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十四年,隆冬。
朔风卷着鹅毛大雪,拍打在尚府西侧那道矮墙上,将西跨院的清冷冻得愈发刺骨。
木青平坐在窗前,指尖捏着一枚刚绣好的兰草络子,针脚细密,色泽清雅,只是那素白的绢面上,不知何时洇上了几滴浅淡的水渍,像是落在雪地里的泪痕,转瞬便被指尖的寒意冻得发僵。
“夫人,该添衣裳了。”贴身侍女晚翠捧着一件半旧的月白绫袄进来,棉絮早已板结,却还是尽量拢得严实,见她望着窗外发怔,声音放得极轻,“这几日雪下得紧,炭盆里的火都快熄了,您昨夜又没睡好,仔细染了风寒。”
木青平回过神,将络子轻轻放在竹篮里,那是她从前最擅长的活计。三年前尚文轩还未中状元时,住在城郊的旧宅里,冬夜苦寒,她就守着一盏油灯,给他绣暖手的帕子、护膝的棉套,他总说她绣工灵气,比画坊里的画儿还好看。
可如今,这满篮的绣活,却再也送不到他面前,连装络子的竹篮,都冻得泛出了裂纹。
“不必了,这袄子还能穿。”她抬手拢了拢身上浅碧色布裙,外罩的夹袄是前年的旧物,袖口磨破了边,露出里面泛黄的棉絮,却洗得干干净净,“省着些用,府里的月钱…这个月又没送来吧?”
晚翠带着几分委屈:“刘妈妈说……说大人近日应酬多,府里用度紧,让咱们先将就些。可夫人,这都第三个月了,再将就下去,别说买针线和药,连炭都要断了,您这手都冻裂了……”
她忍不住看向木青平的指尖,几道细小的裂口结着血痂,还沾着些许丝线。
木青平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浅影,呵出的气息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
她怎会不知?尚文轩高中状元,入了吏部当差,不到三年便就升了侍郎,府里的排场一日比一日大,唯独她这西跨院,像是被遗忘在寒冬里的角落,月钱月月克扣,连过冬的炭火都舍不得多给。
“罢了,”她轻轻叹了口气,白雾消散在冷空气中,“左右我也用不上什么,你若是冷,就先去我嫁妆里拿件旧棉袄拆了,添些新棉絮凑合用,别委屈了自己。”
她的嫁妆本不算丰厚,可当年尚文轩赶考时,她几乎拿空了所有,只留了几件贴身的衣物和首饰。如今嫁妆所剩无几,那几件旧袄,竟成了她们二人在这寒冬深宅里唯一的暖意。
正说着,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积雪被踩得咯吱作响,伴随着婆子尖利的嗓音:“夫人呢?大人回来了,让夫人赶紧去前院伺候!这大雪天的,可别让大人等久了。”
是刘妈妈,老夫人身边最得力的管事婆子,也是府里最会看人下菜碟儿的。
晚翠皱起眉,刚想开口,却被木青平拉住了。她站起身,理了理皱巴巴的裙摆,又裹紧了身上的夹袄,声音平静得像窗外的积雪:“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她跟着刘妈妈往前走,穿过雕梁画栋的回廊,廊下挂着的红灯笼被风吹得摇晃,雪落在朱红的廊柱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
一路上前院的方向,处处都是暖意融融的景象,丫鬟们端着热腾腾汤羹穿梭,小厮们忙着清扫门前的积雪,身上穿的都是厚实的棉袍,空气中弥漫着香茗和炭火的气息,与西跨院的冰冷截然不同。
走到正厅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尚文轩爽朗的笑声,夹杂着女子轻柔的说话声,还有暖炉里的炭火噼啪的声响。
木青平的脚步顿了顿,心里像是被雪水浸过一般,微微发疼。自打尚文轩中状元后,便妾室不断,一开始她心里或许会有怨言,可被冷落得久了,她也就不在乎了。
“夫人怎么还站在门口?快进去啊!”刘妈妈推了她一把,语气里满是不耐烦,木青平脚下一滑,险些摔在雪地里。
她踉跄了一下,稳住身形,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喉咙发疼,却还是迈步走了进去。
正厅里,尚文轩穿着一身绯色官袍,外面罩着件玄色狐裘,端坐在太师椅上,手边的暖炉冒着热气。
柳紫烟依偎在他身边,身上穿着件水红色棉袄,手里拿着把团扇,不是用来扇风的,而是故意露出袖口的狐毛,正柔声细语地跟尚文轩说着话,眉眼间满是亲昵。
老夫人坐在上首的位置,手里拿着佛珠,身边的炭盆烧得正旺,见了木青平,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目光落在她身上的旧夹袄上,皱了皱眉。
“你怎么才来?”尚文轩抬眼看向她,眉头瞬间皱了起来,话里带着明显的不悦。
木青平垂着眼,行了个礼,指尖冻得有些发僵,连行礼的动作都显得笨拙:“妾身见过母亲,见过大人。”
柳紫烟抬起头,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目光落在她袖口的破洞上,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讥讽,随即又换上一副温柔的模样,对着尚文轩柔声说:“大人,姐姐许是路上雪滑,耽搁了些时候,您别生气了,这屋里暖和,姐姐快别冻着了。”
老夫人放下佛珠,清了清嗓子,声音严厉得像结了冰:“青平,你身为当家主母,整日待在西跨院不出门,像什么样子?府里的事你不管,文轩的饮食起居你也不上心,如今竟还穿成这副模样,是想让外人笑话咱们不成吗?”
木青平攥紧了手心,指尖的裂口被攥得发疼,渗出细小的血珠。她怎会不想管府里的事?只是尚文轩早就把权力交给了柳紫烟,府里的大小事务,她连插手的机会都没有。
“母亲,妾身……”她想解释,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却被尚文轩打断了。
“够了!”尚文轩猛地一拍桌子,茶杯里的茶水溅了出来,落在他的狐裘上,他嫌恶地皱了皱眉,“母亲说的没错,你就是个不知好歹的!你身为我的夫人,就该有主母的样子,穿得体面些,学着打理府里的事,而不是整日躲在院子里,像个见不得人的东西!”
他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木青平心上,虽说她早已习惯尚文轩的辱骂,可再听到时,还是会觉得心痛。
眼前人面容俊朗依旧,可那双眼睛里,不知何时而起,再也没有了从前的温柔和缱绻,只剩下冰冷的嫌弃和不耐。
“我穿得不好,是因为府里的月钱不够……”木青平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她想解释,想告诉他这些日子她在府中的处境。
可尚文轩根本不听她的话,他猛地站起身,走到她面前,身上的狐裘扫过她的手臂,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眼神锐利如刀:“月钱?你还好意思提这些?我尚文轩还不至于给你买衣裳的钱都没有!你就是故意的,故意穿得这么寒酸,想让别人说我苛待你,说我忘恩负义!”
他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将木青平的心割得鲜血淋漓。她看着他眼中满是失望,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因为寒冷,迟迟没有落下:“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我跟着你的时候,你一无所有,我从未嫌弃过你,如今你发达了,却……”
“闭嘴!”尚文轩厉声喝道,声音在暖融融的正厅里格外刺耳,“你还敢提从前?若不是我当年娶了你,你能有今天的身份?你竟还敢犟嘴!”
说着,他扬起手,一巴掌狠狠扇在了木青平的脸上。
“啪!”
一声脆响,在寂静的正厅响起,连暖炉里炭火的噼啪声都停了一瞬。木青平被打得偏过头去,脸颊瞬间红肿起来,嘴角溢出一丝血迹,落在冰冷的衣襟上,很快凝成了暗红的点。
她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在冰凉的地面上,晚翠从门外冲进来,身上还沾着雪,连忙扶住她,声音带着哭腔:“夫人!大人,夫人的脸都冻红了,您这一巴掌……”
“我打她怎么了?”尚文轩怒视着晚翠,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她是我的人,我想打就打,轮得到你一个丫鬟来管?来人啊,把这个以下犯上的丫鬟拖下去,杖责二十!让她在院子里好好反省!”
“不要!”木青平紧紧拉住晚翠的手,指尖的血痂蹭到了晚翠的衣袖上,眼神里满是哀求,“是我不好,我不该惹你生气,你别怪她,要罚就罚我吧!这雪天里杖责,她会受不住的!”
晚翠是她唯一的依靠,她不能让晚翠在这寒冬里受这样的罪。
老夫人坐在上首,冷冷地看着这一切,手里的佛珠转得更快了些,却没有丝毫要阻止的意思,反而开口道:“文轩说得对,一个丫鬟也敢插嘴主子的事,是该好好教训教训。”
“青平,你也该好好管管了,让她长长记性。”
柳紫烟依偎在尚文轩身边,眼底闪过一丝得意,“大人,姐姐也不是故意的,您别气坏了身子。这丫鬟也是担心姐姐,只是说话没个轻重,要不……就罚她扫院子吧?杖责太伤身子了。”
尚文轩听了柳紫烟的话,脸色稍缓,却依旧冷冷地看着木青平:“看在紫烟替你求情的份上,这次就饶了这个丫鬟,罚她扫前院的雪。但你,木青平,给我记住了,从今往后,安分守己,别再给我惹麻烦!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木青平扶着晚翠,慢慢站直身子。脸颊上的疼痛火辣辣的,混着刺骨的寒意,几乎让她失去知觉。
厅内的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似是对此早已司空见惯。
看着尚文轩冰冷的眼神,心里痛楚比这寒冬更甚。这就是她倾尽所有,扶持他出人头的家,如今,却成了她受尽委屈和苦楚的牢笼。
“是。”她低声应道,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呵出的气息里,都带着一丝血腥味。
尚文轩见她服软,转身重新坐回太师椅上,仿佛刚才那一场风波从未发生过,仿佛木青平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老夫人看了木青平一眼,平淡道:“行了,这里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木青平没有说话,扶着晚翠一步步走出了正厅。
门外的风雪依旧很大,刚迈出门槛,一阵寒风就灌了进来,吹得木青平打了个寒颤。晚翠连忙给她拢了拢夹袄,哽咽道:“夫人,您这又是何苦呢?大人这般对您,您何必还要忍气吞声?”