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翎于归》 第1章 殿前惊风 隆庆六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都晚。 料峭春寒裹挟着细雨,笼罩着巍峨皇城。汉白玉石阶被洗得泛着冷光,一路延伸至紧闭的殿门。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蟠龙金柱,也映照着十二名女子苍白而紧绷的脸。 天朝开国以来首场女子恩科,终试便设在集英殿。 沈清辞站在最前方,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衫,在这富丽堂皇的殿宇内,显得格格不入,又格外醒目。她微微垂眸,听着身后传来压抑的、带着泣音的喘息,以及前方御座上那一道审视的目光。 “陛下问策,尔等听真。”内侍尖细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回荡,“北境连年战事,国库空虚,然今岁江南水患,灾民百万,流离失所。当此之时,是战是和,是赈是剿,汝等有何高见?限一炷香内,答于纸上。” 题目一出,身后几名女子几乎软倒。治国策论,竟问得如此尖锐直接,毫不留情。战与和,赈与剿,牵一发而动全身,多少朝堂老臣为此争论不休,如今却要她们这些深闺女子在此决断。 沈清辞却悄然抬眸,视线极快地从御座上扫过。年轻的皇帝面容隐在十二旒白玉珠后,看不真切,只觉那目光沉静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而他左下首,坐着本次恩科的主考官,太子太傅,文渊阁大学士张承弼,也是反对女子科举最力者。此刻,张老太傅花白的胡须微微抖动,嘴角抿成一条严厉的直线,目光如炬,正牢牢钉在沈清辞身上。 香已点燃,青烟袅袅。 其他女子或蹙眉苦思,或抖腕落笔,唯有沈清辞,依旧静立。她不是在想,而是在听。听殿外隐约传来的雨声,听张承弼那几乎不可闻的、带着讥诮的冷哼。 她在等。 果然,就在那炷香燃烧过半时,张承弼起身,向御座一揖:“陛下,老臣有一言。” “讲。” “女子见识,终究囿于内宅。此等军国大事,恐非其所能及。老臣观诸位才女,似已力竭智穷,不若就此罢止,以免……”他顿了顿,声音带着居高临下的怜悯,“徒惹笑话。” 殿内空气瞬间凝固。那些正在书写的女子,笔尖僵在半空,脸上血色尽褪。 沈清辞就在这时,动了。 她上前一步,裙裾纹丝未动,声音清越如玉磬击鸣,瞬间划破令人窒息的沉寂。 “张大人此言,学生不敢苟同。” 刹那间,所有目光,惊愕的,担忧的,审视的,厌恶的,尽数汇聚于她一身。 张承弼眼皮一掀,精光乍现:“哦?沈姑娘有何高见?”他特意加重了“姑娘”二字。 “高见不敢。”沈清辞迎着他的目光,不闪不避,“学生只是疑惑,张大人未见我等答卷,何以断定我等‘力竭智穷’?莫非大人能未卜先知?” “伶牙俐齿!”张承弼面色一沉,“老夫为官数十载,所见所闻,岂是汝等黄毛丫头所能揣度?治国非儿戏,更非尔等读几本《女诫》《内训》便可妄言!” “大人说的是。”沈清辞忽然莞尔,那笑容极淡,却像投入冰湖的石子,漾开层层涟漪,“治国确非儿戏,所以陛下开此恩科,是为求真才,觅实干,而非寻章句小儒,更非选应声虫鸟。” 她目光转向御座,声音提高,字字清晰:“北境之战,是为保国门安宁,然连年征伐,耗损国力亦是事实。江南水患,民生疾苦,若处置不当,流民成寇,内乱一生,外敌必趁虚而入。故,战与和,赈与剿,并非对立,而是一体。” 张承弼冷笑:“一体?说得轻巧!钱粮从何而来?兵力如何分配?莫非你能凭空变出粮草,撒豆成兵不成?” “学生不能。”沈清辞语气平静,“但学生知道,问题根源,不在北境狄戎,不在江南水患,而在朝廷法度,在吏治,在漕运,在税赋!” 她再次踏前一步,竟无视了张承弼,直面皇帝,袖中手指微微蜷紧,语调却愈发沉稳: “北境军费,年年超支,其中多少用于实处,多少落入私囊?军械损耗,粮草转运,漏洞几何?若彻查军需贪腐,裁汰冗员,所省之资,足以支撑一场速战速决之役,同时拨付部分,用于江南赈灾。” “江南水患,年年治,年年泛,是因只知堵漏,不知疏浚。朝廷拨款,层层盘剥,到灾民手中十不存一。为何不效仿前朝,以工代赈?招募灾民疏浚河道,修筑堤坝,既可安顿流民,防其生变,又可根治水患,此乃长远之策。所需钱粮,可由江淮盐税、漕运盈余中划拨,并请陛下特派钦差,专款专用,直达工地,绕过地方盘剥!” “再者,”她语速加快,思维缜密得让人心惊,“学生闻听,镇北侯之女秦昭将军,日前大破狄戎王庭,北境压力已缓。此时正可借此大胜之威,与狄戎部分部落议和,分化瓦解,以最小的代价换取边境数年安宁,全力应对内政。” 她微微喘息,殿内落针可闻。只有她清冽的声音,仿佛带着金石之音,在梁柱间回荡。 “故,学生之策,并非二选一。而是查军腐,治河工,行新政,以外和促内安!此三策并行,或可解当前困局。至于钱粮,”她再次看向面色铁青的张承弼,目光锐利,“不是没有,而是藏在积弊之下,藏在某些人的私囊之中!” “哗——”殿内终于起了骚动。那些女子看着她,如同看着一个怪物,或是一个……神祇。她竟敢在殿试之上,直言贪腐,指责吏治! 张承弼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沈清辞:“你、你……信口雌黄!妖言惑众!陛下,此女……” “够了。” 御座上,传来一声淡淡的制止。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皇帝缓缓抬手,拨开眼前的玉旒,露出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他看着沈清辞,看了许久,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探究与惊艳。 “沈清辞,”他缓缓开口,叫了她的名字,“你可知,你方才所言,会得罪满朝多少勋贵,多少官员?” 沈清辞心头一凛,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她深吸一口气,屈膝跪地,额头触碰到冰凉的金砖。 “学生知道。”她的声音从下方传来,依旧坚定,“但学生更知,陛下开女子恩科,绝非为了多选几位吟风弄月的才女,点缀升平。陛下要的,是能洞悉时弊、敢于直言的锥子,是能刺破脓疮、刮骨疗毒的利刃。” 她抬起头,目光灼灼,直视天颜:“学生不才,愿做陛下手中第一柄锥子。” 寂静。 漫长的寂静。 香炉里的那炷香,终于燃到了尽头,灰烬跌落,无声无息。 皇帝忽然笑了,那笑声很轻,却带着一种拨云见日的畅快。 “好一个锥子。”他站起身,身形挺拔,“沈清辞,朕记得你了。” 他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面如死灰的张承弼身上。 “张爱卿,朕看,此题已有最佳之解。今日殿试,到此为止。” “退朝——” 内侍高亢的唱喏声响起。 沈清辞缓缓站起身,腿脚有些发麻,背心却已被冷汗浸湿。她知道,她赢了这第一仗,却也踏入了真正的龙潭虎穴。 她随着引路内侍退出集英殿,重新走入那片凄风冷雨之中。宫道漫长,朱墙高耸,将天空切割成狭窄的一道。 在经过一处宫门时,她与一行身着戎装的人马擦肩而过。为首一人,红缨银甲,身姿挺拔如松,马蹄踏在湿滑的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虽是女子,眉宇间却英气逼人,周身散发着血与火淬炼出的肃杀之气。 那人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侧头瞥来。那是一双极其明亮的眼睛,如同雪原上的鹰隼。 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 沈清辞认得她,镇北侯独女,刚刚在北境立下赫赫战功的骠骑将军——秦昭。 秦昭的目光在她那身与众不同的襦衫上停留一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好奇,随即漠然转回,催马而去。 沈清辞收回视线,心底却莫名一定。 这潭水,果然很深。 而在这宫墙之外,更广阔的天地间,一个身着水蓝色衣裙的女子,正将最后一针绣入绷紧的绢面。绢上蝶恋花图栩栩如生,竟引得一只真实的白色粉蝶,徘徊不去。 女子抬起纤纤玉手,那粉蝶翩然落在她的指尖。 她望着皇宫的方向,唇角勾起一抹温婉而神秘的浅笑。 风云,将起。 第2章 灵绣惊鸿 京华的西市,永远是一派活色生香。叫卖声、马蹄声、各色香料与食物蒸腾的热气混杂在一起,织成一幅浓烈的人间烟火图。而在这喧嚣的尽头,拐进一条清净的巷弄,“云锦绣坊”的招牌在细雨中显得格外雅致。 绣坊内却又是另一番天地。 空气中弥漫着丝线特有的光泽和淡淡熏香。几名衣着华贵的女客或坐或立,目光却都不约而同地聚焦在窗边那位低头忙碌的女子身上。 苏静姝穿着一身水蓝色的素罗裙,未施粉黛,墨玉般的青丝仅用一支简单的木簪挽起。她坐在绣架前,姿态娴静,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只有那双手,纤长白皙,指尖拈着细如发丝的彩线,在洁白的软缎上穿梭、起落,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绣坊的何掌柜站在一旁,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对一位颇有身份的夫人低声道:“李夫人您瞧,苏姑娘这手双面异色绣,乃是家传绝学,满京城再找不出第二份来。” 那李夫人微微颔首,目光紧盯着绣面。上面是一幅即将完成的《蝶恋牡丹图》。正面看,牡丹雍容,色泽饱满浓艳,一只彩蝶振翅欲落,翅膀上的鳞粉似乎都在闪光。然而更神奇的是,何掌柜与苏静姝交换了一个眼神,得到默许后,小心地将绣屏翻转。 “咦?”几位女客同时发出低低的惊呼。 绣屏背面,竟还是那只蝴蝶与牡丹!只是颜色、形态全然不同。正面的牡丹是红粉娇艳,背面却是浅紫清雅;正面的彩蝶斑斓夺目,背面的却素白如雪,唯有翅缘带着一丝极淡的碧色,姿态也由将落未落,变成了翩然起飞。 一正一反,一静一动,一浓一淡,仿佛捕捉了时光流转的兩個瞬间。 “这……这真是鬼斧神工!”李夫人惊叹,忍不住上前一步,想看得更仔细些。 就在这时,苏静姝落下了最后一针。她用小巧的银剪刀剪断丝线,轻轻朝绣面上吹了一口气。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一阵极淡雅、似有若无的花香,从绣面上弥漫开来。紧接着,一只真正的、翅翼嫩黄的菜粉蝶,不知从何处飞来,绕着那朵背面的浅紫色牡丹盘旋了两圈,竟颤巍巍地落在了雪色蝴蝶的翅膀上,微微扇动着翅膀,仿佛在与绣蝶交流。 满室寂然。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引蝶?这已不仅仅是技艺,近乎于“道”了。 何掌柜激动得脸颊泛红,他知道,苏姑娘这手“灵绣”的名头,从今日起,将真正响彻京城。 苏静姝却依旧平静,她伸出手指,那真蝶在她指尖停留一瞬,便振翅飞走了。她抬眼,对李夫人浅浅一笑:“夫人,绣好了。” 她的声音温软,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糯调,让人听了便觉心安。 李夫人回过神来,连连赞叹:“好!太好了!苏姑娘,你这双手,真是被神仙点化过的!”她当即付了重金,心满意足地捧着绣屏离去,仿佛捧着的不是绣品,而是一件稀世珍宝。 其他女客也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询问、预定。苏静姝耐心地一一回应,态度不卑不亢。 喧闹中,她没有注意到,绣坊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位不速之客。 沈清辞撑着一把青竹伞,静静立在檐下。她已换下了殿试那身襦衫,穿着寻常的浅碧色常服,但眉宇间那份清冷与疏离,却比这春雨更寒上几分。 她本是心绪烦闷,信步至此,却被方才那“引蝶”的一幕,牢牢钉住了脚步。 那不是普通的刺绣。沈清辞笃定。 她自幼博览群书,杂学旁收,深知再精妙的绣技,也无非是形、色、光的极致运用,绝无可能引来真蝶,更不可能凭空生香。方才那缕花香,清冽纯净,绝非任何熏香或脂粉味。 这位苏姑娘,身上有秘密。 沈清辞的目光落在苏静姝那双手上,那么纤细,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奇特的生命力。她看着苏静姝温言细语地打发走最后一位女客,那侧脸在朦胧的光线下,显得空灵而静谧。 何掌柜这时才注意到门口的沈清辞,见她气度不凡,忙迎上来:“这位小姐,可是要订绣品?” 苏静姝也闻声抬头望去。 四目相对。 沈清辞的眼神是探究的、冷静的,如同雪水洗过的寒星。苏静姝的眸光则温柔似水,带着些许被打量的茫然,却无半分怯懦。 只是一眼,沈清辞便觉得,这女子不像表面看起来那般简单。她的温婉之下,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韧性与厚度。 “路过而已。”沈清辞收回目光,对何掌柜微微颔首,声音清淡,“贵坊的绣艺,令人惊叹。” 她转身欲走。 “小姐请留步。”苏静姝却忽然开口。 沈清辞脚步一顿,回身。 苏静姝从绣架旁拿起一方素白的帕子,走到她面前,递给她,唇角含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春雨寒凉,小姐的伞沿滴湿了衣襟。若是不弃,用这方帕子擦一擦吧。” 沈清辞低头,果然见自己碧色的衣襟上,溅了几点深色的水渍。她略一迟疑,接过帕子。帕子触手柔软,带着一丝极淡的、与方才绣品相似的清新草木气息,让人心神一宁。 “多谢。”沈清辞道谢,声音里少了几分清冷。 “举手之劳。”苏静姝微笑,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似有所思,“小姐……似乎心有所惑?” 沈清辞心头微动,面上却不露分毫:“哦?姑娘能看出我心有疑惑?” 苏静姝笑意浅了些,声音压低,仅容二人听见:“小女子不才,只是觉得,小姐眉宇间凝而不散,似有重担。这京城看似繁华,实则浪潮暗涌,小姐这般人物,想必已身处漩涡之中了。” 这话说得含蓄,却精准地戳中了沈清辞此刻的心境。殿试上的锋芒毕露,张承弼临走时那阴鸷的一瞥,都让她清楚,平静的日子结束了。 这苏静姝,观察力竟如此敏锐? 沈清辞捏紧了手中的帕子,那上面的草木气息似乎更浓郁了些,奇异地安抚着她紧绷的神经。她深深看了苏静姝一眼:“姑娘好眼力。却不知,姑娘在这京城,是寻人,还是避祸?” 这次轮到苏静姝眸光一凝。她没想到对方反应如此之快,反击如此直接。 她沉默一瞬,才轻声道:“寻一位故人。只是……人海茫茫,尚无头绪。” “愿姑娘早日如愿。”沈清辞不再多问,将帕子递还,“这帕子,沾染了我的寒气,便不奉还了。他日有缘,再谢姑娘赠帕之情。” 她微微颔首,转身撑伞,重新走入绵绵雨幕之中。碧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口,仿佛从未出现过。 苏静姝望着她离去的方向,久久未动。她摊开手掌,掌心不知何时,竟沁出细细的汗。方才那位小姐身上的“气”,清冽而强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规则与秩序之力,是她从未见过的。与此人交谈,竟比完成一幅最复杂的“灵绣”更耗心神。 “苏姑娘,认识那位小姐?”何掌柜凑过来,好奇地问。 苏静姝缓缓摇头:“不识。但绝非寻常人。”她顿了顿,似是无意地问道,“掌柜的可知,近日京城有何大事?尤其是……与女子相关的?” 何掌柜一拍大腿:“哎呦!姑娘你两耳不闻窗外事,这么大的新闻都不知道?今日是女子恩科殿试放榜之日啊!听说夺了魁首的,是沈太傅家的嫡孙女,叫沈清辞!了不得啊,一个女儿家,竟成了本朝第一位女状元!” 沈清辞…… 苏静姝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原来是她。怪不得有那般气度。 她想起师父交给她的那封泛黄的信,信上只有一个名字,和一个模糊的地址。师父说,找到他,或许能解开她身世的谜团,也能了解一段尘封的恩怨。 那个名字,似乎也姓沈…… 一丝莫名的预感,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涟漪。她觉得,她寻找故人的路,或许会因为今日这场突如其来的相遇,拐向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向。 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一缕微光穿透云层,照亮了湿漉漉的青石板路。 苏静姝轻轻摩挲着指尖,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属于那位女状元清冷的气息。她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这京城的水,果然很深。而刚刚离开的这位,恐怕不只是漩涡中人,更是……搅动风云之人。” 第3章 凯旋 春雨初歇,碧空如洗。 然而此刻的京城,却比任何一场暴雨都要喧腾。朱雀大街两侧,万头攒动,人声鼎沸,几乎要将刚刚露头的日头重新掀回云里去。 “来了!来了!”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嗓子,人群瞬间如同煮沸的水。孩童被父亲扛上肩头,妇人踮着脚尖,书生们挤在茶楼窗口,连临街客栈的窗格都被推开,露出张张殷切的脸。 地面开始传来沉闷的、整齐划一的震动。 先是黑压压的旌旗,如同移动的森林,缓缓迫近。旗面上沾着北境的风沙,破损的边缘带着烽火的气息,却依旧在风中猎猎作响,昭示着不屈的意志。 紧接着,是马蹄声。 并非散乱的嘚嘚声,而是如同滚雷碾过天际,沉重、肃杀,带着金属摩擦的冰冷质感,一下下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口。喧闹的人群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被这纯粹的、力量的美感所震慑。 队伍的最前方,一骑突出。 火红的战马,如同跃动的烈焰。马背上的人,一身玄色铁甲,肩头猩红的披风在疾驰中拉成一道笔直的线。她未戴头盔,墨发高束,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锐利如鹰的眼眸。阳光洒在她身上,甲胄折射出冷硬的光,与她本身散发出的灼热英气交织在一起,竟让人不敢逼视。 “秦将军!” “是秦昭将军!” 人群中爆发出更热烈的欢呼,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鲜花、香囊、彩绦如同雨点般从两侧抛下,落在冰冷的铁甲上,又无声滑落。 秦昭端坐马上,面容沉静,并未因这盛大的欢迎而有丝毫动容。她的目光平视前方,穿过欢呼的人群,望向那巍峨皇城的轮廓。只有紧抿的唇角,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以及……厌烦。 她不喜欢这样的场面。与其在这里接受万众瞩目,她更愿意留在北境,留在那片辽阔而真实的土地上,与她的兵,她的马在一起。 “阿姐!阿姐!” 一个格外清亮的声音穿透鼎沸的人声。秦昭目光微移,在人群中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蹦跳着挥手的身影——她的弟弟秦朗。少年脸上是毫无阴霾的兴奋与崇拜,用力挥舞着手臂,仿佛要将全身的力气都使出来。 秦昭冰冷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朝他微微颔首。 队伍缓缓行至皇城前。礼官早已候在宫门外,繁复的仪式和冗长的唱喏声响起。 秦昭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铁甲碰撞,发出铿锵之声。她单膝跪地,接过内侍宣读的封赏圣旨。晋爵,赐金,增食邑……一堆华而不实的名头。 “臣,秦昭,谢陛下隆恩。”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沙场磨砺出的金石之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仪式完毕,她起身,将圣旨随手交给身后的亲卫,动作随意得像是在处理一件无关紧要的杂物。 一名面白无须的礼部官员上前,陪着笑脸:“秦将军,陛下在宫内设宴,为您接风洗尘,您看是否先……” “不必。”秦昭打断他,声音没有起伏,“本将军鞍马劳顿,需先回府休整。宫宴,晚些再去。” 那官员脸色一僵,还想再劝,却被秦昭一个眼神扫过,顿时噤声。那眼神里没有怒意,只有一种久居上位、掌控生死的漠然,让他脊背发凉。 秦昭不再理会他,径直走向自己的战马。她不需要对这些繁文缛节低头,她的功勋,是用敌人的头颅和麾下儿郎的鲜血铸就的,不是靠这些虚与委蛇的宴席换来的。 镇北侯府,依旧是她离京时的模样,沉静,肃穆,带着武将世家特有的刚硬气息。 秦朗像只欢快的雀鸟,围着她叽叽喳喳。 “阿姐!你可算回来了!你都不知道,你不在京城,可无聊了!” “阿姐,北境的狄戎人是不是都青面獠牙?你的伤都好全了吗?” “阿姐,我跟你说,最近京里可出了两件新鲜事!” 秦昭卸下厚重的甲胄,换上常服,听着弟弟絮叨,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 “什么新鲜事?”她随口问,走到兵器架前,习惯性地拿起一柄长枪,用软布擦拭。 “一个是女子恩科!夺了魁首的是沈太傅家的孙女,叫沈清辞!听说她在殿试上把张太傅都驳得哑口无言,可厉害了!”秦朗眼睛发亮,“另一个是西市云锦绣坊来了位苏姑娘,绣的花能引来真蝴蝶!大家都说她是仙女下凡呢!” 沈清辞……苏姑娘…… 秦昭擦拭枪杆的手微微一顿。这两个名字,一个关联着打破陈规的朝堂新贵,一个带着市井传奇的色彩。她想起宫门外那惊鸿一瞥,那个撑着青竹伞、眼神清冷的碧衣女子。原来,她就是沈清辞。 至于能引蝶的绣娘……秦昭唇角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江湖把戏罢了。 “嗯,知道了。”她反应平淡。 秦朗有些泄气,但很快又振奋起来:“阿姐,你这次立了这么大的功劳,陛下肯定会更加重用你!看朝中那些老古板,还敢不敢再说女子不该为将!” 秦昭放下长枪,转过身,看着弟弟天真热情的脸,目光微沉。 “秦朗,”她的声音严肃了些,“功劳越大,盯着你的人就越多。京城……不比北境简单。” 这时,老管家来报,侯爷在书房等她。 书房内,镇北侯秦岳负手立于窗前,身形依旧挺拔,鬓角却已染上风霜。他转过身,看着英气逼人的女儿,眼中闪过一丝欣慰,更多的却是凝重。 “昭儿,辛苦了。” “父亲。”秦昭行礼。 “北境一战,你打出了我大晏的威风,也打出了我秦家的赫赫军功。为父……以你为荣。”秦岳顿了顿,话锋一转,“但正因为如此,你更需谨慎。” 他走到书案前,手指敲了敲桌面:“你可知,你此番大胜,朝中已有御史弹劾你‘穷兵黩武’、‘耗费国帑’?” 秦昭眼神一冷:“狄戎犯边,岂能不战?难道要学那些腐儒,割地赔款,摇尾乞怜?” “并非要你退缩。”秦岳压低了声音,“而是要你明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军功太盛,又是个女子,不知碍了多少人的眼,挡了多少人的路。陛下虽圣明,但朝堂之上,波谲云诡。有人,不希望我们秦家一直手握重兵。” 秦昭沉默。父亲的话,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心底。她在战场上可以纵横捭阖,所向披靡,但面对这无形的刀光剑影,却觉得比面对千军万马更让人疲惫。 “女儿明白了。”她沉声道。 “明白就好。”秦岳看着她,语气缓和了些,“宫宴去吧,该有的礼数不能废。记住,多看,多听,少言。”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宫宴依旧设在集英殿,丝竹管弦,觥筹交错,一派歌舞升平。秦昭坐在武将席位的上首,身着御赐的常服,面容沉静,与周围喧嚣格格不入。 她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有钦佩,有好奇,有审视,更有毫不掩饰的嫉妒与算计。 席间,果然有官员借着敬酒,语带机锋地试探北境军务,或明或暗地提及军费开支。秦昭谨记父亲之言,只以“军机大事,不便详谈”或“全赖陛下英明,将士用命”等套话敷衍过去,滴水不漏。 她的目光偶尔掠过文官席列,看到了那位新任女状元沈清辞。她独自坐在一隅,并未与人过多交谈,只是安静地饮酒,偶尔抬眼扫视全场,眼神清明冷静,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观察者。 秦昭心中微动。这个沈清辞,似乎也并非易于之辈。 就在宴至中酣,气氛最热烈时,一名内侍匆匆行至御前,低声禀报了什么。皇帝脸上的笑容淡去,挥了挥手。 片刻后,一名风尘仆仆、背着赤色令旗的驿卒被引上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和急切: “陛下!八百里加急!北狄左贤王部集结五万骑兵,突袭我云州外围!云州守将……殉国!云州城……危在旦夕!” “啪嗒!” 一名官员手中的玉箸跌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整个集英殿,瞬间死寂。方才的笙歌燕舞,仿佛成了一场荒诞的梦。 秦昭猛地握紧了手中的酒杯,指节泛白。北境……又起烽烟!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惊慌失措的群臣,直直看向御座上的皇帝。 皇帝面色沉凝,目光扫过下方,最后,定格在秦昭身上。 “秦爱卿,”皇帝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带着山雨欲来的压力,“北境之事,你怎么看?” 所有目光,再次聚焦于她一身。 这一次,不再是凯旋的荣耀,而是战火的重燃,与如山般的责任。 秦昭放下酒杯,站起身,玄色常服衬得她身形挺拔如松。她迎着皇帝的目光,声音清晰,斩钉截铁: “臣,愿再赴北境,荡平狄虏,扬我国威!” 烽烟再起,她的归途,注定与沙场相伴。而这京城的暗流,也必将因这突如其来的战报,变得更加汹涌莫测。 第4章 千金药方 京城的繁华,从来不止一面。 与西市云锦绣坊的雅致、朱雀大街迎凯旋的喧腾不同,南城的“济世堂”门前,是另一种更为粗粝、也更为真实的人间。 药香混合着淡淡的霉味和苦涩,弥漫在略显昏暗的堂内。求诊的病人排着长队,咳嗽声、呻吟声、孩童的啼哭声不绝于耳。坐堂的大夫忙得额角见汗,小学徒端着药筛穿梭其间,脚步飞快。 而在大堂一侧,用一道简单的屏风隔出的区域,气氛却截然不同。 叶知秋斜倚在一张铺着白色软垫的竹榻上,杏色的衣裙随意散落,她正低头专注地看着自己纤长白皙的手指——上面沾了些许新鲜的药泥,她正慢条斯理地用一块细棉布擦拭。阳光从高窗漏下,照亮她半边侧脸,睫毛垂下的阴影遮住了眼中的情绪,只留下一种近乎慵懒的闲适。 一个穿着体面、面色倨傲的中年管家,带着两个小厮,直接插队到了屏风前,对着正在维持秩序的老掌柜颐指气使: “我们老爷是永昌伯府的!老夫人旧疾复发,听闻你们这儿有个姓叶的女大夫,医术尚可,赶紧叫她收拾药箱,随我们过府诊治!” 老掌柜面露难色,看向屏风方向。 那管家不等回应,便要伸手去掀屏风。 “永昌伯府?”一个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又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的声音响起。 叶知秋终于擦净了手指,将棉布随手丢在一旁的小几上,并未起身,甚至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是!”管家挺直腰板,与有荣焉。 “哦。”叶知秋懒懒地应了一声,“诊金,千两黄金。药费,另算。先付钱,后出诊。” “什么?!”管家差点跳起来,声音尖利,“千两黄金?!你、你这是抢钱!” 叶知秋这才缓缓抬眸,那双杏眼里没有怒意,只有一种近乎纯真的疑惑,唇角却勾起一丝讥诮的弧度:“永昌伯府老夫人的命,难道不值千两黄金?若是觉得不值,出门左转,请御医便是,何必来我这小小济世堂?” 她声音不大,却像是一记耳光,扇得那管家面红耳赤。周围排队的贫苦病人中,传来几声压抑的嗤笑。 “你、你放肆!”管家气得浑身发抖。 “放肆?”叶知秋终于坐直了身子,目光在他那身绸缎衣服上扫过,语气轻飘飘的,“我看是你们永昌伯府手头紧,付不起诊金,又想充场面吧?既如此,就别挡着后面真正要求医的人。” 她挥了挥手,像赶苍蝇一样:“送客。” 老掌柜立刻上前,半请半推地将那骂骂咧咧的管家“请”了出去。 屏风内外,一时寂静。病人们看着叶知秋,眼神复杂,有解气的,也有觉得她太过不近人情的。 叶知秋却浑不在意,又恢复了那副慵懒姿态,仿佛刚才那场风波只是无聊时的一点消遣。 就在这时,堂外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 “让让!让让!大夫!救命啊!救救我的孩子!” 一个衣衫褴褛、满面尘灰的农妇,抱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童,踉跄着冲了进来。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怀中的孩子面色青紫,双眼翻白,口吐白沫,小小的身体间歇性地剧烈抽搐,气息已是出多进少。 “叶大夫!叶大夫救命啊!”农妇涕泪横流,额头磕在冰冷的地面上,砰砰作响,“我们是从北边逃难来的,娃不知吃了什么,就、就这样了……求求您,发发慈悲……” 有伙计想去拦,怕这脏污冲撞了叶大夫。 叶知秋的目光落在那个抽搐的孩子身上,慵懒之色瞬间褪尽。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抱过来!”她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农妇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连滚带爬地将孩子抱到屏风后的竹榻上。 叶知秋俯身,三根手指搭上孩子纤细得几乎一折就断的手腕。她的眉头瞬间蹙紧。随即,她拨开孩子的眼皮看了看瞳孔,又极快地检查了他的口鼻和指甲。 “不是急惊风,是中毒。”她冷声判断,语气没有丝毫起伏。 她转身,从身后一排密密麻麻的小抽屉里,指尖飞快地掠过,精准地抽出三格,取出几味药材,看也不看便丢入一旁的玉臼中。那双手此刻不再慵懒,稳定得如同最精密的器械,研磨,混合,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 “按住他!”她命令。 旁边的学徒连忙上前,用力按住孩子抽搐的身体。 叶知秋捏开孩子的嘴,将混合好的药粉尽数倒入他喉中,然后取过一根细长的银针,在灯火上燎过,手法如电,直刺孩子眉心、喉头、胸口三处大穴! 每一针落下,孩子的身体便是一次剧烈的震颤。 那农妇看得几乎晕厥过去。 周围的病人也都屏住了呼吸,不敢相信如此凶险的针法是用在一个孩童身上。 叶知秋却面不改色,指尖微捻,仿佛在感受着银针传递来的细微讯息。她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神专注得骇人。 片刻后,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 孩子青紫的脸色开始慢慢回转,剧烈的抽搐渐渐平息,喉咙里发出了一声细微的、类似呜咽的喘息。 叶知秋拔出银针,又迅速写下一张药方递给老掌柜:“三碗水煎成一碗,立刻!” 老掌柜不敢怠慢,亲自跑去抓药。 农妇瘫软在地,只知道磕头:“谢谢叶大夫!谢谢活菩萨!药钱……药钱俺以后做牛做马一定还……” 叶知秋看也没看她,只是重新坐回榻上,拿起另一块干净的布,慢慢擦拭着那几根银针,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甚至带着点不耐烦: “诊金十文,药钱三十文。有钱就付,没钱记账,以后有了再还。我这儿不是善堂,别耽误后面的人。” 农妇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千两黄金不眨眼的叶大夫,竟然只收她四十文?她颤抖着从怀里摸出一个破旧的钱袋,倒出里面所有的铜板,数了又数,刚好四十文,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放在小几上,又是连串的磕头,才抱着已经平稳睡去的孩子,千恩万谢地走了。 堂内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看着叶知秋,目光里充满了敬畏与不解。 叶知秋却仿佛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将擦拭好的银针一一收好。只是在收起最后一根时,她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那根刺入孩子胸口的银针,针尖部位,在刚才的灯火下,似乎闪过了一抹极其细微的、不正常的幽蓝色泽。 她用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针尖,放到鼻尖嗅了嗅。 一股极淡的、带着腥甜的杏仁味。 不是寻常的植物或矿物毒素……倒像是几种罕见毒物混合炼制而成。这种复杂的毒,怎么会出现在一个逃难孩童的身上? 她抬起眼,望向农妇离去的方向,目光穿过济世堂的门楣,投向繁华而复杂的京城深处。 这京城,果然有趣。 刚送走一个能引蝶的绣娘,又来了一个能起死回生的女将军,如今,连这等罕见的奇毒,也悄然现身了。 叶知秋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玩味的、带着探究的弧度。 看来,她这次下山,不会无聊了。这潭浑水底下,藏着的东西,恐怕比她想象的还要多。 而她,恰好最擅长……把这些藏污纳垢的东西,都翻出来,晒在太阳底下。 第5章 宫宴暗潮 集英殿内,灯火辉煌,琉璃盏,白玉杯,映着满堂珠翠与锦绣官袍,晃得人眼花。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婉转,舞姬水袖翩跹,试图营造出一派君臣同乐、共庆凯旋的祥和氛围。 然而,空气里弥漫的,除了酒肉香气,还有一种更为微妙、紧绷的东西。 沈清辞坐在靠后的女眷席位上,位置算不得多好,但她毫不在意。一身藕荷色素面长裙,发间仅簪一支白玉素簪,在这满堂争奇斗艳中,反而清冷得格格不入。她小口啜饮着杯中略显寡淡的果酒,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 御座上,皇帝神色如常,与身旁的近臣低声交谈,仿佛昨日那场突如其来的边关急报并未发生。但沈清辞敏锐地注意到,陛下举杯的频率比往常慢了些,眼神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秦昭坐在武将前列,一身暗红色常服,依旧坐得笔直,与周围那些高谈阔论、红光满面的将领形成鲜明对比。她很少动筷,只是偶尔端起酒杯,目光锐利如鹰隼,掠过一张张或真诚或虚伪的脸。 苏静姝作为新晋的“灵绣”大家,也被特邀入席,位置恰好在沈清辞斜对面。她安静地坐在那里,唇角带着惯常的温婉浅笑,应对着左右命妇的好奇询问,姿态从容得体。只是在无人注意的间隙,她的目光会不经意地掠过沈清辞,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探究。 叶知秋……并未出现。济世堂的小学徒代为告假,言说叶大夫钻研新方,无法脱身。这特立独行的做派,又引来席间一番窃窃私语。 “哼,不过是个江湖郎中,摆什么架子。”一个略显尖刻的声音在沈清辞身侧响起。 说话的是吏部侍郎之女,柳如烟,素有才名,却在恩科中败于沈清辞之手,一直心怀芥蒂。她今日盛装打扮,珠环翠绕,看向沈清辞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嫉妒与敌意。 沈清辞恍若未闻,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柳如烟见她不理,自觉无趣,又转而与旁人笑道:“要说起来,还是秦将军这般真刀真枪挣来的功勋,才真正令人心折。不像有些人,靠着几句伶牙俐齿,便妄想一步登天。” 这话指桑骂槐,意味明显。周围几位贵女掩唇低笑,目光暧昧地在沈清辞和秦昭之间逡巡。 秦昭显然也听到了,她侧头,冷淡的目光扫过柳如烟那一席,并未停留,最终却与沈清辞抬起的视线在空中相遇。 一瞬间,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无声碰撞。一个是沙场淬炼出的凛冽锋芒,一个是庙堂博弈所需的冷静深邃。 秦昭几不可察地微一颔首,算是打过招呼,随即漠然转回。沈清辞亦淡淡收回目光,心中却对这位女将军的评价高了一分。至少,她不似那些只知嚼舌根的长舌妇。 宴会进行到一半,气氛稍显活络。内侍官捧着锦盒,开始分发今日宫宴的“巧礼”——据说是江南新贡的玉簪花,以特殊技法保存,形色如生,芳香馥郁,可佩于衣襟作为装饰。 宫女们鱼贯而行,将一朵朵娇艳的玉簪花分发给席间众女。 轮到沈清辞时,那宫女脚步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手中锦盒一倾,盒中那支最为莹润剔透、花瓣边缘带着一抹罕见浅碧的玉簪花,“啪”地一声掉落在地! 清脆的碎裂声,在丝竹间歇中显得格外刺耳。 那朵精美的玉簪花,竟摔成了几瓣! 宫女吓得面无人色,噗通跪地,浑身抖如筛糠。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 柳如烟用团扇掩着唇,惊呼道:“哎呀!这可是陛下亲口赞赏过的‘碧玉含芳’,贡品中的极品,统共就没几支!沈妹妹,你怎么如此不小心?” 她这话,直接将过错引到了沈清辞身上。 引路的宫女也颤声附和:“是、是沈小姐的衣带……绊、绊了奴婢一下……” 沈清辞看着地上碎裂的花瓣,又抬眸看了看柳如烟眼中一闪而过的得意,以及那宫女苍白惊慌却暗藏一丝诡异的眼神,心中冷笑。 栽赃陷害?手段如此拙劣。 她没有急着辩解,甚至没有去看御座的方向。她只是缓缓起身,走到那碎裂的花旁,蹲下身,伸出两根手指,拈起一片最大的碎片,仔细端详断裂处。 “沈清辞,”张承弼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长者般的威严与责备,“御前失仪,损毁贡品,你可知罪?” 他终于找到机会发难了。 沈清辞站起身,目光平静地看向张承弼,又扫过柳如烟,最后落在那名跪地的宫女身上。 “张大人,柳小姐,”她声音清晰,不高不低,却足以让大半殿堂听清,“可否听清辞一言?” 皇帝并未出声,只是静静看着,似乎也想看她如何应对。 “这花,并非我碰落。”沈清辞开口,第一句便是否认。 “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想抵赖?”柳如烟尖声道。 “人证?”沈清辞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这位宫女姐姐,你确定是我的衣带绊了你?” 那宫女不敢抬头,只连连磕头:“奴婢、奴婢不敢撒谎……” “好。”沈清辞不再看她,转而举起手中那片花瓣碎片,“那我们来谈谈‘物证’。” 她将碎片转向众人,指尖轻轻拂过断裂面:“诸位请看,这断裂之处,质地干涩,边缘参差,并无新鲜汁液渗出。” 她又指向地上其他几片碎片:“而若是刚刚摔碎,断裂面应当湿润,甚至带有花汁。此花名为‘碧玉含芳’,以其汁液清香莹润著称。如今这模样……”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那宫女:“倒像是早已碎裂,被人用某种粘合物暂时拼接,稍有震动,便再次散开!” 殿内响起一阵低低的哗然。众人仔细看去,果然如沈清辞所说! 那宫女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柳如烟脸色微变,强自镇定:“你、你胡说!分明是你狡辩!” “是吗?”沈清辞不再理会她,走到那宫女面前,声音放缓,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姐姐,你袖口内侧,沾的是什么?” 宫女下意识地缩手。 沈清辞却更快,她对身旁一位看起来机灵的小内侍低语了一句。那小内侍犹豫了一下,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上前轻轻拉起了宫女的袖口。 只见那浅碧色的宫女服袖口内侧,赫然沾着几点半透明的、尚未完全干涸的胶状物!还带着一丝极淡的、与玉簪花类似的香气! “这……这是用来拼接碎花的鱼鳔胶吧?”沈清辞淡淡道,“姐姐不慎,沾染在了袖口。” 真相大白! 宫女瘫软在地,泣不成声。 柳如烟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话。 张承弼面色铁青,狠狠瞪了柳如烟一眼,拂袖不语。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旁观的苏静姝,忽然轻声开口,声音温软,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陛下,皇后娘娘,臣女或许……能略作弥补。” 所有人的目光又转向她。 苏静姝起身行礼,柔声道:“这‘碧玉含芳’碎裂,实在可惜。臣女不才,随身带了些许寻常丝线,或可尝试将其重新‘绣’合,虽不能恢复原貌,但或许能留住几分神韵,制成一件别致的案头清供,亦算不负此花芳华。”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兴趣:“哦?你还能绣合碎玉?” “臣女愿尽力一试。” 内侍很快取来绣架和丝线。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苏静姝从容坐下,拈起细如毫发的银线,穿针引线。她的动作依旧优雅,指尖翻飞间,那几片破碎的花瓣竟被她用极其精巧的针法,以银线为骨,重新“拼接”固定在了一个小小的檀木底托上。 断裂处被银线巧妙遮盖,破碎的花瓣反而呈现出一种残缺的美感,银线闪烁,宛如月华凝于碎玉之上,竟比原先完整时,更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韵味。 “妙!妙啊!”皇帝抚掌赞叹,“化腐朽为神奇,苏姑娘果然心灵手巧!” 一场风波,就此化解。陷害者偷鸡不成蚀把米,沈清辞的冷静机智与苏静姝的灵秀巧思,都给在场众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宫宴继续,丝竹再起。 沈清辞坐回原位,端起酒杯,向斜对面的苏静姝微微致意。 苏静姝回以浅笑,目光交汇间,某种无需言说的默契悄然滋生。 秦昭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这京城,这皇宫,果然比北境的战场,更加危机四伏,也……更加有趣。 她看着沈清辞和苏静姝,心中暗忖:这两个女人,或许能在这潭浑水里,搅动出不一样的风云。 而她自己,也该好好想想,如何应对北境那即将再起的烽烟,以及这朝堂之上,无处不在的明枪暗箭了。 夜色渐深,宫宴终将散场。但每个人心中都清楚,真正的波澜,或许才刚刚开始。 第6章 师兄墨轩 京华的清晨,雾气尚未完全散去,带着昨夜微雨的湿润,轻纱般笼罩着鳞次栉比的屋瓦。不同于宫闱的肃穆、朱雀大街的喧腾,也不同于南城济世堂的烟火气,城东的“清音阁”茶楼,自有一番文人雅士的闲适清幽。 二楼临窗的雅座,一位青衣公子独坐。他身形修长,面容清俊,眉眼温润,如同上好的水墨画就。修长的手指正执着一只素雅的青瓷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沉静的眉眼,却模糊不了那份由内而外散发的书卷清气。 正是苏静姝的师兄,林墨轩。 他昨日方才入京,一路风尘,却并未急着去寻苏静姝。师父交代的事情需谨慎,京中局势不明,他习惯先观察,再行事。这清音阁是京城消息灵通之地,又不至于太过嘈杂,正合他意。 堂下,一位说书先生正唾沫横飞地讲着前朝秘闻,引得茶客们阵阵喝彩。林墨轩却只是静静听着,目光偶尔掠过窗外熙攘的街市,心思早已飘远。 静姝……她独自在这龙蛇混杂的京城,已近一月。不知一切可还顺利?那封泛黄的信,那个模糊的地址,是否能找到线索?师父虽未明言,但他隐约感觉,此事牵扯不小,甚至可能与朝堂旧事有关。 想到苏静姝,他平静的心湖泛起一丝细微的涟漪。那个从小跟在他身后,声音糯软地叫着“师兄”的小姑娘,如今已是名动京城的“灵绣”大家了。他唇角不自觉地弯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话说回来,近日咱们京城,可是出了几位了不得的奇女子啊!”说书先生话锋一转,拍响了醒木,将林墨轩的思绪拉了回来。 “头一位,便是那破了祖宗规矩,金殿夺魁的女状元,沈清辞沈小姐!那真是智比诸葛,口若悬河,连张太傅都甘拜下风!” “第二位,是咱们的巾帼英雄,秦昭秦将军!北境杀得狄戎闻风丧胆,那可是实打实的军功!” “这第三位嘛……”说书先生拖长了调子,吊足了胃口,“便是西市云锦绣坊那位,能以绣技引蝶的苏静姝苏姑娘!啧啧,那手技艺,说是仙术都不为过啊!” 茶客们议论纷纷,惊叹不已。 林墨轩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静姝……她果然做到了。以她的“灵绣”之能,想不引人注目都难。只是,这般名声,是福是祸,犹未可知。他心中那丝担忧,又深了几分。 “还有一位,虽不常露面,但医术通神,便是南城济世堂的叶知秋叶大夫……” 说书先生还在滔滔不绝,楼梯口却传来一阵轻快而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掌柜的,还有临窗的雅座吗?”一个清亮如泉的少年声音响起。 林墨轩下意识抬眼望去。 只见一个身着绯色锦袍的少年正站在楼梯口,约莫十七八岁年纪,眉眼飞扬,唇红齿白,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仿佛盛满了揉碎的阳光。他腰间佩着一块品相极佳的羊脂白玉,行动间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洒脱与……一丝被宠坏的骄纵。但奇怪的是,这骄纵在他身上,并不惹人厌,反而显得生机勃勃。 掌柜的连忙赔笑:“哎呦,秦小公子,您今日怎么得空来了?临窗的雅座……就剩那位公子旁边一桌了,您看……” 被称作秦小公子的少年目光随意一扫,便落在了独自饮茶的林墨轩身上。 刹那间,周遭的喧嚣仿佛瞬间褪去。 那少年只觉得眼前一亮,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窗边那人,一身寻常的青布长衫,却穿出了谪仙般的风姿。他侧颜清俊,神情淡漠,仿佛置身于另一个清净世界,与这茶楼的烟火气格格不入。他执盏的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比他自己珍藏的那些玉器还要温润好看。 秦朗,镇北侯府的宝贝疙瘩,秦昭将军的亲弟弟,从小到大见过的俊男美女不知凡几,此刻却看得有些呆了。 “喂,秦朗,发什么愣呢?”与他同来的几个华服公子哥儿推了他一把。 秦朗猛地回神,耳根莫名有些发热,却强作镇定,大步走向林墨轩旁边的空桌,声音刻意放得洪亮:“就这儿了!” 他一行人闹哄哄地坐下,点茶,要点心,声音不免大了些,打破了这一角的宁静。 林墨轩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并未侧目,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窗外,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疏离气息。 秦朗坐下后,却有些心不在焉了。伙计上的雨前龙井,他喝得没滋没味;平日里最爱吃的玫瑰酥,也味同嚼蜡。他的眼神,总是不受控制地往旁边那袭青衣上瞟。 那人喝茶的姿态真好看。 他看的好像是街对面那家书画铺子? 他……他怎么都不看这边一眼? 秦朗心里像是有只小猫在挠。他自幼被宠惯了,想要什么从来都是直接表达,此刻竟生出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过去跟那人说句话,问问他的名字。 “秦朗,你瞧什么呢?”一个朋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落在了林墨轩身上,促狭地低笑,“哦——原来是看上那位俏郎君了?看着面生,不像京城人士啊。” “胡说什么!”秦朗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俊脸一红,梗着脖子道,“小爷我只是……只是觉得他占着好位置,却像个木头似的,无趣得很!” 话虽如此,他的目光却依旧黏在林墨轩身上。 就在这时,楼梯口又传来脚步声,这次轻缓而从容。 一名身着水蓝色衣裙的女子走了上来,容颜清丽,气质空灵,正是苏静姝。她一早便接到师兄入京的消息,循着约定来了这清音阁。 她一眼便看到了窗边的林墨轩,唇角自然漾起温婉的笑意,快步走了过去。 “师兄。” 林墨轩闻声回头,看到苏静姝,眼中那份疏离瞬间冰雪消融,化为实实在在的暖意。他起身,温声道:“静姝,你来了。” 他极为自然地替她拉开椅子,又将一杯新沏的、她最爱喝的碧螺春推到她面前。 这一切,都被旁边的秦朗看在眼里。 他看到那清俊公子在看到蓝衣女子时,眼神瞬间变得那么温柔。他看到那女子对他展露的笑颜,那么依赖,那么亲近。 秦朗心里那股莫名的烦躁感,瞬间达到了顶点。像是自己刚刚发现、还没来得及仔细欣赏的珍宝,转眼就被别人捧在了手心。 他“嚯”地站起身,动作大得差点带倒椅子。 同行的公子哥儿们都吓了一跳:“秦朗,你干嘛?” 秦朗却不理他们,目光直直地看向林墨轩和苏静姝那一桌,胸口起伏,像是憋着一股无名火,却又不知该如何发作。 林墨轩和苏静姝也被这动静惊动,同时转头看向他。 接触到林墨轩那双平静无波、带着淡淡询问的眸子,秦朗像是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瞬间清醒了几分。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脸上烧得厉害。 最终,他狠狠瞪了林墨轩一眼(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瞪人家),然后猛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冲下了楼梯。 “秦朗!你去哪儿啊?” “喂!等等我们!” 他的朋友们面面相觑,只好匆匆结账,追了下去。 雅座间恢复了安静。 苏静姝有些疑惑地看了看楼梯方向,轻声问:“师兄,那人……你认识?” 林墨轩收回目光,摇了摇头,神色淡然:“不识。京城里的世家子弟,大抵都是这般……活泼吧。” 他并未将这段小插曲放在心上,转而关切地看向苏静姝:“说说你吧,在京中这些时日,可还顺利?寻人的事,有眉目了吗?” 苏静姝轻轻摇头,眉头微蹙:“地址是找到了,但那户人家早已搬离,不知所踪。”她顿了顿,压低声音,“师兄,我总觉得,师父让我们找的这位‘故人’,或许……与朝中之人有关。” 林墨轩眼神一凝:“何以见得?” “只是一种感觉。”苏静姝沉吟道,“而且,我昨日在宫宴上,见到了那位女状元,沈清辞。”她将宫宴上沈清辞智破陷害、自己绣合碎玉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林墨轩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杯沿摩挲:“沈清辞……沈太傅的孙女……”他眼中闪过一丝深思,“静姝,这位沈小姐,或许是一个突破口。” “师兄的意思是?” “师父的信中,只提了名字和旧地址,语焉不详。但若这位‘故人’真与朝堂有关,沈家身为清流领袖,又深得帝心,或许能接触到一些我们接触不到的陈年卷宗或人事记录。”林墨轩分析道,思路清晰,“而且,这位沈小姐,看起来并非寻常闺阁女子,或许……可以合作。” 苏静姝眼眸微亮:“师兄与我所想一样。我观那沈清辞,气度不凡,心性坚韧,或许能成事。”她想起沈清辞那双清冷的眼,以及离去时那句“他日有缘,再谢赠帕之情”,心中隐隐有种预感,她们之间的缘分,绝不会止于宫宴那一次。 师兄妹二人低声商议着,浑然不觉,方才那个匆匆离去的绯衣少年,已在秦朗心中投下了一颗怎样的石子。而这颗石子激起的涟漪,终将扩散开来,影响到他们所有人的命运。 清音阁外,秦朗站在街上,望着二楼那扇临窗的格子窗,胸口依旧闷得慌。他攥紧了拳头,暗暗发誓: “哼!不管你是谁,小爷我……我记住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