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初歇,碧空如洗。
然而此刻的京城,却比任何一场暴雨都要喧腾。朱雀大街两侧,万头攒动,人声鼎沸,几乎要将刚刚露头的日头重新掀回云里去。
“来了!来了!”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嗓子,人群瞬间如同煮沸的水。孩童被父亲扛上肩头,妇人踮着脚尖,书生们挤在茶楼窗口,连临街客栈的窗格都被推开,露出张张殷切的脸。
地面开始传来沉闷的、整齐划一的震动。
先是黑压压的旌旗,如同移动的森林,缓缓迫近。旗面上沾着北境的风沙,破损的边缘带着烽火的气息,却依旧在风中猎猎作响,昭示着不屈的意志。
紧接着,是马蹄声。
并非散乱的嘚嘚声,而是如同滚雷碾过天际,沉重、肃杀,带着金属摩擦的冰冷质感,一下下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口。喧闹的人群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被这纯粹的、力量的美感所震慑。
队伍的最前方,一骑突出。
火红的战马,如同跃动的烈焰。马背上的人,一身玄色铁甲,肩头猩红的披风在疾驰中拉成一道笔直的线。她未戴头盔,墨发高束,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锐利如鹰的眼眸。阳光洒在她身上,甲胄折射出冷硬的光,与她本身散发出的灼热英气交织在一起,竟让人不敢逼视。
“秦将军!”
“是秦昭将军!”
人群中爆发出更热烈的欢呼,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鲜花、香囊、彩绦如同雨点般从两侧抛下,落在冰冷的铁甲上,又无声滑落。
秦昭端坐马上,面容沉静,并未因这盛大的欢迎而有丝毫动容。她的目光平视前方,穿过欢呼的人群,望向那巍峨皇城的轮廓。只有紧抿的唇角,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以及……厌烦。
她不喜欢这样的场面。与其在这里接受万众瞩目,她更愿意留在北境,留在那片辽阔而真实的土地上,与她的兵,她的马在一起。
“阿姐!阿姐!”
一个格外清亮的声音穿透鼎沸的人声。秦昭目光微移,在人群中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蹦跳着挥手的身影——她的弟弟秦朗。少年脸上是毫无阴霾的兴奋与崇拜,用力挥舞着手臂,仿佛要将全身的力气都使出来。
秦昭冰冷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朝他微微颔首。
队伍缓缓行至皇城前。礼官早已候在宫门外,繁复的仪式和冗长的唱喏声响起。
秦昭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铁甲碰撞,发出铿锵之声。她单膝跪地,接过内侍宣读的封赏圣旨。晋爵,赐金,增食邑……一堆华而不实的名头。
“臣,秦昭,谢陛下隆恩。”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沙场磨砺出的金石之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仪式完毕,她起身,将圣旨随手交给身后的亲卫,动作随意得像是在处理一件无关紧要的杂物。
一名面白无须的礼部官员上前,陪着笑脸:“秦将军,陛下在宫内设宴,为您接风洗尘,您看是否先……”
“不必。”秦昭打断他,声音没有起伏,“本将军鞍马劳顿,需先回府休整。宫宴,晚些再去。”
那官员脸色一僵,还想再劝,却被秦昭一个眼神扫过,顿时噤声。那眼神里没有怒意,只有一种久居上位、掌控生死的漠然,让他脊背发凉。
秦昭不再理会他,径直走向自己的战马。她不需要对这些繁文缛节低头,她的功勋,是用敌人的头颅和麾下儿郎的鲜血铸就的,不是靠这些虚与委蛇的宴席换来的。
镇北侯府,依旧是她离京时的模样,沉静,肃穆,带着武将世家特有的刚硬气息。
秦朗像只欢快的雀鸟,围着她叽叽喳喳。
“阿姐!你可算回来了!你都不知道,你不在京城,可无聊了!”
“阿姐,北境的狄戎人是不是都青面獠牙?你的伤都好全了吗?”
“阿姐,我跟你说,最近京里可出了两件新鲜事!”
秦昭卸下厚重的甲胄,换上常服,听着弟弟絮叨,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
“什么新鲜事?”她随口问,走到兵器架前,习惯性地拿起一柄长枪,用软布擦拭。
“一个是女子恩科!夺了魁首的是沈太傅家的孙女,叫沈清辞!听说她在殿试上把张太傅都驳得哑口无言,可厉害了!”秦朗眼睛发亮,“另一个是西市云锦绣坊来了位苏姑娘,绣的花能引来真蝴蝶!大家都说她是仙女下凡呢!”
沈清辞……苏姑娘……
秦昭擦拭枪杆的手微微一顿。这两个名字,一个关联着打破陈规的朝堂新贵,一个带着市井传奇的色彩。她想起宫门外那惊鸿一瞥,那个撑着青竹伞、眼神清冷的碧衣女子。原来,她就是沈清辞。
至于能引蝶的绣娘……秦昭唇角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江湖把戏罢了。
“嗯,知道了。”她反应平淡。
秦朗有些泄气,但很快又振奋起来:“阿姐,你这次立了这么大的功劳,陛下肯定会更加重用你!看朝中那些老古板,还敢不敢再说女子不该为将!”
秦昭放下长枪,转过身,看着弟弟天真热情的脸,目光微沉。
“秦朗,”她的声音严肃了些,“功劳越大,盯着你的人就越多。京城……不比北境简单。”
这时,老管家来报,侯爷在书房等她。
书房内,镇北侯秦岳负手立于窗前,身形依旧挺拔,鬓角却已染上风霜。他转过身,看着英气逼人的女儿,眼中闪过一丝欣慰,更多的却是凝重。
“昭儿,辛苦了。”
“父亲。”秦昭行礼。
“北境一战,你打出了我大晏的威风,也打出了我秦家的赫赫军功。为父……以你为荣。”秦岳顿了顿,话锋一转,“但正因为如此,你更需谨慎。”
他走到书案前,手指敲了敲桌面:“你可知,你此番大胜,朝中已有御史弹劾你‘穷兵黩武’、‘耗费国帑’?”
秦昭眼神一冷:“狄戎犯边,岂能不战?难道要学那些腐儒,割地赔款,摇尾乞怜?”
“并非要你退缩。”秦岳压低了声音,“而是要你明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军功太盛,又是个女子,不知碍了多少人的眼,挡了多少人的路。陛下虽圣明,但朝堂之上,波谲云诡。有人,不希望我们秦家一直手握重兵。”
秦昭沉默。父亲的话,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心底。她在战场上可以纵横捭阖,所向披靡,但面对这无形的刀光剑影,却觉得比面对千军万马更让人疲惫。
“女儿明白了。”她沉声道。
“明白就好。”秦岳看着她,语气缓和了些,“宫宴去吧,该有的礼数不能废。记住,多看,多听,少言。”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宫宴依旧设在集英殿,丝竹管弦,觥筹交错,一派歌舞升平。秦昭坐在武将席位的上首,身着御赐的常服,面容沉静,与周围喧嚣格格不入。
她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有钦佩,有好奇,有审视,更有毫不掩饰的嫉妒与算计。
席间,果然有官员借着敬酒,语带机锋地试探北境军务,或明或暗地提及军费开支。秦昭谨记父亲之言,只以“军机大事,不便详谈”或“全赖陛下英明,将士用命”等套话敷衍过去,滴水不漏。
她的目光偶尔掠过文官席列,看到了那位新任女状元沈清辞。她独自坐在一隅,并未与人过多交谈,只是安静地饮酒,偶尔抬眼扫视全场,眼神清明冷静,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观察者。
秦昭心中微动。这个沈清辞,似乎也并非易于之辈。
就在宴至中酣,气氛最热烈时,一名内侍匆匆行至御前,低声禀报了什么。皇帝脸上的笑容淡去,挥了挥手。
片刻后,一名风尘仆仆、背着赤色令旗的驿卒被引上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和急切:
“陛下!八百里加急!北狄左贤王部集结五万骑兵,突袭我云州外围!云州守将……殉国!云州城……危在旦夕!”
“啪嗒!”
一名官员手中的玉箸跌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整个集英殿,瞬间死寂。方才的笙歌燕舞,仿佛成了一场荒诞的梦。
秦昭猛地握紧了手中的酒杯,指节泛白。北境……又起烽烟!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惊慌失措的群臣,直直看向御座上的皇帝。
皇帝面色沉凝,目光扫过下方,最后,定格在秦昭身上。
“秦爱卿,”皇帝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带着山雨欲来的压力,“北境之事,你怎么看?”
所有目光,再次聚焦于她一身。
这一次,不再是凯旋的荣耀,而是战火的重燃,与如山般的责任。
秦昭放下酒杯,站起身,玄色常服衬得她身形挺拔如松。她迎着皇帝的目光,声音清晰,斩钉截铁:
“臣,愿再赴北境,荡平狄虏,扬我国威!”
烽烟再起,她的归途,注定与沙场相伴。而这京城的暗流,也必将因这突如其来的战报,变得更加汹涌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