发表离职感言。周瑾觉得这只老狐狸在故意羞辱他,又似乎在暗示什么。他本能地想要拒绝,可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不能当着全班人的面公然忤逆老头的旨意,只得硬着头皮上台说了几句言不由衷的客套话,随后话锋一转,坦陈自己考试作弊却心怀侥幸不敢承认,向全班鞠躬道歉。 周瑾自己也说不清,为何先前死扛着不肯认错,此刻却又突然缴械投降。或许在那一瞬间,他挣脱了理智的束缚,只求来个痛快;又或许,他读懂了老头的“暗示”,知道抗拒没有出路,坦白才能从宽。 出乎意料的是,台下骤然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周瑾心头一热,再次深深鞠了一躬…… “学习是纲,其他是目,纲举才能目张……”鲁明志的口头禅再次响彻教室。直到散会,他也未公布所谓的作弊名单。 妈的!拿老子当靶子练…… 第5章 过往 周瑾心里的石头总算卸下了,情绪却始终徘徊在低谷。吕润玲接任了团支书,按理说这一切就跟他再无瓜葛,但他似乎总能察觉到某种异样的目光,就连潘东子、罗通、廖华这些死党,对他也是小心翼翼。这种微妙的变化让他如芒在背。 开学后的第一个周末,寝室里多数人都没回家。高一的周末不用补课,算是难得的自由时光。周瑾实在憋闷得慌,突然很想出去透口气,便约了几个死党到校外的馆子消遣。 三瓶啤酒下肚,话题越聊越多。 “你们发现没?新来的那小娘们长得还挺带劲。”罗通贱兮兮地说道。 “同班同学,你怎么能叫别人小娘们?”潘东子故作正经。 “那该叫什么?” “小娘子,哈哈哈……” “是挺耐看,叫什么来着?”周瑾问道。 “朱红。”廖华一脸花痴地抢答。 “她在星城上得好好的,干嘛跑我们这破地方来?” “嘿嘿……”廖华得意地咧嘴一笑,“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我早打听清楚了。她虽然人是星城的,老家却在湘中,咱们一中又声名远播,她家就给送这借读来了。” 几人一齐停下筷子看向廖华,想听听他还打探到了什么。 “听说她家有钱得很,靠做建筑生意起家,钢材、酒店、房地产都有涉足,光是星城就有好几家公司,妥妥的富家小姐。” “太夸张了吧,你这都哪听来的?”潘东子不屑地撇了撇嘴。 “半点都不夸张。”廖华摆摆手,“你想想,要是没几个钱,鲁老头能那么器重,一来就让她当课代表?” 几人纷纷点头,觉得这话说得在理。 潘东子还想接着追问,却被周瑾拦住了,“能不能说点别的?人家有钱没钱的,跟我们有啥关系?” “那就聊聊你吧。”罗通接过话去,“我觉得你根本不该辞职。” “嗯?”周瑾不解。 “你虽然成绩一般,但人还算正派,能力也不差,没人觉得你当得不好。”罗通说道。 “少在这安慰我。”周瑾摇摇头。 “你这一辞,正中鲁老头下怀,他早就想让吕润玲接班了。”潘东子插话道。 “是我自己不想干了,跟老头没关系。”周瑾解释道。 “别把他想得太好了。你做事有主见,不像谢添他们唯命是从,他能喜欢?”潘东子哼了一声,“估计早想换掉你了。” “真不是因为这个,是我成绩太差……” “你可别这么想,很多人都支持你。”罗通灌了口啤酒,接着说道:“没看这次选举?你都已经辞职了,又特意叫大家别选你,结果还是拿了四十多票,比不少班委都高。”他抹了把嘴,“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廖华却另有见解,“要我说,辞了也好。芝麻绿豆的书记有啥好当的,一天到晚还尽是屁事。” “当不当书记还是其次,关键是你真不该承认作弊。”罗通敲了敲桌子,“你看人家周弘毅,我亲眼看见他抄别人卷子,他承认了吗?还不是啥事没有。” “就是,哪有什么名单,都是老头吓唬人的。”潘东子附和道。 “那你干嘛站上去?”周瑾白了他一眼。 “大哥,我第十九名耶,老子自己都不信,不承认行吗?”潘东子无奈地苦笑一声。 周瑾噗嗤笑出声,“谁让你贪心不足,下回少抄点。” “我听说,被举报作弊的班干部另有其人,压根没人说是你,是你自己往坑里跳。”廖华突然说道。 周瑾一怔,“你听谁说的?” “肖娜告诉李芬芳的,李芬芳亲口跟我说的。” “肖娜从哪听来的?” “这谁知道,估计是老头告诉她的。” 原来是这样…… “周瑾啊,平时人五人六的挺爷们,这次怎么就被唬住了?” “你那考场里头,咱们班满打满算也就七八个人,就算个个都检举你,又能凑出几票?” “孔乙己一百年前就说过,偷看不能算偷……偷看……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 “哈哈哈……” 因辞职和作弊风波,周瑾颜面尽失。痛定思痛后,他决定全身心投入学习,先不论能否考上大学,也不谈父母如何期待,但脸掉到地上摔得粉碎,总得一点点捡起来。他翻遍上学期的日记,发现“刻苦学习”之类的豪言壮语虽频繁出现,可事实上,每天八节课以外的时间,几乎全都耗在同样的三件事上:写信、访友、回家。 一学期收到五十多封信,周瑾创造了一项全新的记录,一度引起鲁明志的强烈不满。其中十四封的邮寄地址写着“内详”,更是一次次挑逗着老头敏感的神经。为什么不把地址写明?为什么要“内详”?在老头看来,防火、防盗、防早恋是班主任的三大天职,凡是“内详”,必定有鬼。 初三时,班主任曾再三告诫周瑾:千万别早恋,一早恋你就完了,别以为你不招惹别人,人家就不来撩你,你可得十二级台风都吹不倒才行!周瑾十分敬重那位老师,初三蜕变之后,得到过她太多的关爱。老师总是偏爱优等生,确是亘古不变的真理。而身为师长,对自己钟爱的学生也往往看得格外透彻。就算周瑾不想谈恋爱,到了这个年纪,也难免树欲静而风不止。 周瑾是真没想过恋爱这件事,甚至反感那些关于谈情说爱的八卦。或许正因如此,他从不主动与班上女生搭讪,甚至刻意回避与她们的接触,即便是再平常的互动,也总是小心翼翼地保持距离。自踏入一中校门那刻起,他就在心底立下誓言:高中不谈爱情。 鲁明志满脸狐疑、欲言又止的样子,常常让周瑾哭笑不得。十四封“内详”信,邮戳不同,笔迹各异——有的粗犷、有的娟秀,显然不是出自同一人的手笔。难道还能同时和十四个人谈恋爱,甚至“男女通吃”?他说的是实话,在信封上写“内详”的,都是些初中同学或亲友,人家只是懒得填写那个冗长的寄信地址而已。来信的人里有男有女,偏偏跟早恋没有半点关系。 周瑾一直痴迷写信。晚自习时,除了写日记就是写信,而写信的内容又成为他日记中的素材。怀着这样的热忱坚持写信,自然也热切期盼回信。信写得多了,他竟渐渐练出一种未卜先知的本领,常常只需掐指一算,便能料定某日会收到几封信、都是谁写来的,几乎从未失算。 别人在埋头读书,周瑾在不停地写信。 每到周末或节假日,周瑾不是在接待访友,就是在去访友的路上。县城里的每所学校,无论高中、中专,还是职高,乃至一所技校,但凡有同学的地方,就必定留下他到访的足迹。即便偶尔闲下来,他也绝不会待在教室自习,总是背起书包就往家跑。可回到家后,他又马不停蹄地张家走李家逛,逛完李家去赵家,陪伴家人的时间少之又少,书本更是抛到九霄云外。 一个半大不小的少年,最是爱面子。周瑾的面子就系在哥们义气上,他总是自诩重情义,虽说早已“金盆洗手”,初中时的那个小圈子也散了伙,可对那帮曾经一块插科打诨、偷鸡摸狗的哥们,他是一个都舍不得断了联系。在他内心深处,初中才是最纯真的年华,那时的兄弟情谊也最为真挚。一中却是个让他感到疏离的地方,虽然也有为数不多的几个死党,但更多的只是泛泛相交,所谓的同窗之谊里总掺杂着些更复杂的东西。他所怀念的,是那段已然消逝的过往。 别人在勤学苦练,周瑾在不停地访友。 “原来我说的搞好学习仅限八节课以内,之外的时间与学习无关。” 周瑾喃喃自语,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要解开眼前的症结,全在于“心志专一”。鲁明志曾多次这样提醒周瑾,他也一度深以为然。可此刻,他突然发觉,心志不专只是表象,真正的根源在于——自己始终活在过去。一个人若甘于沉溺过往,本质上是对现实的抗拒。这种对过去的执念,往往意味着拒绝面对当下。而一味的逃避又只会导致现状更加恶化,最终在恶性循环中走向自我毁灭。 问题很严重!周瑾意识到必须尽快做出改变。他首先缩减了与外界通信的频率,把写信控制在每周一封,超出了这个数,谁的信也不回。随后他取消了一场已经约好的访友,瞎编了个理由应付那位等候的朋友,把自己关在教室里自习,效果如何姑且不论,好歹是熬过了那个周末。“慢慢就会习惯的。”他乐观地想道。后来,他又给自己立下许多规矩,诸如断绝与一切有碍学习的人往来,停止参加所有影响学习的活动,甚至还规定每天写日记不能超过十行。不过没多久,他就发现这纯属形式主义——自从定了这个不切实际的规矩,他的字就越写越小了。 无论现实如何残酷,我没有自暴自弃,而是勇敢直面这扯淡的人生。不管这些改变成效几何,哪怕最终于事无补,至少我曾经努力过。周瑾暗暗鼓励自己。 清明假后的第一周,轮到3班负责食堂值日。学校实行集中供餐,用餐时间就那么短短一小时,一千多名学生蜂拥而至,难免总有个别插队、推挤的情况。值日的主要任务是维持就餐秩序,防止扯皮打架之类的事发生。值日表上头一个名字就是周瑾,他满不情愿地把负责排班的廖华腹诽了无数遍,慢吞吞地跟着同组的几个值日生往食堂门口走去。 戴好印着“值日生”字样的红袖套,潘东子和廖华站在大门左侧,罗通与周瑾守在右侧,李芬芳则带着另外几个女生在内场巡视。 罗通兴高采烈,一双鱼泡眼滴溜溜四处乱转。 “你兴奋个什么劲?”周瑾皱眉问道。 罗通咧着嘴贱笑一声,“这么多漂亮妹子,你看着不过瘾吗?” “真是个淫才!”周瑾叹道。 “窈窕淑女,君子好色而不淫。”罗通假装正经地整了整衣领。 “你脑子里整天想的都是这些破事?” “那又怎样?”罗通满脸不屑,“至少我不像你那么闷骚,小心哪天憋坏了。” “你他妈才闷骚,你全家都闷骚……” 对面的潘东子瞥见罗通那副德行,心照不宣地也是一脸贱相。 正说着,一个身着校服、扎着马尾的女孩低头朝门口走来。罗通瞟了眼周瑾,故意咳了一声。周瑾面上装作没看见,眼角的余光却早已扫到了她的身影。 “咳咳……”潘东子跟着咳了两声。 “咳咳……”廖华也凑热闹似的接上。 陈瑜一抬头,正好撞上周瑾的目光。她脸一热,慌忙低下头,快步走进食堂,没有理会身后传来的嬉闹声。 周瑾生怕被人误会,连哄带唬地央求道:“我的爷啊,你们别瞎闹好不好!” 见他这副怂样,罗通几个嘻嘻哈哈闹得更欢了。 没多会儿,陈瑜买了早餐出来,又朝周瑾瞥了一眼。虽然只是短短两三秒,眼神却有些耐人寻味……周瑾漫不经心地转身,恰好迎上她的目光。四目相对的瞬间,他慌得连忙别过脸去。这一幕被罗通他们逮个正着——果然有情况!几人顿时齐声起哄。 待陈瑜走到近前,潘东子突然大喊一声,“喂——周瑾喜欢你!” 陈瑜显然是听见了,脸颊一下子烧得通红,低着头加快脚步往宿舍方向走去。 周瑾狠狠瞪了潘东子一眼,笑骂道:“老子守身如玉这么多年,今天算是毁在你手里了。”心里却暗想:她那眼神是什么意思?还有,回寝室明明走侧门更近,她干嘛要从大门绕着走? 陈瑜回到寝室,把早餐分给还赖在床上的谢靓。谢靓对学习不像陈瑜那么上心,这几天患了感冒,坐在教室里昏昏欲睡,索性请了假躲在寝室睡大觉。她见陈瑜脸色绯红,好奇地问道:“你脸怎么了?” 陈瑜摸了摸发烫的脸颊,支吾道:“没怎么……” “怎么这么红?” 陈瑜犹豫了一下,想告诉谢靓刚才在食堂门口发生的事,可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转而说道:“你慢点吃,我去上课了。” 谢靓从她躲闪的眼神里看出了端倪,笑着追问,“是不是又遇到他了?” “谁啊?”陈瑜故作镇定。 “3班那个。” “没有啊……”陈瑜的脸更烫了,慌忙起身往门外走。 望着陈瑜匆匆离开的背影,谢靓暗笑:没有才怪!那么多男生追你,那么多肉麻的表白,也没见你脸红成这样…… 陈瑜也是新湘建材的子弟,所以也习惯说一口普通话。她的父母都是厂里的职工,但很早就离婚了,此后她便一直跟随母亲生活。陈瑜从小就聪明伶俐,容貌出众,母亲对她寄予厚望,管教也十分严格。为了给她创造更好的成长环境,母亲一直没有再婚,将全部心血都倾注在对她的培养上。陈瑜也格外懂事,学习成绩始终名列前茅。在新湘建材子弟学校读小学时,她小升初的分数就超过了一中录取线,但母亲担心她年纪太小,无法适应住校生活,便让她继续留在子弟学校就读。直到去年中考,她再次发挥出色,毫无悬念地考入了一中。 4班的班干部没有经过选举,而是由班主任周兴发直接指定的。陈瑜初二时就入了团,是班里团龄最长的学生之一,加上成绩又很靠前,便顺理成章地担任了团支书。 其实,陈瑜对当团支书了无兴趣,她早已习惯将所有时间都用在学习上,教室外的世界与她毫不相干,也说不上有多少为班级服务的意愿,甚至于每当团委有事时,她都觉得是在浪费时间,总想找个借口推脱。 在4班,没人说过陈瑜是“班花”,却因她的存在,再也无人将此称谓许给旁人。她总以素颜示人,却透着天然的清丽,亭亭而立间自成一幅静水深流般的画卷,如宋瓷般温润,似古玉般含蓄,将精致、娴雅与书卷气糅合得恰到好处,不带半分凡花的俗艳。在4班男生的心底,再浪漫的玫瑰也不过是一时芳华,而陈瑜的美却似一阕慢词,初读不觉惊艳,再品已陷其中。 无疑,陈瑜收到的情书是最多的。若不是原封不动地退回或者直接丢进字纸篓,这些情书足以装满整个抽屉。很多男生对成绩无甚追求,却深谙情书的精妙,搜肠刮肚也完不成一篇作文,写起情书来倒是声情并茂。对那些明里暗里的仰慕者,陈瑜一律视而不见,不反感、不回应,当然也不接受。无论哪种玉树临风的男生也无法让她多看一眼,任何情真意切的表白也不能唤起她心头的波澜,冷若冰霜的脸上读不出任何信息,渐渐地,“冰美人”就成了她的代称。在那一众追求者中,有的知难而退,转而另寻新的目标;有的死皮赖脸地继续舔着,幻想着终有打动她的一天;而更多的人表面事不关己,私下却都在猜测:究竟要怎样的人,才能融化这块坚冰? 一个身材高挑、干净清爽的男孩出现在教室门口,陈瑜看到后立即起身随他而去。当这一幕突然发生在4班门口时,整个教室瞬间沸腾。班上的人既不知晓团委的安排,也不清楚他们去做什么,但这个突如其来的场面,似乎以一种最直白的方式,揭开了众人心中埋藏已久的谜团。 当一个人的成绩和相貌都足够耀眼时,便有了骄傲的资本。陈瑜正是这样的女孩,她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资本,足以在任何场合都从容自若,目光流转间,看你或不看你,都是她的权利。然而,当她跟在那个男生身旁时,这个骄傲的女孩却惊讶地发现,这种特权似乎失灵了。尽管对方浑然不觉,但她还是忍不住悄悄多看了几眼,仿佛他身上散发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吸引力。 检查完午间收视,陈瑜回到教室,所有人都朝她投去异样的目光。她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却没去回应那些充满疑惑和好奇的注视,只是低着头快步回到了座位。 刚一坐下,谢靓和徐玲便凑上来,悄声问道:“怎么回事?那男生是谁?” 陈瑜在班上有两个死党,一个是谢靓,另一个就是徐玲。而且,她和徐玲还是新湘建材子弟学校的小学同学。此刻,她不知该怎么回答死党的问题,既想告诉她们那男生是谁、刚才一起去做了什么,又觉得教室里不是说这件事的地方。 迟疑片刻,陈瑜憋出一句,“以后跟你们说。” 为什么要以后说?为什么不现在说?这句含糊其辞的回答让徐玲和谢靓顿时会错了意。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地低呼,“这里边有事啊!” 陈瑜认识那个男生。 两个月前的校运会上,周瑾报了3000米长跑。此事曾在班里引起一片质疑,没人相信他能跑完全程,更别说在比赛中取得名次。当时的周瑾正被学习上的事搞得焦头烂额,压根没想参加校运会,但发现班里无人报名中长跑项目后,他身为班干部,只得硬着头皮补上这个空缺。 初中时,周瑾曾是丰镇中学体训队的成员,教练认为他速度偏弱但耐力出色,于是将他分到了长跑队。每天放学后,长跑队都会组织集训,3000米、5000米是常规训练,周末还有一次10000米测试。进入初三后,这种训练逐渐减少,直到中考前两个月才完全停止。如今在一中,没人知道这件事,他从来没有提起过。 没有受过专门训练的人,跑动时大都左摇右晃,核心不稳,也缺乏把控配速的意识,总是发令枪一响就拼命往前冲。这种全速起跑的打法,很容易在短时间内导致腿部乳酸大量堆积,配速就不可避免地越跑越慢,再怎么龇牙咧嘴也难以为继。经过专业指导的自然就不一样,周瑾的跑姿明显比他们好看,身体微微前倾,步幅不大但步频轻快,没有夸张的跨步,摆臂也很自然,整体跑动如行云流水般富有韵律。 陈瑜组织了一群人到操场上为4班的选手加油。她对运动会本身兴趣不大,呐喊助威、后勤保障之类的事,纯粹是职责所在。可当目光落在3000米赛道上那个跑姿有些好看的选手身上时,她不由得好奇起来——那个看上去斯斯文文的男生,怎么会去跑3000米?而且名次居然还不错。比赛结束后,她特意绕到裁判组那儿,悄悄瞥了一眼成绩单,记下了他的名字。 周瑾,瑾是美玉的意思;陈瑜,瑜也是美玉的意思。 想到这儿,陈瑜脸上微微有些发红。更让她意外的是,他们很快就以那样一种方式遇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