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的清晨,雾气尚未完全散去,带着昨夜微雨的湿润,轻纱般笼罩着鳞次栉比的屋瓦。不同于宫闱的肃穆、朱雀大街的喧腾,也不同于南城济世堂的烟火气,城东的“清音阁”茶楼,自有一番文人雅士的闲适清幽。
二楼临窗的雅座,一位青衣公子独坐。他身形修长,面容清俊,眉眼温润,如同上好的水墨画就。修长的手指正执着一只素雅的青瓷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沉静的眉眼,却模糊不了那份由内而外散发的书卷清气。
正是苏静姝的师兄,林墨轩。
他昨日方才入京,一路风尘,却并未急着去寻苏静姝。师父交代的事情需谨慎,京中局势不明,他习惯先观察,再行事。这清音阁是京城消息灵通之地,又不至于太过嘈杂,正合他意。
堂下,一位说书先生正唾沫横飞地讲着前朝秘闻,引得茶客们阵阵喝彩。林墨轩却只是静静听着,目光偶尔掠过窗外熙攘的街市,心思早已飘远。
静姝……她独自在这龙蛇混杂的京城,已近一月。不知一切可还顺利?那封泛黄的信,那个模糊的地址,是否能找到线索?师父虽未明言,但他隐约感觉,此事牵扯不小,甚至可能与朝堂旧事有关。
想到苏静姝,他平静的心湖泛起一丝细微的涟漪。那个从小跟在他身后,声音糯软地叫着“师兄”的小姑娘,如今已是名动京城的“灵绣”大家了。他唇角不自觉地弯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话说回来,近日咱们京城,可是出了几位了不得的奇女子啊!”说书先生话锋一转,拍响了醒木,将林墨轩的思绪拉了回来。
“头一位,便是那破了祖宗规矩,金殿夺魁的女状元,沈清辞沈小姐!那真是智比诸葛,口若悬河,连张太傅都甘拜下风!”
“第二位,是咱们的巾帼英雄,秦昭秦将军!北境杀得狄戎闻风丧胆,那可是实打实的军功!”
“这第三位嘛……”说书先生拖长了调子,吊足了胃口,“便是西市云锦绣坊那位,能以绣技引蝶的苏静姝苏姑娘!啧啧,那手技艺,说是仙术都不为过啊!”
茶客们议论纷纷,惊叹不已。
林墨轩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静姝……她果然做到了。以她的“灵绣”之能,想不引人注目都难。只是,这般名声,是福是祸,犹未可知。他心中那丝担忧,又深了几分。
“还有一位,虽不常露面,但医术通神,便是南城济世堂的叶知秋叶大夫……”
说书先生还在滔滔不绝,楼梯口却传来一阵轻快而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掌柜的,还有临窗的雅座吗?”一个清亮如泉的少年声音响起。
林墨轩下意识抬眼望去。
只见一个身着绯色锦袍的少年正站在楼梯口,约莫十七八岁年纪,眉眼飞扬,唇红齿白,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仿佛盛满了揉碎的阳光。他腰间佩着一块品相极佳的羊脂白玉,行动间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洒脱与……一丝被宠坏的骄纵。但奇怪的是,这骄纵在他身上,并不惹人厌,反而显得生机勃勃。
掌柜的连忙赔笑:“哎呦,秦小公子,您今日怎么得空来了?临窗的雅座……就剩那位公子旁边一桌了,您看……”
被称作秦小公子的少年目光随意一扫,便落在了独自饮茶的林墨轩身上。
刹那间,周遭的喧嚣仿佛瞬间褪去。
那少年只觉得眼前一亮,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窗边那人,一身寻常的青布长衫,却穿出了谪仙般的风姿。他侧颜清俊,神情淡漠,仿佛置身于另一个清净世界,与这茶楼的烟火气格格不入。他执盏的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比他自己珍藏的那些玉器还要温润好看。
秦朗,镇北侯府的宝贝疙瘩,秦昭将军的亲弟弟,从小到大见过的俊男美女不知凡几,此刻却看得有些呆了。
“喂,秦朗,发什么愣呢?”与他同来的几个华服公子哥儿推了他一把。
秦朗猛地回神,耳根莫名有些发热,却强作镇定,大步走向林墨轩旁边的空桌,声音刻意放得洪亮:“就这儿了!”
他一行人闹哄哄地坐下,点茶,要点心,声音不免大了些,打破了这一角的宁静。
林墨轩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并未侧目,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窗外,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疏离气息。
秦朗坐下后,却有些心不在焉了。伙计上的雨前龙井,他喝得没滋没味;平日里最爱吃的玫瑰酥,也味同嚼蜡。他的眼神,总是不受控制地往旁边那袭青衣上瞟。
那人喝茶的姿态真好看。
他看的好像是街对面那家书画铺子?
他……他怎么都不看这边一眼?
秦朗心里像是有只小猫在挠。他自幼被宠惯了,想要什么从来都是直接表达,此刻竟生出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过去跟那人说句话,问问他的名字。
“秦朗,你瞧什么呢?”一个朋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落在了林墨轩身上,促狭地低笑,“哦——原来是看上那位俏郎君了?看着面生,不像京城人士啊。”
“胡说什么!”秦朗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俊脸一红,梗着脖子道,“小爷我只是……只是觉得他占着好位置,却像个木头似的,无趣得很!”
话虽如此,他的目光却依旧黏在林墨轩身上。
就在这时,楼梯口又传来脚步声,这次轻缓而从容。
一名身着水蓝色衣裙的女子走了上来,容颜清丽,气质空灵,正是苏静姝。她一早便接到师兄入京的消息,循着约定来了这清音阁。
她一眼便看到了窗边的林墨轩,唇角自然漾起温婉的笑意,快步走了过去。
“师兄。”
林墨轩闻声回头,看到苏静姝,眼中那份疏离瞬间冰雪消融,化为实实在在的暖意。他起身,温声道:“静姝,你来了。”
他极为自然地替她拉开椅子,又将一杯新沏的、她最爱喝的碧螺春推到她面前。
这一切,都被旁边的秦朗看在眼里。
他看到那清俊公子在看到蓝衣女子时,眼神瞬间变得那么温柔。他看到那女子对他展露的笑颜,那么依赖,那么亲近。
秦朗心里那股莫名的烦躁感,瞬间达到了顶点。像是自己刚刚发现、还没来得及仔细欣赏的珍宝,转眼就被别人捧在了手心。
他“嚯”地站起身,动作大得差点带倒椅子。
同行的公子哥儿们都吓了一跳:“秦朗,你干嘛?”
秦朗却不理他们,目光直直地看向林墨轩和苏静姝那一桌,胸口起伏,像是憋着一股无名火,却又不知该如何发作。
林墨轩和苏静姝也被这动静惊动,同时转头看向他。
接触到林墨轩那双平静无波、带着淡淡询问的眸子,秦朗像是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瞬间清醒了几分。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脸上烧得厉害。
最终,他狠狠瞪了林墨轩一眼(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瞪人家),然后猛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冲下了楼梯。
“秦朗!你去哪儿啊?”
“喂!等等我们!”
他的朋友们面面相觑,只好匆匆结账,追了下去。
雅座间恢复了安静。
苏静姝有些疑惑地看了看楼梯方向,轻声问:“师兄,那人……你认识?”
林墨轩收回目光,摇了摇头,神色淡然:“不识。京城里的世家子弟,大抵都是这般……活泼吧。”
他并未将这段小插曲放在心上,转而关切地看向苏静姝:“说说你吧,在京中这些时日,可还顺利?寻人的事,有眉目了吗?”
苏静姝轻轻摇头,眉头微蹙:“地址是找到了,但那户人家早已搬离,不知所踪。”她顿了顿,压低声音,“师兄,我总觉得,师父让我们找的这位‘故人’,或许……与朝中之人有关。”
林墨轩眼神一凝:“何以见得?”
“只是一种感觉。”苏静姝沉吟道,“而且,我昨日在宫宴上,见到了那位女状元,沈清辞。”她将宫宴上沈清辞智破陷害、自己绣合碎玉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林墨轩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杯沿摩挲:“沈清辞……沈太傅的孙女……”他眼中闪过一丝深思,“静姝,这位沈小姐,或许是一个突破口。”
“师兄的意思是?”
“师父的信中,只提了名字和旧地址,语焉不详。但若这位‘故人’真与朝堂有关,沈家身为清流领袖,又深得帝心,或许能接触到一些我们接触不到的陈年卷宗或人事记录。”林墨轩分析道,思路清晰,“而且,这位沈小姐,看起来并非寻常闺阁女子,或许……可以合作。”
苏静姝眼眸微亮:“师兄与我所想一样。我观那沈清辞,气度不凡,心性坚韧,或许能成事。”她想起沈清辞那双清冷的眼,以及离去时那句“他日有缘,再谢赠帕之情”,心中隐隐有种预感,她们之间的缘分,绝不会止于宫宴那一次。
师兄妹二人低声商议着,浑然不觉,方才那个匆匆离去的绯衣少年,已在秦朗心中投下了一颗怎样的石子。而这颗石子激起的涟漪,终将扩散开来,影响到他们所有人的命运。
清音阁外,秦朗站在街上,望着二楼那扇临窗的格子窗,胸口依旧闷得慌。他攥紧了拳头,暗暗发誓:
“哼!不管你是谁,小爷我……我记住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